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看后视镜,果然有辆黑色轿车缓缓靠近,这下往前一条道,往后退不了,是不去也得去了。其实上车不到十分钟他就知道有人跟了上来,不在乎罢了,也再无先前的心思去分析辨别,猜来猜去的烦透了,横竖一条命,他已经变成这样,没什么好怕的。

电话里仍试探:“杜哥和你说了没,这么晚来这儿干什么?”

“没有啊,杜哥不说我也不敢问,叫我来我就来了。”

“温泉村回来之后你们干嘛去了?”

“吃了顿烧烤,然后去唱歌,唱完歌就回家睡觉了。”

蒋毅想了想:“是不是你们谁惹杜哥生气了?”

“谁敢惹杜哥生气。他生气了吗?刚才杜哥给我打电话,感觉他心情不错啊。”

又问:“杜哥没坐你的车?”

虾皮笑:“毅哥你是怎么了,杜哥不和我住在一起,怎么会坐我的车。你们都是大哥,他和我也从来没什么说的,要坐也是坐你的车才对。”

口风不似有所隐瞒,蒋毅挂了电话,指挥哑巴开车上坡。那土路不平,左边是茂密的树木,右边是没有护栏的空口,空口下树连着树,最底下是条河。夜风刮过,层层交错的树木整齐划一的巨响,似濒临爆发的怪兽,细听过去掺杂湍急的水声。

汽车驶上最后一块平台便停下了,前方再没有路。蒋毅并不下车,示意哑巴熄了火,哑巴依言而行,二人便开着窗户在车里坐着。蒋毅点了支烟,听水声大小辨山坡高度,又据夜风煽动树木推断林间疏密。哑巴不懂,仅是陪着,一切行动听他指挥。

紧随其后的黑色轿车下来三人,虾皮上前拍了拍窗:“毅哥你坐着干嘛,下来啊。”

说罢几人掏出手电照明,寂静的黑夜被打扰,有惧光的小动物窸窣着逃走。

他便下了车,和哑巴左右各站一边。

虾皮好奇:“大晚上的杜哥突然叫我们来这,是不是在这里发现了宝藏,还是这座山里有金矿?”

手电强光下他一脸神往,还带着几分天真。

蒋毅配合:“可能是吧,白天人多容易引人注意,半夜来最好。”

他更加一脸神往。

蒋毅摸了摸鼻子,这智商,跟陶西平和老杜眼前混这么多年都没混出个名堂,实在情有可原。

几人没站几分钟,老杜的车终于缓缓驶来,他就带了俩人,是平时住在张家坝和他最亲近的两个。下车后虾皮递上支烟,他接过去抽着,看了看蒋毅。

“还是你来得早,住得比我远走得比我晚,却比我先到。”

“杜哥突然叫我们来肯定有大事,我不敢耽误,开车比平时快了些。”

他点点头,面容还算和善。

“平时没白重视你们几个,一个电话就都来了。”吸了口烟,“这水库的工程我揽下了,前一阵刚揽的,没顾上和你们说。”

蒋毅看着他:“怎么突然想起修水库了?”

“赚钱嘛,这不听你的,能揽就揽。”顿了顿,“今天下雨,大家收工早,回去之后我约了个朋友吃饭,这朋友和我认识很多年了,我们聊了很多当年的事情。聊完之后我一晚上没睡着觉,就觉得这时间过得太快,我和这位朋友不过一阵子不见,再见时感觉一起吃饭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

又抽一口烟,“我就忽然想到虎皮和小金刚,虎皮可怜,自从生了病就没和我们一起吃过饭,小金刚也有一阵不见了。”看着蒋毅,“那天买完木材之后,你和小金刚见过面吗?”

蒋毅摇头。

他又看着虾皮:“你呢?”

