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是A大的老师,我随他在本部的宿舍住了一年多,你不知道吧。”

原来也是学校老师啊,难不成他分来我们学校代课也是托他爸的关系?

“你爸教什么的?”我问。

“数学。”

“数学?”说起数学,我倒是有问题了,“你真的很神奇啊,上次那道题,怎么算的?”

他乐了,“有诀窍的。”

“什么诀窍。”

“其实,是恰好你问的两个数字很特别,可以补数。我学过珠心算。”

“猪,心算?”猪也能心算?

“……”

他的眉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难道不是?”我疑惑。

“是一种心算方法,运用的是珠算原理,所以叫珠心算。”

“珠算啊,我小学时候也学过算盘,后来又跟我小阿姨拨算盘学算账来着。我还记得口诀来着:一上一,一下五去四,一去九进一;二上二,二下五去三,二去八进一。”

“用算盘熟练的人,或者经过训练的专业人士,四则运算比计算机还快是很常见的。”

“对对对,我小阿姨就是学会计的,完全比计算器算的快。”

“而珠心算是几乎一样,只不过要做心算的时候,需要把实物的算盘化成虚盘放在脑子里。”

“不过做起来肯定很难。”

“初学时是挺难,因为需要一边自己瞬间记数,一边想象出虚盘,同时在脑子里模拟拨珠的情形,最后又把珠像内化。”

“想想都头晕。”

他笑,“这是逻辑思维、形象思维、灵感思维综合运用的结果,所以后来被当成开发孩子智力的一种训练方法。要是熟练了,速度完全可以超过一般计算器,一报完题目,可以立刻得出答案。”他顿了顿,“所以说,人类的智慧是任何机器都不可战胜的。”

比计算机还快?听起来蛮诱人的。

我有点兴奋了,“我现在还能学么?”要是真会了,以后还可以拿出去显摆。

“恐怕迟了,一般四五岁比较合适。”

他用一个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瞬间摧毁了我今生想要成为天才的唯一希望。

过了一会儿,他忽而问我:“你做几份家教?”

“就那一个孩子。”

“一周几次课?”

“暑假的时候排得比较多,现在就是一周一次。”

“辛苦么?”

“不辛苦啊,还挺有成就感的。”

“你……”他看着我。

“什么?”我疑惑。

“没事。好好学习就行了,有困难可以告诉我。”

就在我俩谈话期间,看到有个陌生的男生走到门口,朝教室里探了探头。原本就并不稀奇,本来到外语系探班的男生就挺多,大家心照不宣。

可是奇就奇在,那人逮住一个同学问:“请问,你们是英语系大三的么?”

“是啊,怎么?”

“你们班上有个叫白霖的么?”

听见白霖两个字,我立刻提高警觉,拎着耳朵注意起来。

“白霖——”被问的人,扯着嗓子高喊,“有个男的找你。”

我看到白霖走到那男生跟前,问:“找我啥事?”

男生瞅了瞅她,再瞅了瞅她,“你叫白霖?”

“是啊。”

“不是你。”男生摇头

“怎么就不是我了?”白霖不耐烦地反问他。

“你们班还有叫白霖的么?”

“这么好听又稀少的名字,还能和谁重?整个外语系,就我一个人叫这,没别人!”白霖以她惯有的强者气势,压倒对方。

见她这样,男生倒窘迫了,呐呐说:“我找那个白霖是个子不高的女孩儿,眼睛很大,梳着个马尾,笑起来左右都有虎牙的……”

慕承和突然看了看我。

“怎么了?”我摸了下脸,不禁问。

“虎牙。”

“你有虎牙么,我也有。”我说。

他淡淡微笑,“我没有,但是我知道你有。”

与此同时,白霖也指着不远处的我,对着那男生说:“同学,你要找的是她吧。”

3

原来,男生叫刘启,是计科系的。他便是白天在排我身后打饭,还跟着食堂师傅一起笑话我,接着被我狠狠地剜了一眼的人。后来,我从人堆里挤出来,将饭卡弄丢了,他正好拾到,想叫我,却没想到我溜得跟一股青烟似的,就在食堂消失了。他无奈之下,去学校查了饭卡上的学生信息,然后问上门来,还给我。那饭卡是白霖的,所以他便以为我叫白霖。

