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仿佛混杂了沙子,一字一句浑浊不堪、支离破碎,刮得人耳膜生疼。
自知无力杀掉兰戎,她宁可自尽,也不要再接纳一丝这肮脏的血液。
——难容于世的,孽种。
兰戎这才知道,他的名字谐音“难容”。
陆明彩每次叫他,都在重复她对他的厌恶、提醒自己他的身份。
名字啊,那通常是,父母亲给予孩子的祝福或蕴含纪念的意义。
“兰戎”,这两个字,却宛若一个怨毒的、从娘胎里带出的诅咒。
小小的兰戎,颤抖着双唇,至始至终想喊一声“母亲”,至始至终没有喊出口。
这两个字,令他作呕。
没有安慰,毫不避嫌。
阴狗冷着脸,站立在陆明彩的尸首边,试图煽动他的情绪。
“想必,少主也知道蛊血的效用了,您身就不平凡,难道甘心屈居于小小石室?正道这般欺你辱你,您难道不想振兴魔教?为您的父亲报仇?”
兰戎没有回话,仿佛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
他很小心地擦掉身上的血迹,把自己的伤口包扎好,还上了最好的金疮药。
“啊,得早点回家了,丸子姐姐醒了会找我一起吃早饭的。”
他碎碎地念着,转头之后,再没有往陆明彩的方向看上一眼。
“早点回家,回家。”
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家”这个字的发音被他咬得软软糯糯。
阴狗第二次潜入石室时,兰戎正在认认真真地练习《兰花宝典》。
小孩已经十一岁了,日子过得挺好,和两年前的皮包骨头相比,胖了许多。
他名字还是叫“兰戎”,别称是“小兰花”。
——“你呀,这么爱撒娇,就是朵小兰花。”
小兰花睡前总爱缠着大姐姐讲故事;喜欢把脑袋凑到她旁边,被她大力揉乱;喜欢让她摸自己没有消食的小肚子;喜欢听她无可奈何又饱含宠溺的语气。
“这两年,您的修炼毫无进展。”
“实不相瞒,少主,以您的体质根本无法修炼正道的武功秘籍。”
阴狗将教主留下的《阴魔决》双手奉上:“修魔对您,才是正途。”
“毫无进展……”
兰戎展颜一笑,坦坦荡荡道:“那我和婉婉姐姐,就可以一直呆在这里了!”
呆在这儿,做一个胸无大志却快快乐乐的笨蛋。
石室共处的第三年,正道清扫魔教,遍寻夜魔余党无果。
天辰教派出弟子,预备开凿曲暮酒口中的地道。
“要是能把被子放到大太阳的地方晒一晒就好了,睡起来一定很舒服。好想念,那种有阳光晒过的松软。”
花知婉洗了被子,在石室里极难风干,便随口抱怨一句。
兰戎听完,默默地找出积了尘的《阴魔决》。
十三岁,假借练功之名,兰戎挎着自家制作的衣篓,贤惠地出洞晒衣服。
不慎,遇上了天辰派的弟子。
对方出招毫不留情,势要将他置于死地。
兰戎唯一可以抗衡的武功仅有“阴魔决”,只好使出它,勉强迎敌。
来自他人的陌生内力被他的身体源源不断地吸入,敌方的筋脉尽裂,死状可怖。
未免生出事端,他把尸体喂了九头蛇。
不想,这般处理仍是节外生枝了。
弟子的失踪引起了天辰教的重视,他们派向地窖的人越来越多。
渐渐地,兰戎成为了九头蛇的新饲主。
十四岁的某一天,兰戎的婉婉姐姐看着法器,突然哭说“想回家”。
他见不得她掉眼泪,不假思索,立刻允了她。
她也不疑,练了五年都无所进展的《兰花宝典》,如何在顷刻之内便修炼完成。
他则庆幸,自己先前趁她午睡出去练了会儿功,解决掉了天辰派的看守人员。
兰戎是不愿意花知婉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不愿意她知道,他与魔教、天辰教有瓜葛;不愿意她知道,她对自己有成瘾症状;不愿意她知道,他练了《阴魔决》。
他想做她心目中乖乖听话的好小孩,没有沾到血腥、没有背负人命,外表与心灵一样单纯善良。
他渴望着,能和她永远亲密无间地相处下去。
但,直到接触了险恶的外界,兰戎才知道,自己自诩的强大并不足以保护她,未丰的羽翼也无法完全遮蔽她的耳目。
阴魔决,是一种邪功,靠着别人身上吸来的内力,阴魔决才能发挥作用。
所以,天下第一肉只不过对他下了一个散功米分,便将兰戎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更让他感到忧心的是,花知婉与天辰派的接触。
他太害怕了,怕得简直想把她关在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不让她听那些流言蜚语,不让她接近真相。
