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耐激,选择沉默以避让冲突。
秦淮忍无可忍,摔了遥控器走回房间,去床边坐着,还气不过,又走过去把房门反锁。她在屋内转了两圈,给崔礼明发了条信息。
片刻后崔礼明回复八个字:首轮失败,再想办法。
霎时胸腔似腾起一条棱,抓着血肉的疼。她大喘着气,抑制喉头翻滚的哭意,坐在床头看月光下模糊的树影,手脚都是麻的。
屋外的蒋毅在灯下静坐良久,从那堆热饭里挑出遥控器,卸了后盖抠出电池,一点点擦净。再削完剩下大半的苹果,朝卧室走去。他敲了敲门,无回应。
接着敲:“出来吃点儿东西。”
仍然无回应。
他站在那儿伫立良久,也敲了很久的门。秦淮分毫不让,不给他开门也不出声骂人,似没听见。
僵持到后来,他本意欲强行撞门,想了想选择留给她空间。
“饭给你留着,饿了出来吃。”
接着返回客厅坐下,片刻后又站起,去窗台给鸟架上的小茶盅添水。
小安似察觉到家中的不平静,又或是贪玩,已飞进漆黑的夜停在树上不知哪个角落,蹦跶着和别的鸟儿交流。
第74章
袛园路附近有一幢白砖覆盖的房子, 不锈钢伸缩门的旁边挂了一支白底木牌,上书某市公安边防大队。
夜里近九点,大部分同事都下班了, 其主楼三层最东面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屋内深色红漆的木桌前坐着一人, 手边一杯茶已经凉透,他穿着淡绿棉衬衣, 肩上的军衔两杠三星,胸前的纽扣整齐划一,汗水浸透的后背色泽略深。
他正往烟灰缸里点着烟灰,那缸子里已有不少新添的烟头,烟雾弥漫来不及散, 熏染着爬上立式衣架挂着的绿色军装,桌上放着平顶的军帽,国徽正面向前, 角度十分端正。
片刻后有人敲门而入,面带笑容:“崔队这么晚了还在忙?”
这人是新进的边防兵,为人机灵勤快,性格十分活跃。
“这就回了,你怎么还不走?”
“写了份报告, 张主任明天验收。”仍然笑看着他,“刘书记看您办公室还亮着灯, 让我过来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没有, 你忙完了就回吧。”
他便恭敬着出去了。
崔礼明为1.20案件借调至此,多数人不明他的真实身份, 大队领导虽不知他的具体安排却也知他肩负任务,总是对他很关照。
他看着刚才的小伙子走出去,想起蒋毅不过大他几岁,那份沉稳却多了不知几十倍。
静坐片刻,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通号码。
那头一接通他便出声招呼:“老伙计最近如何?”
那头不知说了什么,他道:“我也挺好,最近还挺忙。”
那人寒暄一阵,又问他这么晚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说:“我想跟你打听打听,你前两年不是有个兵聚众闹事嘛,最后怎么处理的?”
“撤职了,据说现在去了昆明当保安,当时好说歹说不听劝,我也懒得管他,很久不联系了。”
“他不是为了救那个小姑娘吗,也算是为了老百姓,这点情面也不给?”
“军令如山,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军法摆在那儿,一码归一码,错了就是错了,没有情面可讲。”问,“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事,有人又犯事了?”
“最近处理一个事情,和你那个有点像,但是又不太一样。”
“什么事情?”
“一个新兵蛋子因公染毒,被犯罪分子强迫打进去的,当然案子也是他处理的,属于大功,你说这种事要是上面知道了会怎么办?”
“戒毒呗,能不能戒成功职位都会受影响,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毕竟是不可取的典型,不可能什么影响也没有。”
“要是不配合呢?”
那头笑:“老伙计你是干什么的?怎么问起我来了?身为缉毒兵染毒不说还不配合戒毒,会有什么后果你不知道?”
老崔顿了顿,彻底打消派人公然抓走蒋毅的想法。
那人问:“你怎么了,那新兵蛋子是不是你的人?”
