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样直截了当的要求,方竹白了白脸。

何之轩话不多,人稳重,不代表他就是亦步亦趋的人。他的要求提出来,人也跟着下了车,还锁好了车门。

方竹只得领着他进了石库门。

这样在二楼的亭子间,拥有狭窄而不够稳固的木质楼梯,一路上还没有灯,方竹提醒:“十六级楼梯,小心一点。”

到了二楼,方竹打开一扇窄窄的木门,扭亮了电灯。

这是一间九平米都不到的小房间,藏青色的窗帘,藏青色的床单,藏青色的被褥,桌椅书架和木床都是宜家最简易色调最单一的小型款。所有的家具都一尘不染,可见住的人常常打扫,只有书架上的书报杂志散乱放着。

方竹的习惯,何之轩一直知道。

她喜欢把最近常看的书报杂志都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所以书架临着写字台的那一端总是乱着的。

方竹看见他盯着书架看,有些发窘,走过去略略收拾了一下。再指了一指书桌旁室内唯一的一张椅子,说:“你坐。”又说,“开水没有烧呢!你想喝什么?我这儿只有乌龙茶,要喝得等等。”

何之轩轻轻皱眉,望望她:“你已经不需要用乌龙茶减肥了。”

他们当年结婚结得匆忙,连婚纱照都没来得及拍,也没有钱拍。商量了决定结婚周年补拍,方竹以此给自己制定了一个减肥计划,不但节食,还狂喝乌龙茶。

但后来婚纱照没有拍成他们就离了婚。

而如今的她清减了不少,再拍婚纱照也许不用减肥了。

方竹眼神闪烁,颇觉尴尬。她说:“我这儿还有啤酒,这倒不用等,可你还能不能喝?”

何之轩点头。

方竹的小亭子间一角放着小冰箱,冰箱上头搁着微波炉,微波炉上头堆了一堆陈年旧报纸,还没有处理的。不论她在家事上如何努力,总是会有马大哈地缺一处没有打理好。她因此生出许多烦恼,可还是改不了习惯。

何之轩悄悄站了起来,看她蹲下来打开冰箱门。里头塞满了各种速冻食品,最多的是水饺,“湾仔码头”的,“思念”的,“龙凤”的,各样品牌都有。她是不挑牌子的,但所有牌子都这几样口味:芹菜馅和白菜馅。

何之轩第一次为方竹包饺子,是他们结婚一个礼拜以后。天天方便面、炸酱面吃得厌弃了,方竹终于挑食,但绝不会无理要求去下馆子。

两人琢磨会打理些什么菜。

方竹苦恼地说:“我会番茄炒蛋,芹菜炒肉丝和冬瓜汤。我妈妈没把好手艺传给我,不然我们可以吃火朣菜。”她没想过那时没有多余闲钱买特级火腿。

何之轩会包饺子,这是方竹从小到大鲜少尝试的,她对他的手艺比自己的手艺更感兴趣。他们一起去超市买好饺子皮,何之轩亲自剁馅,方竹选了自己最爱的芹菜,放了虾米,还放了很多调味黄酒。

后来烧好的饺子又咸又涩,但他们两个人一个不落全部吃掉。

何之轩动手做家务的次数多了,包饺子的技术也越来越娴熟,方竹这个南方姑娘慢慢就把饺子当成了主食。

也许方竹觉着冰箱太乱,也许她觉着暴露一次又一次,越来越气馁,就匆匆又关上冰箱门,站起来说:“找不到,我还是去烧水吧!”

才转身,手就被何之轩抓住了。很紧,她要挣脱,两人角力。

方竹的心口擂鼓擂成密集的鼓点,从分开那一年起,到此时此刻。鼓点乱了,她不想乱,最后转头无奈笑一笑:“何之轩,你喝茶不喝茶?要不我下楼买饮料吧?你来我家都没什么好招待,怪不好意思的。”

何之轩只是在想,她在喝乌龙茶的那些日子里,身上染了些茶叶香,靠近一些,这气息更浓。这么些年,她还是那个她,站在原地,他靠近一些,就能闻到当年朝夕相处的气息。

他原来一直在怀念。

我们去看演唱会

潘以伦乘着排练的间隙,将演唱会的票子送到杨筱光公司里。

杨筱光笑嘻嘻地说:“那我岂不是讨了你的便宜?”

潘以伦只是微笑,带些征询地问:“我来接你?”

