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都笑。

何之轩随后说:“公司里不少流程都陈旧,需要做新业绩,更需要突破。这是新项目,会有风险,但是不能承担风险,也就不会成功。”

杨筱光想,我算不算他拉进风险里有难同当的人?

何之轩开诚布公:“这是我进公司的第一个项目,也是公司力求转型的第一个项目,当初向总部立过军令状,我需要一个有战斗力的团队。”

杨筱光又想,我是不是成了战斗小尖兵?

何之轩拿出一叠稿件,推到他们面前:“广告脚本你们都看过了,还是以运动为主了。连潘以伦都说这个饮料女性化。”

杨筱光心底哀嚎,就是这样的剧本,也是费力搞来的,如今又要推灶重来了。

可何之轩不仅仅只有这一项任务。

“这一次广告拍摄需要外包公司配合,还是由杨筱光负责协调,后期的产品发布会老陈更有经验。你们准备一份详细的计划,下周一提交一份时间表上来,把脚本定稿时间也确认了,最后完成日期不可晚于下周五。我们要在春节前完成广告片的拍摄,客户要赶在暑假旺销前铺货。”

杨筱光惊骇地瞪大眼,没想到时间这样紧,任务又这么重,难道真要她就此鞠躬尽瘁?

老陈也收敛了神色,谨慎答:“我们尽力而为。”

何之轩说:“我们只是先尝试,希望能插好这面小红旗。”

出了何之轩的办公室,杨筱光咕哝:“螃蟹不好吃。”

老陈笑笑:“你上点心。”

杨筱光问:“你倒是蛮高兴的。”

老陈说:“努力干活,将来有你的好。”

这话杨筱光还想不大明白,她明白的是她只得硬着头皮上,不成功就成仁。

叹气叹气叹气!所以只可打气。这是获得的新任务,也有契机,但是样子总是有点怪异的。

种种执念在心头

但杨筱光仍发挥自己的杨筱光式战斗精神,暗暗给自己鼓劲儿,心里想,困难算什么?刚进公司那会儿,受够邓凯丝的荼毒,也没退缩过一步。更遑论如今何之轩明里暗里算得照顾她了。

想到这里,她就会忍不住自己八卦的心思。

何之轩进公司以来,身边就没出现过关系暧昧的女性。当然,初来乍道倒贴的不算。她开始打了小算盘,好友的前夫和好友破镜重圆的几率有多大?

但她可不会傻乎乎真去问何之轩,只得在方竹处敲敲小边鼓,可方竹总顾左右而言他,她又说不过她,最后往往啥都没问到。

还有一回,方竹干脆岔开说:“你是太闲了,晚上带你去个好地方解闷。”

杨筱光成功被转移视线。

方竹想,这叫千言万语怎么说才好?自己二十六年的人生,虽不至于一败涂地,可也差不了多少。

她能理解老友的好意,可是有的时候自家门前的雪,还是得自己努力去扫,扫不了,也活该被雪封门,活活冻死。

晚上十点,方竹等着杨筱光气恹恹地下了班,在闹市街口碰了头。杨筱光将她打量了足足有三刻。

“乖乖!Sisley低胸性感小洋裙都上身了,这到底是要干嘛呀?”

方竹也打量杨筱光:“还成,今天难得穿了套裙。”

结果方竹将杨筱光带到了本城著名的酒吧一条街深处的小洋楼里,杨筱光骇叫:“竹子,你不良了呀!”

方竹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扯了扯身上的小洋裙,说:“姐姐今天带你来开洋荤。”

这果真是杨筱光从没有开过的洋荤。

小洋楼一共三层高,有些年份了,落地的钢窗,挂着红丝绒窗帘,大堂摆了晚香玉,还有裸女戏水雕像。

杨筱光是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东看看西看看。有沉静严谨的束发女侍者走到他们面前引路,她们上得二楼,一角放了海报架,颜色热烈的还报,黄色的字体十分显眼,写着“本城真正的host club”。

杨筱光凑近方竹:“天老爷,你怎么想的那么开了?”