“我每天都跟着杜哥转,也没和他见过面。”降低了嗓门,“他有文化,不愿意和我多说话的,有时间也不会找我吃饭。”

“你肯定是多想了,小金刚虽然最有文化,但是对兄弟们还是不错的,不会因为谁有文化没文化就瞧不起谁。”又顿了顿,“不过这么久不回来和大家见面就是他的不对了。”

虾皮受教的点头。蒋毅越发猜不透他是何意,目不转睛盯着他。

他从容不迫抽着烟,转身向汽车走去,边开后备箱边说:“不如你自己跟大家解释,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回来看看弟兄们,也不和大家吃饭,就像突然死了一样。”

那手电的光随他照亮后备箱,只见手脚被捆的小金刚蜷在里面,嘴上封了胶带,满脑门的汗。

第87章

便有人把他抬出来仍在地上, 他跪坐在地,双臂反捆在身后,脚脖子被捆致重心不稳, 歪斜着扭向一边, 紧封的嘴似被堵了呼吸,挣扎着想要喘气又像要说话, 老杜便示意撕掉他的胶带。

得以喘息的小金刚这才张大嘴呼吸,一边说着杜哥饶了我。

“饶了你怎么和大家交待?”

“那天在邵家营你同意了的,我虽然帮阿飞做事,但只要你有需要就回来帮忙,你亲口答应的。”

“我看在你们刚开工的份上叫你去忙, 什么时候同意你跟着他?要每个人都像你这样说走就走,有需要时才回来帮个忙,我这个大哥还怎么当?”

小金刚瞪大眼睛:“他接的是国外的货, 和你的生意不冲突,我也就是想趁机用一用他的药品,不会背叛杜哥。”

“不冲突?你明知道我做的生意至少一半都是他给的。国内管得严,只靠这个小圈子吃饭大家早就饿死,谁不是从国外找的货?他一直搞的原料, 现在口味大了又搞起成品,他想吃独食, 把我们都踢出局!你他妈就想着搞你的研究, 只要能给你提供东西你就跟着谁走,什么时候考虑过大家?”

小金刚这才醒悟, 立即认错道歉,说不跟着阿飞了,立马回来,让老杜给个机会。

“我给过你多少机会?你要有心早就该自己回来。”

他便想起虎皮:“虎皮不是也走过吗,后来再回来你不是也收留他了?”

“他回来得可没那么容易,狗笼里住一晚,还差点折了一条腿。”

小金刚弓着腰顿了半晌:“…我做错了事,你怎么罚我都认,不是还有个狗笼吗…”

一旁静观的蒋毅皱了皱眉:“杜哥…”

“你别插嘴。”老杜抬手,又看着小金刚,“虎皮和你不一样,他可从没想过认别人做老大。”

山上的夜风间歇刮着,伴随滚滚河水骇人的响,蒋毅在手电的余光中站立,看小金刚涨红一张苍白的脸,老杜也飞扬着眉毛一动不动盯着他。接着便有人拔枪走近小金刚,他跪在地上往后缩,惊恐得大汗淋漓。

“杜哥你饶了我,我不敢了,我再也不帮他做事。”枪已挨住额头,他闭上眼睛颤抖,“你饶了我这一次,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老杜双手背在身后,在光秃的地上来回走了几步。

“这一次我饶了你,大家就会以为我好说话,一个个的都说走就走了怎么办?”

“杜哥你说了算,你想怎么办都行,别杀我…”

虾皮俯身一耳光,重重打在小金刚脸上:“叫你背叛杜哥!”再打两把光头,“杜哥你也敢背叛!你是杜哥的人,却帮着别人制毒,传出去杜哥的脸往哪放?那阿飞虽然给我们供货,但也是我们的竞争对手,你学那么多文化,这一点都不知道吗?”

说罢又是两耳光。

老杜笑呵呵:“连虾皮都明白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明白?”