杨筱光点头。他又望住她额头上的伤,她用手捂住:“保证能在演唱会时以最佳状态见偶像。”

潘以伦笑起来还是要命的好看。

他现在今时不同往日了,出来的形象都有专人打理好。“云腾”的服装设计师跟着他几个转,春夏最新款都由他们试。

这也是何之轩项目计划中的一部分,先预热,再将答案放在结局时。网上已有一些评论选手服饰的帖子,网友纷纷猜测他穿的是什么牌子的衣服,主流意见是美国的某中端品牌,这样大气和随意,很能显出年轻人的活力。

何之轩认为“云腾”在推出新款同时,可以学习ZARA的经营模式,并详细写了一份计划书交给李总。

潘以伦试衣服时,也同设计师讨论,建议除主推产品以外,其余可跟风欧美市场中卖的最好款式,然后根据品牌自身特色和中国人的喜好加以改进,这样能事半功倍。

杨筱光听得侧目,她想,潘以伦与何之轩在这个层面的问题上有这样的共识,真是不简单。

她对潘以伦说:“你这个模特做得好,成半个策划专员了。”

潘以伦讲:“这些衣服还没有面市,我只当第一个顾客提意见。”

还是很有见解的意见。

她同方竹说起这个事,方竹斜睨她一眼:“所谓人不可貌相,谁允许模特都是绣花枕头一包草?现今大品牌不少创始人是模特出身。有才有貌的处处有,学历不好代表水平。”

她服气点头。

杨筱光真心赞潘以伦:“正太,你很棒。”

潘以伦告诉她一件事:“云腾的设计师是巴黎留学回来的高材生,大把外企高薪的工不去打,就为民族品牌效力,令人佩服。”

杨筱光想,谁说新时代没有英雄?英雄不是非要流血牺牲,能为国家兴盛杀出一条血路的,皆是。

她想她与潘以伦在某些层面上还是很能取得共鸣。因而同他一起看演唱会,她还是带着一些期待和兴奋的。

他是新近的小名人,一走进“君远”从最初的无人在意到如今变作热门货。苏比等几个年轻小姑娘围着他打转,直要他签名。

杨筱光笑她们,被苏比教育:“这叫有效投资,短期回报。”

说的还真有道理,杨筱光效仿,把纸递给潘以伦,说:“快快,在你大红前,给我签十几二十个名,往后我好在淘宝卖。”

潘以伦都不拿正眼瞧她:“别人二十出头,这样的行为实属正常。”

杨筱光叉腰:“我也很年轻。”

于是潘以伦就把她当作很年轻的人,来接她去看演唱会时,带了一堆零食。

苏比存心来揩油,下手奇快,刷刷刷拿走了果冻、薯片和王老吉,杨筱光把王老吉抢下来,又对潘以伦说,“小孩乱花钱。”

潘以伦笑:“还好了。”

趁着如狼似虎的同事们还没蜂拥出来,杨筱光推着潘以伦出去。走出大楼,潘以伦拿了一副眼镜戴上。她以为只有莫北戴眼镜好看,没有想到正太戴上眼镜,也能很好看,文气俊秀,恰似白面书生。

杨筱光看着他笑,他说:“不应该夸张。”

可不是,天已经擦黑了,路人都匆匆回家,没有人注意他。但是到了演唱会场外,那就不一样了。

杨筱光指点:“应该有人认出你了。”

好在认出他的也是文艺女青年,很雅很文艺,在远处观察了许久,才怯怯过来问:“你是13号潘以伦吗?”

潘以伦不好说不是,只好说是,文艺女青年很高兴,找了本子给他签名。原本本子要给开演唱会的偶像签名的,这下多得来一个未来之星的大名,稳赚不赔。

杨筱光想,小红以后是大红,正太前途不可限量。但此地较为危险,他已经被人认出,且本城记者中不少都是文艺青年,可能会在此出没,故,她往旁边闪,左右四顾,有记者吗?会不会把他们当绯闻男女?

四面都是人,并非人山人海,但也足够热闹。

她眼睛尖,往体育馆门口的方向盯牢一人,仔细辨认,再辨认,迅速跑回潘以伦身边。

“快,给我纸和笔。”伸手就往他上衣口袋里伸。

“怎么了?”潘以伦抓住她乱摸八摸的手。

“林林林林——金山,貌似就在那边!”