方竹斜斜睨她一眼:“不要显得多没见识似的。”

事实上,杨筱光的反应却也同没见识差不了多少。

门一开,她便被两边齐刷刷躬身欢迎并致欢迎辞的十来个帅哥震晕了,本能就往门外缩,被方竹死拽活拉地拖进来。

方竹的准备工作做的很是充分,直接约见对方的店长,店长原来竟是一个穿了职业套装的中年女子,身材和皮肤保养得都非常好,看上去非常精明干练。

方竹也不落势,随口热络地胡诌一通套了近乎,但女店长听得很仔细,很礼貌地问她们:“需要不需要所有的host跪着供你们选?但NO.1已是有了预约了,真不好意思。”

这下不但杨筱光愈加慌,连胸有成竹的方竹也呆上一呆,马上摇手,说已有朋友介绍了熟悉的host。店长笑一笑,便托人叫了方竹点的人过来,还亲自为她们领了位,一切交代清爽才离开。

这时杨筱光才偷偷问方竹:“为啥你们报社堕落到要暗访牛郎店?”

“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娱乐活动丰富了。”

杨筱光翻一记白眼,随即异想天开:“如果真让帅哥们跪着容我们挑,那得多少钱?”

“每位小费不低于600。”

杨筱光脑门冒虚汗:“那就是我一个月绩效奖金啊!”

过了一小会儿,方竹预约的两位host来了。他们躬身递上的名片,风度翩翩地坐在两个女孩身边。方竹无需对方开口,就豪爽地点了单。这下隔膜更少了,谈的也就更多了。

方竹惯会套瓷,又大方又婉转流利,问的不落痕迹,恰到好处就获取资料。连一声不吭的杨筱光都知道了host甲出身南方小城,独自打拼多年,生性外向,很有口才,host乙本城某大学学生,业余打工,抽成提薪。

她纳罕,都道女大学生有坐台,谁知道男生也入此道。白茫茫的大地,没有谁比谁更干净。

方竹为她点的是八十元的畅饮,她干坐着又无聊,就一杯连一杯叫饮料,

Host甲正翻回忆录,说:“小时候学习不好,以后要享受生活,就要趁现在努力存够本。”又说,“现代女性压力多过男性,工作生活婚姻都不轻松,相应服务享受,实属应当。”

这话可体贴,杨筱光都听住了,接了话茬说:“你读过心理学?”

Host甲微笑,指着身边话少的host乙:“他就是师大念心理学专业的。”

方竹笑起来:“可不要将我们当作案例。”

Host乙适当地说:“怎样都是做貔貅,只进不出,保管放心。述说也是财富。”

呵,谁可以小看这些人?

Host乙也是细致的人,转头看看杨筱光:“这种酒烈性强,可别多喝。”他这样一说,杨筱光倒真有些头晕,忙推说要方便一下。

她起身摇摇晃晃到处找厕所,但这里建在三四十年代遗下的小洋房,里头是石库门式的九转十八弯,她沿着意大利大浮雕墙面走了一圈,又走回了吧台,三五个酒保正在耍帅地摇着调酒壶。

这样兜一圈,头更晕。杨筱光吸气,又摇摇脑袋,想要清醒一下,然后就看到了熟人。

“小正太?你在这里干嘛?”她几乎是一个健步冲过去叫出来。

对方显然也是傻了,就站在那一边,穿着好好的银色的西装,分明是要待客的模样。此刻见了她,活像见到鬼,就看着她,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杨筱光蓦地明白了他是干嘛的,可舌头转的没有心思快,又问一声:“你干嘛呀?”

潘以伦看她摇摇晃晃就要扑过来,就往前伸手扶好了她,才说:“我在打工。”

杨筱光酒劲一涌,话也钻了出来,竟有些生气:“什么不好做做这个?小心我们开除你!”

