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筱光问她:“我不懂了,到底怎么回事?”

方竹捧着手机,手心微微地疼,往事令她心弦颤动,不忍回想,不愿回想,又不得不回想。

“我曾经对他犯过不可饶恕的错,甚至我都没有想过这辈子他会原谅我。”

“到底是什么啊?”杨筱光叫。

“那个时候,他的父母来看我们,我和他的妈妈闹不愉快。他的妈妈要找我爸理论,我怕给我爸丢脸,我逼他,我想要他的妈妈快回去,不要再给我们的生活添麻烦。我瞒着何之轩求他的爸爸,一切的事情等我们回东北再说。他的爸爸答应了我,当晚就买了火车票——”

方竹说不下去,她捏紧了手机,手在疼,也顾不上。杨筱光听得心惊胆战,她低声问:“然后呢?”

“他们回乡的大巴翻车了。何之轩失踪了两个礼拜,他不准我和他一起回老家办后事。我知道,他是晓得我做的事情的,我真的受不了他讨厌我甚至恨我。所以我提了离婚,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知道我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了,他当时对我说,他从没有失败的这么彻底。”

杨筱光听傻了,这前所未有的复杂和纠结的事情。她只好问:“那你怎么办呢?”

方竹说:“破镜重圆,说的容易,那个裂缝摆在那边,看一看都会觉得刺。我真怕看见他,他还是对我这么好,越对我好,我就越愧疚。他那样的脾气,什么都不会外露,我不知道他怎么渡过那段日子的,可是痛不欲生那是一定的,而我是罪魁祸首。我怎么去面对他?怎么好安之若素地享受他为我做的一切?”

杨筱光喃喃问:“可是他还爱你,你还爱他,不是吗?”

方竹闭上眼睛,狠狠咬自己的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我是没有脸再和他光明正大走在一起。”

这话,她忍耐太久,如今倒露出来,切开皮肉带着血,依旧痛苦万分。

我们都懦弱,我们都不想输,我们都怕受伤害。她想。

她从不知道爱情也会成为利刃,用自私的手变作锐利的凶器,把人生划得支离破碎。

同何之轩办离婚的那一天,他们去了办结婚证的同一个民政局。那所行政大楼,是一座尖顶的城市建筑,扎向天空,扎得她的心鲜血淋漓。

她快快签字,只想逃离。何之轩不声不响,臂膀上的黑纱是她眼中的伤口。

如果说她的爱情开始得轰轰烈烈,那么这个结局是凄凄惨惨,还有两个不再完整的家庭。

她觉得对不起他,一路走来,她的冲动,她的莽撞造成了这个结果。而他,最终也是放弃了。

当时的方竹根本不敢回头看何之轩,只是疾步快走,脚步踉跄,跌下了台阶,脚扭了。没有人能扶持,她身后的他都没有赶过来。她眼里汪了一眶泪,一抬手,一辆出租车停下来。

“小姐去哪里?”

“黄浦江。”

司机同她一样茫然,最后她要求司机往南浦大桥上开,一路过去,天色暗下来,也无星辰也无月,只有路灯明明暗暗,像个无边的黑洞。

这也是她的选择。

江风猛烈,方竹扭开车窗吹了会,眼睛干了。

车子一路开到陆家嘴,大楼上的霓虹都关闭,一片漆黑。

司机问:“小姐,到底去哪条路?”

她答:“绕着滨江大道跑一圈。”

这个黑夜里,她看不清楚黄浦江的波涛,只是想起曾经她在这里听何之轩和他的同学意气风发地唱“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谁知道他们这段感情的结果,真的是他一无所有了。

方竹用手捂着脸,泪从指缝里流出来,就像蜿蜒又怯懦的心事。

司机带着她绕了两三圈,然后把计价器关了,说:“五十块了,小姐,我送你回家?”

这是个好司机,可是方竹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司机把她又带回浦西,她回了父亲那里。

这又是走错了一个方向。她的愤怒、委屈、彷徨全数爆发。现在想想,那也是错误的。

山有虎向虎山行

杨筱光把电话挂了,人已到了公司。

在清晨的例会上,何之轩把她的广告构思拿出来讨论,基本无人反对,也就当下拍案。这个环节确定得快的离谱,杨筱光显然适应不良。

例会之后,她主动留下来。

何之轩问她:“是你写的?”

杨筱光诚实摇头,她说:“是竹子给的构思。”

何之轩在她的稿件上签好“阅”,说:“找编剧编脚本吧!”

杨筱光问:“领导,你和竹子能不能恢复到以前的关系?”

