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紫末心里一惊,正想放慢脚步,然而童自辉已经转过头来严厉地盯住她,仿佛在说:很行嘛!公然在家跟五岁的儿子赌博!
她仰头,缓步而行,假装欣赏天空的浮云。
chapter 31
童自辉的假期休完。父母却不若以前,来了就因为这不顺眼那不顺眼,待个几天就回去了。这次他们反常地待了十天,其实母亲早就想回去,毕竟她在家乡有不少朋友,比在这里跟儿子儿媳相处有趣,但父亲偏偏不肯动身。
他内心焦急,若是平时还好,可现在紫末失忆了,与父母相处的时间过久,迟早会露馅。他倒不担心父母真为此事而大发雷霆,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人家年纪大了,不希望他们为了一些不必要的事情忧心。
现在正值他设计的新车型出炉,届时公司的事务一刻也离不开他,不能再时刻陪在紫末身边,即使身处公司,也还是会担心着家里。
况且,父亲这次来对紫末的态度非常恶劣。这令他十分想不通,以往紫末工作繁忙,父母来她甚至没什么时间陪伴,加上性格南辕北辙,那时的紫末万万不愿去迁就自己那对性格古怪的父母,父亲那时仅仅是不满,并没有对她有所嫌恶。而现如今,紫末善尽媳妇的义务,对父母的生活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放下身架,穿上母亲送她的裙子任人取笑,只是为了讨到公婆的欢心。
那么,父亲到底还有什么不满的?
他心里隐隐有股不安,突如其来的,一个更令他悚然心惊的疑问闪过脑海,他却未抓住时机去抽丝剥茧,任着那个怀疑的念头消逝。
绝无那个可能!
他似安慰自己一般,摆了摆头,脚踩油门加速,风驰电掣地往家的方向驶去。
吃晚饭时,自辉留心着父亲的神色,他很清楚,父亲是在官场上混了半辈子的人,只在面对家人时,他才会露出自己的真性情。也就是说,他若要存心掩藏,天大的事,他也能不动声色。
难道他反倒被父亲给瞒住了?
惴惴不安地吃完饭,他无心工作,在书房里边陪童童做作业,边思考着对策。
他不是个乐观得不知死活的人,对于潜在的危机一向敏感。也就形成了他心思缜密的个性,凡事都须思虑周全,宁愿自己多长几根白发,也不肯疏忽任何一个小细节。
正焦虑着,眼前明亮的光线因为被遮挡而暗了下来,他敏捷地转过椅子,赫然见到父亲站在他身后,随后母亲也进来了。
“童童,学校布置的作业做好了吗?”童仕昭问。
童童点了点头,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作业,每晚伏在桌前写的都是爸爸四处去搜罗来的一些习题。
童仕昭闻言,倾身往前,低声对童自辉吩咐:“让紫末带小惠和童童出去一趟。”
童自辉心头一跳,先是对父亲的话恍若未闻,随后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在父亲狠厉的目光下,他的大脑飞速动转,立刻做出了抉择。
是大祸终于临头了么?他的额头不觉已渗出冷汗来。如此,他仍尽量保持镇定,在餐厅找到正在拖地的紫末。
“工作做完了么?”紫末支着拖把问,全然看不出他的表情有何异样。
自辉摇了摇头,平静地说:“我缺了本书,急着要用,你出去帮我买一下?”
“好啊,什么书?”
自辉从她的口袋里掏出手机,输入一个英文书名后又递回给她,“这本书很重要,拜托你了。”停了一停,他又说,“顺便把小惠和童童也带上吧。他们俩太吵,我没法专心做事。”
紫末把手机当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收好,粗线条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安心工作,我翻遍全城的书店也会给你找到。”说完就蹭蹭几下去杂物间放好拖把,里间随之传出她中气十足的喊声,“童童!小惠!跟我去逛夜市啦!”
