正想着时,周昇抬脚,轻轻碰了下余皓,眼神似有话说,余皓马上明白了,周昇正想着与自己一样的念头,他也没有放弃。

“聊我失败的人生。”梁金敏放下葡萄酒,淡淡道,“聊这片广阔天地与人类的文明史中,作为一个蜉蝣般个体的人类,对命运的了解与感受。”

“让我们用一句戴尔菲的神谕开始今天的课吧,阿波罗神庙上,有一句著名的话:认识你自己。人究竟是什么?灵魂生来向善、还是性情本恶?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互相杀戮、讨伐,大到民族与国家,小到一个家庭…”

灯光、酒、沙发…在这个深夜里,余皓依稀能想象,梁金敏的深夜课堂从古文明的砖石与轮轴到蒸汽时代的枪炮与战火;从前古典时代玛雅到殷商的中国,从亚历山大到成吉思汗;从图坦卡蒙的金雕座到拿破仑的滑铁卢…那宏大历史河流里的闪光,就像梦境一般,浩浩荡荡,永无尽头。

而知识的力量,指引着人类越过个体的限制,站在了这河流的尽头,看见了雾中的诸多腥风血雨。

梁金敏从主流学术理论中,宇宙的开端谈到恒星的诞生,再说到核聚变释放出的能量,冰被融化成为水,植物光合作用,提供行星上智慧生命诞生的条件,再到各个文明里关于太阳神的传说,于是古文明中将太阳,作为至高无上的神明来崇拜,“光”也被认为是万物的源头。

这是余皓第一次用这样的方式来听课,梁金敏保留了在国外的沙龙方式,与他们谈天说地,陈烨凯则偶尔发表几句自己的看法,周昇也听得入了神,一时两人都忘了自己最关注的,沉浸在梁金敏的知识之中。

余皓突然有那么一点点后悔,居然拒绝了梁金敏让他转校的提议,跟着这样的老师学习,说不定这一生真能做出点学问来。

“…在这种趋光性的影响下。”梁金敏最后说,“白天我们活着,夜晚我们沉睡进入梦境,梦里则释放出内心最原始的欲望,隐藏在不被察觉的人格中。这种人格的形成,起源于我们在成长环境里,对世界与自我形成的印象…”

陈烨凯补充道:“这是目前心理学领域中,比较主流的一个说法。”

“不错。”梁金敏点了点头,说,“以我自己为例,从小我的家庭就充斥着暴力。我的父亲,是个不得志的知识分子,因为他的兄弟留美,在上个世纪70年代,遭到了强烈的非议与不公正的待遇。我的母亲,则是一名地主家庭的后代,外公外婆举家逃港,只有母亲为了父亲,留了下来。你们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我大概读到了一些。”余皓想起自己翻译的那些报道,其中就有关于这段时代的历史。

梁金敏微笑,说:“我父母有两个女儿,我是小女儿,从懂事开始,家里就充斥着无所不在的暴力。父亲还患上了强烈的歇斯底里症…”

“分离性障碍。”陈烨凯朝余皓与周昇解释道,“也即癔症。”

梁金敏淡然道:“父亲对母亲、对我们进行过长达一整晚的殴打,母亲逆来顺受,我和姐姐总是充满恐惧,期盼清晨来临,太阳升起的时候…”

“…但每当暴风雨过去,父亲又恢复了他知性、温柔的形象,他教我们读书认字,督促我们认真学习…我甚至分不清楚,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仿佛他分裂成了神与恶魔两面,太阳下山时,也即是噩梦的开始。在那个时代里,心理病症是不被重视的,国内许多人,甚至根本没有这方面的认知。”

“后来我想,在与林寻的婚姻生活中,原生家庭在我们性格里造成的心理阴影,也许同样影响了我的一生。”梁金敏从烟盒里抽出第二支烟,周昇掏出打火机,给她点烟。

“当然这是后话了。”梁金敏又说,“再长大一些后,父亲的暴力行为有所减轻,在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中年男人无力去改变境遇的颓然与苍凉。他患了重病,卧床时,却仍然不时将我们的母亲唤来打骂。有一天,我的大姐终于无法再忍受,在洗碗的时候,放下碗碟,堵住了我的嘴,用皮带将我绑在了椅子上,沉默地走过去,到床前去,用橡胶手套捂死了他。”

余皓:“…”

