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又是风波起

潘以伦第二天早晨才有空打电话给杨筱光,那时候杨筱光还躺在床上半梦半醒。接到电话,听到他的颇显沙哑的声音,杨筱光猜想,他这一夜一定过得异常劳累。

他说:“我没事。”

杨筱光不想把问题反反复复纠缠到让潘以伦伤怀的问题上,她就开玩笑说:“改天给我十张签名照,等你红了我好卖周边。”

潘以伦低低笑了一声:“行啊。”

他突然问她:“杨筱光,你爸妈干嘛给你取这个名字?”

这个问题自杨筱光念幼儿园之后,无数人问过她,是颇令她苦恼的一个问题。她说:“都怨我爸,我出生的时候,医院走廊里的日光灯电压不稳,闪来闪去,医生把我抱出来时,日光灯出毛病了,突然全灭,那天等在产房外的爸爸们就他没能第一时间看到自己的孩子,他抱怨日光灯,干脆就给我取了这个彪悍的名字。”

潘以伦毫无意外地笑出声。

杨筱光说:“我曾怂恿和暗示你把你爸的事情告诉他们。”

“是我妈说出来的。”

杨筱光住声,正太也住声了。他们都在思索这句话。过了一会,杨筱光才说:“你妈妈是想你赢的。”

“我知道。”

“正太,我知道你不想这样。”

他却在说:“杨筱光,你就像我生命里偶然投进来的光。”

杨筱光眼眶发热:“以后你要是出自传,必须要写一章,标题就叫我生命里的光。”

“好主意。”他说,“我们还差一场真正的恋爱。”

他那里突然变得嘈杂,有人叫他:“潘少,走不走?”

他的身份开始慢慢转变了,杨筱光有一瞬的心慌意乱。她说:“你快去吧,我得洗洗上班了。”

他们互相道别。杨筱光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争取用最佳状态迎接即将到来的工作。

接下来的日子对于潘以伦来说,完完全全是锦上添花。

“云腾”的发布会讯息在报纸杂志上如火如荼地进行宣传,宣布有神秘的选秀热门做现场秀表演,同时进行网络直播。门户网页开启的第一天,各路秀粉就来留言板做声势大战了。

这个方式相当奏效,因为卖了一个关子,反倒让摇旗呐喊的粉丝把网页的点击率给炒了上去,将来销售频道一开通,就有现成的顾客群体据席以待。

媒体也开始对“云腾”的历史进行刨根问底,李总做了五六个访谈的嘉宾,在何之轩的策划下,并没有对品牌被收购的那段过往多做介绍,而是直陈品牌发展的历史,和历经改革的艰难,引无数企业同人心有戚戚焉。

潘以伦见报的概率也变高了,好的坏的参半。对杨筱光来说,最坏的就是他和那位影视圈新人小美女的新闻如今被爆炒,占足版面。所有的新闻虚虚实实,而老百姓对此类八卦一向接受度良好。

两人的粉丝都不喜欢自家偶像事业没成功就受到感情的“困扰”,在论坛上爆发舌战,竟然还能探讨出一个深刻的话题——“感情到底是艺人事业的催化剂,还是绊脚石”,一下上了首页头条。

双剑合璧,力量无穷大,这就是有效的绯闻。陆续有不少男士用品广告商找上了潘以伦,也有婚庆公司扬言出高价请他们拍一辑婚纱照。

对方是个漂亮姑娘,潘以伦是个帅小伙,两人的合照怎么看都是一个世界里的俪影。这是大家的共感。

杨筱光会看看自己和潘以伦的合影。自己打扮的再漂亮,也抵不上人家娱乐圈美女美艳的一个零头。她发短信给潘以伦:“不可以和别的女人拍婚纱照。”

可是又想,现在不允许他和其他女人拍婚纱照,以后是不是也要不允许他和其他女人在戏里接吻?

想想真累。

杨筱光看看论坛,翻翻报纸,打个哈欠,发条消息给方竹:“人生真是烦恼多。”

方竹的短信来了,她说:“且当潇洒走一回。”

还真押韵,方竹是个体贴的好友。她又加复了一条消息:“原则上我不能赞同你的选择,情感上我可以理解你的选择。阿光,你要想好了。我明天就和爸爸一起去外地,有什么事情你得随时和我联系。”

她想好了吗?她应该想好了,但气被什么阻着,丝丝拉拉的透不出来。好像她并不擅长的八百米之后,气在肝胆郁结,不知名的部位没有着落。

是夜,杨筱光趴在床上,用致使呼吸不畅的姿势,对着笔记本电脑,艰涩地把那本《稻草人》又看了一遍。女主角最终没有辜负一直等她的男主角。

辜负,在等待面前是多么可怕的一个词?

女孩最后还是爱上了男孩。这才是好结局。

回到单位的杨筱光,参与了“云腾”广告片的剪辑工作,老陈发问:“民国戏有点儿意思,十里洋场,风花雪月。”

何之轩说:“后来青年上了抗日战场,牺牲了。”

在场的每个人都被镇住,难以表达情绪。

杨筱光就问:“他的爱人呢?”

