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的眼角抽动了下,我当做没看见。

“若是他人所言,我或许不信。但,”涂山小白侧过身,让出一人来:“他的话,我却是不得不信的。”

出现的人是展念…他抱着剑,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我忽然失去了所有言语,一种天大的滑稽感油然而生,为什么会是他?

明明那日,他与我在市集相遇…

秦卷像早已料到现在发生的一切,看着我的眼神意味深长,而我只感到说不出的疲惫。

“只有你一人最后与阿幺相见,况且…”涂山小白面露之色,转瞬为冷然所取代:“你精通木灵之术,而阿幺身上的伤口恰恰为藤木贯穿后所留下的。无论真假,只得暂时先委屈你了。”

他抬头,空中疾驰出几条银丝锁链,飞卷向我。

在我出手之前,秦卷的扇子已挡在我身前,扇面轻轻一抖,那几条锁链粉碎殆尽。

“仙上,阿幺是我的亲妹妹。”涂山小白动了薄怒:“也是涂山氏的二小姐。”那二小姐三字,在他口中格外加重了些。

“涂山氏二小姐也好,三小姐也罢。”秦卷漫不经心地说:“云时毕竟是我的人,由不得外人来拘束。若真是她动的手,我会亲自动手给涂山氏一个满意的交代。在此之前,没人能碰得了她。”

涂山小白沉默良久:“也罢,但在查明真相之前,此女不得离开青丘半步。”

这算是退让了很大一步了,在青丘的地盘上公然对涂山氏的族人下手,以涂山护短的性子,放在别人身上,怕早被丢进蛇窟鼠洞里受尽酷刑了。

回去的路上,涂山小白急着赶去看涂山环先行离开了,离开之前留下展念监视着我。

他一人默默走在后面,似乎也不打算做些解释。

秦卷与我并肩而行,翘起几分讽刺笑意:“我早叮嘱过你,离他远远的。”

我仍旧沉浸在失落之中,没好气地冲了他一句:“他不是好东西,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少燕倒是唯一一个满脸愁色之人:“仙上,你这样做,是否…”

“怎么?难道只许他涂山氏护短,就不许我徇私?”秦卷淡淡道。

少燕不说话了。

看了眼凤眸里暗色流转的秦卷,那种微妙感又一次浮现出来了。很快又被满腹的疑虑冲淡了去,我做不经意地状探了眼身后的展念,无声地动了动唇:“我总觉得这事不大对劲?”

秦卷撇了我一眼。

我将涂山环算计我的事细细道来。

听到最后秦卷的脸色愈来愈沉,指间扇子不堪重负咯吱一声,扇骨破碎。

“涂山环是骄横任性,但以她的见识,怎会知晓那处蕴含了火神祝融之力?”我回想当时情景慢慢分析道:“就算她误打误撞发现了,以她的能耐,驱使红莲业火,怕还是有些不易的。”

无意中看了看少燕,我不假思索道:“对了,那日她抽少燕时的鞭子,如果我没看错,那里面藏着魔气。”

第16章 祖宗,施针了

秦卷听罢,沉黑的眸子忽闪了下,微卷上翘的睫毛掩住瞳孔里的色彩。他像是在笑,可嘴角的温度却凉得叫人看着心慌。

这人从我第一眼认识他起,就喜怒无常的很,这时候又不知道腹中盘算着什么。

堂堂涂山氏的小姐与敌对的魔族有勾结,这一天大的丑闻传出去,九州八荒又是一场风云嬗变。九尾涂山氏与神魔两族的关系本就微妙,而连我都能看出涂山环鞭子上的不妥,我就不信涂山小白会看不出来!真如此计较起来,青丘那柄原来不偏不倚的秤杆,恐早就有了偏颇。

我突然醒悟过来,这与现在的我又有什么关系?涂山氏欺我在前,神魔两族与我皆有恩怨,我巴不得看他们狗咬狗。必要的时候,也指不定我会伸出双筷子,在他们那趟浑水里搅合搅合,让他们乐呵得更欢些。

可秦卷在这其中又担着个什么角色呢?我有种预感,少英的失踪并非那么简单的一桩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想来想去,总觉得哪里还有些不对劲,可一时间偏偏找不出那个点。

我是个不喜欢用脑子的人,之前因为太笨,现在因为太懒。琢磨到了自己住的房门口时,我就彻底放弃了再研究下去了。

朝房间走了两步,看见那张床,浑身才似和散了架一样。

张开双臂待要砸下身子时,一人抢先一步已坐在了上面,正是我这段时间都不太想见到的秦卷。我堪堪稳住身子,看他气定神闲地坐在那,丝毫没有要走的样子,我气不打一处来。

好,你不走,我走!