下课后,走在回寝室的路上,我和白霖都下定决心要报答人家刘启的恩德,有机会一定请他吃饭。

这个周六,我不用去彭羽家上课,而老妈的休息日也终于和我重合在一起了。她在距A市60公里的女子监狱上班,我们学校和他们监狱分隔在A市的东西两头,其中艰巨有将近一百公里,来来回回很不方便。所以,虽说在一个城市,却很少见面。

很多人觉得警察就是公安,公安就是警察。其实,公安只是警察中的一种。警察还有狱警和法警等等。我妈就是地地道道的狱警,穿着警服上班,臂章上的警徽里绣着“司法”两个字。

白霖经常羡慕说:“小桐啊,你妈妈穿起制服的样子真是英姿飒爽。”

可是我妈明明就是一个梨形身材,肚子上的游泳圈足足有三个,我怎么都不能将她和“英姿飒爽”这四个字联系起来。所以我一直在琢磨和自省,究竟是我的欣赏水平有问题,还是他们都有问题。

她平时本来就忙,加上狱警这项工作的特殊性,只能轮休,也需要时常夜里值班,不分节假日,故而老不回家。我也就索性呆在学校里,偶尔去看看爷爷奶奶。

我在回家的路上绕去菜市场买了菜和鱼,准备给她老人家做一顿丰盛的午餐。一般他们值班以后是早上九点下班,稍微磨蹭一下到家也就十一点了。

老妈到家的时候,我正在端鱼。见她连制服都没换下来就回家了,我奇怪地问:“你走得急啊?”因为大部分情况,他们是不允许平时穿警服的。

“恩,”她洗了把脸,“你王阿姨他们送了我们监区一个女犯到城里来看病,大概是要住院的样子。我吃了饭还得去医院替他们守一下。”

“哦——”我蔫蔫地应了一声。

吃饭的时候,我俩对坐着,只听见咀嚼食物的声音。

她说:“我一会儿顺道给你奶奶他们送钱过去,多了四百,我放你桌子上了,下个月你生活费。”

“不用了,你留着吧,我打工攒的钱还够用。”

“那就先搁着吧,你自己不用存着也行。不然你去看你爷爷的时候给他们买点东西。”

我垂头扒饭,默不作声。

她又问:“学校最近有什么事儿么?”

“没有,都挺好。”

然后,相互之间再也无话。

吃过饭,她匆匆就走了。

我盯着书桌上的四张人民币看了许久,最后还是出门将钱存在了银行里,然后买了点水果去医院。

走进病房里,奶奶不在,只看到爷爷还是十年如一日地躺在那儿,丝毫没有睁眼的迹象。我放下东西,在床边坐下来,摸了摸他雪白的鬓角。

有时候连他上一次和我说话究竟是什么情况下,我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呼吸机放在旁边,却没有用。

两年前,爷爷是因为大脑缺氧十分钟,而造成了植物人。如今他的情况大好,呼吸机大部分时间都停用,而是练习他的自主呼吸能力。每天还用管子给他从食道里喂点芝麻糊牛奶之类的流食。

无论是奶奶也好,还是护士也好,都将他照顾得非常仔细,几乎都没起褥疮。用医生的话说,除了不能醒过来,其他生命体征基本正常。

但是这一笔巨大的医疗费用。而且全部由我们家和大伯家分担。

“吱呀——”一声,门开了。

奶奶提着一瓶开水进来。

“奶奶。”我站起来叫她。

“你来了。”她瞥了我一眼。

“我帮您提。”我接过她手里的热水瓶

“你妈刚才都在。你娘俩还真是,要么人影见不找,要么凑一块。”她说。

奶奶一直和我妈合不来,因为我是女孩儿,从小也不怎么待见我,如今更是见一次烦一次。

我说:“有个犯人在这里住院,她来看看。”

奶奶冷哼,“我知道,就在三楼,还戴着个手铐。刚才上来的时候人家就跟看稀奇似的。听人说是那犯人的老公跟女人走了,还把儿子也送了人,那女犯知道了消息一时想不通就想在监舍里用床单上吊。”

“哦。”原来。

“这女人也真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实在不喜欢听她喋喋不休地数落谁,便起身说:“我去三楼看看。”

