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言相由心生,或许是因为自己偏向阿烨的缘故,在我初次见他这个大哥时便觉得这个少年面相温吞无害,但眼里偶闪过算计之光来,不是个善主。所以从他嘴里冒出秦浅清这个名字时,惊讶不过一瞬,便淡淡道:“她是你派来的?”

他毫不扭捏地承人了,笑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一个贱人,让老祖宗见笑了。”

从一个翩翩白衣少年口中冒出这样的话来,实在违和得叫人心里膈应。我仔细地打量了他两眼,他的这个笑容与脑海里另一人的渐渐重合在了一起,我手里的杯子重重落在桌上失声道:“伯河?”

微生靖一挑眉,面上极快地掠过缕讶色,道:“老祖宗好眼力,当年擦肩而过的一眼之缘,竟认出了我来。”

我冷冷道:“你这样的人物,我怎会认不出来?”指尖缓缓勾出扇柄:“今日真真是个好日子,有怨有债的一齐来了,这也好,前尘过往的恩怨便一并清算了。”

他徐徐地又斟了杯酒,似完全没感受到四周压抑的灵力,唇角勾出个笑,话中有话道:“老祖宗,现在有孕在身,妄动杀气可是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的。”

一细思,我惊怒道:“是你在安胎药里下的凝气草!”

“是又如何?”他笑眯眯道:“老祖宗放心,这味药草对您自己全然无害,它是…”他的目光落到我小腹:“专门针对您与秦卷的孩子的。说来这要多亏了秦浅清,若不是她我还真不知道凝气草对未出生的凤族有非同一般的杀伤力。”

我抿紧了唇,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怕,当然怕了。以老祖宗的修为,杀我易如反掌,比捏死只蝼蚁还要容易。”他叹了口气:“可是老祖宗您就不想留住秦卷这一缕血脉么?”

这个人今夜是有备而来,他吃定我不会置腹中的孩子于不顾,所以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与我讨价还价,偏我还只能忍耐着道:“废话少说,你先给我下毒,后又派秦浅清以言语激我,无非有所图。拐弯抹角不适合你我,直说吧。”

他笑了笑,眸光如电,直射在我面上:“既然如此,我也就直言了,请老祖宗赏个脸面,将您的主心骨赐于我,我自会将解药双手奉上。”

他的目的竟是在此?如此一来我总算想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抓肥球去,想必也是为了引我用主心骨救肥球,再从中偷梁换柱盗走它。

不去瞧他面上势在必得的笑容,我侧过脸来道:“容我想想。”

“这是自然。”他起身笑道:“不过…”他顿了顿:“这凝气草可容不过老祖宗腹中的孩子七日。”

七日不长不短,足够我发现一些事,做出一些决定。最后一日天未亮时,我便醒了。在与秦卷断了联系的这些日子里,我每每睡不过两三个时辰,醒得一日赛过一日的早。睡眠不足,精神自然也是不济的,好在胃口如旧。早上吃了三块饼,饮了一碗粥,又用了些糕点。不晓得是不是错觉,摸着肚子似乎凸出圆了不少。这个孩子太安静了,好几次我担心是不是它连同蛊虫一道被醉晕过去,后来想起来它有层圆溜溜的蛋壳,想是安全的很。

今夜我与伯河约定要给他一个答复,前两夜他也来了,无非是催促我早做决定。我悠悠地喝着酒并不理他,他催得无趣了,在我这喝了几杯酒就不再来了。

时间在等候中被无限拉长,无事中我便调香打发空闲,待到傍晚,我将制好的香料放入铜鼎里,正要合上鼎炉时,大地忽然剧烈晃动了一下,一声龙吟响彻天地。不用掐指一算,我已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气息,被我一扇刺穿逆鳞的姬泽居然还没有死?