一回身,对上的又是个我不想看到的人,沉默寡言的展念。

“你!”你说你不是重华的贴身侍卫么?这样丢下主子一个人跑到青丘来,被个涂山氏那几只大小狐狸驱使,真的没问题?

你了半天,对着那张熟悉的脸,我始终还是说不出狠话,只得指着门,有气无力道:“你出去。”

他不动。

“我好歹是个姑娘家!”我拔高了音量:“涂山小白叫你看着我,是不是连我沐浴更衣入侵,你都得在边上看着?”

他仍旧没有动弹,只是看了眼靠在床上的秦卷。

秦卷微微挑起点嘴角,嘲讽之意不言而喻,继续悠然地翻着书。

终于,展念默默地出去了。

门关上的瞬间,我瞧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银色流光笼罩在了房间中。

我对下了结界的秦卷道:“你想说什么?”

“你难道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秦卷不答反问道。

现在我连看你都懒得看,还说?

可看他的样子,不似玩笑。我定了定心,努力不去回想昨夜发生的事,道:“你是指我的仙术?”

此事确实怪异的很,他听我又将过程详细重复了一遍,沉眼思索了会:“你且过来。”

磨蹭了下,挪了过去,他以掌心覆在我额上,半会道:“原先我探查你的灵台,虽灵力磅礴莫测,但不知为何,似有一层与之格格不入的外力牢牢压制住了它。现在,这股外力却消失不见,准确来说,是与你自身的木灵之力融为一体了。”

“这么说,我是不是还得谢谢涂山环。因着她,我才因祸得福?”我嘟哝了句,心里却隐约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自己毕竟不是原来这具身体的主人。若玉姥树这样的古神嫡脉,即便没开灵性,但天生就对我这个鸠占鹊巢的人有抵触力。这怕便是一开始我怎生都使不出灵力的原因来…

他笑了,倦色之中添了几分慵懒风情:“火神祝融,真算起来与你还是兄妹。你我这样的古神之脉,各有所长,但归根究底,灵力皆源于父神母神。相长相进,并不难解。”

听他这样说来,似乎是这么个道理。

“但即便没了那层束缚,你现在也仅有一身无上仙力,而不懂怎样自如。”沾沾自喜不过俄而,秦卷一盆冷水就泼了下来:“别说我,像门外站着的那个人,动起手来,你胜算也危险的很。”

这人咋就不见得我好呢?

这么你来我往地说着话,原想着的那些尴尬悄然消逝不见。现在的秦卷与昨夜山洞中相比,如同截然相反的两人。这样的他,才是我所认识的那只凤凰,内敛平静,看似无法捉摸的性情,却又时不时气得你跳脚。

他很喜欢见我气闷的样子,笑得眼都眯了起来,风流肆意。笑得我要恼了,才停了下来:“你要想有朝一日,亲手能擒下涂山小白这样的人物,我给你的书就不要像今日这样崭新得我拿着都不好意思了。”

说着,他咳了声,人也显得有些苍白虚弱。

这才想起一个被我遗忘很久的事由来,我忙道:“你的毒快与我瞧瞧。我找了些金针,说不定能将你的毒渡一些出来,本还配了药,可不想丢哪去了。”

探了探內腑,又把了把脉,奇了怪了。皱着眉从枕头下抽出针簿子,比划了下。

大概是见我神色略沉重了些,秦卷开口道:“怎么了?毒重了?”

摇了摇头,示意他平信静心,暂莫说话。金针渡脉这法子,我许久未用,下手轻重不太能把握得了。轻则探不清虚实,重则…在某些灵穴直接就废了秦卷这身仙力。

“左右是在我身上扎针,你害怕什么?”身为当事人的秦卷反倒风轻云淡。

白了他一眼,指尖一点灵光,慢慢滑过针身,凝聚在针尖之上。

“下针要平要稳,灵穴乃神族蕴含灵力之处,入针时定会有灵力相聚涌动。此时定要凝神聚气,外界就是天塌地陷,你手里的针也不得偏离分毫。”耳边响起一人厉声训斥。

心慢慢定了下来,一根根金针落下,秦卷容色不变,淡然地瞧了瞧我,调转开了目光。

“哗啦!”门应声而开,风卷入房内。

我握着的手一抖,秦卷一声闷哼,凝凝神,夹着针拔出。

看也不看来人是谁,我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你们这是…”涂山小白诧异开口。

“让你滚,你没听见么?”将针一根根拔出,收好。刚刚若是我手下再重一分,秦卷此生大约是再也看不见了。刚刚来不及多想,现在对这个涂山公子,我…

秦卷轻轻握了握我的手,安了安我的情绪,对涂山小白道:“将将我有感不适,她正与我施针在。”

涂山小白走近两步,容色紧绷,开口道了句:“阿幺不行了。”

“又不是我杀的人,不行就不行是了。”我淡淡道。

涂山小白的脸色一瞬间奇差无比,但竟没有勃然大怒,看了看我收起的金针,问了句:“你与神农的女儿云葭是什么关系?”