“等了一辈子。”

画面上是潘以伦清瘦瘦削的身影,坚毅地倚靠在老弄堂的墙壁上。冷硬的石头,温柔的毛衣色泽,他的面庞上是寂寂的在等待的神色。

老陈缓解气氛,说:“故事感人,十里洋场的概念就对口消费者怀旧的心。”

有人还是忍不住轻叹:“唉,这就是人生啊!”

老陈连连摇头,做深刻状:“这就是告诉我们,有花勘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大家又笑闹起来。

有人进来汇报:“把三个帅哥时间定好了,明天去现场彩排。”

杨筱光心头还是喜悦的,这么多天了,终于能见到他。

时装秀定在苏州河边废弃的仓库里进行,由河上接驳浮船,绵延至仓库内。仓库内的秀台仿造石库门弄堂,一路的青石板,颇显老上海风情。

又是苏州河,又是石库门,对施工要求就提高了,杨筱光提前几天,现场督导,直到潘以伦他们来彩排,有部分背景板还没做好。

几个选秀模特是被前呼后拥进来的,他们如今依旧在影视基地集训,一般不好随便出来,要避免被记者拍了不该拍的照片。就算出来,身边的企宣和保安也一大堆。

潘以伦在人群里,向杨筱光遥遥一望,杨筱光朝他打一个V手势。两人相视而笑,只是杨筱光的笑,不大自然。

她同他的恋爱,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竟然得这样隐蔽。

可真是好多天没看到他,今天乍见,发觉他又有些不一样了。他的头发挑染过了,在额头上多一条阴影,可是星味日盛,他还戴了粗框眼镜。

一个人,一下多了好几道屏障。她都觉得她在屏障以外,重重叠叠,无法看不清他。

但潘以伦在练习了两遍台步以后,就找机会想要靠近杨筱光,他望望杨筱光的背影,她从指挥工做到搬运工,背景板上的射灯到了,工人来不及搬运,她就在帮忙。这个人,总能过分热心。

潘以伦扫一眼周围的人,另外两个选手刚才没有弄懂导演的要求,现在正听讲解,企宣和娱乐公司市场部的人同何之轩等人在寒暄。他想向她走过去,不过这时有个工人模样的人在他跟前快速嘀咕几句,他皱着眉头听好,等工人走后,就转了一个方向走出去了。

杨筱光转一身,就看见潘以伦要撇下他的同伴和团队要过来。她就等着,反正他与她之间,一直是她在原地,他主动走过来。

但他转了一个身,往背景板后头的盲区走出去。

杨筱光好奇,那个方向的尽头通着仓库的后弄堂,厕所并不在那个方位,且还堆放着大堆的建材和装饰品,刚才送来的射灯也丢在那儿。

她不是存心要跟过去,她只是奇怪而已。

在那一片杂乱的区域里,外头的幕布一拉,连灯光都透不进来,暗戳戳一片。

杨筱光看不清楚任何人和物,她听到有人在说话。

“伦子,上回跟你说的事你当心着,好好想对策,别亏在这里。”

“你不应该来这里。”

“谁让你这做兄弟的连个手机号都不给我。”

“我今天身上只带了五百块,这里还有一张银行卡,里面有两千块钱。”

“还是你够哥们儿,那群王八羔子都他妈的不是东西!一犯事儿只管自己躲的远远的,要我做炮灰。”

“翟鸣,你好自为之。”

“你也好自为之。”

杨筱光听的惊骇,什么都来不及分辨,就有人从黑暗里窜了出来。微弱的光照过来,也够和来人打照面的杨筱光看个清楚。

她被人用力推倒在地上,推倒她的人瞬间就从另一边的角门又窜了出去。杨筱光撮着手就爬起来,她本能就往那个方向追,但是手被人拉住了。

潘以伦叫她:“阿光。”

他的脸色镇定,神色平静。

杨筱光狠狠瞪他:“那人就是划伤竹子的嫌疑人。”

潘以伦没有放手。

“你想保护你兄弟?”

“你追过去会伤了你自己。”

杨筱光立刻就拿手机出来:“那我报警。”

潘以伦没有做声,但杨筱光想,报警?该怎么说?随便怎么说都会把潘以伦牵涉进来。这让她犹豫不决。

“到了公安局,我什么都不会说。”

“你——”杨筱光气结,“他犯法的。”

潘以伦静默不语。

杨筱光跺脚:“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在少教所的时候,他帮我照顾过我妈。”潘以伦说完,外面已经有人翻天覆地在找他,他就应了一声,寻过去。

他是忐忑不安的,杨筱光的脸,在微弱的灯光下都能刷白刷白。她的心理底线会在哪里,他一直都知道。在这样一个关节,他无法不去触碰。

他要走入光亮之前,转头看一眼呆如木鸡的杨筱光。

“对不起,阿光。有些事情我做的不对,但我得这样做。”

这么近又这么远

之后就是中规中矩的彩排,杨筱光没有再和潘以伦讲话。她的心绪不宁,无法让自己平静。

秀台的潘以伦,在追光灯下镇定自若,经过训练走出来的台步,型款俱佳。

他怎么可以这么若无其事?