“林金山?”潘以伦没明白。

纸和笔在哪里?难道他没带纸和笔出来?杨筱光又掏自己的口袋。

“啊,有了。”是餐巾纸。

潘以伦叹口气,从裤袋里掏出一支圆珠笔,塞到她手里。

然后,杨筱光拿着一张餐巾纸,同一支圆珠笔,以五十米考试的速度往体育馆某号门前瞬间转移。

潘以伦不放心,跟在她身后。看她刹车在一名叼香烟戴眼镜的瘦削男子面前,用一种近乎谄媚且高亢的语气叫:“我很仰慕您,帮我签个名好不好?”

偶像眼神迷惘,嘴里的香烟抖了一抖,瞪着伸到面前来的餐巾纸,注视了一秒两秒三四秒。

潘以伦心里叹气,要签名的方式有千百种,她选择的是最惊吓偶像的那种。

偶像毕竟是偶像,阵仗见多了,也见怪不怪,短时间呆滞以后,还是往餐巾纸上签了大名,随后潇洒转身,留给他们一个华丽的背影。

杨筱光盯着餐巾纸看了一眼两眼三四眼,表情充满了满足和幸福。

潘以伦问她:“他怎么叫林金山?”

杨筱光还对着餐巾纸上的名字晕淘淘:“本朝第一大词人,字金山,号词霸,世称林金山。这是我这辈子拿的第一个偶像签名哎!赚了赚了。”

潘以伦笑她:“这样的绰号你都想的出来,小疯子。”

没想到小疯子发疯还在后头。

进了场,杨筱光先说:“这个世界上能让我们疯狂的人和事不多,能让我们爱的人和事不多,所以一旦是心中所好,一定全情投入,千万别说我意淫,我只是抓紧时间不后悔。”

这话可奇怪,潘以伦有点儿疑问,不过没问破。

演唱会在激荡的鼓点声中开始了。

杨筱光这天穿了一件小夹克,行动不方便,鼓点一起来,她就想扭动,便把夹克脱了。里面是贴身的打底衫,很显曲线。

潘以伦在她身后,这样一个角度看过去,她的身体饱满圆润,线条很美。他先纳闷她有这样的身材还老嚷着减肥干什么?可看了几眼之后,开始觉得热,别开脸,跟着脱了外套,并把她手里的小夹克一起拿过来。

体育馆里的上座率并不算高,但不妨碍黑暗里的气氛逐渐热烈。台上的偶像初来乍到,台下的观众给予极大的鼓励和支持,然后上下一起疯狂。

杨筱光跟着这头的观众一起挥舞荧光棒,但觉得尚不够抒发自己的激情,竟放弃座位,跑去了看台的第一排,扶着栏杆往前倾,摇摇欲坠,说:“哎,我应该买内场票,没想到他们现场这样棒,没多少人比的上他们了。”

潘以伦跟在她身后,不着声色地拽住她的手臂,说:“下次一定。”

杨筱光没有在意,只是兴奋,她说:“你将来也会像他们一样光芒四射。”

“武侠小说里常用一句话,米粒之珠,也放光华。不是人人都能做珍珠。”

“你可别说参赛真的全部为了钱,那样多俗气?”杨筱光不由转头看他。

“是的,就是那样俗气。”他陷在黑暗里,摇晃的光在眼前闪烁,他的一切不可获知。潘以伦应该在笑,而且在说:“不管他们的粉丝有多少,比不比的过当红的那些人,他们的实力决定他们站的位置。而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

这么犀利坦白,杨筱光在黑暗里愣一愣,随即拍他的肩膀,真诚想要给予鼓励:“你很棒,观众都看的见。”

“他们喜欢我的皮相,现在是男色时代。”

“很多人都要不到呢!”

“是,也是有形的资本。”

“好皮相的大学毕业生都比长得一般的容易找工作呢!”她指自己的鼻子,“你看我,长相平凡,身材普通,所以只能做个平凡的人。”

潘以伦看着她在他的跟前又舞动起来,他望着她的后脑勺,想,她长相平凡,身材普通,怎么会?可是没有再做声。

台上暗蓝的光打下来,偶像们中场休息之后复又上台,天籁般的声音洒下来。

“2000年零时零分,电视直播纽约时代广场既庆祝人潮,我有无见过你?”

