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的面孔在电脑显示屏的光芒中绷紧了数秒,才放松了一点:“楚老师,对于缺乏动机、纯粹以嗜血为乐的连续变态杀人案,我国警方的传统侦破方法是什么?”

楚天瑛愣了一愣,慢慢地说:“根据犯罪现场的勘查情况,确定犯罪嫌疑人的基本特征,然后根据特征展开大规模摸排工作——”

“摸排工作?”凝一声冷笑,“就说眼下这起尸骸投递案吧,你怎么勘查犯罪现场?你怎么分析犯罪嫌疑人特征?你打算排查多少人?”

尸骸是投递过来的,不要说案发现场,连分尸现场都无法锁定,现场勘查根本就无从谈起——更何况尸骸早已被罪犯精心处理过,DNA比对结果要明天才能出来,以我国警方DNA数据库那点可怜巴巴的库存,压根儿就别指望查出尸源…要说摸排犯罪嫌疑人,恐怕本市常住的2000万人口都是排查对象。

见楚天瑛沉默不语,会议室里突然传来凝的声音:“楚老师,您是不是跟蕾蓉、刘思缈一样,觉得这案子根本就侦破不了?”

声音甜美,而愈显恶毒。

楚天瑛把头一昂:“那么,你有什么办法吗?”

玉臂横陈,掌心向上,纤手一滑,请潘亦欣代言。

“1977到1978年间,洛杉矶地区的桑加百利山上发现数具女尸,尸体惨不忍睹,表明她们生前遭遇到性攻击和残忍的折磨,之后被扼杀抛尸,这就是犯罪史上臭名昭著的‘山坡扼杀案’。”潘亦欣说,“警方根据尸体上的擦痕、抛尸现场的残留物,准确地认定被害人一定是在犯罪人的家中遇害的。于是警方开始调查每个被害人被诱骗的地点,以及她们的尸体被抛弃的地点,然后计算两者之间的距离,然后根据维恩图表分析,在地图上划定出一个个罪犯的活动圆圈,圆周代表罪犯的移动范围,半径代表罪犯的移动距离,再将这些圆圈的重合区域进行向量分解,最终划定了一个环绕3平方英里的区域——圆心恰恰是一个汽车装潢店。店主安格鲁·布诺是一个看上去十分老实本分的人,倒是他的堂弟肯尼斯·班池在接受盘问时显得很慌乱,当警方准备对他进一步调查时,他却忽然离开了洛杉矶。直到1979年1月,搬到华盛顿的班池因杀害两名妇女被捕,才供出是他和堂兄布诺一起制造了‘山坡扼杀案’,布诺是主谋,杀人地点正是布诺的汽车装潢店。”

潘亦欣面无表情,吐字清晰,声音冷峻,宛如用一把尖刀在冰上镌刻着什么…这镌刻冷酷无情,也许是刻出桑加百利山上遍野散布着白骨和残骸的场景,这令楚天瑛毛骨悚然。

“1979年7月25日,亚特兰大警方发现了一具失踪13岁男孩的尸体。搜索现场时,在这具尸体的50英尺外发现了另外一具被肢解的尸体。同年11月,又发现了两个被害的黑人男孩。随后,1980年3月12日,一个11岁黑人男孩失踪;5月5日,一个12岁黑人女孩在上学途中失踪,五天后尸体被人发现,此后又陆续有孩子被谋杀…警方对此一筹莫展,万般无奈之下,亚特兰大市长于1980年9月16日请求白宫给予援助。”潘亦欣在陈述这些日期时的熟悉程度,简直就像描述自己猎杀后院野猫一般准确而无情,“白宫请来切特德·特兰警官作为自己的助手。德特兰在亚特兰大地图上标注了每一个被害人的家庭住址、被害人被最后看见的地点以及抛尸地点,他注意到这些地点聚集分布在12条亚特兰大的主要街道,当将这些街道联结起来之后,其中心是帕涅罗帕路一户住宅,住宅的主人名叫韦恩·威廉斯。尽管当时的警方认为犯罪地理模式是不存在的,并嘲笑德特兰的工作毫无价值,但是还是加强了对韦恩·威廉斯的监控,1981年5月22号凌晨,韦恩威·廉斯在杰克逊路大桥上向河里抛尸时被捕。”

“还有发生在俄罗斯的‘罗斯托夫森林恐怖事件’,从1978年到1990年整整12年之间,罗斯托夫纪念堂地区的森林地带先后发现了53名青少年及幼童的尸体,尸体均遭到鞭打或其他惨无人道的虐待——”