陈烨凯也是第一次听到梁金敏述说自己的往事,当即忘了该说什么。

周昇说:“你大姐不想把你拖下水,所以把你捆了起来。”

梁金敏说:“对,但这件事,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父亲患了脑肿瘤,常癔想着有人害他,最后的那段日子里,他已经到了无法安睡的地步。死讯传开的时候,包括邻居、亲戚,看得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再后来,大姐结婚,母亲随大姐住。当年逃港的外公外婆已去世,两位舅舅找到了母亲,交给她父亲的一大笔遗产,这笔遗产足够我们过得很好。我考上了大学,并认识了林寻,那时的他风度翩翩,虽然长相只能算得上中等,家庭条件也不算优越,但在他的身上,有一种令我欲罢不能的气质。”

“书卷气。”陈烨凯说。

“不错。”梁金敏朝陈烨凯说,“读书人的气质,在你的身上也很明显。这种气质令许多女性为之迷恋。”

周昇说:“看来我是没有的。”

梁金敏道:“注意,这只是人的一个特点。是否善良,与他读过多少书,并无多大关系。”

陈烨凯笑着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众人都笑了起来。

梁金敏说:“在任何群体里以偏盖全都是不妥的。”

“开个玩笑。”陈烨凯笑道。

梁金敏道:“在林寻的身上,我感觉到了,小时候父亲在午后,教我们姐妹读书的那种浪漫感,一样的不得志的知识分子的气质,一种不宣诸于口的傲气。坦坦荡荡地一无所有,却始终在追寻,思想与灵魂中的自由…”

梁金敏拉开茶几下的抽屉,翻出一个相框,递给他们传看,上面是刚到旧金山斯坦福大学念书的林寻与梁金敏,在校门前的合照。

第68章 关键

“我不顾大姐的反对资助林寻。”梁金敏说, “当时我坚定地认为, 这就是我一生中的灵魂伴侣。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里, 我都觉得灿烂的阳光在照耀着我的灵魂,现在想起来, 真美好啊。余皓你说我没想明白, 我确实没明白, 或者说从我内心深处, 就始终不愿意承认我的怯懦,正是这种怯懦, 令我陷入了不断循环的人生悲剧里…”

客厅里静了,余皓不想哭,却忍不住哭了起来,他能设身处地地体会到, 梁金敏当时是那么爱林寻,但想到如今的她, 就难过无比。

陈烨凯眼眶也红了,听得见隐约的吸气声。

周昇看着余皓,梁金敏抽了张纸,递给余皓,微笑道:“对不起, 我不该这么说。”

“不。”余皓忙道, “对不起, 梁老师, 是我的话太冒昧了。”

梁金敏道:“来, 吃点巧克力。”说着又从茶几下拿出高级巧克力,分给他们。

“我和林寻彼此扶持,离开家,前往旧金山念书,就像结婚誓词里说的那样,无论健康或疾病,贫穷或富有,年轻美好或容颜苍老,我们始终相濡以沫,相依相伴。”梁金敏说,“再后来,大姐在四年后肺癌去世。我们在婚姻生活中众多琐碎的矛盾,也渐渐拉开了序幕。”

余皓听着梁金敏回忆她与林寻之间的一点一滴,那血淋淋的真实与争吵,尽数化作梦境里,巨大的金属怪物机械臂上的刀、斧、刃、锯、锤众多武器。渐渐地,林寻与她的父亲的形象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一个从小就目睹大量家庭暴力的女孩,在长大后,同样陷入了往复的悲剧里。”梁金敏叹了口气,说,“那是一种习惯?还是向往?剖析自己令我非常难堪,但在这个晚上,我愿意在你们如阳光与月光的照耀下,将我的灵魂原原本本地展现出来,接受审判。”

周昇在沙发上调整了下姿势,笑道:“阳光?”