虾皮借势摆威风,又被表扬,不免暗爽,一抬头对上蒋毅的目光,霎时又收了笑容,挠挠头站去一边,不再多言。小金刚被枪口逼迫,绷直了大腿直往后仰,带着指头印的脸颊不住的颤抖,那裤子因着外力上爬,露出捆成死结的麻绳。

他绷紧面颊瞪圆了眼珠子:“杜哥我跟你这么多年,帮你做了那么多事,你不能杀我。”

“我要不是看在你跟我这么多年的份上,早就一枪毙了你。邵家营那天被我撞个正着,我以为你会想明白,一直等着你回来,你他妈一点反应都没有,非要逼着我把你绑来,你自找的!”

他的汗还往下淌,全身心抗拒那支枪:“我要是死了就没人给你做成品了,你不能杀我。”

“这事不用你操心,操心操心你自己吧。我要是不放你,阿飞会找上门来要人,到时候又会是一场打斗,现在特殊时期,我可不想出风头。但我如果放了你,对大家伙没个交待,我也没了面子,你说怎么办吧。”

那把枪已把他逼至极限,半个腰都磕在石头上。

“我给你钱,你要多少都行!我把全部的钱都给你,要是不够就找阿飞,他也愿意掏钱的。”

“别他妈跟我提阿飞!我收拾完你,下一个就收拾他!”

小金刚已无力争取,只不断求饶着别杀他。

蒋毅顿了顿,掐了烟靠近老杜:“做成品最好还是用熟人,不然太冒险了,不如留他一段时间看看表现,表现不好再办也不迟。”

“是是是,毅哥说得对,你再给我个机会看我表现。”

老杜:“要是每个犯错的人都有机会弥补,这世界就乱套了,这件事没得商量。”

小金刚近乎哭天抢地:“那你想怎么办,怎么办都行,只要别杀我…”

老杜看了看他:“你现在想回来也晚了,你答应了阿飞又反悔,他一样会杀你。你背叛了我,跑去帮他赚钱,我自然也不会让你活。怪就怪你命不好,谁都不会制毒就你会,不用你用谁?不杀你杀谁?”

这意思是无论如何不给小金刚活路了,蒋毅察觉事情不妙便张口劝阻,却刚叫了一声杜哥便被老杜打断。

“蒋毅你要当我是大哥你就闭嘴。还有你们几个,谁也别替他说情,我今天叫你们来不是和你们商量怎么办的,是想让大家看清楚背叛我是什么下场。”

话音将落,那执枪的人便放了子弹。小金刚虽胆小,好歹混迹社会许多年,反应力还是有的,子弹飞出的前一刻他拱着身体站起来往旁边躲,堪堪躲过一枪。随即往右蹦,那右边站着的人也掏出了枪。霎时两边各有一人举着枪逼近,正面又有老杜守着。

他像走投无路的猎物,困窘的左右看一眼,向着老杜叹了口气,转身蹦了下去。那一瞬间蒋毅扑身向前,却到底晚了一步,只抓了半截衣角,还不牢靠,嗖的从他手心滑掉。他用力过猛扑出去,险些自己也栽一跟头,好在哑巴从后面抱住他的腰。

耳畔依旧是滚滚河水作响,山风间歇着刮过树林。他等了足足半分钟也没听见重物坠河的动静,四周鸦雀无声,料不到这山竟这高,水竟这深。

那一刻的蒋毅前所未有的挫败,他跌宕起伏的生涯从未目睹过生命消失在眼前,惩强扶弱拯救生命是他的己任,何时何地他都不会袖手旁观,可刚才眼睁睁看见鲜活的生命从这崖上跳下去,他竟束手无策。

老杜拍拍他的肩:“我知道你心肠软,但这种事情不能心软,给了一次机会他就会犯第二次,到头来难成大事。他就这么跳下去,我也很遗憾,不过总好过他以后站在阿飞那边和我们对着干。”