“打住!”楚天瑛几乎要掩住自己的耳朵了,他实在受不了有人用如此平静的口吻讲述连续变态杀人案,就像用剔骨的声音演奏出小夜曲似的,他看了看那个叫潘亦欣的女孩,他怀疑她到底有没有感情。

“怎么?楚老师听不下去了?”凝问道。

“不是,我搞不懂你让她给我讲这些有什么用处?”楚天瑛说。

凝一笑,又向潘亦欣做了个手势,请她解释。

于是,潘亦欣继续用背书一样的语气说:“犯罪心理学研究证明,大部分犯罪分子在实施犯罪活动时都会遵循‘就近原则’,也就是心理学中的‘最小努力原则’——当面对多个效果相似的预定目标时,人们多是选择付出最少努力就可以获取的最近目标。对于任何个体而言,选对了方向和路线,行动就会轻而易举,否则就会难如登天,犯罪者更是如此,他们基本会在相对靠近自家的区域或者自己熟悉的地域内实施犯罪,距离近,时间上就有优势,可以使捕猎的成功率更高,而且便于逃跑、摆脱追踪、掩盖藏身地。有如下一组统计学研究数字,90%的凶杀案件发生在距离作案人住处不到2.5公里的范围以内,94%的强奸案发生在犯罪人主要活动空间的0.9公里以内,64%的纵火犯的作案目标大多在离家1.6公里范围内——”

“够了。”凝一挥手,打断了潘亦欣,然后笑着问楚天瑛:“楚老师听明白了吗?”

楚天瑛瞪着眼睛,一言不发。他基本上听明白了潘亦欣的介绍,只是这知识实在太新锐、太奇特了,就像给清末的弓箭手讲述自动步枪的使用方法,他简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凝误解了,把这位拥有丰富经验的刑侦处长真的当成了白痴:“无论任何一种犯罪,都不会缺少犯罪地点,比如凶杀现场、抛尸地点、藏匿凶器处…当然还包括装有尸骸的包裹递出地和目的地…而一个系列案件,往往会呈现几个、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地点,再配合时间点,犯罪人活动的时空分布图就像坐在IMAX影院里看电影一样栩栩如生地凸现在我们面前,上面的作案时空点看似具有随机性、偶发性和移动性,然而,我们一旦准确地串并案件,将其作为一个‘整体图’,就能看出犯罪人无意中呈现的犯罪目标取向特点、犯罪活动的范围、路线的走向及其相关的行为规律,最终帮我们锁定他的藏身地——这就是犯罪地理剖绘学。”

“犯罪地理剖绘学。”楚天瑛情不自禁地念了一遍。

“犯罪地理剖绘学,属于行为科学的一个分支,在这个学术领域,国内的领军人物是名茗馆前任馆主林香茗…”凝冷笑了一声,“只可惜,自从林香茗因为芝麻大的破事儿被捕以后,行为科学在警队中的普及工作就完全停顿下来了,这真是因小失大的愚蠢行为——”

全市的警察都知道刘思缈心中只有林香茗一个人,而楚天瑛又发狂一样暗恋着刘思缈,现在凝这样讲话,等于是在无限拔高林香茗,楚天瑛哪里还按捺得住,呼啦一下子站了起来,愤怒地说:“林香茗那是芝麻大的案子吗?那可是——”

“楚老师不要激动,坐下,坐下嘛。”凝嫣然一笑,向下压了压手掌,“我觉得过去的事假如妨碍到未来的事,那前者永远都是芝麻大的事。”

不知是一种什么神奇的力量,居然压抑得楚天瑛慢慢坐下了,但他还是愤愤地说:“就凭你在地图上勾画几下,就能找到犯罪嫌疑人?那今后干脆让国家测绘局兼职做刑警得了!”

凝耸了耸柳叶肩:“也好,那咱们就眼见为实吧,小潘,图表上的数据传输到我的电脑上了吗?”