“我都不管新兵多少年了,怎么会是我的人,是一个老朋友,别的区的,想多方打听打听。”
又寒暄一阵,他挂了电话,长叹一口气,重新摸出支烟来抽。
这夜过去,谁也没有睡个好觉。
隔天一早,在沙发上睡了一晚的蒋毅去厨房做饭,粥熬在锅里,又去开了洗衣机,接着出门买油条,再回来时饭差不多了,盛上桌又去敲门叫醒秦淮,接着去阳台晾衣服。
秦淮吃饭时他正在客厅对着小安举哑铃,精神抖擞汗流浃背,不吃东西似乎一点儿不受影响。秦淮对此总是矛盾又煎熬,气一上来又摔了筷子,惊得桌上的哑巴一震,下一刻又恢复正常,对她突然的不高兴已见怪不怪。
他收了哑铃,去卫生间冲了个澡,再出来时叮嘱秦淮:“我赶中午回来给你做饭。”想了想,“要是过了十二点还没回来你就自己先随便吃点儿,晚上再给你做。”
她照旧不理他。
这一趟他带着哑巴去的医院,去时老杜也刚到,几人站在医院门口抽了支烟等待虎皮,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人影。
老杜看了看表:“这小子不会是害怕看病又躲了吧。”
蒋毅:“昨晚虾皮他们都守着呢,他那样子又跑不动,能躲到哪儿去。”
几人便聊着天又等了好一会儿,虎皮三人果然都来了,于是前后都走了进去。怎料一踏进大门虎皮便往左边冲去。
老杜喝止:“跑什么!”
“拉肚子。”
他捂着肚子,果真一副忍不了的样子。
老杜挥挥手让他去:“出息,碰上点事怂成这样。”
又等了片刻,他再出来时虽然好一些了却仍然疲软无力,便被扶去椅子上坐着。老杜安排几个兄弟替他跑来跑去的忙,按流程先挂了号再搀着他去问诊,医生先就着症状开了液体让他挂水缓解,接着采取生物检材去化验,等检查结果出来时,几人拿去给医生看。
医生:“白细胞和中性粒细胞计数都很高啊,肠道确实有感染。”再填张单子递回去,“再去做个检查,明确病因。”
于是又按单据的流程走一遍,等了近两小时,返回来的报告单显示CD4+T淋巴细胞计数明显下降,多<200/mm,HIV血浆病毒载量明显升高。
老杜混迹圈子良久,最后一句看得很明白,心上一跳,没说什么,递给了医生。
医生叹了口气:“艾滋病跑不了了。”
一句话震得几个男人如晴天霹雳,蒋毅并不是太意外,却也皱了皱眉。
霎时谁也不说话。
医生:“血液会送去疾控中心复检,两周内最终确诊。”敲了敲报告,“做好心理准备吧,就这情况跑不掉。”又看看他们几个,“也不要太紧张,这个病就是免疫系统崩塌,得终身服药,平常注意着点儿别生病,一生病就很危险。传染途径主要是性、血液和母婴,病毒离开人体即死亡,正常的生活交流没什么影响,没有传言的那么恐怖,平常注意着点儿就行了。”
老杜顿了顿:“怎么治呢?”
“不是和你说了吗,终身服药,目前人类还没有治愈这个病的办法。”
老杜又顿了顿:“能活多久?”
“看具体情况,只要配合治疗,有活十几年的,也有活几十年的,要是不配合治疗最多也就一两年吧。”说着往单据上写字,“开点药拿回去先吃着,及时复诊及时检查,刚才说的都记住了?”
老杜点头,捏着单据递给虾皮,虾皮战战兢兢去取药。
那过道不宽,两边是刷了白漆的墙,空气中弥漫消毒水的味道,各个房间都有人拿着单据跑来跑去,似须紧急维修的机器,愁容满面肝肠寸断。
老杜穿着有暗纹的白色半袖,宽松的黑色长裤遮住了腿,结实的体貌使他看上去更加威严。他贴着墙站着,浓眉上扬,又皱起来。
好一会儿:“叫他小心点儿他不听,偏要乱搞,这下搞出事了…”
蒋毅:“怎么办,跟他说吗?”
