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之后,杨筱光才发现,在吃虾饺之前,她得陪着莫北在绵延的草地上打几杆,便嘟囔:“我这不是陪打?”

莫北朝她微鞠一躬:“谢谢陪打。”着实风趣。

因为莫北,因为风趣,因为稍后的虾饺,杨筱光偃旗息鼓。但她的运动细胞仅限短跑,其余一概不精通,对高尔夫也是一知半解,看莫北从车上带的是全套装备,认真打球的样子,她倒确是真真切切的“陪打”。

不过也并非如此,一望无际清远悦目的大草坪另一端,正围牢一群人。杨筱光看暇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方竹,她歪歪头问莫北:“原来你也约了竹子啊!”

莫北笑得别有深意:“我们来监督‘小猪’工作。”

杨筱光只觉得他那笑容像极了狡猾的狐狸,不知道心里转了几道弯。

走近了,他们才看出来,那头的那群人其实在举办一个小型的记者招待会。团团围住的是一个洋人,高头大马的,坐在正中很是不可一世。

杨筱光看着眼熟,努力一想,此洋人可不正是注资那间民族休闲服工厂的五百强外企大中华区的一把手?他最近春风得意得很,又成功拿下好几个中国的老牌子,准备统一整合后,拿去海外上市呢!

这个计划相当庞大,因此财经记者也学娱乐记者狗仔行为,跑来人家休闲的场地盯人了。

杨筱光嘀咕:“吆,竹子不去当狗仔来做经济版了啊!长进了长进了。”

再走近些,就可以听见那边人的提问了,发问的正是方竹。

“请问史密夫先生,您是否可对在大中华区收购的几个中国品牌评价一番?”

史密夫被一群人围着的感觉那是相当好,大有夹着皮包来中国的洋资本家腔调,接口方竹这个问题更是唾沫四溅,将自己描述成中国老旧品牌的救世主。

杨筱光听了从鼻子里“哼”一声,扭头,看见身边的莫北也在微微冷笑,颇冷冽的。两人想法却是一致。

那圈子内的记者是待史密夫侃侃说完,方竹又领头问了一个问题:“最近有间老牌子休闲服装厂赎回了自家的品牌,不知道史密夫先生如何看待这样的商业举动?”

史密夫适才对己歌功颂德的一番话说得相当顺溜,见现场中国的记者都听得很是认真,便更不可一世起来,头一句话就是:“这是一种相当愚蠢的行为,我们带来的是国际化的品牌理念、设计理念和管理模式,但中国泥腿子企业家并不领情。”

他一脚踏在中国的地头上,一口大话压下来,同黄浦公园当年门口那块牌子的侮辱程度实际是差不了多少的。在场果真有记者开始愤慨,有人挑头问:“可我在五年前处处都看见这个品牌,五年以后基本已经看不到了。原先的专卖店纷纷转换成贵司的洋品牌,请史密夫先生解释一下。”

这人问得好,是方竹想问的,也是杨筱光和莫北想问的。且听洋人这样答:“从来不是任何模式都能够即刻生金蛋,我们带来国际市场,搏杀必然更激烈。斗兽场里孰赢孰败是见真章的工夫,因此奉劝某些中国企业,千万不要将国际资本当作万试万灵的保命丹,那也可能是未料生死的百慕大。”

杨筱光冷冷哼:“国际狡辩家的嘴脸,赛过无赖汉。”握握拳头,只觉得血开始往脸上涌。

方竹听得无趣,也不愿意再停留场内听洋人继续耍威风,及时退出了人群。

莫北朝她招招手,方竹挺惊讶,跑过来就笑话他们:“约会约到郊区来了?”

杨筱光涨红了脸:“乱讲。”

莫北笑:“好了,不乱讲,我们找地方吃饭?”