梁金敏点了点头,说:“我是个悲观主义的人,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提到,悲剧的往复,实则提供了一种以审美的态度来对待人生,让我们获得最终的解脱。龙生曾直言不讳地说过,在我的潜意识里,因原生家庭的心理阴影,令我产生了某种不易察觉的自怜情绪,导致我难以跳脱这不断的重演。”

“其次,我想,对林寻的容忍,源自在那个傍晚,亲眼目睹了姐姐杀死父亲的整个过程后,对父亲的一种悔疚与亏欠心理。接受我丈夫一而再、再而三的暴力行为,并予以忍耐,形成了赎罪的心理暗示。”

陈烨凯道:“如果让我去审判,我只有一句话,他们都该死。”

梁金敏望向周昇,周昇却没有表态,只道:“你继续说。”

梁金敏道:“生活在这种原生家庭里,我已习以为常,母亲也告诉我,世上所有的夫妻都会有争吵,甚至有肢体冲突,我曾经也对此深信不疑。度过青春期后,我曾决定终身不婚…”

“和我一样。”周昇答道,“我就是怕我像我爸一样,会有一天控制不住自己。”

“你不会。”余皓朝周昇说。

梁金敏笑了起来,又说:“但爱情是每个人无法控制的,我无数次地说服自己,大着胆子去迎接新的人生,终于迈出了那一步,却没想到,那一步,竟迈进了深渊…”

余皓:“…”

“林寻第一次动手后,朝我下跪祈求原谅时,我仍在说服自己,这是婚姻的常态,虽然我很清楚这不可能是。”梁金敏点了第三根烟,说,“我总觉得这个世界上婚姻就是我的父母相处这样,无法想象生活得美满与幸福的模样。后来Nicky与Takin的相爱,令我明白到,一个人,会如此地包容自己的爱人,这令白头偕老、恩爱不疑的未来,成为了可能。”

陈烨凯苦笑,摇了摇头。

“还有么?”余皓心里的那个想法,渐渐浮出了水面,但它仍然不真切,他在等待,等待它最终变得更清楚的那一刻。

“如果还有的话,我想,那就是爱了吧。”梁金敏闭上双眼,说,“那天在咖啡厅里与Nicky谈起未来,我开始决定,弥补我的错误,将余生献给我的专业。但回家不久后,就发生了你们所知的情况…”

陈烨凯说:“我记得当时你说,会做好准备。”

“是的。”梁金敏以挟着烟的手,无名指按着自己的眉心,答道,“可是三天后的许多事,断断续续,我却想不起来了。”

周昇的表情倏然变得严肃起来,却没有插嘴,朝余皓投来一瞥。余皓在这个时候,选择了不说话。

漫长的沉默后,梁金敏又说:“余皓今天说,我没有想明白,是的,也许在我内心深处,对他残存那点愚蠢的爱与期望,在阻碍着我,屏蔽掉了我的某个记忆…”

“你在潜意识里阻碍自己。”余皓拿起那相框,端详上面梁金敏与林寻的合照,说,“不愿把他送进监狱,哪怕他已经形成了谋杀的事实,对么?”

“我想是的。”梁金敏睁开双眼,说。

陈烨凯开口道:“余皓,责备梁老师没有用,我们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潜意识…”

梁金敏说:“没关系,这也是我想与你们聊聊的原因,许多年来,我也许从未真正地认识自己。”

周昇说:“所以那天你在医院,醒来以后,一直在回忆?”

梁金敏点头道:“对,医生为我做的鉴定结果是,长期的昏迷,令我记忆产生断层。一整天里,我都在思考,Nicky与黄警官建议我可以再等等,但只有我自己知道,真正的原因,是我对此的刻意遗忘。”

厅内沉默了很久,梁金敏手指挟着的烟燃到了尽头。

“最后让我们以尼采的论点,稍做修改,来为今天的课作结吧。”陈烨凯说,“在日神的光芒下,万物呈现出美的外观,它改变了悲剧的本质,令它痛苦与癫狂的一面被消弭,折射出瑰丽的光芒,这就是我们对自身的认识。”

周昇喝完杯中的酒,将杯放下,再看余皓时,他仍在思考。

余皓说:“在咖啡馆见面的那天,你们还聊了什么?”

梁金敏没有回答,思考着。

“当时我认为您拿到的证据也许还不够有力,我记得梁老师说,”陈烨凯道,“‘那么我会回去,继续搜集到足够的证据,直到将他送进监狱’。”

梁金敏道:“我相信我当时是这么说的,只是记忆已经模糊了。”

陈烨凯道:“这也只是我的一个推断,黄霆对此的分析是,如果在昏迷前,梁老师最后的想法,是关于某个隐藏在什么地方的证据,那么昏迷的一瞬间,也许就会造成这段记忆的…”

“断片儿。”周昇说。

梁金敏点头道:“在复述过程,留下笔录时,我还记得林寻最后朝我说过一句话,再将我打昏,可这句话我也想不起来了。”

她的眼线被泪水弄花了,此时放下空了的葡萄酒杯,走进洗手间里。

而余皓听到最后这句时,脑海中许多闪烁的印象骤然就串起了联系——以梦境世界里所看见的景象推测,梁金敏艰难地与金属怪物展开抗争,而在她的认知中,金属怪物夺走了某件可以保护自己、不被摧毁的存在…

他低头看相框里的照片,刹那林寻的脸与那金属怪物重合在了一起!那件“证据”,他在潜意识里看见过!