这句话的声音响了些,把精干的店长又引了来,她劈头就训潘以伦:“最后一天都给我出岔子,快向客人道歉。”

杨筱光最是见不得犀利的女人训人,挡在潘以伦跟前就说:“你们雇佣未成年少年,还有大学生,分明非法经营——”

下面的话来不及说完,就被因不放心她而前来寻找的方竹慌忙截断。她同潘以伦七手八脚拽着杨筱光就往外走,杨筱光一路还在义愤填膺:“你们怎么就不学好啊?偏偏要做这样的活,三百六十行哪一行容不了人?将来你若是红了,这一笔多难看?做人怎么就不能积极向上一点?”

她连珠炮说一串,方竹止都止不住,潘以伦只是闷闷地说:“很晚了,明天上班别迟到了?”

杨筱光张了张嘴,呵,眼前的男孩还拿这话来堵她?她瞪瞪眼睛,极不甘心。

“还有,我早就拿到身份证了。”

“……”

“你又是来做什么?无聊寂寞?压力沉重?寻人聊天?感情受挫?一样可以用其他方式解决。”

“……”杨筱光喘半天,脑筋才转过来,口齿不清地说,“你真缺钱到这地步?开那样的价格,还做这样的活儿?”

潘以伦抿紧了唇,微微低下头,从裤袋里拿出了烟盒,老练地抽出一支烟,还未衔在嘴里,便被杨筱光一把给摘了下来丢在地上,猛踩几脚。

“你一个未成年正太抽的什么烟哪!”

方竹拽拽她袖子:“别激动,看场合。”

潘以伦瓮声瓮气说:“你醉了。”

杨筱光还要犟嘴:“我——”舌头都大了,想不出词儿,就只能死命瞪着他。

方竹说:“走,我送你回家。”

潘以伦拿过她手里的包,一路先下了楼,已是在门口替她们招出租车。

大堂里的晚香玉的香气愈晚愈浓,人也渐渐多了,气氛逐渐暧昧。

这里一楼做的是夜总会生意,这时正是待客的最佳营业时段,多有衣冠楚楚的男士出入。方竹挽着踉跄的杨筱光下楼,时不时还招来些男人们揶揄的目光。

他们抬头看看host吧门前的海报架,再看看眼前的女人,一个性感暴露,一个醉态可掬,颇引人遐想。

杨筱光意识还是清醒的,只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对着投来目光的男人们嚷:“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喝酒?”方竹拦都没办法拦,深深后悔一时不察让她喝了那么多。

忽然,杨筱光见到熟人,还没想到羞愧,就先不由自主尖叫一声:“领导!”

大堂中央的水晶吊灯宛若太阳,不,比太阳光更刺眼。方竹的心笼里起了微小的挣扎,暴露在光天化日,滑稽、可笑、无力。她苍凉地甚至是衣冠并不齐整地站在此端,看着彼端的那个衣冠楚楚的人。

两人从来都会表情很一致,比赛一样的蹙眉、放开、再互相点头。

方竹的手松了一下,杨筱光就用直觉指挥行动,“蹬蹬蹬”三步并两步凑到何之轩的跟前说:“我们做采访——”话还没有说完,又被方竹狠狠拉了出去。

何之轩低低地问:“怎么穿成这样?”

方竹回头,看他一眼,再看他要走的方向,反问:“你呢?你去哪里?”

何之轩又蹙眉,他也许在生气。可是她怎么样又关他什么事?但方竹就是微微一笑:“记者跑新闻还不得这样?”

她想,他该明白的,跑新闻的三教九流的地方都得去,还要乔装,还要掩饰。这不但是个智力活儿,也是个体力活儿。他应当都明白,她来这里的理由也许都会比他高尚。

所以何之轩的眉头皱的更紧。

他的朋友出来了,见他正同两个女孩搭讪,说:“吆!小何,原来你有旧识,来来来,一起一起。”

杨筱光认得那人,又要叫出来,被方竹掐了一下,只能呼痛了。方竹一扭头,把胸背挺一挺,万不好示弱,架着杨筱光往外走。

但走出来下台阶时,膝盖一阵发软,差点就栽倒在地上,反倒幸亏有潘以伦及时的搀扶。

之后在车上,杨筱光头脑清醒了些,摇摇头,说:“他们是不是去夜总会啊?”又说,“后来出来那男的好像是电视台里的领导?”转一个身,“咚”一下又睡过去了。

方竹望着车窗外无尽的黑夜,真的是无尽的。这条路本是林荫小道,两边都是梧桐,如今在冬季,梧桐萧索得只剩孤单只影。远处的影子比这处的影子高,影子和影子也在比着谁高谁低。