何之轩把稿件推给她,他说:“只要她想,就可以。”

杨筱光微微笑起来,她说:“我不认为现在的你们会有任何障碍,我希望你们可以在一起。”

何之轩也微笑:“谢谢你。”

杨筱光走出来时,想,事情应当很简单,不应当复杂。如果人类可以少思考,该多多少欢乐?她发了一条短信给方竹,说:“竹子,你需要的是不是思考,而是放开怀抱。”

她暂且放开了怀抱,先将广告脚本的事情安排下去。这一次依然是老搭档,最初的廉价学生编剧加资深的香港导演。不过他们的身份都已变,属“君远”聘任的外脑。

梅丽主要负责拍摄协调工作,她也有一些通天的本领,可以把正热门的几个选手一道请过来试镜头。

导演挨个的暗自观察,对身边其他工作人员说:“这个潘以伦,和其他两个比一比,就不大像能混的下娱乐圈的。”

杨筱光问:“为什么?”

导演讲:“主观能动性差,艺人要秀的出,他太收锋芒。”

潘以伦跟着另两个选手走过来,他看上去很疲惫,所以戴了棒球帽,帽沿压的很低,眼圈也青着,这些天的集训和比赛,还有他病重的母亲,都让他压力重如山。

杨筱光抬眼看他,对上了他的眼睛。

潘以伦第一个看的就是她,扬眉一笑,整个人都鲜活起来。然后才同各人打招呼,笑容矜持又有礼貌。导演和梅丽还是适宜的。

导演同他们讲剧本,这个剧本在杨筱光的构思上还有所延伸,潘以伦要拍的是她构思的第一版,暂且叫做《烽火情缘》。

潘以伦听得认真,在许多情节和拍摄手法上问得很细致。导演见他对自己的说法有反馈,就比较喜欢同他交流。

梅丽是颇得意的,对杨筱光小声说:“还是我的慧眼。”自诩伯乐,言语之间,夸夸其谈,杨筱光烦不胜烦,听了几句就想找个借口走人。身子才一动,手就被人不动声色地握住了。

她扯不开。

潘以伦就坐在前面,她的右手原本搭在他的座椅旁,他的手也搭下来,这样似有若无地触碰,终于忍不住牵了上去,拇指在她的手背上扫过来扫过去,就好像无数只猫爪子在她心里抓上抓下。

杨筱光站不住了,不动声色想要用力抽开,无奈他握的死紧,她的动作又不可露相,实在辛苦。她能感觉他的手心沁出了汗意,却抓她抓得更紧。

两人握在一起,容易出汗。你的汗我的汗,到最后分不出到底是谁的。

杨筱光暗中长叹,这算不算职场性骚扰?她只得同梅丽继续胡侃下去。

潘以伦的拇指在她的手心若有若无地划着什么。她分辨不出,也无力分辨。他为什么要这样握住她的手,让她的心也被紧紧握住。这样的咫尺,好像近的密不透风。

忽然,她的手就被放开了。

他们要试两个镜头,请来女模特配戏,竟然又是当初和潘以伦拍饮料广告的那个女孩。女孩不认生,看见了潘以伦,笑如春花,潘以伦也微笑着同她打招呼。

俊男美女,风景如画,还有前世姻缘般的剧情配合。杨筱光不能感到愉快。她觑一个空,溜回办公室办公。

莫北的电话是在下午时候来的,杨筱光正心烦意乱,她把方竹的事情大约说了。

莫北问她:“你想怎么做?”

杨筱光说:“我想看一个Happy Ending。”

莫北说:“方竹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谁都帮不了她。”

“莫北有时候你很冷血。”

“人不可以逃避一辈子,好在何之轩能回来,不然她画地为牢,还想过一辈子。”

“因为她内疚,她还爱着他。”

“她爸也爱着他。”

杨筱光敲脑门:“我怎么没猜到你压根就是一个‘内奸’?”

莫北笑了:“你以为世界上真有完全放弃自己孩子的父母?”

“你认为方竹做错了?”

莫北不答,只说:“她有一句话是说对的,就是要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虽然她负责的方式不对。”

杨筱光妥协:“只要给我一个大团圆结局,其他我不要想了。”

莫北又笑:“你真是平底锅,她也真是焖烧锅。”

这次对话稍有一些不投机,杨筱光站在好友立场看问题,誓死捍卫好友的思想。

晚上做面膜时,她还郁郁不乐。她仰躺在床上,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想。

手机响起来,她闭着眼睛接,而且知道是谁。

“正太?”

“别叫我正太。”潘以伦说。

她听见电话的那头,有人在叫:“各位居民,请注意煤气,请关好门窗,临睡前要加强安全意识。”这声音从那头传到这头,离自己很近。

杨筱光察觉不对劲,手忙脚乱撕开面膜,跑到窗前一掀窗帘。

楼下的梧桐树下,潘以伦仰头站在那里。

她以为她和他离开很远,而此刻离得这么近。她能看清他的眼角眉梢,能看清他向她微笑,招手。

杨筱光有点激动,又小心谨慎,擦干净脸,背着父母跑出了门,一直到跑到梧桐树下,拽着他的手就跑到小区外的街心花园。

两人气喘吁吁,她上气不接下气,还要说:“你晓得哇,我这把年纪……虽然……上大学的时候羡慕过……室友被男朋友用这种方式追……不过,现在……让我自己体验一次……很要命的……好哇?”