“能瞒住吗?人就在医院,我们不说他也会张嘴问。”叹了口气,“算了算了,该怎么养怎么养吧,我出钱供着,尽量让他多活几年。”
又去病房看了看虎皮,这一回谁也不敢凑得太近,礼貌而疏远的寒暄着。
不知者不畏,虎皮自己倒不怎么在意:“什么结果杜哥,我是不是得癌症了?”
“不是,说你年纪大了抵抗力差,以后得多吃药,尽量避免生病。”
他破口大笑:“狗日的什么医生?我还没你大,怎么就说老子年纪大了?”
“医生说的你就听着吧,输完液有好转就回家待着,慢慢养着就能好起来。”
他点头:“来了就治,治好了老子还要出去快活呢。”
老杜本想骂他,顿了顿,脾气压下去:“养好了再说吧。”
那会儿已经中午了,几人安顿好他之后出去吃饭。
行至医院门口,老杜在阳光下站住脚,吐了口气:“一会吃完饭,虾皮你送一份回来给虎皮,医生说了只要注意着点儿就没什么大事,不管他知道不知道这个病,以后我们都轮流去看看他。”
虾皮点头应允。
蒋毅对他这份仗义还是很欣赏的,去饭店的路上逮了空道:“这个圈子混久了总避免不了这种事,发现时已经晚了,还是很危险的,杜哥还是你想得对,选择以后开公司。”
老杜笑:“开公司需要钱啊,需要钱就离不开这个圈子。”
“万一生意做起来能挣上钱了,你还干不干这个?”
老杜想了想:“那我可以重新考虑。”
他也笑,舒展了眉目,没有多说。
小金刚一直走在二人身侧,心神不宁的揉揉胳膊搓搓脸。
老杜:“狗日的你和虎皮乱搞过?”
小金刚惊:“怎么会,我可没有那个取向。”
“那你输过他的血?”
“没有没有,我输他的血干什么。”
“那你怕个屁!刚才医生不是都说了吗,就那三种传播途径。”
“我知道。刚才医生说的血液传播也不是指的输血,他们根本就不会采用感染这个病的人的血液,源头就给扼杀了。也幸亏虎皮不吸毒,他要是吸毒,再和别人共用一个针头,那就完蛋了,那不就是血液传播吗,那些吸毒的肯定被他感染。”说罢一抬头,赔笑看着蒋毅,“我不是说你啊,你怎么会和别人共用针头呢,又不缺买几个针管的钱。”
“我不注射。”
小金刚点头:“你只烫吸,我知道。”顿了顿,“但早晚也会注射,越往后需求会越高。”
他看着他,像看一个被凌迟的犯人,目光冷淡而专注。
小金刚畅然的笑:“怎么还不高兴了,我说的事实嘛,也是提醒你,以后到了那一步千万要小心。”
头顶的烈日当空照,汗水浸湿的T恤衫贴着身体。他看着面前笑容灿烂的一张脸,一颗心冰冷如冬雪,很想抬手揍他,揍得他认错服软,认轻蔑自己的错,服轻视毒品的软。
可他已然变成他口中的事实,没有资格这样做。
第75章
哑巴硬生生往小金刚面前站, 动作挑衅,面容不善。
小金刚知他现在挺能打,摸了摸光头:“兄弟间随便聊聊, 你老这么认真干什么。”
“行了, 说这些干什么。”
老杜出声,小金刚这才闭嘴。
几人去了附近的饭馆。
点菜时小金刚的手机忽然响了, 他一边掏出来接听一边去了卫生间。几分钟后再出来,菜已经点好,他拿了餐巾纸无意识的擦桌子,藏不住脸上的笑。
老杜看他一眼:“大家都在为虎皮的事情发愁,你在高兴什么?”
