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道一弯腰拣起了棋子,顺口问道,“怎么?”

“被大哥说中了,小丫头长大啦。”又将程素素的表现讲了一回,口气欣慰又骄傲。

道一捏着棋子,放到棋盘上:“志气不小。有心是好事儿,看她的本事吧。”

“也对,现在有她这份心,我就知足啦,”程犀挠挠头,“好像忘了什么事儿。”

“你还会忘事儿?”

“我又不是神仙,也有记性不太好的时候。”

“秀才试最要紧不就是考记性的?又哄我……”

【大哥,你昨晚给阿娘灌了什么米汤?!你眼泪能当迷药使吗?】程素素一脸崩溃地站在上房。

真的忘记了一件事情将昨天“劝说”母亲的“成果”,透露给妹妹。程犀也是没有想到,妹妹一夜不曾好眠,想的全是如何与母亲“过招”。这个妄图与生母“过招”的人,并没有知己知彼。

也不能怪她,七年来从未做过此等事,并没有任何经验可循。家中人口简单,也没有人可以给她当参考。所以,如何应付母亲,全是从记忆深处挖出来的,前世看过的小说电视里一些似是而非的……呃,斗争情节。

努力想了许多如何歪解经典的话,又回忆了好些“机智片段”。

程素素吃完早饭,满怀信心地到了上房,等着赵氏开课。

赵氏见她乖巧,心中一片柔软,柔声道:“你背书很好啦,做女工累不累?要是累,就缓一缓。不在此一时的。”

什么时候?!!!程素素目瞪口呆。

赵氏续道:“喜欢读书写字,是好事儿。不过姑娘家,该会的,也是要会的。唉,咱们家也不指望你做针线下厨,养家糊口,有个样子罢了。”大不了以后陪嫁的时候,挑能力的丫头过去。

程素素受到持续打击。

赵氏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嗯,书还是要读的。品茗养花,弹棋画画,这些闲适的事儿,喜欢就去做吧。”

程素素被赵氏的善意糊了一脸,整个人都懵了。好比一个人,全副武装上了战场,却被告知……停战了。被泼冷水都强过被拖过去泡个舒服的温水澡呀!

赵氏说了不少,停下来喝茶的时候,程素素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那……那我学什么?”

“道理还是要学的嘛,你将我给你的几本书都背会了,旁的,随你去吧……”

程素素彻底被打败了。

世上有这么一种人,别人对他横眉竖眼的时候,为了面子,他也要死扛着。别人对他态度稍微客气些,他就手足无措了。

程素素十分不幸,正是后者。

虽然也十分怀疑母亲的转变,程素素还是下意识地点头:“好好好,背背背。”

赵氏心中更软了:“你大哥读书,旬日还有一休呢,你今天也玩去吧。”

程素素心说,我找谁玩儿啊?赵氏平素也娇惯女儿,规矩却颇有些大家气象,即不许随意出门到街上,或者敲邻居家的门找小朋友玩耍。用赵氏的话说便是:“女孩儿家,哪有天天往外跑的?”

程素素试探地道:“那我能找间壁李娘子家的四姐耍吗?”

赵氏皱一皱眉,没有直接反对:“你大哥今天放假,别他回来见不着你,要玩耍。过两天,先叫三娘去李家问问,人家得空不得空。”

呼……程素素放心了,还是原来的那个亲娘!

从上房退出来,程素素才发现,如果不让她出门。那么,即便赵氏放她玩耍,能玩的地方也十分有限。继续呆在房间里,总觉得上房那里怪怪的,索性跑到了书房门口去等程犀。

程犀回家的时间不早不晚,太阳没落山,程素素就等到了人。

书房不用的时候是锁着的,程素素搬着小板凳坐在锁头底下,卢氏与小青一边一个陪着她。

见到程犀,程素素站起来,一脸严肃地道:“大哥,你昨天跟娘说什么啦?”

程犀以手加额:“我说怎么忘了什么事!”一面开门,一面将昨夜之事简要讲了。

程素素先是咋舌“大哥厉害”,继而笑得倒在卢氏身上“姜还是老的辣”。

冷不防程犀问道:“你呢?”没经过什么事,会突然问我昨夜和娘说了什么?

程素素一僵:“那个……我也……”说到自己小鸡啄米一样点头答应背《女诫》,程素素忽然发现自己的智商,是个硬伤!并且,自己这个“听到别人说软话就没原则”的毛病,真得治。

程犀也颇为感慨,兄妹俩一起着了道,亲娘还不是有意的。感慨道:“自己要有主心骨啊!”

程素素心有戚戚焉:“没错。可得警醒,一不留神,就要输啦。”

程犀奇怪地问道:“什么书?”

