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让那马奴也来吧,看看,他的脸就是张最好的面具。”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纷纷回头那那靠在马桩上的人。下一刻,已经有人过去将她拎起来了,她情急之中用手在马腿上抓了两把抹在了右脸上。

“南”被推着到了人群中间,与那些诡异的面具混在一起,果然,他的脸已经是一张最好的面具,不需任何化妆,连那身褴褛的衣服,此刻也成了最好的装饰。

弱者的可怜在于没有力量反抗。

鼓声再次响起,由缓到急,由慢到快,嘈嘈切切如急雨,他并不懂那些独特的舞步,只是在混沌之中被人牵着走。

火光照在身上,他的脚步沉重起来,被马拖了那么远的路程,他已几近瘫痪,只觉得眼前的影像模糊起来,那些面具对她来说犹如索命的小鬼,而远处那一张银色的面具却越发清晰起来,看着他,然后身子缓缓倒了下去。

倒地之时,一阵深深的叹息。

舞蹈在继续,没人理会这倒下的马奴。

熵魔放下了酒杯,慢慢走了过去,这只是一个男子,是一个马奴,为何,却让他产生了一股奇异的感觉?

“这是怎么了?真真是可怜,你们几个把他抬到帐篷里面去。”语气里有责怪的意思。

这时,原先那黄衣女子出来了,一眼瞧见倒在地上没人理睬的人,便招呼人将他抬了起来,熵魔的脚步蓦然停了下来,背着手站在原地。

“王,这丑小子也怪可怜的,找大夫来瞧瞧。”回首看到熵魔,黄鹂笑着说道。

“勿要太过操劳。”

黄鹂笑了笑,而后随着众人走进帐篷内。

因为疼痛,猗房发出呓语。

“这般粗人出去吧,待我来瞧瞧。”见他虽然丑,但却细皮嫩肉的,被几个男人一碰手臂就痛得缩了回去,黄鹂走上前去。

小心翼翼地在他的手臂上涂了药膏,再伸手将他的衣裳解开,打算让人拿件干净的过来,但…她却感到手臂碰到了某种柔软,正觉得奇怪时,猗房右脸上的黑色已经褪去,看得出那是一张白嫩晶莹剔透的肌肤。

“王,黄鹂夫人正在里面为南涂药。”

“知道了,先去吧。”

帐外,想起熵魔的声音。

猗房和黄鹂的对话

“抬起头来…”熵魔停止了敲击桌面的动作,冷冷地命令道,那声音让人瞬间便掉进了冰窟,身子和神经都被冰封了起来,动弹不得。

“抬起头来…”这一次的声音更冷,而且透露着已经失去耐性的讯息,清乐艰难地抬起了头,那张带着泪痕的脸出现在熵魔的面前,清乐好像看到他微征了一下,但好像又没有。

因为她无法看到面具后面的那张脸,只知那大概会是一张让人害怕到浑身颤抖的魔鬼般的脸吧,而唯一能见的眼神又是那般高深莫测,仿若深潭,看不见底。

“马奴是谁?”他问。

“马奴便是我和南神的马奴。”清乐浑身的神经都崩了起来,忐忑地回答道。

“本王已派了人去萧国要求以十座城池换南神的命,你认为,南神他值吗?”清乐原本以为熵魔会继续追问公主的事情,但不想他又突然改变了话题,漫不经心地问道。

“放南神也会放了我和…和马奴吗?”清乐脱口问道,公主在他的手上,莫说十座城池,就算让萧王让出王位,他也许也会愿意的。

“马奴很重要吗?”他站了起来,走上前,捏住清乐的下巴,让她的眼神毫无掩饰地暴露在他的逼视之下。

“…因…因为,不,不重要,但…因为是一起的,所以…所以…”他双目如炬,清乐所有的慌张都落入他的眼中。

他松了手,说道:

“本王放了你,你回去吧。”

清乐猛地抬头,他…熵魔竟然说放了她?不但没有玷污他,反而说放了他,这…这是为什么?

“回去之前,准许你去见马奴一面。”熵魔补充说道,而清乐再次愕然。

猗房还躺在帐篷中养伤,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的,若让你面对生死时刻,不管多么虚弱,你都会有坚强的求生意志,于是再大再苦的折磨也能忍受,而倘若给你一个安逸的环境,那身体反而会虚弱起来。此刻猗房便是这般,之前被马拖着走了那么远的路程,依然觉得身体是燃烧的,而此刻被药养着,那身体却冷却了下来,伤口的复原能力也慢了下来。

醒着的时候她便呆呆望着帐篷,或者透过帐篷的缝隙看外面的蓝天白云和流水绿草,偶尔闭上眼睛停一停小孩子欢快的笑声和牛羊的叫唤,外面的一切,似乎是生机勃勃的,多么美好啊。

只是,不知现在南神和清乐人在何处?是不是已经被熵魔杀掉?