“没有没有。”
霎时收了笑, 裤兜里的手机却再次响起,他伸手去掏,将掏出来却手中打滑, 巴掌大的机子蹦出去,摔在桌上咚的一响。屏幕上赫然跳动阿飞的名字,不止蒋毅,在座的人都看见了。
都看见了便不好藏了,他当众接起来, 支支吾吾说了好一会儿,却没什么重心, 刻意漏掉关键字眼。旁听的人便无法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更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
那份心照不宣的安静持续到他通话结束,老杜开口:“他找你什么事, 又是去赌?”
小金刚反应极快:“不是。他不是在建材城弄了个门面卖灯嘛,生意挺好,最近还想再扩个门面,托我打听地方呢。”
“给了你不少好处?”
小金刚嘿嘿的笑:“先前玩牌他正好欠我的钱,借这个事情都还清了。”
老杜便不再多问。
饭后几人打包了饭食带去医院,不料虾皮拎着饭进去不足两分钟,又原样拎着走出来。
老杜:“他不吃?”
虾皮顿了顿:“他好像已经知道了。”
老杜顿了顿,走进去。
午后的光芒穿过玻璃窗照在虎皮身上,他坐在床上发呆,手背插着针头,两条腿半屈着踩着床单。平时也没觉得变化多么大,这会儿展露在阳光下倒觉得他瘦得厉害,乍一看都脱相了,皮肤也不好,腿上起了一片红疹,就在被狼狗咬掉一块肉的附近,赖赖巴巴骇人极了。
“虎皮。”
老杜叫他。
他抬头,见老杜站在那儿,满脸的关切,却刻意离床远两米。霎时想发脾气,又感到委屈,什么话也没说。
“医生说了不是什么大事,按时吃药保证免疫力照样活得长。你别太担心,有我在,兄弟们也都在,会好好照顾你。”
“那你们离我那么远?”
一句话说得大家面面相觑,尽管科学证明此病的传播途径并非那么容易,却仍然打消不了人们惜命的顾虑。
老杜顿了顿:“医生说只是有可能,血液送去疾控中心复检了,复检的结果才是最终结果,搞不好只是一场误会呢。”
虎皮看着床头,口气焉下去:“老子的身体老子清楚,没什么好事。”沉默好一会儿,“我想回家。”
“行,我送你回家。”
这一回他自己很主动跑去最后一排坐着,谁也不挨着他,他也不挨着谁。
再回到他那套两居室,他仍然躺上沙发动也不动,连鞋也不脱。
老杜看了看他,放轻了语气:“我会每天叫人过来看你,我自己也会来,蒋毅和小金刚也来,没有人会抛弃你,需要什么你尽管说,你按时吃药,没了就叫他们去买。”朝茶几上的饭盒努努下巴,“这是给你买的饭,饿了就吃,不吃抵抗力会更差。”
虎皮面朝上躺在那儿,闭上眼睛动也不动。
老杜又看了他一会儿,领着大家出去了。
“这几年出货收货都是虎皮在跑,兄弟们用的钱都是他冒着大风险挣来的,现在他生病了,谁也不要乱说话,也不能嫌弃他,都听见了吗?”
众人纷纷应允。
他这才钻进车里,和小金刚蒋毅坐同一辆车,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小金刚时不时的叹气,途经文星楼附近的岔道口,小金刚忽然往外一指。
“就在这停,我要去附近办个事。”
老杜扬了扬眉。
小金刚解释:“前几天和人约好的看石头,今天得去一趟,杜哥你放心,这笔钱我会全部给虎皮用。”
老杜没说什么,抬抬胳膊让他走。
他便走了。
汽车继续前行。
过了好一会儿,老杜开口:“小金刚和阿飞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蒋毅心不在焉看着窗外:“应该不会吧,他俩感情好,常在一块儿也正常。”
老杜看了看他:“你怎么了,虎皮的事让你害怕了?”
“我又不乱搞我怕什么。”
“…中午那会儿小金刚说的话让你不高兴了?”
“…”
“都是自家兄弟,他有嘴无心,别和他计较。”
他懒洋洋的应:“我和他计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