程素素一怔,忽然大悟:她与程犀对待赵氏的最大不同,正是她想着输赢,程犀希望的是……共赢?

第11章 何老员外

当你不在意某件事情的时候,就算它在你眼前满地乱蹿,你也是没看见的。当你在意某件事情的时候,就算它是条变色龙,你也能把它给揪出来。

程素素往昔年纪小、遇事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今年多事,令程素素迟钝地发现了一切的根源大家的思想,在两个不同的世界。简单的说,就是“现代人”与“古代人”的差别。

如今捅破窗户纸,一切以一种全新的色彩,呈现在了她的面前。一法通,万法通,再看各人行事,皆是有章可循。眼前的世界,顿时一亮。

这种心境上的变化,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只是眼下不显罢了。

日子如流水一般,又过旬日,程犀再次得假回来。这一回,家中一切照旧,程犀也松了一口气。真正休息了一天,次日放心回府学。预备刻苦用功个两年,一举考个举人回来。一切顺利,届时十六岁,在本州府的地界上,也是值得夸耀的一件事,足以载入地方志。

程犀打算得好,程家上下亦皆以为,难事已过,家中生活富足,程犀又有功名,一切该恢复起初的安逸。下回有事,该是在程犀中举之后。至少,程素素是这么想的,正可趁此机会,多多学习些知识。以备日后之用。

岂料老天偏要与她作对,在程犀再次返回府学后两天,程家大门被一队人拍得山响。

麻烦,来了!

其时,程素素正在赵氏房里学做针线。虽说赵氏做出了让步,程素素也调整了想法,针线活,多少要会一点应急用的。正学着画样子,外面拍门声传来,震得手上笔一抖,样子描乱了。

女儿描得似模似样,赵氏看着,口角含笑。听这声音,也吓了一跳,吩咐多喜:“让门上看看,怎么回事儿?!再去书房,告诉官人一声。”

程玄昨日从道观回来,今日便跑到书房里去躲懒了。

程素素尖起耳朵,悄悄地听着。

不多会儿,多喜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大、大、大娘子,是、是、是何家、何家来了好些人,大门都快按不住啦!一个劲儿地要见咱家大、大官人。”

“何家?”程素素单纯地疑问,她以前太安静了,赵氏规矩也严,不令出去,是以什么城中大人物,她知道得都极少。倒是往来家中的街坊,还认识几个。

赵氏也问:“何家?哪个何家?”

多喜道:“就、就是,白生了个进士的那个何家!”

赵氏讶然:“他家门第高,我家何曾与他家有甚往来?”

程素素鸭子听雷,只觉出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还是在主心骨不在家的时候。

便在此时,程玄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对赵氏道:“但有事,你处分就是了。”

赵氏道:“这是来找你的。”

“咦?”

“就是有福气往外推的那个何家。”

程玄眨了眨眼睛,面露迷茫之色:“他家不是最恨我道门,一向佞佛的吗?”城里佛寺的香油钱,就数他家出得多。然而看五行观像看仇人,恨不得五行观天降雷火烧成灰渣渣。

程素素背上一凉,悄悄拉一拉卢氏的袖子。小声说:“阿爹阿娘说正事,我们回去吧。”

卢氏一想,也对,大人说话,哪有小孩儿插嘴的份儿?且听这事有些大,还是不在此处添乱了。弯腰将程素素抱了起来,向赵氏福一福礼。

赵氏虽被程犀断为目光不深远,也知此事蹊跷,顺手将一副裹在绸袋里的银五事交给女儿,打发她离开:“拿去玩罢。”

不要白不要!银五事于成年人,是方便随身携带的小物件,于小孩子,就是趁手的工具了。上头的小剪子,正合她手的大小,学针线,用得着。程素素接过袋子,往身上拴了。

出了门,便挣扎着下地:“放我下来吧。三娘,何家是什么人呀?”

卢氏是本地人,于掌故颇熟,低声道:“他家呀,心不好!”

“咦?”

携着程素素的手,几步进了西厢,卢氏才低声道:“又贪心,又坏了良心的。姐儿要记住,他们记恨咱们家。”

“不是没往来的么?”

“他恨着咱们家的庙。”

程素素心道:恐怕不好!虽不知道如何与道门结的怨,然则物反常即为妖。赵氏言道家中与何家素无瓜葛,那必是与五行观的恩怨了。恐怕来者不善!否则,有事何不去观里?反而找到门上?大哥又不在家,家里旁人……怕都管不了这事儿!

他们是看准了时候来的!专为堵她爹,还避开道一!

程素素心里雪亮!对卢氏道:“三娘,你快去山上,说与道一师兄,就将家里的事告诉他!”