还有,那日,熵魔和黄鹂的对话有时会在她的耳边回响。

他说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曾经经历过什么事情吗?想到这里,她笑了笑,何时,她开始去关心别人的故事了。

其实,谁又没有一个可歌可泣的过去呢?

“姑娘,想什么呢?”

突然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她惊得坐了起来,却牵扯到了手臂上的伤口。

“瞧瞧,都出血了,别动别动…”黄鹂见了她手臂流着血,脸上却依然淡无表情,仿佛那手臂是别人的一般,也愣了一下。下一刻便端起床边的药罐,再拿起药罐中的一根羽毛,沾了些药,替她涂那流血的地方。

猗房下意识地将手缩开,放入被单下,她还是不习惯陌生人的碰触,更不习惯别人对她这般亲热这般紧张。

黄鹂笑了笑,将药罐放下,一只手伸入被单内,将她的手拿了出来,轻轻在上面吹了吹,猗房感到一种奇异的舒服的感觉。

“姑娘家的手很重要,留了疤痕可不好,将来让你的两人牵着你细嫩的手,那该多好。”

“你…如何知道?”

将流血的地方涂了药,再将其他地方也多涂了一层,黄鹂撕下身上的一块布料,替她仔细包扎好了。

“我也是女人,怎会不知,你的皮肤又细又滑,男子不会有。”

“你会告诉他吗?”

“不会。”

“…谢…谢谢。”看着她大着肚子依然弯腰为她涂药,她有些不自然地说道。

自从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她开始尝试着对要感激的人及时说声谢谢,不然也许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了,比如洛昇、比如蓝禄,还有衍轩,从前她总是那般吝啬,而如今,就算想说上一句,也几乎不可能了。

黄鹂对于她的谢倒是再次愣了一下,原以为像她这般冷清的人是不会说这样的话。

“左边的脸颊是故意涂黑的,那左边的呢?”

猗房吓了一跳,忙捂住了右脸,用手一摸,果然手上沾了满手的黑。

“你都知道了?”

“那日帮你换衣服发现的。”

猗房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破烂的衣服已经换成了干净整齐的了,仍然是男装,不过穿的是和沙漠里的那些人一样的服饰,不似大郦国和萧国那宽松的布衫,此时她身上的是那种束身的衣服,行走劳动都会利索很多的那种。

“易容的。”

“现在如何是好?”

“黑色的涂料只有遇热才会化开,那日在沙漠中太过炎热才会如此,若重新涂上,便不会再散开了,只是那药膏现在我同伴那。”

如今只有见到清乐了。

“他们被熵王关了起来,听说其中一个是女子。”

“熵魔已经知道是女子,是不是已经把她…把她侮辱了。”

“姑娘,你很了解熵吗?”

“不。”

“那为何如此武断。”黄鹂看着有些生气了,看她平日温婉的样子,是不会轻易生气的,但听了猗房的话,却有些气了。

“不知外界如何传他,但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当日,他前去萧国寻找他的女人,却被那女人攻击,浑身负伤,心灰意冷,又在回程途中遭遇那百年难遇的泥石流,他的大军顷刻间便乱成一团,被强大的泥石覆盖,人马发出巨大的哀嚎。他眼睁睁看着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将士们一个一个在他的眼前倒下,但是他们依然大喊“保护王爷”、“保护王爷”,那一刻,这个堂堂七尺男儿流下了泪水,他发了疯一般去救他们。但是,若天要亡他,他又有何办法!而此时,后面跟踪的萧国军队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泥浆不断覆盖,他深陷泥潭之中,后来不知被泥流冲了多久,冲到了哪里,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黑暗,再好的武功也施展不开。他在泥潭中狂笑,想他风光一世,却无人知道他曾经的辛酸,想他狂妄不羁,却在一个女人的打击下溃败千里。而且,那女人竟然还赶尽杀绝!”

熵魔就是段世轩

仿若平静的湖面突然投入一颗巨石,惊起了层层的波澜,再刮来一阵风,湖面便再也平静不下来。

“他本是个风光的王爷,可是却被一个女子弄到如此境地,听说,那女子还是他仇人的女儿,如今,那仇人已将他的家人赶尽杀绝了。我有时候会想,那日,他若知道他的女人会如此待他,还会不会孤身前去要把她抢回来呢?