“哦!”两个声音不约而同地回应。
只听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屋角处蹿出两个身影,童童披着一件棉衣,边跑边穿上两个袖子。
他放心地走回书房,那本书只在国外有发行,她不可能在国内的书店找得到。如此一来,时间就宽裕了,他可以集中精力应对父母。
客厅的嘲杂声渐渐隐消,他静静地坐在书房里,听到关门落锁的声音响起,心头踏实下来,目光往上,盯着书柜,那里藏着连他自己也不能轻易找到的定时炸弹。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缓冲,他已不若最初那么惊惶,平静地等待着即将进书房的父母对他做出制裁。
童仕昭与林艾馨一前一后地走进书房,自辉站起来,把椅子让给父亲,自己绕过书桌,与母亲坐在书桌旁边的沙发上,同时,他瞥到父亲背后的手里握着一叠纸。
心里已了然了几分。尽管做了最坏的打算,心里仍然是存着一线希望。
童仕昭朝他挥了挥手,他看了眼一脸茫然的母亲,明白到她还不知情,但马上就会知道了。
他又起身,站到书桌前。父亲略一倾身,隔着一张书桌把那叠纸被摆到了自己的面前,而那双收回去的手因为一直克制着怒气而不住地发抖。
“童童真是我的孙子吗?”连嗓音也痛心得发颤。
做了那么多的心理建议,在父亲单刀直入的质问下,他的胸口还是如同被人重重地捶了一拳,身形几不可见地晃动了一下。
林艾馨却叫嚷起来,“老头子,你胡言乱语什么啊?”
父子俩无人理她,仍旧隔着一张书桌对峙着。自辉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拿地起那叠纸。
半晌,他很冷静地问道:“童童的牙刷原来是你故意拿走的?”
童仕昭冷哼一声,转身从书柜上取出病历本,摔到自辉面前,冷冷地嘲笑道:“真想不到,男人的奇耻大辱,我的儿子居然能一声不吭地承受下来。你为了瞒住父母,恐怕把所有的蛛丝马迹都销毁干净了,只有这个——童童的病历本是不能烧的——因为比起被我们发现的风险,童童的身体更重要。”
自辉无话可说,这么多年父母都没起疑心,全是他隐藏得好。独独童童今年失血过多入院治疗的病历本不能毁,因为害怕输血过后有什么万一,届时需要用到以前的病历。
说什么呢?辛苦隐藏了这么多年,终于东窗事发。他没有感到张惶害怕,反而是觉得一身轻松了。
担子背久了会累,会压得人喘不过气,尤其他遮遮掩掩的对象是养育他的父母,他们一天不察觉,他一天不敢主动挑明,不待父母出手掐死他,自己就先被过重的负担压死。
他木然地垂着头,林艾馨却突然站起来,发疯一般地抢过他手上的纸。越看,脸色就越发煞白,终于撑不住地跌坐在沙发上,手抚着胸口,一阵阵急促地喘气。
“这是为什么?”她的自控能力显然没有两父子那么强,狠狠地摔下那些纸,倒在沙发上连连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发出有气无力的声音,“童童竟然不是我的亲孙子——那么伶俐的孩子竟然不是亲生的。”
她越发有歇斯底里的势头,眼神涣散,神智也似乎开始迷乱,嘴里发出一些类似念经的低语。
有种钻心的痛在童自辉的身体里蔓延开来,他死咬住下唇,走近母亲想去安抚。刚伸出手,就被林艾馨粗暴地打开,一双皱纹满布的眼睛充满怨恨地瞪着他。
chapter 32
有种钻心的痛在童自辉的身体里蔓延开来,他死咬住下唇,走近母亲想去安抚。刚伸出手,就被林艾馨粗暴地打开,一双皱纹满布的眼睛充满怨恨地瞪着他。
“说,给我说清楚,童童是谁的孩子?”她忽然跳起来,抓住自辉的衣襟摇晃,“到底是谁的?”
仅余的一点理智让她看到了儿子脸上无法负荷的自责,她止住了疯狂,手臂上的力气也尽失,那只手缓缓地从自辉的衣襟上滑落,而另一只手立刻覆住了脸颊,呜呜的低泣着,泪水从指缝间渗了出来。
她该怎么接受去这个事实?