卢氏道:“他?”

程素素道:“娘说家里与何家无往来,那就是为了道观的事儿了,师兄懂这些……”边说边斟酌措词,要如何让卢氏执行自己的命令。这不是去厨下要个鸡茸粥那么简单的事儿。

不想卢氏一拍大腿:“没错儿!是得跟小道长说!小青,你跟紧姐儿,护好姐儿,我这就上山去!”

程素素:……

这么听话?

卢氏打后门走了,前门依旧被拍得山响。程素素和小青两个,悄悄又溜了回来在房门外偷听。

赵氏命多喜出去说:“当家的不在家里,家里妇人不敢开门见外客,有帖子,请他们留下帖子回吧。”

程素素尖起耳朵,听到此言,心道,这应对还挺不错。前阵子是自己大意了,有些瞧“家庭主妇”不起。

不想门外的人似乎铁了心,拍门声不再那么密集,而是有节奏的,一边用力拍门,一边哭嚎,那声音,程素素在院子里都能听得清楚。

是个男人的腔调:“程道长,救救我父亲吧!金银钱帛,猪羊表里,都给你!望看在孝心份上,不计前嫌,开坛祛邪啊!”

“呯呯呯”三声,又是同样的“程道长”,再“呯呯呯”,再哭一句!三次“呯呯呯”,这一段就算念完了。接着来第二遍。

如是往复,引了一堆人来看。

赵氏忧心忡忡,程玄倒不在乎:“开门,我去看看就是了。”

赵氏用力拧着帕子:“你不能去!”

程玄道:“你有办法?”

赵氏也是没办法的,她如今能想到的可靠人,是长子。可才说了不要儿子多操心,儿子现在又在读书。并不想打扰他……其次是道一,然而此时道一还在山上,叫他恐怕来不及,且不知观里是否有事。

敲门声更响,哭嚎更惨。多喜惨白着脸跑了回来:“大娘子,他、他、他……跪下了!”

赵氏问道:“谁?”

“老员外的三儿子!”

赵氏眼前一黑:“他身上七品官!跪在咱家门口,像个什么样子?!”

忽然,外面声音停了。

赵氏对多喜道:“你再去看看。”

这一回,不等多喜跑到前头,道一从后门由卢氏引了进来:“师父、师娘,何家怎么了?”

程素素能想到的,道一也能想到,甚至已经将何家上上下下的杂事想了一遍。他还知道,何老员外今年七十三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此时不找和尚找道士,他家每给佛寺多少香油钱?这等好事,和尚会往外推?

必无好事!

道一沉吟一下,问道:“有人告诉大郎了吗?”

赵氏道:“我先没告诉他。实在不行,再唤他回来。可他只是一秀才,如何能应付得来这些人?”

道一道:“师娘说得很是,咱们合计合计,师父是不能出去应了这事的。老员外七十三了,不定何时横死。又或者已经病入膏肓,神仙也救不得了。否则和尚们哪里会放手这等好事?”

赵氏道:“那如何拒他?跪到门口了都!虽有芥蒂,断难和解,何家是大族,硬拖一时容易,不留下话柄却难。”

此言有理。

道一冷脸道:“我去告诉他们,往日香火在佛前,此事归佛祖管,让他们寻佛祖去罢!”

赵氏急忙点头:“好,就照你说的办。儿啊,你自家也要小心。不行咱就走。近来流年不利,躲一躲,也是行的。”

道一眼角一跳:“是。”

程素素瞥见道一出来,脑袋一缩,道一隔空遥指了她一下,她干脆蹲了下去。卢氏喘匀气,看到程素素,忙将她拉了起来,给她掸土:“姑娘家,不好随便往地上蹲。地上有虫子。小道长来了,不会有事的。”

仿佛插旗一般,不多时,道一冷道脸回来了!

程素素见状,悄悄跟在他身后,趴门框上偷听。

只听道一说:“没想到一个小秃驴也跟着他们来了!居然放下架子,自认不如我道家。”

赵氏急急追问:“究竟是怎样事?老员外如何了?”

“说是中了邪,秃驴看过了,自认不如我道家,撺掇着他们来救咱家救命。我话没说完,秃驴先说了!好秃驴!倒舍得出脸来!”他先前称呼僧人是和尚,如今生气,便改作秃驴了。平素处事,虽累些,无有不利,现在却被别人下了个套。道一也发怒。

程素素心道,这下扯皮都不行了。两下扯皮,和尚先说的,道士再推拒,又有旧怨,必然是被记恨的那一个。只是不知道何家拳头有多大……

“三娘,何家是什么来头呀?”