那是一件木制的玛雅雕塑!当时余皓还非常奇怪,为什么整个潜意识世界里只有它在发光!

想到这里,余皓不受控制地睁大双眼,微微发抖。

“想到什么了?”周昇最先发现了余皓的异常。

陈烨凯皱眉,注视余皓,余皓道:“这房子里,以前有没有过一件摆设用的木雕?”

“什么?”周昇没想到余皓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梁老师!”余皓马上起身,说,“你记得一个木雕么?大概这么大,棕黑色,玛雅风格…”

周昇与陈烨凯马上起身,跟在余皓身后,陈烨凯道:“我想起来了!那是四年前,我和龙生带回来,送给梁老师的工艺品…”

梁金敏手中拿着毛巾,从洗手间里出来,就在听见这句话时,突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梁老师?”余皓直到现在,尚不理解这座木雕所代表的意义,但周昇一见梁金敏那表情,瞬间就知道余皓终于找到了某个关键的核心。

“您慢慢想,不着急…”周昇道,“梁老师!别!”

“梁老师!”

“梁老师!”

梁金敏瞪大双眼,脸色苍白。

“我想起来了,最后他说,想搜集…什么证据?你的安排…瞒…瞒不过…我…”梁金敏颤声道,继而犹如遭受了一记精神上的重击,昏了过去。陈烨凯与余皓吓了一大跳,忙把她扶住,顿时一片混乱。陈烨凯道:“快带她进去…”

陈烨凯把她抱进卧室里,周昇道:“那座木雕是什么?凯凯!你记得它的模样不?”

“等等…”陈烨凯把梁金敏放好,所有人都随之紧张起来,余皓道:“不在客厅里,我刚才已经看过了!”

“它就在客厅。”陈烨凯道,“上一次来的时候它还在,那代表了什么?余皓,你为什么知道它?”

“别问了!”周昇道,“先把它找出来!里头一定有摄像头!”

周昇一语瞬间击穿了余皓的认知,余皓道:“在它的眼睛里有监控!对!一定是的!”

“它…”陈烨凯道,“应该就在这儿才对!”

陈烨凯指向电视机前,放电视的矮柜上有一排摆件,说:“帮他们搬家的时候,我特地拿出来,放在这里…”

里头传来一阵声音,像是什么东西掉了下来,三人马上转身奔向卧室,余皓还以为找到了,一看却是梁金敏挣扎着起来,摔在床下。陈烨凯忙把她扶起,周昇道:“她精神不稳定,凯凯你看着她。”

周昇与余皓回到客厅,余皓捋了下头发,一筹莫展,说:“会被她放在了哪儿?”

“等等。”周昇说,“别着急,冷静下来,分析分析。”

余皓沉默良久,说:“梁老师为什么突然晕倒了?”

“因为你提到了那件证据。”周昇沉声道,“‘证据’的存在,导致了她最后被林寻殴打至昏迷,在精神世界里产生了条件反射,一被想起来,她就自发地回忆起了重击导致昏迷的一刻。”

余皓明白了,皱眉道:“按理说在出事以后,黄霆就封锁了现场,不让林寻回家,东西应该还在才对。”

周昇道:“被他拿走了,这是唯一的可能。”

余皓:“!!!”

周昇:“林寻把梁金敏打昏之前,已经大致猜到了这个‘证据’的存在,于是在最后一击时对她进行了暗示,再搜索了整个房子,毁掉了那个证据。”

余皓:“…”

余皓不愿意接受,但这是唯一的可能了,他无奈地坐了下来。

“林寻会留下它么?”余皓道。

“不可能。”周昇说,“他一定会彻底毁了它。等等,那如果是个记录了他家暴行为的监控,他会不会在毁掉之前,用自己电脑先看一眼?”