掩在袖子里的手一抖,不过不明显,涂山小白只顾看我神色反应,没有注意到。倒是秦卷颇有深意地睇了我一眼。

“我自幼跟着他在白茯山长大,与神农的女儿会有什么关系?”我奇怪地反问了句,转而道:“你有功夫来找我麻烦,不如去看看还有什么法子能救涂山环。我记得吧,高俊国不是有个秘宝——春叶秋华,可以起死回生么?你们两家世代联姻,借一借应该没有问题吧?”

涂山小白哪能轻易罢休,我只得道:“我是会点医术,但神农的女儿云姬现在也有二十六万岁的年纪了,你看我像么?再说了,”冷哼一声:“我若是神农的女儿,哪有别人欺负我的份?”

话说到这,有秦卷在,涂山小白也不好拿我如何。

看他颇有不甘之色,免得万一我落单被他捉着了刁难,我平平道:“南荒堂庭山上,有一片棪木林,其中有株是生了八万八千年,当初神农帝亲手所植下的。它生的果子有活血生肉之效,你不妨去找找。我还是那句话,借来春叶秋华,万事大吉。”

他露出似信非信之色,我不再理他。

门外进来一小厮,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最后他沉默离去。

“传闻神农氏的女儿云姬擅长金针渡脉之法,医术超卓,连他的父亲后来也道‘云姬之术,尤在我之上’。”秦卷眼角含笑,望向我:“你叫云时,我也有点怀疑…”

“怀疑你个头,先管好你自己的命吧。”冲了他句,我叹了口气道:“真是奇怪了,明明之前已是毒入肺腑之相。可刚刚我运针之时,你的灵台内腑探不到一丝余毒,干干净净…”

就连所中的春毒都觅不到踪迹…这是我没说出口的。

“这样不正是如你我所愿?”秦卷倒无一点稀奇之色:“这几日,你安安分分地就待在这。等此事一过,我们就回白茯山去。”

回白茯山么…

送走了秦卷,我站在窗下看着黄昏日下,明明出来没几日,却好似已有了“山间一日,人间一年”的恍惚感。

秦卷中毒,少英失踪,我遇险,涂山环遭人所害…涂山小白,展念,秦卷,还有那个在蒲柳亭中所遇到的人,一环接着一环,就仿佛织成了一张弥天大网笼在我头顶。偏偏我身在局中,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原以为重生之后就远远离开了四海八荒神魔这些事,可没想到,就如同命中注定般,今日有人提起了云葭,来日会不会就有故人站在我面前…

看着日沉星起,覆手合上窗,左胸口忽地狠狠跳了一跳。

摸上去,又是跳了一跳,耳边似幻似真地响起一个人的声音:“我要是唤你,你必须马上出现。”

遭天谴的,我刚刚才想到这人,他就立马蹦跶出来了。

我不理,可心口处跳得愈发快了,随时都要挣裂,跳出来似的。

回头瞧了瞧紧闭的房门,捞起随风入手的一小截杨柳枝。

一滴血,一截木,化我形。

蹑手蹑脚从窗子爬出来时,不放心地再探头看了看,烛火下房间里的“我”安静地坐着看书。

像,实在太像了。不枉当年我用此招回回带着重华从他的太子宫里潜出去玩,百试不爽。

觅着冥冥之中的感应,我小心翼翼地摸索而去。

涂山府邸外,五里处,一人负手而立:“狗都比你跑得快。”

第17章 祖宗,剖心了

“那你找狗去好了。”我想也没想,转身就走。

跨出去两步,心脏一阵撕裂的痛,如一条瞅不见的细蛇卯足劲儿往里钻。

“不是挺有骨气么?走啊。”他凉笑一声。

走你妈个头的走啊,再走一步,我那颗心都要碎成渣了。

认命投降的我掉转过身,嘴上仍是不服气:“这回我可不是打不过你,是你阴险在先!”