这是另一个人的声音,此时此刻,他在天堂。人山人海之中,似乎四面八方都有怀念他的人,如海潮一般的呼唤声一浪接着一浪过来。

潘以伦诧异了。站在他前头的杨筱光,不知为何趴在看台的扶手上。他猝不及防她这样感性的情绪,看到她的肩膀轻轻耸动。他想,她不会是哭了吧?想好,就递过去一张餐巾纸。

杨筱光接了过来,在眼角印了一印。

潘以伦说:“这么多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杨筱光没有回头,只是摇头:“不是的,大家真心爱他们,也爱另一个。因为另一个再难得,只有零星的碎片可供缅怀,一切机会都难得。这样——真不好。”

潘以伦点点头,她接着说:“主办方真的很糟糕也很势力,选的曲目,做的场刊统统和另一个人有关,给我们这群沉浸往日不得醒的人做梦的机会。”

“原来你们都爱屋及乌。”

杨筱光环顾四周,然后笑笑,说:“‘爱屋及乌’的确实不少,你瞧咱们这群人,心情复杂,态度暧昧,这体育馆里的专一粉丝在明天以后有的好诟病了,他们会说我们鸠占鹊巢,说我们行YY之能事,不知道要被口诛笔伐到何时为止。不过,正太,以后你要对你的粉丝好一点,这个世界上的爱啊,除了父母对儿女,也就粉丝对偶像那么纯粹和自私了。”

“是的。”

杨筱光说:“所以,为了补偿对他们的愧疚,感谢他们对我偶像的纪念,我决定在这首歌以后专一地好好爱他们。”她复又拿起荧光棒,用尽十二万分的全力开始挥舞,跟着台上的偶像们一起唱和,决定在这场演唱会上做一个专业粉丝。

潘以伦在黑暗里笑一笑,这就是杨筱光。她诚实坦荡,懂得感恩,把真性真情永远摆在面孔上。他想,她确实一点都没有变。

第二次被人示爱

散场的时候,杨筱光基本已经虚脱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喘气。

偶像们出来安可了三次,他们被本城观众的热情感染,惊觉非主流乐队在这个主流城市一点也没有受到冷落,卖力表演以后,他们说自己“很绿”。

杨筱光调皮地对潘以伦说:“绿色他们是我们耳朵的福气。”

但灯光“啪啪”打开,观众陆续退场。

杨筱光掏出镜子,照照自己的残脂剩粉,睫毛膏被泪水洗掉,腮红也全无踪影,鼻头前额全是油光,额心的旧伤更触目。

很挫。

“回家洗把脸。”潘以伦说。

杨筱光抬头看着他,有种人是在送子娘娘眷顾下出生的。眼前的帅哥把眼镜摘下来,完美无瑕的一张面孔,肤色依旧纯净,半丝油光都没有,看得她生了想死的心。

她苦着脸,说:“形象大毁。”

场内人散了差不多了,台上的乐器都被拆卸下去,体育馆里越来越安静,也似乎越来越明亮,她能看见潘以伦脸上的似笑非笑,更觉得丢脸。她想,咦?我干什么要在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男孩面前这么在乎形象?他是个正太啊!

想一想,心脏坚强了一点,她千锤不倒,猛地站起来。

潘以伦拉着她小心上了台阶又下了阶梯。

他们出了体育馆,外面的歌迷们也都散了差不多,马路空旷,空气新鲜。杨筱光深深呼吸,接着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潘以伦听到了,忍住笑。杨筱光怒视他,他把眼镜戴好。

杨筱光弹他眼镜:“欲盖弥彰,明天还得上头条。”

他仍旧不避,脾气这么好,任由她欺负,她就放肆伸手,扯乱他的发,再笑:“这样普通一点。”

潘以伦由着她,只问:“去哪里吃东西?”

杨筱光站在十字路口张望,一阵风吹过来,她缩一缩肩。他就在她身后,敞开了她的小夹克,抖一下,她一转头,就看见夹克张在那里,便顺势把自己的手伸进去。他为她把肩膀处掸平,做的那样自然,她丝毫不所觉。

她还真想不到要去哪里吃东西,于是潘以伦说:“干脆就去‘午后红茶’,你回家也方便。”

她问:“吃面包吗?”

潘以伦说:“走吧。”伸手招了车。

到了“午后红茶”门口,杨筱光又想起来问:“你还没辞职?现在再打工那得多不方便?”

潘以伦说:“已经办好手续了,还有一些东西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