又指挥一人给大家发东西,是半块指甲盖大小的模块。

“我和阿飞那边说的是借小金刚用几天,至少这几天没有什么风险,大家趁这几天赶紧离开,躲一阵子,等情况稳定了再回来。这是定位芯片,都把它装在自己手机里,去了什么地方、有没有去不该去的地方,我可都一清二楚,谁要是动歪脑筋干不该干的事,小金刚的下场就是他的下场。也别怪我拖你们下水,出来混可不是只有有福同享,也得有难同当,今天的事见者有份,谁也别卖了谁,往后我们还是兄弟,听我的话和我合作,我少不了大家的好处。”

几个男人依言而行,默不作声往手机里装芯片。

老杜看了看蒋毅:“别担心,这里的工程我都揽下了,没有人会查到这里。”

他蓦地便懂了全部。原来老杜放纵小金刚帮阿飞做事只是一种观察,更是一种假象,其实早就设局要把人绑来这儿,甚至安排好了谋杀后路。

他心跳剧烈,颤悠着手指抠开手机后壳,把那片定位器塞了进去。

老杜又拍拍他的肩:“等这件事的风声过去,下一个还债的就是阿飞了。”

蒋毅摩挲着手机,似揩不掉蹭上去的汗,便裹了衣服上去擦。

“找个牢靠的地方藏起来,别出什么事,回头我还要找你喝酒呢。”

他在漆黑的夜里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接着几人陆续驱车下山。

他坐在副驾驶,开了整扇窗,胳膊枕在窗户点了支烟,山里风大,灭了好几回火才终于点燃。他深吸一口烟,似把即将迸发的情绪吸进五脏六腑,瘦长的手指颤抖不已,倒像是他把小金刚推下了山。

来时无察觉,回时才觉山坡陡,又陡又崎岖,也不知刚才怎么开上来的,路旁的树木看不清原样,像桩桩站立的鬼魅。

汽车不断前进,身后的山坡连接另一座山坡,依托的是绵延巍峨的高黎贡山,山下的河流连接河流,流向大盈江畔直达海洋终点。这里的山清水秀,哺育一代又一代淳朴的村民,世人皆说其与世无争,可只要有人在的地方,何来与世无争。

他对老杜建立起来的信任在小金刚跳下山崖的那一刻崩塌了,他不再是那个挡枪顾友的好大哥,忽然变成一个心胸狭窄唯利是图的陌生人,他竟从来都不认识他。

第88章

坑洼不平的道路又窄又黑, 下山后进入村庄,汽车在黑夜里不停颠簸,他像被装进移动的硬壳罩子, 前行的路上能闻见风的味道, 和着田间青草和花香。

他半躺进座椅,看灯柱照亮前方的路, 手上夹着一支烟。他想起第一次见老杜时,在火山地质公园附近的鱼塘,那会儿鱼塘刚营业,和他正面交锋的只有陶西平,身后的老杜低调不易接近。为了摸清情况, 他叫崔礼明安排人手在学校门口打架,借误伤小涛的档口冲了过去,再演一出原来是熟人孩子的戏码, 果然引起车里老杜的注意。

老杜不笑时很严肃,下撇的唇线上扬的眉,穿着宽松衣裤,手戴菩提珠子。

听完手下介绍后向他开口:“你就是蒋毅?”

他伸出右手:“杜哥好。”

老杜便笑起来,面容平静很温和。

此后他也一直平静温和, 鲜有激动,不曾想连杀人时都能维持那份镇定。

蒋毅分不太清什么时候对老杜改观, 或是他不对女人动手的观念, 或是他替他挡子弹、以为自己逃不掉时叫他分给兄弟们钱,亦或是从村民家离开时留下的那几百元, 也或者因他放话包揽虎皮的后半生,更因为他采纳建议凡事总和他商量着来?