不多时,微生宅邸里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随手抓了个人询问情况,那人本不耐烦地想要推开我,回头一看,惊恐地跪了下来,连连磕头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刚才这番响动是那条妖龙作祟,那日尊神救回小世子后家主遣人去找那妖龙尸体,并无所获。后来发现一切恢复如旧,天无异象,诸人皆以为那妖龙是化散自天地了,孰料刚刚妖龙又重现委羽山,更身缠魔气,狂躁无比。前一刻回禀说是它屠净了方圆十里之内的生灵,正要往这边而来。”

逆鳞乃是龙的命门,当日我以为那一扇下去,姬泽必死无疑。可现下回想,姬泽并非是条普通的龙,而是个借妖术逆天复生的傀儡,想是那日并没有真正伤及到他的性命。这番他修养多日再度醒来,肯定要报复起事。这是我失手所致,也只能由我来收场。

匆匆赶到委羽山,层层重云宛如了鲜红的朱砂,淅淅沥沥的血雨浇在地上,花草一触即死,血水蜿蜒从白骨堆里流下。腥味冲入鼻内,胃里一阵翻腾,扶根枯木连连作呕。

狠狠吐了一场,一闻得那股血腥味,又忍不住呕出声来。许是察觉到了我的气息,咆哮的吼声渐渐从北边靠近了过来。显然姬泽还记得我这个仇人,并且现在一定…很迫切地想要撕碎了我。

我捂住口鼻,在周身支了层结界,暂且遮住自己的气味。靠在树上缓起的功夫,云层里一条庞大的黑影若隐若现,看得我心略有些凉。他一时没有发现我,盘桓在云上虎视眈眈地俯瞰着大地。

这么虚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龙性属金,前次一战,观姬泽龙息饱含火焰之力,端端克着我这株玉姥树。倘若我没有身孕,又或是对战的条行云布雨的水龙,或还有一战之力。这个状态,对敌一条狂性大发的成年龙,我可谓是毫无胜算。

我开始后悔将才冲动了些,没有写封信去请东华来,只得暗自祈祷微生家主早些时候从九重天搬来救命,而我能拖一时便是一时。环顾四周考虑该从何处引走姬泽时,突然腹中一阵绞痛,我冒着冷汗捂住小腹暗叫不好。这里血腥太重,怕是惊动了沉睡中的蛊虫。

剧痛之下,一个没提防,罩在头顶的仙障破碎了开来。登时,一道闪电劈下,云层间一双铜鼓似的龙目倏地锁定在我身上。

紧贴着枯木,我苦笑,这不是就是所谓的雪上加霜…

蛊虫钻动得着实厉害,姬泽一路狂啸而来,我却半步挪不开身子,眼睁睁地见着一张竖着森森利齿的血盆大口咬过来…

提起扇子的手被人推了回去,一道劲风带托起我往旁一偏,堪堪躲过姬泽这迎头一击。姬泽痛吟一声,翻卷着身子重新盘回了空中,一阵淋淋血雨洒下,地上浮起青黑的毒气。

我凝神强行安抚了蛊虫后才分出神来瞧一瞧正与姬泽长天入地搏斗的人,奈何他们缠斗在一起,搏斗太快,只见得道道利光闪动在云层之中,晃得我眼花。斗到最后我似是听见了一声啼鸣,心跳突然停了停,便见着一束赤色光芒穿过云层,姬泽重重地从云中摔了下来。

眼眶一热,捂着噗咚噗咚跳得我快喘不过气来的心跳,眼见着为赤色火焰烧红的云层渐行渐进,突然下/身一阵湿热,我一怔,手探过去,一手温热的…淋漓鲜血。

眼前一黑,我很应景地晕了过去…

这一晕晕得许多时日,这个许多时日是我从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景象所判断的。一顶藕荷色的床幔,绣着鲤鱼戏莲,感受不到仙气也感受不到魔气,这个地方…我没料错,应该是凡间。

初醒时的迷糊过去后,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摸自己的肚子,摸了一圈后又想起这个时候我还没显怀,又急急忙忙地去搭脉,一口气才舒坦了下来。神智慢慢归位,晕倒前所见的那一幕,重现在眼前,我想哭又想笑。

整了整复杂的心情,我掀开褥子,下地时脚步尚算稳健,走了几步忽听得外面有说话声,我愣了下,快步走至窗前,推开:“秦卷!”