潘亦欣点了点头。

凝在ipad的屏幕上轻轻点击了几下,投影仪直射的幕布上,先是三个星星一样的光点在本市城区图上闪烁起来,然后那张地图迅速收缩空间,一直到仅仅囊括了三个光点的区域内才停了下来,街道、商场、饭店、住宅区等等也都相应的放大,变得愈发清晰。然后那三个光点像使用过膨大剂一样胀成一个个圆形或椭圆形的光斑,接下来,地图上像被迪厅的镭射灯扫射一般,打出了无数条不停地颤抖和变幻的变形线,最终,三条压过光斑的直线渐渐清晰起来,并以每个光斑的中心为结合点,连接成了一个不等边三角形。

“这就是‘弧矢七’,由加拿大温哥华地区的环境犯罪学研究有限公司研发,是国际刑警学会认可的用于锁定犯罪嫌疑人地理位置的软件系统。使用者只要将犯罪地点以街道地址的方式输入,该系统就可以依据相应的运算法则进行分析,最终输出犯罪嫌疑人的可能居住地址。”凝解释道,“我们把尸骸包裹的快递送出地址输入,就形成那三个光点,根据统计学得出的罪证移动平均值,电脑以每个光点为圆心,分别划出了一个半径为2.5公里的圆圈,就是那三个光斑。接下来电脑开始做‘忽略性扫描’,就是你们刚才看到的变形线,那是系统在回避开公园、公建、停车场等嫌疑人不大可能居住地点,最后,确定了这个不等边三角形。”

说着,她拿起一支激光笔,笔尖射出的红点在幕布的图示上划动:“这个不等边三角形是怎样构建起来的呢?它依据这样一些定理:系列犯罪行为的第一次一定是在家附近,所以罪犯的住所应该在以西丰路新华书店为圆心的半径2.5公里范围以内;由于罪犯每次都化妆、注意不在投递物上留下指纹,所以这是一个头脑聪慧的有组织力罪犯,他的第二次投递会刻意避开住宅,选择相对较远而又在心理层面上熟悉的地方,这个地方可能是他的工作单位,就是在平实路的公用电话亭为圆心的半径2.5公里范围以内;第三次投递,就是我们刚刚收到的那截躯干,十分残忍,暴露出凶嫌的变态趣味,他要在血腥的投递中品味成功的乐趣,所以他的心态十分放松,看,他这一次选择‘发货地’的莲玉街乐乐熊西饼屋恰好位于街心公园附近,我敢断定他把那个装有尸骸的包裹交给快递员之后,去街心公园喂鸽子去了呢…这三条线把三个圆心联结起来,这个区域就是罪犯日常生活的主要活动空间,我再说得明确一点:‘弧矢七’的犯罪地理剖绘表明,这个系列包裹投递案的实施者应该是一个家住西丰路附近,工作地点在平实路附近,而喜欢到莲玉街一带休闲娱乐的人。楚老师,你只要按照这三个标准去排查,相信可以大大节省警力——”

凝的声音戛然止住!

她被吓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王文勇站了起来,他的脸在投影仪射出的光芒中像被磷火烧着一般,眼珠瞪得玻璃体布满裂纹,仿佛是被无限膨胀的震惊胀裂!他惊恐万状地指着幕布上的图示:“这…这…”

连楚天瑛都被吓到了:“王文勇,你怎么了?”

王文勇的胳膊和手指触电一样颤抖着:“老…老高,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

高大伦扶了扶眼镜,看着那张犯罪地理剖绘图,看了半天,依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啥啊?”

王文勇大步走上前去,用指头嗵嗵嗵地戳着幕布上的三个圆心:“你看这儿,西丰路新华书店!还有这儿,平实路的公用电话亭!还有这个莲玉街的乐乐熊西饼屋!你还是什么都看不出来?想不起来?!”

高大伦瞪着那张幕布,眼睛都瞪出水儿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王文勇气得把那幕布快要戳出窟窿来:“西丰路新华书店!旁边这儿是什么?江南梦小区!这是罪犯住的地方——难道你忘记了吗?去年冬天我们还到江南梦小区去过,去蕾蓉家给她过生日!平实路,平实路!这是罪犯的工作地点,咱们这个研究中心就在平实路上!还有莲玉街,那条街上的万达广场不是蕾蓉经常去逛吗?!”

屋子里的空气都凝结了,连爱新觉罗凝·都惊骇得喘不上气来:按照“弧矢七”给出的结论,恐怖包裹的投递者竟是蕾蓉!

“胡逑扯!”

高大伦怒吼一声,冲上前去“呼啦啦”一把扯下了幕布!会议室里腾起一片灰尘,在投影仪的光柱中仿佛坍塌了什么似的。

死一样的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楚天瑛再一次被搞得头晕目眩之时,又是凝先他一步掌控了局面:“刘捷,你和潘亦欣去找一下唐小糖,调查一下每次快递收取包裹的时候,蕾蓉都在哪里。”

刘捷和潘亦欣立刻站起身往外走,王文勇也跟了上去。

凝厉声喝道:“王文勇,你站住!”