他觉得老杜变好了,并非别人眼中无恶不作的大毒枭,甚至认为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坏人,竟妄图帮他铺一条无忧性命的生存之道,理想的结局是大白天下还能和平共处。这个夜晚才发现老杜并非变坏或变好,他从来就没变过,甚至这所有的人都没什么变化,唯一变的只有他自己。

蓦地便记起秦淮说他并不能控制一切,也不能战胜一切。体内时刻紧绷的神经在那一刻松掉一半,这没完没了警惕周旋的日子,他是真累了。

返程总比去时快,哑巴开着车没一会儿便进了城,进城后三辆汽车各朝不同的方向开走。后半夜的城市寂静,夜风习习吹拂身体,他们在火山路公寓的停车场下了车,照旧回到房里。

这回哑巴开了灯,头顶的光线洒下来,照在他身上。他领子被汗水浸湿半块,也不管,坐去沙发抽烟。哑巴看了看他,打开饮水机烧水,机器的嗡鸣在夜里很突兀。

茶几上还放着开了口的旅行包,包里叠着几件衣服。大开的窗户刮进新鲜的风,扬起白色纱帘,渐渐沾着湿意,转头一看才知下雨了,接着便响起零零散散的敲击,雨更大了。

那两只白色花盆还倒在地上,哑巴本想去扶,看了看他,作罢,倒了杯热水放在他面前。

他回神看着他露出个疲惫的笑,掏出手机放上茶几,又叫他:“你的也拿出来。”

他便掏出手机也放上去,尔后陪着他坐,那会儿已近凌晨四点。

二人相顾无言静坐良久,蒋毅忽然掐烟站起来往外走,哑巴照旧跟在身后。他们下楼走出小区,路过一家电器城和一家干洗店,那干洗店身后紧邻着居民区,居民区楼下还有家幼儿园。他在路灯下一路向前,分明已经错过那家幼儿园,却蓦地又折回去,进去小区找见第三幢楼面,再上楼走进狭窄廊道,走近最里面的第二间。

敲了敲门,无人开门。敲第二遍才发现那门就没锁,于是推开走进去。那房内充斥淡淡消毒水的味儿,窗下一匹沙发,沙发前亮着落地台灯,照亮茶几上的药品,还有沙发上侧躺的人。

虎皮虽然睡着了,人却极易醒,几乎在他走近的当下便睁开眼睛,从沙发上坐起来。

他看了看窗外的天:“几点了?”

“不到五点。”

“这么早?你这么早来干什么?”

“来看看你。”

“狗日的,打牌打通宵了吧?”

蒋毅笑着点点头。

“是不是又是小金刚叫你打的?那狗日的就知道赌,你以后少和他打,和他打赢不了钱。”他挠挠腿上的红疹,“说起小金刚,我有一阵子没见他了,这小子是不是嫌我有病不来看我。”

蒋毅看他持续挠腿:“能抓吗,感染了怎么办,让医生给你开点药。”

他叹口气,朝茶几努努下巴:“这他妈的全是药,吃的够多的了。”

蒋毅又看看敞开的门:“睡觉怎么不锁门?”

“开着吧,没人敢进来,隔壁本来住了个人,嫌药味儿重又搬走了,除了你们几个没人会来。要是哪天我死了,门开着也方便收尸,不然没人发现都臭了。”

他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又拿起药盒看了看,似看不清,那药盒往眼睛凑得极近,终于看清了,掰两颗就着冷水吞服。

“眼睛怎么了?”

“一阵阵的看不清。”

蒋毅没说话,倚着墙看他。他的身躯在灯影下似疲惫的老马,迟缓而笨重,瘦成皮的面孔像可怜的写生画。

蒋毅顿了顿:“搞成这样,你后悔吗?”

“要知道会搞成这样,老子这一辈子也不会碰女人。”过了一会儿,“但是爽的时候真他妈爽!”

说罢便笑,哈哈大笑。老式铁窗和人体交错倒影在对面的墙上,分不清谁是谁。

蒋毅又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外走了。

“你去哪儿?”