小神农率先回过头,笑嘻嘻地朝我摆手打招呼:“帝君娘娘,你可算是醒了。”

另一人回过头来,银发如雪,森冷一笑:“你将喊你的救命恩人我什么?”

“…”我呆若木鸡地看着他。

61、祖宗,涅槃生

他眼一眯,凶光毕露:“你还敢提这件事?!”连连冷笑道:“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你在我身上捅了十八个窟窿,还胆大包天地擅自抹去了我的记忆。若不是你…”目光在我腹部扫了扫,哼了声,再不提。

恢复了记忆的昌合君威势犹在,嘘得我立即噤声,用一双眼光在他身上来回扫荡了圈,道:“你…也是只凤凰?”早在我与他初遇时,便发觉此人与秦卷有那么几分相像,仅是认为事有凑巧,可回忆起于姬泽搏斗的场景,云端之中明明是只赤红鸾鸟,亏得我还以为是秦卷。

昌合一听,容色更冷,冷嘲一声:“我不过是个山野里的妖精,哪敢攀得起堂堂凤族?”袖一甩,人大步往院外而去。

听出他语气甚是不对,我颇有自知地选择了闭嘴,小神农笑容可掬地凑过来道:“帝君娘娘既然醒了,就让小人瞧一瞧您和小帝君呗?”

我斜睨向他:“秦卷呢?”

昌合不会无缘故地来北荒,而看小神农现在这样子,秦卷应该也无大碍。一想到这人装病装死,还放着秦浅清过来气我,我就恨地牙痒痒的。

“帝君知道娘娘此刻正在气头上呢,不敢过来自讨没趣。”小神农滔滔不绝道:“吩咐小人在此伺候娘娘安胎,顺便让小人转告娘娘,他是…有苦衷的。”

我断然道:“我不信。”跨前一步,一手提起他的领子横眉冷对道:“你是说实话呢还是说实话呢还是说实话呢?”

小神农涨红了脸,忙从怀中掏出面玲珑圆镜,挥舞着它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松了手,他攥着衣襟怨怨不平道:“我容易么我?一个两个都拿我出气,我是个郎中!又不是个鸡毛掸子!”

接过镜子的我随口敷衍道:“你若真是个鸡毛掸子,至少比现在长得好看些。”

“…”

指尖在镜面上滑过,漾起层层水流般的涟漪,漆黑的镜面里渐渐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像,正是秦卷。他的背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辨不出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仅有支白烛点在他面前,照亮他一袭松垮的袍子和脸庞。待看清他憔悴如土的面容,我心揪成了一团,种种滋味混成无边苦涩,我轻声换了句:“秦卷?”

镜中的他毫无所觉,仍是执笔在写着什么,写几笔,瘦细的手腕就顿一顿,仿佛不堪重负。我又唤了几声,他仍是垂眸写字,小神农揉着手腕在旁插了句话来:“娘娘,这是用狌狌精魄所化成的镜子,承载着的是帝君的一段记忆。你再唤他,他也是听不见的。”

我怔怔地看着镜中的秦卷,许是写得乏了,他搁下了笔,握拳咳了两声,这才缓慢抬起头看过来,道:“云时。”

手足无措地我不知该不该应他,他墨染般的眸子里微有笑意,但无一丝光彩:“本来不想让你看见我这副模样,但是依你的性子,遮遮掩掩只会让你更加猜忌。”他的嗓音沙哑得厉害,饮了口茶才又道:“想必你也知道了前因后果,我现在没多少力气与你细说,只想告诉你,我没有事。”停顿了下:“只不过这具身体大概是不能继续支撑下去了。我原本就打算代你承伤后涅槃羽化,但后来旁生了许多意外之事,只得拖到现在了。”