他害怕她发现自己的秘密后,弃他而去;害怕她不再喜爱他,像其他人一样,骂他“孽种”。
十四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兰戎的名字仍是“兰戎”,他的新称呼叫“宝贝”。
这个他最喜欢的称呼,是花知婉给他的。
——“谁都不能伤害你,你是我的宝贝。”
他牢牢地记住了她说这句话时的语调、眼神、表情,每一个微小的细枝末节。时不时就要拿出来,回想一遍,自个儿在心里笑。
她真傻,人家都说他是孽种,只有她把他当宝贝。
只有她。
此时的兰戎啊,最喜欢的是花知婉,最想得到的也是花知婉。
与她在一起的时光总能过得那么快乐,童年里的一百个鸡腿加起来,都不及她的一小片衣角。
为了有一天可以在睡觉时吃到属于自己的婉婉姐姐,少年兰戎在不断地成长,很努力地让自己变得强大。
在修魔的道路上,他撒开脚丫子,一路狂奔,越走越偏、渐行渐远。
※、第46章 修炼邪功的败露
“呼噜呼噜……”
找他来兴师问罪,他却睡得死沉死沉的。亲手养大的小孩偷偷学坏了,花知婉实在是很想脱兰戎裤子,狠狠打他屁股一顿。
“我,是……宝、贝……呼噜呼噜……”
少年口齿不清地梦呓着,额上出了薄薄的汗,不知梦见了什么。
扶着兰戎脑袋,把他放平在塌上,花知婉心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还在梦里称自己为宝贝呢,不知羞。既然选择了魔教之路,好歹要尊重一下大魔王一贯的人设吧!天下有哪个大魔王狂拽炫酷地出了杀招之后,再邪魅狂狷地回眸,朝漫山遍野的尸骸一捻指,道:“我是宝贝!”的?
所以……
所以,干嘛要让我们兰戎当大魔王啊?!
花知婉叹了一口气,拿帕子帮兰戎擦汗。再不擦,食欲又要跟龙卷风一样来了。
把电脑放在膝上,她把这段时间的更新上传到小说网站。
“血……血……”
睡着了也不安生,还没玩一会儿的电脑,他的梦话又吸引了她的注意。
【亲手杀敌、潜入天辰派耗费了太多精力,回石室之后,兰戎靠在榻上一会儿就眯了眼。心里藏的事情太多,他做了噩梦。】
花知婉眼睁睁地看着码字界面自动补齐了这句话。
那么,利用这个功能,她是不是可以窥见他的梦境?
【他,梦到了……】
根据她打出的这四个字,界面开始不紧不慢地补齐。
【他梦到了死去的陆明彩。
女人的喉间一片猩红,往外涌出的血浸湿床单,蔓延至地面。
兰戎捂着嘴,躲避血液,拼命地往前跑。
可是那血的流速极快,它追上了他,仿佛火焰一般烧灼着他的脚底。
每一步,他向前的每一步,都踏着黏稠污浊的血液。
被九头蛇吞噬的尸体、被烈焰吞噬的尸体,堆砌在前路。
他不断地向前跑,森森白骨划破皮肤。越想逃离这片尸堆,越是深陷。
失去了前进的方向,他在心里默念一个名字。
可他看不见她。
怎么都看不见她。
可她抵制着肮脏的他,就像陆明彩所做的那样。
他被抛弃在这里。
他们处于不同的人间。
“我是宝贝。”
阴郁之色笼罩着混沌的眼,兰戎惨厉地叫起来:“你说过的,我是宝贝。”】
“兰戎、兰戎!”
——他怎么会梦见陆明彩呢?他难道已经知道自己身世了?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眼见着梦境的世界步步崩坏,花知婉也没有心思探寻真相了。
她一手捏一边他的脸颊,进行简单粗暴的唤醒:“兰戎,醒过来!”
他睁开眼,无法聚焦的眼睛在她的脸上瞅来瞅去。
昏沉的脑袋仍似沉浸于浸满鲜血的噩梦:“有血,好多血……”
“没事了,没有血了,是做梦。”
她抚了抚他冰凉的脸庞,轻声安慰。
“他们都死了……”
梦会放大心中的恐惧,这个本来就善良的小孩根本没法做到,无动于衷地面对死亡。
他更加没法接受的,是她的离开。
“你也,不见了。”
花知婉看见,他的眼角一滴接着一滴,滚出泪珠。
他没有露出哭的表情,但他分明在哭。
写文很能写,但安慰人完全不行。
嘴笨的作者菌慌了阵脚,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没有不见,你看我在这啊!”她抓住他的手,让他摸摸自己的脸,确认她的存在。
“不是你的错,死的人罪有应得!你是正当防卫,稍稍一点防卫过当。武侠世界就是这样到处死人,打打杀杀啊,你不杀人,就要被杀……哎,我不会安慰人的!兰戎最乖了,哎,别哭了……”
少年左手抹泪,右手继续粘在她脸上磨蹭。
因着软声软语的安慰,他看上去清醒了不少。
——可是,什么叫“打打杀杀,到处死人”?
他心里重重地“咯噔”一声,极力装糊涂:“婉婉姐姐……你在说什么?”