“熬一晚上累了,回去睡觉。”

头也不回。

下楼走出小区,二人接着前行,行至街心花园左拐,走进步行街。那会儿夜雨已经停了,天边浮显鱼肚白,晨风吹过树木摇曳,两旁的商铺全关着门。他们路过一家快递,走过社区居委会,途径被查封的酸汤牛肉面馆,那面馆的牌匾还在,紧闭的大门贴了封条,半截子掉下来,风一吹上下的晃。他目视前方看也不看,似这一切都和他无关,接着走出那幢仿古楼,来到了北三环。

路灯未灭,天空泛着幽蓝。主干道的两旁栽了笔直的树,树下立着同样笔直的公交站牌,路中央有修剪整齐的绿化带,脚底下是方格砖,不远处的楼面张贴着蓝色广告牌。

半个地球都在沉睡的此刻,安静如荫蔽在林间的山泉。

几个月前,被四六砍伤的那个清晨,他也是这样走在这条路。四下无人,厚重的呼吸化在晨风里,浑身是血,还淌着凉透的水。那时的他是个真正无畏的战士,血肉之躯作铜墙铁壁,一腔热血赴心中信念。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他仍然走向那幢长着大树的旧楼,迫切焦急像迷途知返的孩子,不同的是从前的伤在身上,如今的伤在心里。

那小巷的砖墙缝里长了新草,三三两两沿壁附着,远瞧似沾了水的绿色青苔。他沿路走近,看院口的大门紧闭,便从铁皮邮箱的背后摸出半寸长的钢丝,再捅进锁眼开了门,又把那截钢丝放回原处。进去院内闭合门时仍然惊动一片小鸟展翅飞翔,他走在清凉的土地,看了看楼上半开的窗,窗前摆着木质鸟架,再过去是架六叶小风车。

并不明亮的天空给不了足够光线,那楼道一如往常漆黑一片。他走在前,哑巴跟在后,脚步沉稳却也轻松,站在门前时他本想抬手敲门,想了想又放下了,转身往那最后一层阶梯上坐了下去。哑巴看了看他,在两门之间的平地上也坐了下去。

没几秒钟,声控灯灭了,漆黑的楼道能看见逐渐放亮的小院,其实并不十分亮,模模糊糊。他离开的也并不久,甚至头一天的上午才和秦淮见过面,但那熟悉的感觉却宛如重生,竟和早年穿着军装奔赴山水间一般自由自在。

那会儿的秦淮刚刚转醒,最近她的睡眠很不好,要么睡不着,要么睡着一会儿就清醒。醒来后先去厨房烧水,烧完水去客厅泡茶,茶几上有头天晚上姐弟二人吃剩的瓜果皮,她通通揽进垃圾桶,垃圾桶被堆满了,便拎了袋子往外丢。

房门猛被打开的一瞬间,被吓一跳的却是她自己。那一瞬间哑巴也从地上站起来,她看了看哑巴,再看看面朝外坐着的蒋毅,转头准备撤回去,却晚了一步,手被蒋毅捉住了。

她往外挣,半天挣不开,脾气上来随手一掼,一袋子瓜果皮叮呤咣啷砸下去,全砸在蒋毅身上。他却不躲,捉住她的手也不松开。

那动静之后又四下安静,彼此谁也不动作。

半晌,蒋毅开口:“我想戒毒,你帮帮我。”

声音沙哑,似久违雨露的树。

第89章

秦淮站了许久未动, 任他握着手。被吵醒的秦峰套上长裤追出去,看了看楼梯间的三人,冲上去揍蒋毅, 蒋毅被他冷不丁一扑, 沿着楼梯滚下去。秦峰不罢休,追下楼梯去打, 他不躲也不还手,任他打。急坏了哑巴,跟下去拦,秦峰个高他拦不住,抱他也不成功, 两秒便挣脱。

边打边骂:“草你妈的骗子,我费那么大劲给你搞来中药,还搞了那么多办法帮你戒毒, 你不戒就算了还骗我们,骗我姐!你身为警察知法犯法,我揍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