他没有带领千军万马,只是一人孤身面对萧国的铜墙铁壁,即便军队就在城外,他也不发令,这便是他对那个女子最大的诚意呀,可惜那女子…似乎并不领情…不但伤了他,还落井下石地让他全军覆没…让他从此背上了十万条人命的沉重枷锁。不过,也许那女子有自己的苦衷吧。”

说道此处,黄鹂忍不住叹息,语气中有对那个女子的苛责,同时也有理解和包容。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连手也颤抖了起来,她不敢相信此刻所听到的一切,除非世间有如此巧合之事,否则熵魔就是他了。

“那日,我和我夫君经过那里,看到在泥潭中咆哮的他,看得出他不愿求生了,只是任那泥流将他淹没,我夫君见状便去救人,后来把他救了上来,我夫君却…却失足陷入泥塘中,再也没能上来。”黄鹂并未发现猗房脸上此刻的表情,默默地说着,脸上有悲怆的表情,说到夫君的时候,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不要哭,对…孩子不好。”她转过身,用衣袖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这是第一次,她主动安慰别人,虽然仍然那么生硬,但是,谁又能知道此刻她的心是多么柔软呢?

“把他救上来后,他依然神志不清喊着那女子的名字,好像是喊做‘平南’的。我便打了他一巴掌,便眼见他泪流满面,那泪和脸上的血混在一起,即便我的夫君因他而死,看着他的模样,我也恨不起他来了。我想,他日夜守在此处,或许就是在等那女子经过。”

黄鹂说着,也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勉强笑了一下,“瞧我,竟然跟你说了这么多,真是不好意思,你休息着吧,我出去了。”

黄鹂起身,为猗房揶好被角,将药罐放在她触手可及之处。猗房看着她大着肚子走出去的背影,轻轻说了句什么,黄鹂回头,却见她已经躺了下去,背对着她,她摇摇头便走了出去。

猗房的心被彻底搅动了,熵魔就是段世轩。

难怪,难怪第一次见他,感觉便如此强烈和熟悉。黄鹂说过,他的大军被泥石流覆没之时,她落井下石,派军队攻击,她并未做过这样的事,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萧逝之的人影。会是他吗?他会是那样的人吗?

“公主,你在睡觉吗?”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响起,猗房听出来了,是清乐,她转过身,坐了起来。

“是…公主,你…你怎么哭了。”清乐看见猗房的脸上有两行清泪,眼圈也是红的,似乎已经哭了很久。

“因为很痛…很痛。”心像是被卷了起来,被人狠狠践踏。

“是那熵魔弄的吗?”清乐急急掀开了床单,果然,所见之处,竟是累累的伤痕,“那熵魔果然是个恶魔。”忿忿地说道。

奴婢这就去给马喂草料

“你怎会在此?”并不回答清乐的话,她问道。

“不知何故,那熵魔竟愿放了我,还允许我走之前前来见您。不管如何,公主快将这黑药膏带在身上,切忌不要碰温度太高的东西,否则化开了,让那熵魔见了,必定认为我们欺骗他。”

清乐打开药罐,将猗房的脸重新涂黑,萧王请的易容术士真不简单,瞧那疤痕,跟真的一模一样。

“你来的时候,后头是否跟了人?”

“好像没有吧。”清乐回头看了看,那帐篷帘子随风飘起,外面除了偶尔走动的人,便是空荡荡的了。“公主,我听说,那熵魔要萧王拿十座城池换南神的命。”

“十座城池?”

那南神的命在他的心中值十座城池么?

“你怎么还在此。”

突然,一个阴冷的声音在外响起,犹如索命的撒旦从地狱降临,清乐吓得跌倒在地,手中的药罐啪的掉在地上,摔碎了,青花瓷片溅落四处。

“我…我马上就走了。”清乐颤颤巍巍站了起来,看了眼那摔碎的药罐,用脚踢了一踢,而后犹犹豫豫地走了出去。

熵魔双手背在身后,走到床边,看了眼地上的碎片,问道:

“药。”

“什么药?”

“涂伤口的。”

熵魔不再说话,猗房悄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面具下的脸,真的是恶魔段世轩么?他为什么要戴着面具呢?从前,他总穿着白色的袍子,那是为了怀念花蛮儿,而现在身穿的是玄色的袍子,黑色似乎更加适合他。

“好看么?”

猗房忙将视线收了回来,她今日是怎么了,竟然如此大胆地打量一个男人,若没有伤疤和黑颜料的遮掩,此刻她的脸应该是酡红的。这大概是因为刚从黄鹂那里得知,这是个熟悉的男人吧。

“你一个马奴倒是好命!黄鹂亲自为你涂药,本王亲自来看你。还准备一直这么躺下去么?”