他一口气说完了这么许多,白烛的火焰逐渐黯淡下去,他道:“等我回来,云时。”

手里的镜子重现变成了一面普通的铜镜,我木然地托着它,小神农讪讪道:“帝君娘娘不必太过忧心,帝君行事向来周密,这番涅槃早在他计划之中。娘娘只管安心养胎,等过段日子帝君就回来了。”

我打断他反问道:“凤族涅槃是不是会失去前一世所有的记忆?”

小神农面皮抽了抽,很不情愿地点了下头。

我冷冷一笑:“很好!”将镜子往地上狠狠一掷,头也不回地回了屋子,踏进屋子前回头对愁眉苦脸蹲在镜子边的小神农凶狠道:“我饿了!去做饭!”

小神农诚实道:“小人只会做药…”

如此,我便在凡间这个小小的城镇里暂住了起来。一开始的大半年,门口驻扎了许多小神小仙,他们探头探脑得趴在门边张望,小神农去轰了几次人,人数不少反多了起来,我在房中摸着微微凸起的肚子,听得外面似是有人对小神农如是说:“这位仙友莫想糊弄我等!这样醇厚雄浑的仙力,定是九重天哪位尊神驾临。我等千里迢迢来拜访,便是让我们瞧一瞧尊神一根头发丝也是好的。”

小神农手叉腰,趾高气扬道:“仙力?我们家主子正正经经从魔界里来的,你们的眼神忒不好了些。”

此言一出,众仙大惊,仍有一人不甘心道:“小仙修行虽不精,但魔气仙气也还分得清的。这清气腾腾,祥风和和,分明是位尊神。”

在后也不知小神农使了个什么法子,一群小神仙如鸟兽般散了去,小神农烦不胜烦地对我抱怨了两三遍后,我才拖着疲懒的身子骨使了个术法罩在了庭院上头。有孕后我整个人迷糊了许多,也懒散了许多,小神农在我的欺压下敢怒不敢言,每日也就远远躲着我,不到迫不得已绝不出现在我面前。

我只得一个人寂寞如斯地对那颗未出世的蛋说着话,大半是关于秦卷这个人的坏话,许是母子连心,每当我提起秦卷两个字是肚子里总有微微的颤动。

一次,小神农把完脉啧啧称奇道:“按理说,玉姥树与凤族的长成皆是极为缓慢的,小主子长得却格外迅速。估摸是娘娘和帝君两人灵气磅礴,小主子打小的根基就颇为深厚了些。”

我掐指算了一算,不由地开始担忧,会不会这孩子出世后,秦卷才涅槃成只小凤?老子孩子一样大的年纪,这让我有点不能接受现实。

凡间的生活平静安乐,东华与我通了几回书信,原来在我离开九重天后他就孤身一人回到碧海闭关去了,闭得个昏天暗地再出来时已得知了魔界□与北荒之乱。他写的书信一般皆是只言片语,和他人一样冷清,大多是寥寥几句关照我保重自个儿的身子之类的。可在今日我收到的那封信函的尾端,他写了三个字——“对不起”。

我捧着信,窝心地几乎掉下来泪来。我这一生大概只有东华一个能称作是知己的朋友,所以在北荒身陷危境之时我也曾埋怨过为何他不回信不联系?埋怨归埋怨,可我没想过他那样的一个人会写出这三个字来,怎不叫我窝心?

白日里伤感了这么一遭,不到晚间眼帘就重了起来,早早爬上床,才合眼,房间猛地晃了一晃,椽梁上簌簌落下了许多泥灰。又听得嗷呜一声嚎叫,我阴沉着脸披了件衣服出了房,抬头一看,多日不见的昌合君懒洋洋地坐在屋顶之上,一手提着个酒坛,一手抚着缩小版猰貐毛绒绒的脑袋。

猰貐被他摸得舒服了,打了个滚,整栋房子又是晃了一晃。我指着它,大声道:“小畜生,你再给老子滚一个看看,不把你剥皮抽筋我就跟你姓!”