他不以为意道:“我只要你乖乖听话就好了,过程如何,我不在乎。”

今夜是满月,银月升在东天之上,累累贯串垂下的帝流浆循着千丝万缕的月华,从天而降。那人斜斜依着块半人高的石墩,悠然地享受着月华精气,眉目间那点妖异之色愈发洌艳。

“你喊我出来就是看你修行的么?”秦卷前脚才嘱咐我安生待着,后脚我就溜了出来,要是被人发现,又是一场不必要的麻烦:“以你的身份,这样大大咧咧出现在这里也忒大胆了些。为了你好,咱们还是山高水长,江湖不见的比较好。”

微合的眸子猛地睁了开,盛满着冷意:“你知道我是谁?”烈烈杀气席卷而来。

“不不不,”我忙摆手解释道:“不是你说你被高俊神族追杀么?在这青丘,走十步就能遇见个神族,多不安全啊。”

他犹疑地凝视了我半晌,哼了一声,才道:“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料你也没那狗胆。我叫…”

一把捂住耳朵,我拼命甩着头:“我不听我不听,我什么都没听到。”

可惜,他的声音仍是清清楚楚地传入我耳中:“昌合。”

昌合?妖族现在的帝皇昌合君?怪不得他能潜入轩辕山刺杀高俊老头,也怪不得能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里。可有一点我想不通,妖族向来是夹在神魔两族之间,担着个合格的墙头草,两边谁也不得罪,为什么他会去行刺重华他爹呢?

“真是好大的名气。”我垮着脸放下手道:“你告诉我名字无非是想威胁我,可之前你已给我下了血毒,不是多此一举么?”

他奇怪地看着我:“谁说我要威胁你,我…”想了下笑得很诡异:“只是想告诉你名字而已,毕竟我们现在是朋友,不是么?”

我欲哭无泪,谁和你是朋友啊?我不需要喜欢用人脑袋做花盆的朋友啊!

“说吧,你找我来做什么?”杀了我我都不信,他冒险而来,只是告诉我他的名字。

嬉笑之色渐从他脸上褪去,夜风拂起一缕长发,恰巧挡住他半边脸颊,从这个角度来,他和秦卷真是有几分神似。

“你住在涂山氏的府邸中?”

点点头,就算我想撒谎,以他的能耐查出来也不是难事。

他抬起头,瞳仁在月色下隐隐生光:“我要涂山小白的心。”

如果此刻我在喝水,定是喷他一脸:“你居然喜欢涂山小白?”

千算万算,我没算到,这个昌合君竟是个断袖癖。

刹那,那张脸黑了下来,臭得像是恨不得立刻宰了我,隐忍再三,他冷冰冰地解释道:“不是涂山小白的也可以,只要九尾狐族中人的心脏就可以了。记住,我要的不是颗死心,而是颗活的。”

莫说我有没有能耐在涂山氏的眼皮下取一只九尾狐的心来,就说让我活生生的剖开他们胸膛,挖出心来。哪怕我与涂山小白有仇,也下不了这个手。

“我做不来。”不用考虑,我就果断否决了。脑子一转,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脱口而出:“涂山氏的二小姐是你下的毒手?”

“二小姐?”他略一思索,不屑一笑:“怪道这几日出入涂山府邸的郎中这样多,原来有人在我之前动了手。”

观他容色,不似作假。但妖族以狡猾多谋出名,作为妖族之王的他说的话,我不得不斟酌再三:“你说得可是真话?”

他冷笑:“要是我动的手,你以为她还有活命的机会么?”顿了一顿,讥笑道:“光看你生了一双明眸妙目,却辨不清人是人非。涂山二小姐受伤这样大的事,为何外界听不到半点风声?可见是涂山氏有心掩盖,不愿事态闹大,而值得涂山氏如此遮掩的…”

他不再往下说去,我却模模糊糊知晓他指的是谁。可若是神族,不仅没有理由,而且联想到之前涂山环的鞭子和后来困我的狠辣手段…

“我不信。”我矢口否认他的说法:“我虽然不够聪明,但你也莫想唬弄我。说是魔族干的,我兴许还能信几分。”

嗤笑一声,昌合也不与我继续争执下去。

“既然你本事这样大,为何不亲自动手?”我谄媚地奉承道:“你也知道我没骨气没出息还没用,到时候失手了,涂山小白一拷打,我一定将你交代了出去。”

“你是没骨气没出息,但现在你可比以前有用的多。”他话中有话道,嗤笑一声:“就算你将我交代了出去,涂山小白也抓不到我,死的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