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粒大的汗珠滑下他的鬓角。

这时,倒是呼延云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把抓住楚天瑛的手,拉他到正北的八仙桌边,笑道:“楚兄,这里是给课一组预设的席位,请这边落座。”

宛如身穿单衣站在冰天雪地里,正瑟瑟发抖时,有人给自己披上了皮袄,一股暖流立刻涌上楚天瑛的心头!

他无比感激地望了呼延云一眼,在正北的八仙桌边坐下,而呼延云也看似很随意地坐在了他的身边,与他寒暄起来,一如久违的朋友。

这一下,满厅堂的人都神情疑惑地窃窃私语,他们没想到一向狂傲的呼延云居然对楚天瑛如此客套,对楚天瑛的小觑之心顿时收敛了几分,更有那些知道呼延云与溪香舍渊源的人,暗自思忖课一组必定是暗中与溪香舍达成了某种同盟关系,有些在蕾蓉事件上首鼠两端的人,都觉得自己还是不要与溪香舍为敌的好。

“四大”代表俱已到齐,会议开始了。

爱新觉罗·凝站起身道:“感谢诸位推理界的朋友于百忙之中参加今天的会议,会议是我昨晚突然召集的,想必大家还不大清楚缘由,这里就由我来做一阐释,中间如果有什么问题,请大家随时提出——”

她正要开讲,猴子忽然扬了一下手道:“稍等,我们舍主要求通过视频了解会议现场的情况。”说罢将笔记本电脑一个翻转,摄像头对准了厅堂的中心。

众人纷纷向电脑屏幕望去,想一睹溪香舍舍主余柔的真容,然而视频是单向的,余柔的电脑并无摄像头,所以屏幕下面只有一个最小化了的QQ文字对话框。

爱新觉罗·凝自有一介掌门的沉稳和大气,微笑着向那摄像头一颔首,就将“蕾蓉法医研究中心”近几天来连续收到装有尸骸的包裹,而后自己用“弧矢七”锁定蕾蓉为疑凶的前后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又请王文勇出来,把尸骸的法医学证据做了一番陈述,接下来又将市局刑技处对快递包裹的外包装的鉴定结论宣读了一番,最后说:“综上所述,我认为,蕾蓉是投递尸骸包裹的重要嫌疑人,她为了能在杀害钱承之后顺利脱罪,就在媒体对她口伐笔诛的情况下,寄出恐怖的包裹,让警方误以为一起连续杀人案正在发生,从而保住自己的位置,好跻身钱承的尸检过程中,在第一时间毁灭杀人证据,但是由于她畏罪潜逃,所以她杀害钱承的具体方法、动机,还要等她归案之后才能了解清楚。”

猴子拍案而起:“凝馆主,请你说话注意一点!你说蕾蓉杀害钱承,却又找不出她的杀人动机,这算什么?这是赤裸裸的污蔑!”

“我今天就是为了找出这个动机啊!”凝妩媚地一笑,“不过在此之前,我倒先要追溯一件旧案——整整十四年前,轰动南京的吴虚子案件。”

呼延云的眉宇微微一蹙。

“想必在座的,十四年前大多还是一群娃娃,至于我,那时也才刚刚上小学二年级,所以这件事只是听一些前辈提起,细节不是十分清楚,我只能大致勾勒如下。”凝的口吻变得沉重,“整个事件的起初,是南京夫子庙发现了一具尸体,死者为一名晨练的建筑公司老总,经过法医检验,死因不明;几天之后,迈皋桥一带出现了第二位死者,是国营第一食品厂的经理,尸检结果,依然没有发现死因,目击者只是说,死者好像中枪一般,突然倒毙——当然这两位死者的身上不要说弹孔了,连最浅的切割伤都没有发现。正在警方困惑不解时,集庆门游园附近又出现了第三位死者,是一家银行的行长,同样的猝死,同样的死因不明…”,

“我有个问题。”楚天瑛突然打断了她,有个问题窝在心里,令他本能地将这里当成了警方的案情分析会。

“请讲。”凝说。

楚天瑛觉得自己有点唐突,但这时不能打退堂鼓:“三个地点,三起死亡…警方凭什么将它们并案呢?”

凝点了点头:“这个么,说来好笑,但诸君听完,未必笑得出——因为三起死亡的现场,都在相对繁华、人群流动比较大的地点,所以都有目击者,而目击者在讲述案发情况时,都说:听到有人先低声吟诵了一首预测死亡的歌谣,然后死者就一命呜呼了,而且据他们回忆,歌谣中的字句准确地道出了死亡的时间和方式。”

“啊?!”

满厅堂爆发出一片惊呼,这岂不是和钱承死亡现场发生的一模一样吗?