方竹没有拒绝,他就携了两个女孩去了餐厅。

这里的环境同点心一样很雅致,杨筱光守着虾饺上了桌,大啖美食的愉悦感都冲淡不了适才的心理不适。她说:“日日看这起洋鬼子的优越感,还是做明星家门口的狗仔队强些。”

莫北说:“所以中国人要自强。”

方竹接口说:“因此国货更需自强,还以颜色方显本色。”

这话说的好,一下点透杨筱光。她惊呼:“我能理解领导的作为了。”

莫北不动声色接下话茬:“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年美国某奶粉牌子把过期产品销到国内,被检查出来以后启动大型危机公关,招呼到的记者人手一笔超乎寻常的车马费,偏何之轩把钱退了回去。”

方竹眸光微微动,她喝茶,只两口,她说:“是啊,方显本色。”

莫北说:“小猪,你把他学个十足十。”

方竹只是说:“他是一个值得学习的榜样。”

“这回他计划也庞大。”

方竹正色对牢莫北:“你——”又不再说下去。

莫北继续说:“没人能阻止如今的何之轩。我想,这是一个好时机。而你是不是更该用积极一些的态度处理各项事件,包括你的家庭?”

方竹只是低头喝茶。杨筱光在一畔听着,心里有所感,也有领悟。莫北时不时看一看她,表情充满了鼓励。

在莫北离开上洗手间的时候,杨筱光对方竹坦言:“我觉得莫北说的有道理,你是好人,我们领导也是好人,可你们为何要这样?”

方竹在好友面前,显出了一丝脆弱,也只是一闪而逝而已。

“你们不了解的。”

她还是不肯说,杨筱光也就不追问。只是她又说:“我觉得莫北说的对,你是不是应当回到家庭的怀抱?你爸爸年纪还比我爸爸大个三四岁呢!”

方竹苦笑:“你真机灵,这样接他的翎子,当他的说客。”

杨筱光笑起来:“我发觉他是个够义气的朋友。”

方竹无奈:“你也是。”

莫北回来,两个女孩已经将点心吃了个七七八八。结了帐,他驱车送她俩回家。一路便没有对刚才的话题再做停留。

杨筱光想,莫北说话有度还有令人思考的范围,尺度把握真好。她就把话题起到别的地方去,说:“真想同史密夫一战,好教他不能小视中国人。”

莫北笑起来:“你有一个现成的机会,而且进可攻退可守。”

杨筱光想想,确实。整公司在这桩业务中最退无可守的只有何之轩,她又好怕什么呢?

方竹跟着笑,说:“当年她刚进公司,被行政部头头欺生,丢在前台干了三个月,硬是顶着不辞职。最后写好一套方案交给老总,才有今天在这行里继续安身立命。”

杨筱光对过往云烟不过一笑:“好多年前的事了,亏你还记得。我只记得我是铜扁豆。”

莫北发问:“你怎么这么多绰号?”

杨筱光撸袖子,说道:“不管多少绰号,我决定要同洋人死战到底了。哼!”

“瞧,今天来对了,激起一爱国青年的热血,民族产业的明天有了希望。”

莫北说完,大家都笑,气氛格外融洽。

送了方竹回家之后,莫北再驱车送杨筱光。少了方竹,气氛登时又冷下来。杨筱光又琢磨,得聊什么呢?她其实是记得莫北约她的原因的。

莫北先开的口,说:“你还真是知心小姐姐,我一暗示,你就明白。”

杨筱光说:“好说好说。我也觉得应当劝好友努力让家庭圆满。”

莫北皱皱眉:“她——等她想通了吧!”

他这样一个神态,这样一句话,让杨筱光也开始担忧起来,她问:“方竹的事情,我知之甚少。很想帮她,但无从下手。”

莫北舒展眉眼:“你太爱助人,侠女。”

杨筱光刚要为这个新绰号得意,莫北又说:“自家的正经问题考虑的怎样了?”

大马路上正在修地铁N号线,路途崎岖,拥堵不堪,就算是宝马,也施展不出长才,委屈地蜗居在路途中央。杨筱光的脑筋刚刚才激愤,此刻又扭曲成麻花。

她翻一翻身体,正对牢扭头看她的莫北。距离有点近,察觉不妥,要往后倚。莫北伸手搭在她的椅背上,恰好阻止了她的动作。

此时又恰好是红灯,马路上直通通的车河静默,只剩车灯永恒闪亮。静止真可怕,无事可做的情势下容易出意外。

她进也不是,退也不得退路。脸上泛青泛红,直瞪瞪看莫北。心中唯一想法是该不该想一个好对词,可应付好此刻以至不尴尬?

莫北没有动,不进不退,只是看着她。

红灯还不灭,杨筱光心急如火烧,等不及,直接问:“你——那什么——你要干吗?”