杨筱光撑着额,在乱麻之中挣扎。

老陈以为她不舒服,问:“怎么了?”

她瓮声瓮气答:“头疼。”

老陈就说:“吆,下班时间到了,准你先走。”

这次杨筱光没有客气和推辞,她真的拿了包先走了。她不可以再看到他的脸,他只有让她更混乱。

她先去了上一回和方竹录口供的警局,在门外徘徊了两圈,终究是没有走进去。再折一个方向,去了潘母在的医院。

她挺恨此刻的犹豫,犹豫在于她压根就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可为什么正太面对所有的事情都能比她镇定,比她更清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

她想发消息说:“如果不报警,我们就此算数。”

这句话终究说不出来,她不舍得。

舍得,是有舍才会有得,她全部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在舍得之间磨砺。为什么伤害方竹的人偏偏就会和潘以伦认识,为什么潘以伦偏偏就要这样袒护他?

这样一两刻之间发生的事,几乎就是在摇撼她的决定。她所不断坚定的东西在流逝。

她进了医院,医院门口的车水马龙依然,这个城市的生活节奏一如既往,好像一切未变。

潘母见了杨筱光很高兴,一个劲儿问她,在电视上的表现好不好。杨筱光点头说很好,很多人都被感动了。

但潘母近乎哀伤地讲了一句:“他爸爸未必高兴。”

她问杨筱光:“你会不会觉得阿姨急功近利?”

杨筱光忙说“没有”。

“他爸是有骨气的,但要托孩子一把,只有——不能事事都固执。”

杨筱光坐在潘母对面,说:“阿姨,你是对潘以伦好。”

潘母微笑,突然说:“你也对以伦很好。”

杨筱光惊愕,脸面熊熊烧起来。

潘母慈爱地说:“一般同事哪里有这样好?而且你还是别的公司的。”她拍着她的手,“真是个好姑娘。”

杨筱光不晓得该怎么答,然后听到潘母继续说:“我们以伦,真配不上你。”

气氛涩滞了,杨筱光用愕然又尴尬的表情望住潘母。

“他年纪比你小,学历也没你高,身上负累又多。你这样的年纪,这一两年是要成家的。我们以伦做了这么复杂的工作,将来怎么样都不好说。让女孩子不安定,这样是不好的。”

杨筱光垂下了头,句句温柔,句句刺耳,句句闹心。

“你爸爸妈妈也不会愿意有以伦这样的女婿,没有好工作,没有房子。现在房价这样贵,对不对?他还要在那种圈子里混。”

杨筱光的眼里浮起雾。

“阿姨,你说的也许对,但是――”

但是什么?她都没有想好该但是什么。

潘母想好了,又说:“以伦是挺招人的男孩子,长的又好。他还小,经常冲动,不为女孩子着想。如果我们家什么都好,以伦找了你这样的姑娘做女朋友,我高兴都来不及。但我的孩子负担不了什么,我得为你负责。做人,不能不负责任。”

护工进来了,潘母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杨筱光看着护工为潘母擦身,翻身,换衣,倒了尿盆,再换新的。

潘母由着被人照顾,还在对杨筱光说:“他爸爸要是还在就好了。”她还是温柔地望着杨筱光,面容沉静如海。她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让杨筱光猝不及防,却也处处都照拂着她。

杨筱光只想今天天光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楚。她还是想扳回什么,她对潘母说:“阿姨,你不相信我们可以做到我们想要的目标吗?”

潘母只是对她说:“杨小姐,你的爸爸妈妈是很疼爱你的,你这么好,生活单纯,工作稳定,为人又和善,你不能让他们失望。他们会看不起以伦,以伦要站起来,很难。”

是的,潘以伦是这么努力争取要站起来的人。她突然就很想念他,可是下午之后,他既没有来电话,也没有来短信。

老李来陪护了,看见了她,笑着打了一个招呼,正好让她寻到借口离开。

潘母笑着对她摇手:“杨小姐,再会。”

杨筱光想,潘母是不是想与她再会?

外边的太阳一下山,这座城市就变成了黑幕下的盲城。她愈发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回到家里,被接回家休养的杨爸精神正旺盛,在床上铺了报纸用扑克牌通关。他算来算去只算杨筱光的“桃花运”。

“怎么还不通?你就是不上心不努力。”他口里熟络着。

又是杨筱光的错,杨筱光就叫到杨爸跟前准备接受念叨。

有人接着杨筱光进腿的后脚来敲门,是杨爸的老领导老同事们探病。他们受到杨筱光的热烈欢迎,也将她拯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