余皓道:“看完铁定删了,不会留的。”

周昇:“哪怕删掉了,硬盘数据也可以恢复,就怕他不用自己的电脑看…等等,她会云端备份吗?!”

就在这时候,房外传来汽车声,两人突然警惕起来。周昇拉开客厅窗帘,朝外看了眼,一辆车停在门外,余皓道:“谁?过路的?”

“不。”周昇皱眉道,“这里不会有过路车,一定是林寻回来了。”

“不会吧!这么巧?”余皓道。

今天是林寻取保候审的第一天,余皓顿时想起那天施梁毫无预兆地回家,刹那有点怂了。

“没关系,我在呢,怕啥。”周昇淡定地说,“继续喝他的藏酒,和他聊聊。”

余皓:“…”

房外车开走,周昇径自去酒柜前,又给自己倒了点威士忌,门外有人按了铃。

“金敏。”林寻的声音道,“我知道你在家,开门,我想和你谈谈。”

陈烨凯从房里快步出来,三人对视一眼,陈烨凯说:“梁老师好点了。”

周昇示意他回去,交给自己应付,陈烨凯便点了点头。余皓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周昇拿着酒杯去开门,门打开的刹那,林寻脸色极其精彩。

“哟,林教授。”周昇朝他举杯,“祝您健康!”

林寻马上就恢复了镇定,沉声道:“是你啊,周昇。”

周昇让林寻进来,关门,顺手锁上了门。

林寻只是一看茶几上的酒杯与烟灰缸,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朝里头喊道:“金敏!”

没有回答,林寻想进去,周昇却道:“别忙着进去,聊聊呗,还没向你道歉呢。”

余皓道:“林教授,喝点什么?”

“不劳烦你们了。”林寻冷冷道,“看来梁老师的学术沙龙刚散伙,你们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希望有下半场吗?我带了水,想聊什么?”

“聊那天你惊慌失措,迎风狂奔三十里的情况。”周昇脸上带着些微酒意,笑道,“下回学院开运动会的时候,林老师一定要报名参加教师组啊,简直跑得贼快!”

“人在危急的时候保护自己,是种本能,这很正常。”林寻半点不心虚,坦然道。

余皓道:“哪怕确认自己犯罪了,为了逃避法律的制裁也是这样么?”

“犯法我承认。”林寻认真地说,“我没有经受住金钱的诱惑,现在老师已经悔改了,你们出社会以后,千万也要谨记,不要走上我这条路子。”

这不是余皓第一次与林寻面对面交谈,上一次,他被林寻气得够呛,而这次情况也好不哪去。他们差一点就能找到证据,却与它擦肩而过。

“你很穷吧,余皓。”林寻说,“我看过你的资料,穷已经很不容易了,性取向还不正常,这是很痛苦的事情吧。”

余皓深吸一口气,知道林寻在激怒他,周昇却看了余皓一眼,朝林寻说:“原来少数就叫不正常啊,那对我呢?有什么评价?”

“你家庭条件不错。”林寻带着嘲讽的笑容,“所谓‘穷人的孩子,蓬头垢面在街上转,阔人的孩子,妖形妖势,娇声娇气的在家里转,长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会转,同他们的父亲一样,或者还不如’,在这点上,鲁迅描述得很精准。”

周昇坐在先前梁金敏坐过的单人沙发上,点了根烟,说:“林老师的学术沙龙一向都讨论这种话题么?”

“对。”林寻说,“我是个现实的人,和你们梁老师不一样,她喜欢浪漫主义,喜欢悲剧,喜欢古典流派,喜欢给你们陈老师洗脑,洗得他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周昇正寻思着如何与林寻交锋,余皓却突然道:“你不是第一个,林老师。”

“哦?”林寻道,“第一个什么?”