昌合轻蔑地低视我一眼,拍拍猰貐的脖子:“儿子,去咬她!”

猰貐欢快地嗷呜了声,朝吓得面无人色的我扑了过来。它来势汹汹,爪子落在我身上时却轻巧得异常,猩红的舌头亲热地在我肚子上舔来舔去,蓬松地尾巴直摇。

我黑着脸使劲推开它:“你其实原身是只狗吧?”

仰头喝酒的昌合君呛了声。

待我笨手笨脚地上了屋顶,昌合将酒坛子拿到了一边:“这时候我可不敢给你酒喝。”

“送我我都不喝。”我瘪瘪嘴,用脚踢开妄图蹭过来的猰貐:“你到底是怎么恢复记忆的?与秦卷脱不了干系吧?”

今夜是半月,凄凄月色下的昌合竟显出几分孤独寥落之情来,他按着酒坛子道:“是啊,是与他有关。”

喝了酒敞开怀的昌合向我说了一个故事,故事发生在近百万年前的汤谷。汤谷乃日升日落之地,里头生了株三百里高的扶桑木,洪荒初蒙时期,由日月精气化了两个凤凰蛋,恰好就在这株扶桑木上,一个是秦卷,而另一个便是昌合。从亲疏远近来看,这二人称是兄弟再不为过。坏就坏在不久之后的天崩地裂,两仪崩、四极摧,即便是汤谷这样的圣地也难免受其影响。两个凤凰蛋,一个流落在了昆仑白茯山;另一个则不幸地流落到了黑水之地。

黑水是三界恶名昭彰的险恶之地,所有最为肮脏污浊的凶兽妖魔皆齐聚此地。昌合这个凤凰蛋仗着一层牢不可摧的仙障,虽免于了被吞噬的下场,但日经月久,受了数十万年的浊气侵害,一个好端端的神族凤凰渐渐异化生了妖性。而昌合甫一出生,身子骨大不如他的兄弟秦卷,更在黑水饱受欺凌。好不容易逃脱了那个魔窟,便误闯了龙族的居住地,接着就被我阿娘救了下来。

如此,他与秦卷的相像、他的鸾凤原身,种种所谓的巧合迎刃而解。

他喝一口酒,道:“我原本怨着天地不公,为何秦卷他安然无恙地落在了白茯山,我却沦落成了一介妖族?”他觑我一眼,笑道:“现在看,倒是娶了你的他比较倒霉些。”

“…”刚还对他生出的怜悯之情霎时烟消云散,我抽抽嘴角道:“这么说,那就是秦卷找到你,让你记起了所有事?按你所说,你应该挺羡慕嫉妒恨秦卷的,你为何会帮他来北荒救我?”

昌合嗤笑了声:“我来救你?”他的目光放向远方:“当年姬泽是因为我而误入了歧途,杀它也算是弥补了我的疏忽。至于与秦卷联手,对付伯河…”他眼中寒光一闪:“我与他本就有冤仇,当年我失手被擒,关入赤水水牢全拜这个小人所赐。说来,你与他不也是有段血海深仇么?”

我一怔:“什么?”