“当然,警方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谁会在20世纪末相信什么巫蛊之术?但是不久之后,南京大学历史系专家找到警方,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线索,那就是在中国古代,确实有一种神奇的‘断死术’,通过中医望诊的方式,判断出一个人死亡的时间、地点和方式,准确率相当高。当然,其中也有一些不可探究的诡异之处,比如有些死者生前面相健康、毫无疾病的征兆,却被断死的口诀硬是给‘咒死’——从现代科学的角度看,这可能是利用了心理作用,即用某种恐怖预言诱发本来就患有心脑血管病的患者猝死,不过新中国建立以后,这种‘断死术’就彻底失传了,不知怎么的竟又突然重现在这金陵古都…”

停了一停,凝继续说:“消息迅速扩散,一些居心叵测的人编造了各种‘断死秘诀’,口耳相传,有些人就给自己平时相处不睦的同事、亲友或者上级匿名邮寄或张贴‘断死传单’,有些收到传单的人真的被吓得心脏病发作,一命呜呼。这一下,南京警方重视起来,但是又不知该从何查起,最后还是请来了溪香舍协助办案。溪香舍那时的舍主是陈泰来先生,他带了几个年轻的弟子从无锡赶到南京,看了一遍材料就抓住了疑点——为什么那些目击者听到了有人念断死口诀,却都没有看到念口诀的人呢?”

厅堂里的人们都有恍然大悟的神色。

“陈泰来进一步调查表明:三位死者死亡的地点,都是他们每天有规律的晨练或散步的地方,也就是说,如果凶手是用某种固定的手段杀人,那么死者死亡的时间、地点、死亡方式,都可以编成口诀,提前用录音机录下,届时再在现场播放。”凝摊开手说,“但陈泰来依然困惑,即便凶手把录音机装在身上,周围的人不是也很容易就能发现声源吗?为什么现场就是没人发现声源在哪里呢?”

这仿佛是给现场所有的推理者提出了一个问题,每个人都陷入了思索。

倒是田笑强气定神闲:“这还不简单,反差大一点就可以了。”

许多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田笑强的身上。看出大多数人依然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他笑道:“比如,录音机的声音是男的,那就让一个女孩子放在衣兜里,录音机的声音是成人的,就让一个小孩子拿着,只要在内容上形成较大的反差,谁也辨不出形式的真伪。”

凝咯咯一笑:“田先生说得没错,陈泰来也是这样认为的。他建议警方去夫子庙一带寻找线索,那里是南京流浪儿的聚集地,结果很快就找到了帮凶手在犯罪现场播放录音的孩子,并由此发现了嫌犯的踪迹,令警方惊讶的是,这个人名叫吴虚子,是个‘老南京’,独身,有个二十多岁的徒弟,两个人一直在夫子庙靠着与人占卜算卦为生,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是这场大风波的始作俑者。警方立刻展开缉捕行动,只可惜,吴虚子突然奇怪的死去,他的徒弟逃走了,从此不知去向,而吴虚子珍藏的一本名为《断死诀》的古书也不知下落,于是也就留下了一个谜:那些被‘咒死’的人,真实的死因是什么,就无人知晓了。”

“钱承的死亡现场,也有人听到了一首预测死亡的口诀,也就是说,这一新的罪行,很可能是吴虚子的那个徒弟干的…”田笑强沉吟片刻,猛地抬起头,“难道蕾蓉就是当年那个逃跑的徒弟?”

“你胡扯什么?14年前,蕾蓉才上初中,刚刚加入溪香舍!”猴子按捺不住了,怒气冲冲地说:“再说了,吴虚子案件当年莫要说南京,整个江苏都知道,哪个人模仿不来?凭啥说这事儿和蕾蓉有关?”

“是啊。”凝无限玄机地一笑,“说起来,这事当年确实曾传遍江南,如果钱承死亡的现场没有蕾蓉在,谁也不会想到与她有关,但既然她在,那她就断断脱不了干系!”凝的口吻和神情,刹那间变得异常狞厉,她大步走到猴子近前,伸出右手道:“侯经理,请交出溪香舍当年为这一案件建立的密档!”

猴子的身子本能地往后躲了一下,然后又猛地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溪香舍哪里有什么密档?蕾蓉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满厅堂一片嗡嗡声,名茗馆和溪香舍的人争执了起来:“是啊,这事跟蕾蓉有什么关系?”“到了这个份儿上,你们溪香舍就别遮遮掩掩的啦!”“滚一边儿去,我是溪香舍的人,我都不知道有什么密档”“蕾蓉都不是舍主了,你们还替她隐瞒个啥?”

爱新觉罗·凝冷眼旁观着这一幕,看看差不多了,才冷笑一声道:“侯经理,我相信你心里是有数的,当年蕾蓉也参与进了这个案件中,并且扮演了并不光彩的角色…后来为了让她顺利当上舍主,陈泰来将吴虚子一案中的部分内容封入溪香舍密档,如今,该是公开这密档的时候了,我想你不会拒绝吧!”

猴子咬了咬牙:“第一,溪香舍根本就没有什么密档;第二,溪香舍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公布的!”

