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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好剑……”把玩许久,伴随着一声叹息,一双纤美如玉的手轻轻捧着一柄光华夺目的绯色袖剑,交还给了它的主人,“清光绝世,冷彻入骨——也只有靖姑娘这样的人,才能压住血薇的杀气吧。”
被称为“靖姑娘”的绯衣女子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的将那柄绯红色的短剑收入了衣袖,从旁边刀剑林立的架子上,随手拿了一柄长不盈尺的怀剑,细细把玩:“原来铸剑也是要合天时地利的——如今是四月,所以殷仙子才铸了这把‘国色’?”
那柄怀剑显然是新铸的,刚发铏的刃口没有饮过血,尤自生涩。柄上细细镂刻着乌木的花纹,用泥金填了,做一朵盛放牡丹的形状,一旁刻了“国色”二字,十万分的旖旎与秀丽,竟不似一件凶器,反而是贵家名姬把玩的珍品。
阿靖轻轻吹了口气,将一根发丝吹向刃口,看着它无声无息的从剑刃两侧分下。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剑是国色,铸剑师亦称国手。
眼前的人,就是和邵空子齐名龙泉殷家的女铸剑师:殷流硃.这个女子出身于龙泉铸剑世家,多年来一直隐居在吹花小筑,专为听雪楼铸剑。她铸造的利器流传天下,专刺诸侯豪杰,所向披靡,而这个名动天下的神秘铸剑师,却是一个方当韶龄的美丽女子。
殷流硃站在熊熊的炉火旁,一身的紫衣,束腰紧袖,漆黑的长发在头顶挽了双髻,各绾一朵金色银叶的绸花,耳边碎发用细细的金丝编成数十络垂坠于颈旁,眉间点了一枚赤红朱砂,风姿绰约,仿佛大户人家的端庄小姐。
然而她的手指却是纤细稳定的,操纵沉重的锤子轻若无物,得心应手,眼睛更是深的看不见底,有如寂静的深渊,上面映着千种流云的梦。
“殷仙子不愧是龙泉殷家的人,铸的好剑——只怕数年以后,连血薇也未必能和仙子铸出的剑相抗呢。” 阿靖轻轻弹了一下怀剑,听着它应和而出的轻吟,叹息,“只是……为何做的都如此玲珑精致,不盈一握?看来只有女子才适合用——如今这个江湖是男人的天下,这样的兵器,以后恐怕不便于流传世间吧?”
“铸剑只是妾身的保命之技而已,流传于世什么的,无所谓。”殷流硃站在熊熊燃烧的钢炉旁,掖了一下鬓角,唇角浮出一丝复杂的笑,“反正我下个月就出阁了,也不可能再做铸剑之事了。一场相识,这把‘国色’就留给靖姑娘吧,虽比不上血薇,也可聊作纪念。”
沉重的锤子击落在砧板上,火花四溅。
在清脆的铁声里,阿靖收起小剑,嘴角浮出一丝笑——这样的女子,足当得起兰心蕙质四个字,似乎只适合在深闺毫宅里,拿着银针对着女红,或是执着玉勺调弄架上的鹦鹉。
然而此刻,这个娇弱的女子手里却铗着一条不过一尺长的烧红精铁,另一手用重锤不断的敲击砧板,不时拿起来看看,又放回原处继续锻烧。炉火映红了她秀丽的脸,额头沁出了微微的汗。
在等待新一轮熔烧结束的过程里,她终于得了闲,直起了腰对着阿靖叹息:“夕影血薇,无双利器,恐怕都有了灵性,不是光以用锋利可论……我穷尽一生心力,只怕也铸不出如此神兵,只能铸一些刺杀夺命用的俗物罢了。”
一边说,她一边从角落的一个篓子中抓了一物上来,不顾它的挣扎纠缠,顺手取过一把小刀,一刀切断了喉咙,掰开,任无色的清水似的液体一连串的滴落在盛满了冷彻泉水的石槽内。
“九冥灵蛇?!”阿靖脱口低呼一声,看着女铸剑师手里还在不停挣扎的蛇。蛇嘴被掰开了,锋利的刀子割破了蛇的牙床,毒液从腮腺中一滴滴落下,化入石槽。
流硃不答,待毒液吐尽便甩手扔掉,复又俯身拎了一条蛇来,却是一条竹叶青。
不知道过了多久,待一篓子的蛇都用完后,流硃转身,从熊熊燃烧的铁炉上迅速夹起了那长不盈尺的铁条,迅速浸入了石槽的毒液中。
“咝——”白雾从槽中迅速升起,宛如毒蛇忽然吐信的声音!
烧红的铁在清冽的毒液中缓缓变灰,变冷,在它彻底冷却前,流硃快速的把它转移到了砧铁上,举起锤子细细而又迅速的敲击。
阿靖只是在一边看着,那双纤弱的手下渐渐成形的铁,形状迅速变幻着,宛如法术一般的显出一枝钗子的样式来——原来,这一次殷流硃铸的不是剑,竟是一枝簪?