“数万年前灭龙族的人就是伯河,在此之前,伯河曾秘密拜访过龙族,求你爹助他登基为帝。但当时你爹出于自保的原因拒绝了,那时候你与重华走得很近。伯河担心你爹会因为你而站在重华那边,便使计,用九尾狐有毒心血做成蛊毒,借着龙族与魔族交战之际掩人耳目,灭了整个龙族。”昌合有条不紊一一道来:“而白茯山灭族一事…我猜他原来打算在背后捅秦卷一刀,没想到扑了个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派人假扮魔族烧了白茯山,离间你与秦卷的感情。”

昌合感叹一声:“论算计,伯河与高俊那老皇帝真是一对嫡亲父子。”

我听得手脚冰凉,灌完了酒的昌合将坛子一摔,吹了口哨唤来猰貐,一跃而上,临行前状作无意道:“算起来,秦卷涅槃也有段日子了。唔,我上次在秦钟山似是见着一只小凤凰,他身边伴着的那个雌凤凰与被你一扇子打回原形的那只很有几分相像啊…”

“…”

我想我大约是要走趟秦钟山了…

62、祖宗,情复旧

秦钟山在南荒中部,漫山遍野皆是丝竹梧桐,山水里点点水润光华,乃是露在石表外的上好玉石。无怪秦卷会选择在此处涅槃,无论从风水还是环境,乃凤族栖息生养的绝好之地。

立在云头朝着下方葱茏山林搜寻长了会,发现全山上下皆笼着凤凰的祥瑞之气,想要从中辨别出秦卷的气息来,委实有些困难。降下了云彩,一只雪白的鸾鸟自树枝翩跹而下,轻轻巧巧地落在我肩头,柔软的翎羽蹭在我脸上,欢愉地撒着娇。

我有点愣神,以前自己也没这么招鸟缘哪?

鸾鸟在我脖子上蹭了会,腾空而起,双翅笼住我腰身,又亲热地贴着我的小腹黏糊了许久。我才后觉出,它示好的是我肚子里这个凤凰蛋。凤凰乃万鸟之王,鸾鸟通得灵性,自然而然为它所吸引而来。

嘴角抽了抽,这孩子当真是秦卷的种,还没出生就如此地招桃花了。屈指在鸾鸟的额头弹了弹,问道:“你们这可有一只…”回忆了下秦卷那只小凤凰的模样,我比划了下:“这般模样,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的小凤凰。”

它歪着头好奇地看了我会,黝黑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引首向天长鸣一声,展翅摇曳着山中一处飞去。我加快了脚步,跟了过去,拨开重重幽篁,鸾鸟引我至了处山坳处,两扇孤刃似的悬崖成犄角之势形成了个窄细的入口。鸾鸟停在一截枝青竹上,再不向前,观它敬畏退缩的模样,料想这便是秦卷所在的地方。

入口处堆了小山高的新鲜竹叶和果子,时不时还有其他的鸟雀衔来,放置在顶端,大概都是孝敬给秦卷的。

从袖中摸出块糕点塞进鸾鸟嘴里,摸摸它的脑袋,一拎袖子往山坳里去了。

一进山坳,我险些为腾腾暖气熏晕了眼,扬袖扇去袅袅白雾,一处八荒难得一见的洞天福地渐渐显露出来。白玉为地,黄金为石,连河床之中的鹅卵石都是晶莹碧透的玛瑙珠石,秦卷这厮倒真会享受。再往里走,一株目测约有百丈高的扶桑木参天而立,我想起昌合所描述他与秦卷在汤谷时的情景,秦卷涅槃定会择个与原来的出生地八/九不离的地方,而这株扶桑木恰好符合这个条件。

走近了瞧清,扶桑木树身极为粗壮,竟有一两丈之广。绕着它转了两圈,再抬头望密密麻麻的林叶里瞅了瞅,绿油油的一片,哪有一丝秦卷的身影。泄气地一手扶在树上歇气,孰料掌心落下的地方飞出点点荧光。我一怔,立即明白过来,这应当是处结界,再度用仙力试探了下,没想到很轻松得就破了这个结界。树身豁然洞开,一个容纳一人进出的洞口浮现出来。

我才往里头探入个脑袋,突然身后一股大力踹在我背上,猝不及防,整个人跌进了洞里。这一摔摔得可叫一个凄惨,蒙头蒙脸全是灰扑扑的尘土,吃了一嘴的泥灰。哪个不要命的,敢暗算我!