花知婉这才想起,自己的目的是来兴师问罪的,这会儿满心要哄他,正事倒是忘得干净。
“我已经知道你练阴魔决的事了。”她说。
“……”
“诶!你怎么又哭啦!”
刚刚转晴的脸忽地一声又下起了小雨,这次兰戎的表情很是生动。
湿漉漉的大眼睛像小狗狗一样耷拉着,如果他有尾巴的话也一定是垂在地上的。
艳红艳红的小嘴极可怜地抿成一小团,像是憋着天大的委屈,不敢说出口。
给他配个bgm,那准是: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两三岁啊,没了爹娘。
“其实成为大魔王也没啥不好的呀,干翻这个世界什么的多酷炫啊!”
花知婉握着拳头,认真地说。
也不知那句戳了兰戎泪点,他在一旁吸着鼻子,小声小声地喘上了。
心里一急,她再次陷入了手忙脚乱的状态。
“啊,你是怕自己在正道武侠圈受人排挤所以哭成这样了吗?!别怂啊!武侠圈混不下去了,可以混修仙圈,反正两个圈差不多,我常年分不清楚。这两个圈你不喜欢,也可以混宫廷圈,不然送你穿越,去霸道总裁圈?”
语速叽叽喳喳地加快着,仿佛她说得快点就能把这件事给揭过去了。
花知婉活脱脱就像是在给小孩报志愿,建议一个又一个,帮他各种展望人生。
不说还好,一说完,少年连哭声都没法憋住。
“你说□□,你对我失望透顶了,对吗?”
“你抛弃我,任我修魔,”他揉着眼睛,直把眼眶揉得通红通红:“说着送我去这儿去那儿,说到底就是想离开我。”
这句话,兰戎说得心虚极了。
他生怕自己现在看起来不够可怜,她真的接了话茬,要离开他。
“天大的误会啊,谁说我抛弃你的?!”
花知婉一脸惊讶地提高语调:“知道你在练邪功的意思是,噩梦应该由我与你一同背负!”
“你做魔头,我就做老妖婆!老妖婆好像有点难听……唔,反正就是,你做魔头的话,我就跟着你,做魔教妖女!不论你怎么选择,我都会支持你的。”
她的声音很大,他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
脸上挂着泪痕,兰戎一抽一抽地凑近花知婉,鼻塞的声音听上去跟猫叫似的:“真的?”
“真!的!”无比坚定的回答。
“呜——呜——”
他扑进她的怀里,埋着脑袋,放声大哭。
像是要把这些年攒着的委屈、没人在意的泪水,一次用尽。
“喂!我说的可全是好话,你的哭点在哪里啊……”
“好好好,我不对,是我不会安慰人、不会说话。我不说了,你别哭好不好?”
见小少年越哭越惨,大姐姐十分无奈地拍着他的背,软硬兼施地威胁道:“再哭!你再哭,我就忍不住要亲你咯!”
这回是真的哭不下去了,兰戎破涕为笑。
他在她的怀里扬起脑袋,迫不及待地冲她撅起嘴。
一个柔和的吻避过存在感超高的唇,落在他的侧脸。
她吻去了他的泪水。
“兰戎啊,我怎么感觉你的眼泪是甜的……味道不错哦。”
“婉婉姐姐对我耍流氓!”少年捂着被她亲过的脸,羞愤地控诉:“罚你再亲一下!”
嘟着的嘴再次凑啊凑地,凑上前。
一个暴栗揍到他的头上。
“咳,那你现在不哭了,是不是得跟我交代一下,练邪功的前因后果?”
作为作者菌,她不关心兰戎属于魔道还是正道,但她关心,文章是否出现了bug。
“啊?”兰戎装作没听见地转移话题:“话说,放在床边的这根藤条是用来干嘛的?”
“是用来打你的!脱你裤子,打得你屁股开花!”花知婉露出一个后母式的微笑。
“你……”他鼓着嘴,瞪大眼睛。
“好啦,谁舍得打你呀,娇声娇气的小兰花。”她捏着嗓子笑他。
兰戎:哎呀,脱裤子什么的,心里居然有点想被打是怎么回事??
※、第47章 活捉一只作者菌
再三保证不会生气之后,兰戎坦诚了一切。
听完他的话,花知婉震惊了。
文章竟出现了这么多连作者都不知道的伏笔,而且,伏笔出现之后还被完美圆上去了。
当时,她明明知道后面有阴狗追来,却还是停下脚步更新章节,此处造成了时间差。
重伤的曲暮酒无法使出武功,遂跟随他们来地窖躲避。他们跌进石室后,他就独自了碰上阴狗。未能全身而退,他被废了武功,或许就是这个事件,导致了曲暮酒今日的性情大变。
在遇见青钩蛇之时,花知婉记得它会畏惧蛊血。而见了比青钩蛇大几百倍的九头蛇,她就忘记了这个设定。
出圣地时,她倒是奇怪,曲暮酒没有派人看守石室。原来不是没有派人,是派的人全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