“奴婢这就去给马喂草料。”

他若有似无的注视和漫不经心的话让猗房倍觉紧张,忙掀了被单从床上爬起,带着还有伤的身子走了出去,并未发觉自己情急之中将奴才说成了奴婢。

熵魔怔了一下,看着她急于逃走的背影,若有所思起来。

猗房出去后,问了人,便直接朝马坊走去。

马坊里的马匹匹膘肥体壮,喂得很好。

没有喂过马,不过是将一旁已经备好的草料分别倒入马槽内。

上一回来的时候是夜色朦胧之时,她只知此处大概是沙漠中的一处绿洲,后来睡在帐篷中一直也没有出来过。现在看去才发现,这绿洲比想象中大了许多,像是一个沙漠的草原。羊群和牛群四处走动着,阳光下,人们在生产,比起那高大的宫殿楼阁,这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草原,给人一种广阔无垠的自由之感。

这时,猗房突然产生了一种想要驰骋飞扬的感觉。

于是,大胆的,她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黑色的马。

骑马

这黑马正是熵魔的座骑,那日因为被拖在马后,惊恐大于注视,猗房并不知情,只是随意牵出便牵中了。

她从未有过如此大胆的念头,骑马?呵呵,这般疯狂的举动,她能做么?从前倒是被人强行抱上马过,也被人硬着心肠从马上狠狠摔下来过好几回,次次都是锥心刺骨的痛,次次都是不堪回首的折磨,饶是她命大,没有命丧马下。

她试着攀住马身爬上马,但是那马似乎不愿听她的话,总来来回回的走动。

她试了几次,都从马肚子上滑下来,那手臂被摩擦了几次,药膏都抹掉了,于是最后索性放弃了。

罢了,马儿便是这样,它能感觉到你不会骑,它知道你不会骑就会欺负你不听你的话,成心和你作对,你让他走非不走,故意低头吃东西,拉它起来他就故意的抗怼?br/>“想骑马?”

回头,戴着面具的人背手站在身后,不知他是何时来的,是否方才她的动作他都看见了。猗房悻悻地松了缰绳,垂手而立,眼睛看向别处,自从知道熵魔就是段世轩,她再面对他时便有些不自在了。

“啊。”突然,身子被凌空抛起,猗房猝不及防,闭着眼睛尖叫出声,再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经坐于马背之上,而他仍旧站在马下。

他是怎么把她送上马的?

“王…”她开口,却不知该如何唤他,熵王?镇南王?哦,如今,镇南王这名号依然是不复存在了的,随着那一次战争便结束了…

那马长的这般高大,随意走动几下,已经让她觉得有些眩晕,原来一个人骑马是这样的感觉,有些彷徨,有些无助,还有些期待…

熵魔扬起手,在马背上轻轻一拍,那马长鸣一声,扬起了前蹄,猗房吓得赶紧抱住了马脖子,整个人趴在了马身上,仓皇之中她不经意间瞥见了面具后的眼睛里有一丝侠促的笑意闪过。

“一个男子,还是马奴,怎的不会骑马又如此胆小?”

“谁说我怕来着,只是适才太过意外罢了。”此刻,不能让他识穿自己的身份,他恨她伤了他,若他知道了,怕是又会引起一阵腥风血雨,她觉得好累,不想再卷入任何风波中了,于是,她便硬着嘴说道。

她生涩的动作他岂会不知?

下一刻,他再次拍了黑马的臀,那马像是突然接受了指令般冲了出去,狂奔起来。

这一次,猗房见他抬手便知道他要让马儿跑起来了,于是抓紧了缰绳,虽然很害怕,但依然咬紧了嘴唇,决不让自己发出尖叫胆怯的声音。

尽日看云首不回,无心都大似无才。

可怜光彩一片玉,万里晴天何处来?

仰望蓝天,蓝天又白云陪衬,那些变幻莫测的云,或流动,或停驻,有意无意地为蓝天添了装饰;远处则是一望无际的沙漠,满眼都金黄或者点缀着点点绿的颜色。

在这样的时刻,她感到了一种纯净和安祥。

猗房醉酒

回头,熵魔已经转身离去,猗房看着,他的背影在斜阳下,很虚无很飘渺,他曾经站过的地方,留下了两个模糊的脚印,风一吹,携带着沙粒而来,将那浅浅的脚印覆盖了。于是,那地方便空荡荡的了,仿佛,他从未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