回头看去,正对上一双滴溜溜转的、黑中带赤的眼珠子,凤眸斜飞,端的是勾魂夺魄的魅惑。而此刻,这双眼睛的主人正器宇轩昂地踩在我身上,用一种十分不善的眼神俯视着我,像在打量一个外来入侵者。

刚才百找他不见,现在突然出现,可见他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围观了我很久。我猜的果然不错,这厮从小就是个坏胚子。

“…”与他对视了会,我清了清嗓子:“秦卷?”

他继续用那种陌生又冰凉的眼神看我,一股邪火冲上我的脑门顶,袖风一扫,将毛还没长全的小凤凰从身上挥了下去。

显然平常作威作福惯了的秦卷没料到我胆敢对他如此不敬,短促地尖叫一声,小小的羽翅一扇,几簇烈焰朝我扑了过来。翻了天了这!还对我动起手来了!

事实证明,以我再不济的身后欺压一只才出生的小凤凰还是绰绰有余的。没过半刻,蓬松成一团乱毛的小凤凰就被藤条绑得严严实实擒在了我手中。不理会他喷火的目光,我嘿嘿嘿地捏着他脖子提到眼前,晃了晃,道:“烧我啊?咬我啊?瞪什么瞪,我就欺负你了。”

愤恨的小凤凰头狠狠一低,重重一口啄在了我唇上。

我嘶了一声,无名指在唇上擦了擦,一缕鲜红。

我冷眼看他,他哼唧了一声,昂着脑袋毫不服输地鼓着眼瞪我,浑身的毛都炸开了。

于是,我也一点都不手软地将他揍了一顿。

我找到了重生了的秦卷,可天杀的,他真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山坳好是好,奈何入眼皆是金灿灿白晃晃的玉石珠宝,强行搂着秦卷“培养”了会感情,我的眼睛受不住累,而腹中又开始咕咕鸣鼓,只得暂先出去。

手才一松开,小凤凰迫不及待地逃了出去,许是因为被我禁锢太久,腿脚麻木,就见它甫一落地就咕噜咕噜地滚了起来。我一个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它既羞又恨地飞快瞟我一眼,翅膀一抱头,气嘟嘟地留了个撅得高高的屁股给我…

一头黑线地看了它会,我舒展了下筋骨,站起身来。

既是寻到了秦卷,我琢磨着这段时间暂且就在这秦钟山住下好了,顺便守着他别给我惹出些乱七八糟的风流债来。小神农道在我昏睡不醒的时候已经取了昌合君的血替我解了毒蛊,这身子应是无大碍的,唯一要考虑的就是平日吃些什么。

从山坳里钻出来,一抬头见着仍有来往鸟雀进贡鲜果给秦卷。眉一挑,我理所当然地挑了几个最是鲜嫩多汁的仙果。拾了个果子,咔嚓了一口下去时突然感受到一束莫名怨念的目光扎在身上,循着看去,就见着个鬼鬼祟祟的小小身影趴在不远处。对上我的目光,它嗖地竖起了羽毛,敢怒不敢言地缩回了脑袋。

秦卷啊秦卷,你也有吃瘪的时候啊,我得意地将果子啃得愈发大声起来。

临近傍晚的时候,我在秦钟山土地的帮助下,已在山坳入口处搭好了间简单的竹屋。土地是个很有眼见力的主,竹屋一搭好,大大小小的家具用具便一应俱全地搬了进去。末了,还搓着手笑呵呵地问我要不要专门调几个人过来伺候?