卢氏恨声道:“何家是大户,老员外年轻的时候,生的第二个儿子,才生下来就找个先生打卦算命,说是会妨了老员外做官发家,便将这儿子弃了去。当时的父母官儿……人很好的……见不得这样的事情。老员外不敢明着扔,就扔给个穷人家。不想这二郎天生聪明,不到二十岁就中了举人。”

程素素心道,这事儿我听得多了,这亲生父母又找上门儿来了,对不对?

卢氏喝口水,快意地道:“这二郎考中举人的这一年,父母官儿还在咱们在里做官儿。何老员外见儿子出息了,阖族都撺掇着他将儿子抢夺回来。父母官儿眼明心亮呀!将这二郎判给了养父母!好人哎!”

“后来呀,这父母官儿不在了,二郎随了养父姓李,二十几岁上就考上了进士,娶了宰相闺女哎~真好哎~把李家老两口接到京里去了,再没回来过!这姓何的还是亲爹,不理会,又会有人说闲话,就勉强给何家口饭吃,还给何家几个小子荫了个功名!不要脸的东西们,也张手接了去!呸!”

程素素问道:“是咱们师祖给他家算的命?”要不怎么上来跟土匪似的拍门!

“不是不是,算命的早跑了!他们家……嗯,就是看咱们观里头不顺眼!这一窝子杀千刀的!佛要有眼睛,也得要他家破落!反正李大官人不姓何!”

程素素心道,原来如此!这必是一个套!将何家行事想了一下,忽然眼睛一亮,好像有办法了呢。

第12章 此计不鲜

程素素在门外,道一一直都是知道的,却没想到她会堂而皇之的进来。

程素素此时却不看他,十分敬业地两眼放空,直挺挺往里走。

道一见状,恨不得将她提起来暴打他已经猜到程素素要做什么了,并且很生气。

程素素还要再装,冷不防领子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提了起来,整个人都跟着升空了!神棍瞬间做不成了。程素素眼神也不放空了,双足乱蹬:“你干嘛?放我下来!”

道一冷冷地看着她,字字切齿:“你、大、哥、上、次、回、来、对、我、说、了,要多看着你,不许淘气。”

程素素恍然大悟!

拼命使眼色:大师兄,我有话说!快帮忙我!

道一将程素素提到与自己平齐,依旧调子凉凉的:“你眼睛抽筋了?”

二人你来我往,变化得太快。赵氏此时才找到机会问话:“素素,怎么了?”

道一提着程素素,对赵氏道:“怕是惊着了,师娘须给她煎些安神汤来喝。”

此言有理。赵氏匆匆点头,吩咐厨下去了。

道一向程玄点头致意,揪着程素素:“我给她看看。”

程玄大手一挥:“去吧。”

师兄还是靠谱的,程素素心下大定,被拎着走也不生气了。

道一很生气!

进了西厢,不等程素素献策表功,先冻她一下:“想一辈子当神婆跳大神?我送你摇铃手鼓让你天天跳!跳断你的腿!”

“你、你,道士不都是……”

“呸,”道一悠悠然呸了一声,“少做下等事。鬼神多了,就不稀罕了,有事就见鬼,一听就是骗子!”

“哦……”

“说吧,想说什么的?以后有事,传讯与我,或是大郎,不许再装疯。”

程素素蔫了:“找个他们断不能答应的事,不就行了?”

“何家必有准备,又有和尚指点,等闲事难不住他们。稍不谨慎,他们就越会报复。许诺越重,报复越惨!金银财帛都奉上了,就等我们从阎王手里抢人。我一辈子,小鬼都没见到过一只。还抢阎王!这是圈套,要解套!”

“官爵。”程素素不再磨牙,直指要害。

道一顿悟!“妙!”

何家因何能如此蛮横?还不是仗着“亲生”二字,给他们带来了官爵?虽是虚衔,品级却在,可免赋税,有人捧着地契投到门下。只要厚着脸皮死咬不放,就会一直得益。

孩子改姓了李,不要紧,对他们不满,没能让他们享受到父族该有的、更多的尊荣利益,虽然愤恨惋惜,也不是不能容忍。生父才是亲爹!哪怕皇帝,也不能不管亲爹!

因此获益的,乃是全族!

道一越想越透彻,何家本贪婪无情,断无放弃得得之理。老员外为了一时活命,答应了,别人也不会答应!

不过……

“他要答应了呢?”

“离京千里,一切顺利,一来一回也要许久,我看他等不到批复了。就算等到了,几十年了,得到那么多好处,一时哪里算得清楚?少吐一文钱,死了也活该。都吐出来,他也活够本了。”程素素无所谓地说。

道一微笑:“明白了,扶乩,就说原是天赐富贵儿与他,他不慈,才会……”

程素素大力点头:“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