王文勇愣住了,回过头嚅嗫道:“我…我想跟他们一起了解情况。”

凝冷冷一笑:“你哪儿都不能去。”然后对刘捷说:“你让周宇宙回来,让他把这个研究中心的电话线切断,所有的人都集中到一个房间里,暂时监管,手机统统收缴,不许上网,不许离开研究中心半步——”

“要是有人非要离开呢?”刘捷低声问。

“抓!”凝从牙缝里恶狠狠地吐出一个字,转过脸微笑着问楚天瑛:“楚老师,我这样处置,合适吗?”

楚天瑛今晚完全不在状态,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提线木偶,被凝牵着走,但略一思索,不能不承认,凝的处置相当果断明快。无论蕾蓉是不是犯罪嫌疑人,既然犯罪地理剖绘图将犯罪嫌疑人的目标指向了她,那么她的这些旧同事必须隔离审查,为了避免消息走漏,切断与外界的一切通讯联络也是必须的。

于是他说:“就这样办吧,另外,我调市刑警大队的人过来协助调查…”说着拿出了手机。

凝一把将他的手机夺过。

“你!”楚天瑛有点被激怒了。

凝微笑着竖起右手的两根手指,在楚天瑛的面前轻轻地摇了摇,魅惑的目光仿佛看透了他的五脏六腑,然后抬起头对张燚说:“给我调警官大学刑侦专业的特训班过来!”

楚天瑛整个脊背一片冰凉:原来她连我都不信任。

十五分钟以后,身穿学员服但个个荷枪实弹的警官大学刑侦专业特训班学生,已经将这座小楼里里外外箍得铁桶一般。

这个班由本市各个分局选派的26岁以下优秀刑警组成,在警官大学接受为期三个月的高级培训,并非普通大学生,而是实实在在的编制内警员。尽管他们早已在刑侦一线摸爬滚打多年,但对名茗馆都仰慕已久,加上名茗馆的“隐权力”之大也非外人所能想象,所以甘愿受凝的驱策。

特训班班长郭炜按照凝的命令,布置好研究所内外的警力,然后走进会议室,正赶上几个人在争吵。

“抓!这还有什么客气话好说,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一个蕾蓉,啊?我大义灭亲,我赞同把她抓起来!”刘晓红一副舍生取义的激昂模样。

楚天瑛拍案而起:“你胡扯些什么!蕾蓉在警界是何等的威望,是你说抓就抓的吗?!更何况,你凭什么抓她?她犯了哪条王法了?”

“她杀了人,切割了尸体,又把骨头、尸块什么的快递给自己,让所有人都看到,这不是严重的变态杀人案吗?啊?她还不该抓吗?”刘晓红高声叫嚷道。

刚才刘捷和潘亦欣一起查询了研究所的考勤记录——蕾蓉虽然是主任,但是也自觉地执行着考勤纪律——在快递员接收包裹的时间段里,蕾蓉一律没有上班,问唐小糖她当时在哪里,唐小糖生气地说“我有什么权力查问主任的时间安排”?由此倒是确认了一件事,那就是蕾蓉每每在“犯罪时间”里去向不明,这极大地增加了她的可疑程度。

“你说蕾蓉变态杀人,我不认同。”一直沉默不语的凝突然说话了,“我倒觉得,她这几次投递都别有一番深意。”

楚天瑛听不大明白:“什么深意?”

“你看过阿加莎·克里斯蒂的《ABC谋杀案》吧,有时,一系列假犯罪只是为了掩饰最后的真罪行。”凝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可以设想一下,蕾蓉第一次投递的时间是3月8日下午3点,如果我没有记错,那天全国各大都市报都在重要版面位置刊登了《著名法医扬言:穆红勇之死纯属“自找”!》一稿,这对蕾蓉是非常不利的,在舆论越来越能左右当局决策的今天,她很有可能会受到撤职查办,为了保住位置,她接连投递了两块人骨给自己,当然要让研究中心的所有同事看到,甚至要把刘思缈拉扯进来,制造出一种‘本市正在发生连续变态杀人案’的假象,为了破获这种重大案件,上级领导当然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撤她,这样她就可以顺利的执行自己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