“第一个说自己‘崇尚现实’的人’。”余皓道,“他们总会教给我很多人生大道理,譬如说这社会弱肉强食,你不去害人,别人就来害你;有钱不拿,你是白痴,迟早要后悔;人生在世,本来就没有意义,大家最后都要死的…”

“更正一下。”林寻道,“最后那个观点,叫‘虚无主义论’,和现不现实没关系。你需要多读点书,等你读足够多的书,就会对这个世界产生质疑,形成自己的世界观。你知道么,余皓?读书是为了选择信仰。你会接触到整个精彩的世界,这个世界上充斥着众多的理论,随着你的人生经历,一个又一个的念头,逐一被你推翻,你二十岁的时候相信这个,三十岁以后相信那个,四十岁的时候再相信其他,你会不停地怀疑自己,否定自己,继而‘悟’出全新的人生法则,没有绝对的正确,只有让你活得自由自在的选择,而拥有了力量,你才有选择的余地。”

余皓道,“我不像你这么有学问,读过许多书,我的信仰来自于对我内心的自省,我想你也许从来不自省。你有力量也有智慧,但你用以作恶,也许没有什么人能来制裁你,你也可以逍遥法外地活下去。可你的精神世界,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阴云密布,阳光不会出现,在这废土上也再长不出生命,你无法再体会到世上有这么多美好的东西!”

周昇:“…”

周昇原以为自己将与林寻有一场剧烈的交锋,万万没想到,余皓却比他更激动,这是他第一次碰上余皓会如此长篇大论地与别人论战,周昇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从未想过,在余皓的心里居然有这么多的话!就在这时,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弹出三条陈烨凯在卧室里发给他的消息。

“我不用自省。”林寻冷笑道,“我活得很好,我活得比你们都好,比你们都成功,这就是我的信仰为我带来的人生。我不需要一个学生来指点我,你俩,哪怕Nicky,龙生,你们都只是活在泥泞里的小孩。你们没有资格来评判我,不,你们可以随便说,却不会对我产生哪怕一丁点的影响,我不在乎。I don't care!”

“这就是令你们无奈的不平等,等你们离开这个校园,走上社会以后,你们会发现世界上有更多的不平等,这就是我说的‘现实’。最后就像我今天预测的一样,明白到这个社会,是现实的、唯物的,以后你们一定会想起今天晚上,我说的这番话,这是一个胜利者,给失败者的心情分享,也是我作为过来人的一点经验之谈。”

“你像一个瞎子。”余皓沉声道,“从你开始作恶的那一天起,你就失去造物主赋予每个人最珍贵的东西,这就是你为此付出的代价!”

林寻嘲笑道道:“或许吧,我们都说服不了彼此,但结论很明显,你们已经输了。”

“不一定吧?”周昇突然答道。

就在这时,周昇做了个令余皓意外的举动,他放好酒杯,挪到长沙发上,与余皓并肩而坐,从茶几下拿出电视遥控器。

余皓的眉头微微拧了起来,他转头注视周昇。周昇侧头,回应了余皓的一瞥,眉毛一挑,露出了他一贯以来,招牌式的恶作剧坏笑。

旋即,周昇按下了遥控器,电视机亮起,蓝屏。屏幕下跳出Apple TV的选项,手机投影,视频滑动,点选,选中其中一个,解屏幕锁,设置横向全屏,播放。

那是陈烨凯在卧室里操作手机!

余皓怔怔看着电视机屏幕,林寻顿时剧烈地发抖,双眼睁大,脸色苍白。

七分二十五秒的视频,从梁金敏与林寻在客厅争吵开始,林寻一手挽着西装,走过沙发,梁金敏拉住林寻西装,林寻蓦然回身,将梁金敏推倒在地。梁金敏发抖起身,林寻扔下西装,松开袖扣,将她拖了过去,一巴掌。

这是余皓平生第一次看见家暴的监控录像,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周昇拉起余皓的手,以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

梁金敏不住躲避,林寻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回来,朝着她的太阳穴猛击。梁金敏侧身时,刻意地逃向电视机前,余皓瞥见了她痛苦大哭的表情,她逃向门口,却被林寻拖住,继而按着头,在墙上猛撞。梁金敏转身挣开时,林寻一手卡着她的脖颈,在墙上又连撞两下。

梁金敏顺着墙,披头散发地坐倒下来,垂着头。林寻揪着她的头发,单膝跪地,在她耳畔低声说了什么,最后按着她的头,狠狠一撞,梁金敏软垂在地,陷入昏迷。

整个过程只有三分钟。

林寻又踢了梁金敏一脚,回来坐在沙发上,侧头朝她投去一瞥,继而给自己倒了杯酒,稍躬身,仿佛在思考。他起来,扛起梁金敏,从拐角的楼梯下地下车库。两分钟后,他又回来了,四处察看,似乎寻思这其中是否有异常。