潘以伦皱眉,说:“杨筱光,你别老这把年纪这把年纪。”

杨筱光想,他真年轻,说话气都不喘。

“我都二十五六啦!你想,我三十的时候你二十七风华正茂,我四十的时候你三十七男人一枝花。唉……”

潘以伦俯下身,就用亮得惊人的眼眸盯牢她:“不是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那时候正当年,挺好的。”

杨筱光想要掐他,可他轻轻握住她的手:“今天放工以后去看我妈妈了,然后就想来看看你。”

杨筱光不好动,因他钳制的力道刚刚好,让她不疼也动不了。这个曾经的不良少年宝刀未老,让她在月光底下大红脸。

潘以伦一动不动看着她,好像要一次看个够,看到杨筱光脸孔如火烧。

他说:“决赛结束以后,如果拿了名次,差不多也够二十万,我妈换肾的手术费就够了。”

杨筱光轻轻说:“可你卖了七年。”

潘以伦笑了,是很调皮的笑。是他稍有的调皮,杨筱光几乎贪婪地看。

“拍广告做电视剧小配角,不用太红,做三线,我想我可以在七年里存一笔钱,把书念完了先,以后可以做一些别的。”

是呵!七年以后,他才二十九,对男人来说,从头开始,未为晚也。而她三十多了,按照父母的安排,该做的是带孩子当家庭主妇。

杨筱光黯然了一点点。

他看出来,倾身抱紧她:“杨筱光,机会成本我也懂的。你总认为我年纪小,未来变数太多,你怕失去选择的机会是不是?”

杨筱光点头又摇头,她问:“正太,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我只是想单纯地谈一次恋爱,做一些正常人该做的事,不用太头疼,可——”

他看牢她,眼神灼热,而拥抱又霸道。

杨筱光从未被异性的气息环绕的这样紧,仿佛世界上只剩两个人。

他叫她:“杨筱光。”

杨筱光抬头,这一步就做错了。她迎上的就是他的吻,这个男孩身上有初夏青草的气味,让她一靠近就开始迷恋。

她闭着眼睛,也能描摹出他的眉眼。

他演戏的时候说“你为什么不等我”,在现实里直接来身体力行。他的舌头灵巧,用最原始的接触来袒露他的心迹。

杨筱光浑浑噩噩想,他为什么这样爱她?原来抵制也是个力气活儿,她太累,懒得动了。如果他真的这么爱她,那么就算山有虎,虎山也是能行的。

她懒得思考了,有个自己爱靠的胸膛靠一靠,世界多美好?如此一想,便依偎得更紧,只用唇舌与他沟通。

潘以伦了解的,他的手臂紧了紧。

他与她的默契,一直准得很灵异。

谢谢你给我的爱

杨筱光仰着头,头顶是一望无际的夜空。潘以伦在夜空下,明眸皓齿不足以形容,还有他时常挂满身的萧索。

她是知道安慰的方式的,闭上眼睛,用舌尖与他触碰,接触的感觉这么美好。他不再战战兢兢,不再试探,而是探入她的口腔,将冷转成了热。

热的还有身体,他们拥抱得紧紧的,但他又是未敢逾越雷池的。

杨筱光气短,热得浑身受不了,她轻轻挣了一下,潘以伦就放开了她。

他们分开了。

她涨红面孔,说:“正太,我的初吻哎!”说完以后,脸更红,不免暗骂自己三八。

潘以伦竖了手掌,这样说的:“我只好发誓,以后我只吻这一张嘴。”

杨筱光不相信,问:“如果以后你演戏不得不吻呢?”

潘以伦也笑,与她鼻尖对着鼻尖:“有种方式叫借位。不过――”他又凑近了,“我不想和你借位。”

这样又一个吻,让她溃退千里,全部的情绪显山露水。亲密接触以后,心会更明朗。是谁令她如此悸动?

潘以伦说:“你这个象牙塔里的乖宝宝”。她想,是呵,活了二十五年连接吻都不会。但他是熟练的。

分开时候,她细微不可闻地叫:“正太。”

他答:“我在。”

杨筱光躲无可躲,不能再躲。

她的年纪比他大,她的学历比他高,她的家境比他好,甚至她的未来都比他稳定……她,从来都比他幸福。他们是多么不一样,也多么不可能在一起。

她从没想过这么多无数的不可能能够变成可能。他们之间不再说话,只闻对方的呼吸声。这也是一种力量,这样排山倒海,是她无法抗拒的。

杨筱光又不做声了,她低下头,唇上还残留他的温度。她舔一舔,在想,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他们往前走了两步,并排坐到冰冷的石凳上。

杨筱光说:“我真是不明白,我真是很奇怪——”

潘以伦握紧她的手,手指在她的手心轻轻拂扫。

他的发,密密黑的,留长了就柔软了,可以在夜风下微微地飘动,会更美。她瞬间明白了长发美男为何会这样流行,忍不住伸手拂他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