她撑着额,头又沉了。

她也曾想过,如果再见他,该用怎样一种姿态。想过很多,可没有想到最后在他面前,还要这样恃强。

万事皆变,本性难移。种种执念都在黑夜里烟消云散,只留下心底的一点难堪。

她扭头看睡得香的杨筱光,也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用多想,简单才是福。

人生正道是正经

杨筱光在第二天起床时,头还阵阵作痛。

杨妈的面色比较难看,直唠叨:“整天不干正事,也不见和个男人喝醉回来。”

杨筱光赶紧收拾提包,道一声:“我上班了。”用三秒钟时间消失在杨妈面前。

这真是烦恼一天的开始。

杨筱光对于昨夜还是意识相当清晰的,她知道遇见了在那里打工的正太潘以伦,又遇见了去夜总会的领导何之轩,最后在车里,方竹开了着窗,吹了一路的夜风。

这真是一个令人郁闷的冬夜,杨筱光也被感染,心情烦躁。

到了公司,苏比见她就问:“动漫新品发布会是不是你手里跟的项目?”

“是。”杨筱光预感不妙。

“展台搭建现场的木桩子倒了,砸伤了一个工人。”

杨筱光立刻抓起手机,与现场跟单的项目员通电话。项目员是跟着杨筱光实习的毕业生,头一次碰到这样情况,惊慌失措,带着哭腔:“小杨姐姐,对方公司骂我们,说是我们催工才让他们的工人加班加点,体力透支。他们咬定向我们索赔,怎么办?”

“工人伤的怎样?有没送医院。”

“木桩砸到小腿,他们说可能骨折。”

杨筱光安抚:“好,你先别着急,在现场待着,我马上就过来。”

挂好电话,她不耽误,准备向菲利普汇报,却被邓凯丝挡在门外。

“老总飞香港了。”

杨筱光转个圈,老陈又出去跟项目了,现场无人做主。她跺跺脚,最后进了何之轩的办公室。

何之轩把事情听个大概,就先一把抓起椅背上的西装,说:“先去现场看。”

这倒让杨筱光一呆,直到何之轩催她,她才赶紧跟上,一路还介绍项目细节:“我们和办展览的多媒体行业协会是老关系,这回活动时间紧,规模又大,现在是年末,大家手里项目都多,工程部人手抽调不够,就请了一直合作的搭建公司做。”

“我们和对方公司签订的合同里是否有工伤负责条款?”何之轩问。

“没有,合作多了,又这么熟,大家都大意,想减少手续。合同都是简单的代理合约。”

何之轩边听边点头,说:“看了再说。”

杨筱光无来由就有了些心安。

展台搭建现场很混乱,十几人围住实习生发难。实习生见到杨筱光像见到从天而降的救星。

对方领头的项目员正在吵嚷,杨筱光客客气气说:“我们先来了解状况,请大家心平气和。”

项目员说:“还了解什么?有人受了伤你们又不肯负责任。”

杨筱光狐疑,扭头看实习生。

实习生嗫嚅道:“刚才邓经理来电话,说法务看过合同,没有工伤责任条款,不好算我们公司责任。”

杨筱光沉下气,磨磨牙,后勤哪里知道前锋的苦?她只好先说:“实际情况我们看过再商量,但是工期紧张,请各位帮帮忙,先赶掉这部分工再讲。”

项目员一昧不让:“和你们这种公司合作最怕出事情不负责任,先讲清楚比较好。”

后头的工人跟着起哄,一人一句“先讲责任”,让杨筱光非常窝火,她就干脆直接问:“你想怎么样吧?”

“我们工人伤在你们搭建现场,因为你们催工,医药费误工费应该你们出。”

杨筱光一想,这要求不算离谱,只要受伤工人不算伤太重,应该可以向公司申请工伤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