在三楼最僻静的一间单人病房门口,我看到两个警察坐在门口,其中一个我认识,就是那位王阿姨。

“这不是桐桐么?”王阿姨眼尖地叫我。

我走过去和她打招呼,好奇地朝病房里面瞧了瞧,门缝很窄,几乎只能看到那女的膝盖以下,裤子是淡蓝色,我在电视上见过她们的囚服,全身淡蓝色肩背上有白色的条纹。她的右脚脚踝上了手铐被铐在病床的铁栏杆上,旁边站着我妈。

“你怎么来了?”她看到我。

“奶奶说你在这儿,我来看下。”

她走出来,王阿姨就进去。

“你们七点不是系里要点到么?还不回学校。”她一面问我一面转身警惕地带上病房的门,让我再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她一直这样,刻意地让我和她的工作保持距离,不让我接触那些服刑人员。

我说,“我们系已经没点到半年了。”

但是,这句话我估计她压根没听见,因为就在同时护士站那边的护士正高喊:“童警官!朱医生请您过来一趟。”

我看了她一眼,转身下楼。

4、

家里挺难的,我知道。

爷爷躺在特护病房里每个月的医药费就是一笔不菲的支出。老妈的工作说起来好听,其实也就那么点。

本来以前她是每个月给我三百,一天十块钱。后来物价涨了,她多匀了一百块给我。其实那些钱我大部分都存了起来,没怎么动,除非那个月没什么家教收入,就取点出来救急。

我回学校吃过饭再和白霖去上自习,九点出来,有点饿就去食堂的小卖部看看还有什么吃的。

食堂的大厅里挂着好几个电视。

七点半以后寝室里面掐了电视信号,有些人就凑到食堂看电视。

电视其实就只能看省台,但是大家仍然津津有味地仰头守着。这个时段,省台的卫星频道正在播每周一次的法制频道。

我瞥了一眼电视。

画面是在高墙下,好些女犯站在空地上整齐划一地做着“感恩的心”之类的心理保健操,然后镜头切到旁边,一位女警站在前在接受采访。

戴着警帽,一身笔挺的藏青色警服,显得干练又精神。

记者问:“童监区长,去年您被司法部评为‘全国十佳监狱人民警察’并且荣获个人二等功之后,您觉得有压力吗?”

女警官笑笑,“压力肯定是有的,但是压力和动力并存。况且这些荣誉不属于我一个人的,而是整个监区整个监狱同事共同努力的结果。”

白霖诧异地张着嘴,看着画面,停下来,说:“小桐,那不是你妈么?又上电视了。”

她说这话声音不算大,但是在过了吃饭时间的空旷食堂里响起来,又显得那么落地有声。

话一说完,所有人的视线都刷一声集中到我身上。

我倏地拉着白霖就走。

是的,那女警就是我妈。

以前她第一次上电视的时候,我和老爸老早就在电视机前守着,那个时候市面上还没有普及摄像器材,只能用录音机将声音录下来,每每过节气的时候就拿来回味。

后来,这类的节目越来越多,多到我都再懒得询问。

她是个好警察,真的。

她用她的真情和那种一丝不苟的责任感,渗透到许多服刑人员的心中。她重视她们,还有她的工作,却独独没有将我放在心里。

周五,又接到彭羽的电话,他说:“薛老师,明天科技馆有一个很大的航空模型展,我有几张票,所以特地邀请你一起去。”

“哦。你不补课了么?”又少了收入。

“周日吧,行么?”

“好。”

“你能给我慕老师电话么?”

“慕承和?找他做什么?”

“他好像也是航模的爱好者,我想也请他去,谢谢他上次请我们吃饭。”

我哦了一声,想想又问:“你说你想去看什么?”

“航空模型。”

“一个模型有啥好看的。”我觉得有时候男生的兴趣爱好真是搞不懂。

也不知道是慕承和太闲,还是对彭羽这孩子有好感,或者是他真对那玩意儿有兴趣,他接到电话便欣然同意了。

围着一张深咖啡色的围巾,准时出现在科技馆门口,和我们汇合。

果然是科技馆在搞活动,好像政府组织的俄罗斯航空月系列安排之一。

这次俄罗斯历代飞机模型只是针对青少年爱好者的,接下来还有航空飞行表扬,和相应的学术交流。

这个省立的科技馆,我中学也时还挺旧,翻修后听说有趣了很多。有数码模拟的侏罗纪和白垩纪场景重现。而航空厅却一直很空荡,如今却突然摆着很多飞机模型。

来参观的,基本上都是男孩子和其陪同家长。

全馆的模型被分为五个大类:战斗机,轰炸机,运输机,直升机,和其他飞机。而每一个模型前面都有飞机的型号标识。

彭羽居然拿出个小本,又看又记。我估计他是不是为了回学校,向同学们炫耀。

我在那一排排逼真的模型里面完全找不着人生的乐趣。

在我看来,飞机就两种,一种有螺旋桨的叫直升机,一种没有螺旋桨有两个大翅膀的叫飞机。或者那有两翅膀的里面,白色的是客机,灰不溜秋的是战斗机?