“如果我亲你,你会怎么样?”

脑袋“轰”地一下炸开了,无数星星陪伴红灯闪烁。杨筱光心脏犯怵,惨状堪比心脏病,有话要说,临到口,竟莫名其妙说:“原来言情小说都是来源于生活。”

莫北问:“怎么说?”

杨筱光小眼珠子乱转,一忽儿惊喜万分:“啊!绿灯亮了。”

后面的车响了喇叭,莫北不得不坐正。前面有自行车乱穿马路,他摁了喇叭,间隙,说:“以后少看乌七八糟的言情小说,对你的正常思维没好处。”

自行车过,莫北发动车。杨筱光别转头,只看窗外过路风景。

“才怪。”

可怪,她想,恋爱到底是不是该这样?可她这样如释重负啊!

车开到杨家楼下,老远,杨筱光就眼见瞅见自家厨房间的大窗开着,隐约有杨妈的影子一闪而逝。她脑袋胀鼓鼓,归不了原位,下车时走得快,像逃兵。只听到莫北在后头喊了一声:“别撞上铁门。”

话晚到一步,杨筱光面朝地,头朝前,比身子更早冲到铁门上,发出结结实实的闷响。这下门铃都免按,杨妈的声音直接从门边的对讲器里出来。

“要死啊!走路不看路!”

杨筱光眼前的小星星还未灭,莫北下了车走过来,还把手伸过来,掌心有手帕,揉她的额头。

“唉!我拿你这家伙怎么办?”

小星星未灭,白眼翻上来。

“老兄,你别这么小言好不好?”

她自己扯过手帕,知道疼了,龇牙咧嘴,牙根都酸,酸到泪腺,眼泪开始酝酿。

真丢脸。

她闷闷说:“我上去了。”

门开下来,是楼上杨妈按好开门键。莫北将门推开,让她进去。

杨筱光捂着额头,咬着牙。眼泪要忍不住了,老天,竟然这么疼。

家门大开,杨妈眉开眼笑,杨爸心花怒放。

“那男的是谁啊?父母哪里高就?看到有车,房子也买好了对不?”

“阿光,你终于开窍了,老父甚为安慰。”

杨筱光捂着额头一路惨叫:“我疼。”

杨妈大惊,同杨爸手忙脚乱找医药箱,拿来纱布和酒精棉签。

在上药前,杨妈说:“你这抖五抖六的样子,在别人家面前要丢人死。”

杨筱光直吸气:“已经丢人了,明天不用见人了。”

杨妈把她的伤口包扎得四仰八叉,狰狞无比。一面包扎一面问莫北的情形,杨筱光本就心乱如麻,万般情绪不知从何说,只斩钉截铁否认交了这么个男朋友。

末了,杨妈无奈叹:“唉,我们也不想逼你,女孩子家家那么大,总要解决那件大事。我想我家女儿不差,人长得不丑,文化也好,工作也稳定,怎么就没个好男人来照顾?”

话酸,杨筱光眼睛又酸。

但是杨妈又说:“想来想去,还是你自己不主动,懒惰成性,就等着天上掉馅饼。掉到你眼前也不知道珍惜,我都不知道是别人人品有问题还是你人品出问题!”气到心头,杨妈整理好医药箱愤然走人。

杨筱光傻眼躺倒,望天,天上哪里有馅饼?

杨爸拿了酸奶走进来,坐到床沿上,开好瓶盖递给杨筱光。

“老爸选女婿不看钱,你不用勉强自己,恋爱是自己的事,我闺女嫁人可得嫁仔细了,看人品也要看准了。”

杨筱光起身,勾住杨爸的脖子,眼泪同鼻涕准备同流合污。

“理解万岁。”

“不过你也别太精细了,你的缺点就是想太多,又放不开,做人不好精益求精。”

杨爸拍拍她脑袋,也出去了。

爱到深处无怨尤

回到亭子间里,方竹打开电脑,把采访的资料整理了一遍,开始奋手指疾书。

这个机会难得,她代了两回工,主编面子上颇觉为难,当她提出想在周三出刊的《新娱乐》和周四出刊的《营销人》专刊写稿,主编也就同意了。

报社的上面,影影绰绰是知晓些她的家庭背景的,不然这些年有些事不会过得这样顺遂。但强中自有强中人,这个圈子内,身家背景根本不算稀奇。主编的斡旋工夫一流,谁都可以不得罪。