直到第七分钟时,林寻起身,判断出了梁金敏躲向电视柜前那个举动的特别之处,从左到右,开始检查所有的摆件。但只是检查到一半,他便注意到了摄像头,伸手将它取了下来,摄像头朝向一侧,晃过倒在墙角的梁金敏。不多时,黑屏,监控视频就此结束。

林寻犹如石化了一般陷在沙发里,久久没有起身。周昇将落地灯光度调亮,余皓看见林寻的表情,就像个死人。

卧室里传出响声,陈烨凯开门。

“梁老师想起来了。”陈烨凯朝他们说,“那天回去以后,她在木雕里装了一个摄像头,同步上传到独立的云端账户上,只是一时没想起来。我已经通知了黄霆,他们马上就会过来。”

“真是峰回路转。”周昇唏嘘道,“那么…你可能真的要坐牢了,林老师?采访下,现在心情如何?”

林寻没有说话,周昇看着林寻,认真地说:“林老师,你很‘现实’,所以你认为这个世界就是你所理解的样子,但别忘了,我们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也是这个‘现实’的一部分。”

余皓:“!!!”

外头有人按门铃,周昇起身去开门,黄霆带着同事来了。

“回吧。”周昇朝余皓说,两人起身,来到门口,周昇大声道:“梁老师,再见!”

“再见。”梁金敏冷静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

梁金敏自始至终没有从卧室里出来,哪怕再看林寻一眼。

“再见,林老师。”余皓朝林寻道。

第69章 封存

深夜一点, 整个学院尽数安睡。

“你在林寻面前说的那些话,”月光下,周昇托着余皓让他爬墙回寝室,“是早就想好的吗?”

“不是啊。”余皓道,“突然一下不知道为什么, 就这么说了。啰啰嗦嗦,我感觉我好像唐僧…”

周昇道:“说得真好啊。”

余皓:“哎他肯定觉得我小屁孩吧。”

周昇笑了起来, 余皓道:“别笑, 我要掉下来了!”

余皓好不容易爬上去,周昇却说:“死在俩小屁孩手里, 林寻会记一辈子。”

“让他记就好了。”余皓道, “最好判他个无期。”

“终于结束了。”周昇身心俱疲。

“结束了。”余皓道,“没想到, 现实里比梦里更难。”

两人穿过长廊, 周昇搭着余皓的肩膀, 说:“今天月亮真圆。”

余皓:“十五了。”

两人站在走廊上, 望向天际孤月, 那光芒神圣而皎洁, 在它的照耀下, 人间的黑暗与罪恶仿佛亦随之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 则是安宁的、宏大的梦境。

“太阳在白天出现不稀奇, 晚上有月亮才真是难得。”周昇说, “哪怕在夜晚也不再让人畏惧。”

“错了。”余皓道, “是先有太阳,然后才有白天。”

宿舍门轻响,周昇拿着手机四处照,轻手轻脚进来,余皓看见笔记本在傅立群桌上,旁边放着装满水的水杯,以及一包撕开了的泡面调味包。

太造孽了…余皓简直不忍心想象,傅立群是如何从八点开始就盼着他给自己打包吃的回来,其间看着美剧打发时间,靠凉白开与昨晚的泡面调味包支撑,直到十二点时,发消息没人回,只得绝望地上床去睡觉。

周昇看见傅立群桌子时,顿时也有种无语感,朝床上看去,两人听见傅立群肚子“咕——”的一声。

“你们终于回来啦。”傅立群躺在床上,生无可恋地说。

周昇赶紧开灯:“泡面我忘买了,明天一定买,余皓给你打包了晚饭,下来吃吧。”

“有日式炒饭和寿司!两份炒饭呢!”余皓道,“哥哥,对不起,下次再也不把你一个人扔寝室里了!”

直到下半夜,余皓才开始兴奋与激动起来,他们居然打败了林寻!后知后觉的他开始有点睡不着了,到陈烨凯发来消息:【已经抓起来了。】

黄霆:【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两位请收下我的膝盖。】

陈烨凯:【速备锦旗,择日送去。】

黄霆:【嗻!】

余皓这下更睡不着了,一时不知该给他俩回句什么,发了一堆“哈哈哈哈哈”,又辗转反侧,听见周昇下床的声音,探头见他到阳台上,坐在地上,两腿略分着,一副惫懒模样坐着抽烟。

余皓也下了床去,到阳台上,两人对视一眼,周昇朝一侧挪了些许,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就这么静静看着天际的满月。他俩谁也没有开口,却在这静谧无声的月夜里心有灵犀,那沉默,胜似千万言语。

周昇看了眼余皓,摘下烟,朝他递了递,意思是抽口?