婉言拒绝了他的好意,并特意吩咐他替我在山脚设个门障,无事不要让人来扰我。这么一来,我便算是在秦钟山安营扎寨了下来。我向来是个随遇而安的主,早年漂泊在外,一人过得倒也无虞。如今有了身子,除了吃得多点,其他也没什么好烦恼的。

这山中秦卷本算是一方霸主,可打我来了,情势陡变,山中仙禽灵兽感受到了我肚里这个小祖宗的气泽,无不过来纷纷讨好。这么一来,秦卷那厢多少冷落了下来,这更加深了它对我的怨恨。早些几天,我置于屋外晾干的鱼一夜过去总会少上那么几条,又或者置于泉眼里冰镇的果子不翼而飞,更甚者我白日忘在外头长椅上绣着的小儿衣物都被它卷跑了去。总之,有什么偷什么,一切以能闹得我不安生为目标。

三番两次后,我对着空空如也的鱼篓沉思了会,下午在山中药草茂盛处转了一圈。次日,我坐在美人蕉下旁读了一卷经,回屋时做无意状将没吃完的一碟花饼忘在了石桌上。

后来整整有三个月,没见着小凤凰的身影,而我这里从此以后再没丢过东西。再与它在溪谷处狭路相逢时,我笑眯眯地看着仍有些光秃秃的它道:“这回是让你掉光毛,下回再偷我东西我就让你永远不长毛。”

它望着我的表情幽怨又惊恐。

果真,之后小秦卷安分规矩了许多。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压根就不是这么容易善罢甘休的主。可他现在见着我都绕道走,即便迎面撞见了,也是目不转睛地与我擦肩而过,这让我有点微微不太顺意。

一日出门钓鱼,撞见了他也正巧飞出山坳觅食,另一只与他差不多大小的小凤立即从梧桐上飞了下来,凑到了他跟前叽叽喳喳。我不禁露出个冷笑,秦浅清你还真真是阴魂不散!

反观秦卷,倒是没有多亲热的表现,瞧也没瞧她,被缠得紧了就烦不胜烦地一翅膀将她挥得远些了。我缓和了些脸色,这小子还有点眼色。将要振翅而非的小凤凰突然一顿,往我这边看来,目光下移停在我肚子上,古怪地瞧了会,飞走了。

我扶着门,摸着下巴打量了回孤零零被甩在后面的秦浅清,还是要…想个法子彻底断了这姑娘的念头才是啊。

翌日,我根据土地的指引,往秦钟山下不远处的遂郡走了一趟。遂郡是个不大不小的城镇,里头一个不大不小的世族,便是秦浅清的母族。听说在重华死后秦浅清她爹就将她赶出了家门,称没有这么一个不忠不孝不义的女儿。后来秦浅清不知死活过来受了我一扇子,沦落回了原身,她娘心一软,拼了老命将她接回了秦钟山好生养着。

我和和气气地叩了秦家的门,又和和气气地扯了个九重天不高不低的仙位称号,下一刻,秦浅清的爹娘就亲自诚惶诚恐地迎了出来。入了前厅,我也没多废话,直奔向主题,蔼声道:“小仙此番是奉了我家主子的意思来的。”顿了顿:“我家主子就是东华帝君。”

秦浅清的父亲忙拱手道:“原是东华君门下的仙侍,失敬失敬。”

又是番寒暄,我道:“这个说来有些复杂,近日帝君与他未过门的妻子恰巧下界云游到此处,遇见了个凤族小姐。凤族小姐呢,对我家帝君一见倾心。我家未来的帝君娘娘也个度量大的,只是觉着这般对小姐的名声不好,但又不便直言,怕叫外人说她不能容人。其实呢,这次小仙来说是帝君的意思,其实是奉那位神女的意思。神女道,如果令嫒有意,您与夫人也属意,便先订下…”

“胡闹胡闹!”秦老先生气得胡子发抖,指着那旁的老夫人道:“就是你要接那个孽障回来,接回来也不好好管教,现下又做出这不知羞耻的事来。令我族蒙羞在东华帝君前。你还不快将那个小孽障捉回来!”

我咳了声,道:“秦老动这么大的气,莫非是小姐已另有了婚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