对于这个心得,我可不敢随意在这种地方发表出来,免得被人唾弃。

中途百无聊奈地瞅着上面写的:苏——27,苏——47,苏——30,我便随口问:“苏?难道是苏联的意思?”

没想到却引来彭羽的耻笑,他指向那边的“安——22”“安——70”说,“苏是苏联,难道安字开头就是安联?”

我皱着眉,瞪了彭羽一眼,“我以为总有意思吧。”

“就是个型号啊,能有啥意思。”

慕承和却笑了,“其实是有涵义的。但是那个‘苏’不是苏联的意思,而指的是它的设计者是苏霍伊设计局,俄语字母缩写成Су,读出来就是‘苏’。无论是前苏联也好还是现在的俄罗斯也好,飞机都是用自己设计局的缩写命名的。比如米高扬设计局的缩写МГ,念出来正好是米格,图波列夫设计局出来的所有飞机都会是‘图’字打头。”

“有很多设计局么?”彭羽炯炯有神地看着慕承和。

“苏联鼎盛时期有十四个。”

“这么多啊。”

“每个设计局研究的方向不太一样。卡莫夫擅长直升机,米格擅长轰炸机,图波列夫擅长运输机。”

彭羽崇拜得直捣头。

“除了开头的那个字以外,后面的阿拉伯数字也是有讲究的。战斗机这大类使用单数,其他的轰炸机、运输机那些用双数。”

我听完慕承和的这些言论,第一感是头晕,第二感便觉得他多半也是个童心未泯的人,不然能对着个半大孩子将模型描述的这么有声有色么。

5

后来我看到一架橘红色的,肥嘟嘟的直升机模型,前面标着米——26,这下我不再迷茫了。心里头知道这就肯定是那个什么米里设计所的飞机了。这么一想,居然突然觉得这些东西也有意思了起来,于是自己再里面继续寻找“米”字打头的飞机,果然是直升机居多。我心里挺乐的,有种莫名的成就感。

正要回头炫耀,没想到却有人走来喊了一声“承和——”。那是个儒雅的中年人,胸口上挂了个工作牌。

“秦馆长。”慕承和伸手和他握手。

我看了一眼,幸好慕承和伸的是右手,不然俩人就撞了。

“怎么这么有空来我们这儿。”

慕承和说,“我带两个孩子来看看。”

然后,他俩就寒暄到一边去了。

从科技馆出来,天阴沉的厉害,慕承和开着车送彭羽早早回来。

往回开的时候,他问,“你去哪儿?”

我嘿嘿一笑,“怎么?难道老师您又要请我吃饭?”

他从后视镜里,瞅了我一眼,“那你想吃什么?”

见他真这么耿直,我倒是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后脑勺,和他客气地说:“我还是回学校自己吃好了。”

他打了转弯灯,左拐后说:“知不知道俄罗斯最顶级的一种美食?”

“什么?”

“里海的黑鱼子酱。”

他这样一说,我就想起来了,“黑鱼子酱啊,是不是还有红色的?”

“恩,黑色是鲟鱼,红色是别的鱼。”

“很贵?”

“是啊,绰号叫黑黄金嘛。”

“你吃过么?好吃么?”

我的肚子开始有点饿了。

“不好吃。”他回答我时,皱了一下眉,那个表情挺孩子气的。“但是听他们说,就着伏尔加比较有味道。”

“那你肯定就是没喝伏尔加了。”说到伏特加,我就更来兴趣了,“老师啊,你觉得伏尔加真的那么过瘾么?”

他笑,“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太适合喝烈酒,所以没试过。”

听到他这话,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而且,肚子里的酒虫子和小馋虫都有些复苏了。

我的良心决定顺从我的胃,便改口说:“你想请我吃什么?黑色的鱼子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