阿靖默然吸了口气,目光有些肃然:“给谁打的,能让你这样费心?”
在流硃再次把一尺的长钗放入毒液淬炼,然后将一旁早已用小锤另行打好的簪面拿起,用融金将两者锻化在一起。打造成形的钗子上盘绕着栩栩如生的金凤,女铸剑师将它从水中提出,在台子上细细加工琢磨,串上晶珠宝石,宛如极美的工艺品。
然而,钗子的尖端却是极端的锋利,泛着幽幽的黯淡的蓝色,仿佛毒蛇吐出的信子。
“我自己用的……”奇怪的,流硃低头笑了,眼神里带着幽幽的暗彩,“我自己出嫁时盘头用的簪子——你说,能不好好做吗?”
穿好了珠子,翠华摇摇,奕奕生辉。拿起来,随手一划——“嗤!”生铁打造的架子,居然被那纤弱华丽的簪子划出一寸多深的痕迹!而且,在金钗划过的地方,白色的铁居然泛起了浓浓的黑色,滋滋作响,迅速的腐蚀着。
“流硃?!”阿靖的脸色变了,脱口问,“你——莫非,莫非是用来对付南宫家的……”
“靖姑娘。”打断了她的话,流硃忽然抬头看她,轻轻道,“我幼年家门不幸,遭人欺凌父母俱亡——听雪楼收留我六年,我与萧楼主有约,铸剑三十六口以为报。如今剑已铸成,该是萧楼主实现诺言,让流硃离去的时候了。”
阿靖眼睛黯了一下,不说话。
她知道流硃以往的一切,也知道这个女子六年来苦苦追寻的是什么。
萧忆情当年在殷家满门被灭的时候出手救下了这个孤女,也就是为了利用她身负的铸剑绝学。而如今,当年的誓约也已经到了完结的时刻了。
她今天来到吹花小筑,其实也是奉楼主之命,在流硃走之前来点数剑的数目——对于铸剑师的离去,萧忆情似乎没有任何挽留的意思。
“但是,南宫家的无垢公子,似乎是真心想娶你过门的。”阿靖轻轻叹息了一声,手抚摩过架子上铸好的一排排绝世好剑,“你记得他来楼中,第一次看见你时候的眼神吧?”
“他是我仇人。”忽然间,流硃咬着牙打断了她,一字字重复,“他是我仇人。”
她手里拿着那支剧毒的金钗,放在眼前看着,仿佛说服自己似的不断重复:“他是我仇人——他是我仇人!”
然而,这样咬牙切齿的一字一句说到后来,却带了一种欲哭无泪的颤音。
叹息了一声,阿靖不再说话,悄然离去。
门内,女铸剑师仍然低声不断的重复着,忽然间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
六年前的那一幕就如烙入钢铁的字,伴随着灼热和刺痛,刻骨铭心。
灭门之日,才十三岁的她被母亲塞了一卷书,拼死推出窗外,独自踉跄地奔逃。她知道塞入怀里的是族里的《神兵谱》,记载了龙泉殷家百年来铸剑的所有心得。
她手脚并用地爬出了栏杆,落到花园的草地里。
背后传来扭曲嘶哑的叫声,那是亲人们临时前拼命挣扎出的最后一丝声响。听着那些撕心裂肺的呼喊,她却不敢回头,咬了牙只是拼命的往外奔,想逃离那个屠戮中的血池。
“囡囡,快逃……记住,迟早有一天,要用亲手打造的利剑刺入仇家心口!”
母亲最后的嘱咐在耳畔回荡,十三岁的她穿越花园的葱茏林木,跌跌撞撞,眼睛里全是对死亡的恐惧。报仇,暂时是来不及去想了;她唯一想到的,就是如何才能奔出这个修罗地狱,逃脱那些杀戮和血腥。
花园的后门已经在望。
然而,在穿过那一丛开的正盛的金枝雀花的时候,她长长的头发忽然被花枝绊住!
她哽咽着,一边颤抖,一边奋力撕扯着平日细心养护的秀发。然而丰美的长发死死的绞在了花枝上,束发的金铃随着她每一次用力的扯动发出清脆的响声,仿佛死神的嘲笑。她心惊肉跳地频频回顾,望着一步步缩小搜索圈子的敌人——南宫世家的人,已然在屠戮了她满门之后开始清扫现场。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她扯着长发,满脸是泪的颤抖着,脑海里一片空白。
忽然,身边的树丛忽然簌簌一动,有一个人悄然走了出来。
“啊——”她脱口惊呼出来,声音到了一半就被剑光截断。
“唰!”忽然,手上一空,只留满把的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