但方竹工夫做到细致,回家完稿以后,拨一个电话给主编,把稿件的重点叙述了一遍。

意外的是主编竟然没有提否定意见,他说:“最近给这群外企的营销优势歌功颂德得真是够了,你的角度够好,请赶快寄来我看。”

方竹欢呼:“老编,你是大侠。”

这个马屁不正不歪,主编受落下来,嘿嘿笑:“别肚子里叫我‘大虾’就好。”

方竹想,她还真是对他某些审稿态度腹诽过,譬如接广告软文从不手软,又譬如结交某些有炒作意识的政客企业家。不过此刻他赞同她的稿件,这才是最重要的。

方竹那句话说得还算是真心。

她坐在书桌上整理资料,周三出刊的《新娱乐》,她主要写的是潘以伦——“这个男孩,一片赤诚,绝好的相貌和淡然的气质,真少见。我们希望有这样的心智的选手出现在秀场添加光彩。”

根本就是不啬笔墨了。

再看今天的新稿,通篇如实报导,末尾写一笔——“我们的企业并未因此气馁,他们正用百折不挠的进取态度应对市场强敌。他们可以令我们相信,中国企业经过三十年的洗礼,正慢慢与国际市场接轨,也正开始在改革开放第四个十年,划下时代的意义。这是另一场革命。”

虽然隐晦,可又光明。接下去还有第二棒,直到民族企业的最后大手笔。

方竹握紧了鼠标,看一遍稿子,会有异样的情绪在奔腾。

她永远都记得何之轩拿了进报社第一个月工资之后说的一番话。

他说:“非常时期做新闻,要有非凡胆识和非凡正义,还要随时搏命。抗战时期的战地记者即是如此,拿搏命态度做新闻,也是振邦之举。如今没有那时代的艰苦,但我们仍需记着中国人的脊梁。”

方竹当时狠狠点头。她想她那一刻明白他为什么选择做抗日战地记者的选题了。

何之轩每天跑新闻回来,方竹就替他整理稿子。她的文笔比他好,所以就会做一些润色工作。

虽然是有大抱负,但是做小记者不容易,只能跑小新闻,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街坊琐事,方竹写着写着也会感到无聊。何之轩则在她背单词的六级词汇表里检查进度,写心得。

这样互相帮助。

方竹听了他那句话,不由就笑,不由就说:“我明白我明白,所以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何之轩也笑起来,说:“选了这个专业,爱这个职业,不干这行,总不甘心。”

方竹点头,他们都是好强的人。

可是谁都不可能一步登天进了新华社去阿富汗做战地记者,本城小报社,又是外地户口,何之轩只能跑社会线,拿两千出头的最低的薪水。再到情人节,两人不过开一下洋荤去老牌子的德大西餐馆浪漫一回。

方竹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但不会在父亲在家时回家。她回家只干两件事,一件是拿自己换季的衣服,一件是整理父亲的衣橱。

这份工作原本是母亲的专职,但母亲不在了,方竹想要做得如同母亲在世一般。但父亲给她回家时,打过一个电话,口气依旧是严厉的,他说:“每个人任性都要有个限度,方竹,你别挑战你父容忍的限度。”

还是命令的口吻,丝毫不容转圜。方竹赌气将它遗忘。

保姆周阿姨摇头,在旁也劝:“没有见谁家的女儿避开自己的爸爸。”

父亲的勤务兵小张更是曾候在方竹的宿舍楼门口等着她出现。

方竹对小张说:“小张,这是我们家里的事儿。”

小张说:“你是孩子,要体谅父亲的特殊身份。那时候正和俄罗斯谈一项重要的军事技术合作,这是国家大事。”

小张就比她大了三岁,说起话老气横秋又爱学父亲不容辩驳的口吻,方竹只觉得讨厌,说:“我只知道我的妈妈在病床上弥留了九天,没有见到她丈夫最后一面。”

何之轩迎面走过来,她拉着何之轩的手就走了。但是何之轩已经看到了小张,他猜到是怎么回事,就说:“做女儿的的确不该任性。难道你想一辈子避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