余皓试了下,顿时猛烈地咳了起来,周昇恶作剧般狂笑,拍拍他的背。余皓一脸尴尬,看着周昇笑,周昇却扔了烟头,朝他抱了过来。

余皓:“…”

周昇抱住了他,在余皓背上拍了拍,不片刻,复又分开,起身去洗手间尿尿。余皓抬眼望向月亮,靠在墙上,闭上双眼睡着了,这一刻他觉得人生如此美好,就像天际的满月一般。

一连数日,阳光灿烂,余皓本想着林寻的事几乎无人知晓,却意料之外地,一夜间在学院中捅爆了。本地新闻直接来了个弹窗,挡都挡不住。林寻以谋杀罪嫌疑,遭到拘留。幸而学院早有准备,第二天发出了校内公告:林寻解职。接下来开始当缩头乌龟,对一切质疑不予回应。

“真有胆子啊。”周昇说,“把人给开除了就万事大吉了?”

“只要不是在办公室里搞什么绯闻。”傅立群道,“不会闹出社会性大新闻的。你看阅读量就这么点,还没咪蒙的鸡汤多。”

食堂里,余皓放下午饭,说:“陈老师回来了!”

“哦。”周昇根本不关心,答道,“怎么又回来了?”

傅立群:“回来教书哦。”

周昇:“…”

学院领导连着开了两天的会,梁金敏与陈烨凯回来了,就在这个时候,宁院长做了一个非常漂亮的补救措施——朝梁金敏道歉,挽留她继续任教。

梁金敏则表示学院一众领导都是不知情人,没什么可道歉的,想也知道若坐实了林寻杀妻未遂,宁庾哪怕有天大的胆子也不能聘他,否则这事儿一在学术界捅出去可不得了。

“可以,留任吧。”梁金敏说,“教几年,准备退休了,郢市离我家也近,回家探望妈妈方便。Nicky也希望能留下来。”

这样一来,学院便成功地撇清了关系,把林寻与梁金敏的事件,成功地限定在了夫妻之间,虽然大家心里都明白,学院导师们接触频繁,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没人发现林寻殴打梁金敏的痕迹,只是大家都默契地不吭声而已。

陈烨凯则辞去班主任职位,希望在学院任导师,教专选课。

“如果院长介意林老师从前的指控,”陈烨凯说,“我不教心理一班就行,教一段时间,再考博,我自己计划安排。”

宁院长大度地把球踢了回去给陈烨凯:“没关系,下个学期开始,你自己决定吧。”

原则呢?余皓听闻内情时,心想之前不是还担心师生恋吗?合着在更大的丑闻面前,同性恋与师生恋绯闻都可以让步的啊?这风向转得也真快。梁金敏依旧住在原来的房子里,预备等待出庭作证,陈烨凯则搬回了他的教师宿舍。

陈烨凯回来了的消息传遍整个年级,最欢欣雀跃的自然是他的一众迷妹粉丝。大家更开始猜测,梁金敏与林寻之间也有权力斗争,最后赢了,陈烨凯自然也跟着上位,更有人脑补出各种狗血剧情。

唯独余皓对此却仍十分担心。

“什么时候消掉他的这段记忆?”余皓私下问周昇。

周昇在运动场边做热身,答道:“我让他自己选一个,觉得合适的时间。”

余皓想了想,没有多说,周昇又说:“我还想过,等消掉他的这段记忆后,就把金乌轮封存起来,要么扔了。”

“啊?”余皓没想到周昇居然有这样的念头,这么一来,他们就没有办法再去构筑自己的梦了。

“只是一个设想。”周昇侧身压腿,答道,“还没想清楚。”

“这就是之前你想找我商量的吗?”余皓道。

“不是。”周昇说,“跑步去了,拜!”说着跑上了田径场。

第二天,周昇把金乌轮扔进了寝室的抽屉,上了锁。

余皓终于忍不住了,问他:“为什么?”

“不为什么。”周昇答道,“简简单单地生活,活出咱们本来人生应有的样子,不好么?”

余皓道:“可…你不觉得,它既然选择了你…”

“不。”周昇道,“别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