“这个么,侯经理恐怕是言之有失吧。”田笑强突然说话了,“据我所知,溪香舍确实有一份密档,其中记录了贵舍在协助警方办案过程中,不愿为外人所知的办案缺憾或奇闻异事。‘四大’互不干涉内部事务,尊重彼此的隐私,但是既然凝馆主言之凿凿,说蕾蓉在办理吴虚子一案中有不可告人的隐秘,更牵涉到眼下的钱承一案,倘若要还蕾蓉姑娘以清白,贵舍何妨公布一下那密档呢?”

“请溪香舍公布档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能拿出来亮亮?”“十四年过去了,你们还想瞒多久?”“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厅堂里乱成一片,这回不光是名茗馆在“逼宫”了,连九十九也齐声应和。

空气沉重,仿佛无数把利刃压在了猴子的脖子上,逼她就范。她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好吧,既然侯经理是这个态度,那么就按照‘四大’的规矩来办吧!”凝微笑着将结局引入她预设的船港,“由‘四大’各派一位代表投票来表决,只要三票通过,溪香舍就必须公布那份档案——侯经理,溪香舍是否赞同公布档案呢?”

“当然不!”猴子低声道。

这自然在意料之中,然而凝今天铁了心要勇追穷寇,她将脸又向猴子贴近了一点,一对秀目放出温柔的凶光:“这个么…恐怕不好,溪香舍不同意,容易被人说成是偏袒蕾蓉,包庇疑凶啊,侯经理还是改一改吧。”

“你——”猴子抬起头,怒不可遏。

于是厅堂里又是一片坍塌似的赞和声:“不要包庇!”“溪香舍要徇私枉法吗?”“快点公布真相!”

“喂!”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你们是客人,反倒强人所难,以客欺主,这也太过分了吧!”

陡然间,厅堂里安静下来。

“你是什么人?”凝望着说话的那人,不屑地问。

“你甭管我是什么人,反正我是溪香舍的。”刘新宇忿忿不平道,“当初我加入这里时,听说‘四大’都是国内一流的推理咨询机构,既然这样,有什么事情都以推理来比高下、论输赢,你们这么夹枪带棍的逼人就范,不大合适吧?”

这句话倒是博得了在场很多人的共鸣,毕竟今天是“四大”的聚会,不是黑帮讨论尖沙咀的场子归谁看,也不是武林门派商量谁当盟主,这么一味强迫溪香舍很不合适,况且“四大”昔日同舟共济,破获了不少大案,虽然也有这样那样的矛盾,但推理者之间那种基于智慧与理性的惺惺相惜,是怎样都无法磨灭的。

不知是谁,就在底下喊了一句:“到底那个秘密档案里是什么内容,凝馆主你告诉大家不就得了。”

“不可以!”凝摇了摇头,“事涉蕾蓉与溪香舍的清白,我怎么可以把一些传闻公诸于众——尽管这些传闻的来源十分可靠。不过,既然刚才这位溪香舍的先生提出要用推理来一较高下,名茗馆岂会怕了你们?这样吧,倘若溪香舍有人能在三分钟内,通过刚才罗列出的各项证据,指出‘尸骸包裹的投出者为蕾蓉’这一推理存在逻辑上的缺口,那么溪香舍在投票中的倾向将自行决定…这么容易的事情,侯经理不会拒绝吧?”

三分钟?!

推理者之间确实经常比赛,看谁用最短时间破解谜题,但那都是预先设置好的竞赛,参与者可以集中精力了解谜面…而像现在这样,事先没有任何准备,突然说要用推理一决胜负,而且这不是普通谜题,而是真实案件,面对那么一大堆纷纭庞杂的线索和证据,只给三分钟的推理时间,这哪里是什么‘容易的事情’,简直就是强人所难!

猴子不禁目瞪口呆。

凝看着目瞪口呆的猴子,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百达翡丽女表,意思是“我已经开始读秒了”。

她的笑容中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猴子被彻底激怒了,然而她又无可奈何。在溪香舍中,她并不以推理能力见长,而溪香舍几个赫赫有名的推理者,此刻又都根本不在本市,而且就算他们在,三分钟内又能推理出什么?

整个玉浮楼,寂静如死,所有人都把视线投到猴子的身上,仿佛在看着一只在蒸锅里一点点变红的螃蟹…

这该死的煎熬!

“还有两分钟。”凝报了一下时间。

猴子的掌心像洗过一般,全是汗水。

让我想想,让我好好地想一想…推理,就是用几个已知的判断推导出一个未知的结论,我都知道些什么?五层瓦楞纸盒、没有其他指纹、大胡子、戴手套、头骨经过裸骨处理、平实路公用电话亭…天啊,要是我能平时少为一些杂务忙忙碌碌,多读几本推理小说、看一些逻辑学书籍,现在也不至于被逼得走投无路!

一只手抬了起来,指尖指向什么。

猴子定睛一看,原来是呼延云!

他的目光非常沉静。

可是,他既不能说话,也不能给自己任何提示,否则就违反了参会的规矩,那么他到底在指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