童童降生时,是那么孱弱的一个婴儿,蜷缩在保育箱里,小小的一团,她又爱又急,爱他是第一个孙子,急他不如足月的婴儿健壮。每天要去看上几百回,出了暖箱,抱着就不肯易人。一直到他健健康康地长到半岁,日以继夜地陪孩子渡过半岁那场感冒,亲眼见到孩子真正健康了,才敢撒开手。
这些年里,离得这么远,他们最惦记的就是这个孙子,一年复一年,他越是俊秀聪颖,当爷爷奶奶就越发的骄傲。
如今,手里的DNA鉴定结果却明明白白的写着,与她家老头子没有半点血缘关系。这一竹篮水漏得真是一滴不剩。
她拿开覆在脸上的手,眼里噙着眼泪望向面前半跪的儿子,一双手担忧地覆在她的膝盖上。
她无力地扯扯他的衣领,几乎是肝胆俱裂地问道:“你怎么能这样伤害你的父母,自辉——”说着眼泪又落了两行,“说啊,你怎么能把我们伤害到这地步?”
只见他死抿着唇,一副认打认罚的样子。她的心又一阵急绞的痛,惟有把绝望的目光投向相伴了三十来年的丈夫,惟有他懂得她心里的痛,那种说不了喊不出的伤痛。
童仕昭慢慢地走过来,坐在她旁边,十年以来,他第一次握住林艾馨的手。他一直瞧不起这个妻子,一直嫌她给自己丢脸。而今,家里出了这样的丑闻,他一辈子的傲气和自信都被击垮了。
被唯一的亲生儿子欺骗,他差不多要疯掉的时候,仅剩的,他仅剩的也只有这个丢人现眼的妻子。
抚着林艾馨的肩,他稳了稳情绪,才对自辉说道:“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童童,你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我信任自己的家人,所以没有起过那种邪恶的疑心,也不可能有。如果不是意外看到那个病历本,就是被你们瞒一辈子也可能。你总以为我脾气坏,不注重家人,但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出疑点的?因为事隔五年,我仍记得紫末分娩时失血过多,你不放心血库里提供的血液,我们三人包括亲家都一同验血了,都愿意把自己的血输给她。结果只有你的血型是AB型,你说,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忘。而再看到童童的血型是O型时,我怎么又怎么能说服自己去忽视?”
他这一番痛陈,终于令自辉抬起头来。童仕昭震惊看到他眼睛里分明有泪光,他清楚自己的儿子年少时便独自去国外生存,多少年来一直是报喜不报忧,性格之坚韧连他这个当父亲的都自叹不如。今天只几句话,竟然令他悔痛得快掉泪了。
然而,他心里仍没有好过多少,依然斥责道:“我真是想不到你这么糊涂。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往后难道不会来跟你要人?如果他来要,你有什么立场不给人家?”
“孩子的父亲已经死了,”自辉哽声道,“就是准扬。”
屋里一时沉寂,仿佛都在屏声敛息着。半晌,林艾馨才连声嚷嚷开来,“童童这可怜的孩子——可怜的——”随即又悲从中来,简直是捶胸顿足般地哭喊道,“为什么童童不是我们亲生的,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不是?如果他是自辉的孩子,哪有这样的痛苦,哪会对自己的儿子这般失望;如果他是自辉的孩子,就是一个富足稳定的家庭,父慈子孝,婆媳和睦——
为什么不是?她想不通啊!
好在童仕昭较为冷静,他沉吟了一下,厉声问道:“那孩子的爷爷奶奶呢?他们若有一天知道自己有个孙子,难道不会来要?准扬的父母家大业大,先不说他们要不要这个孩子,你难道不让童童跟爷爷奶奶相认。”
“童童的爷爷奶奶就是你们,”自辉断然道,“这是准扬的遗愿,让孩子在正常的家庭中身心健康地成长,长大之后,再告诉他实情,至于认不认亲,由童童自己选择。”
千真万确是准扬遗愿,只是以他的性格不可能说出这种话来,但他曾对自己说过,他放弃治疗的唯一原因就是害怕他和紫末以后所生的孩子不被药物毒害。他甚至还展望着美好的前景,买一栋小别墅安家,远离自己那个富贵的家庭,让孩子和天底下所有的孩子一同长大。
自辉当时的反应却是愤怒地指责他自私,全不顾自己还能活多久,只为了自己的执念拖累别人。事后,他想起了准扬那充满了向往的眼神,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猜想——也许准扬有时也会痛恨自己的个性,所以才不要孩子同他一样。
他离世得太仓促,连结婚登记都来不及办,紫末却已有了身孕。自辉清楚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不管这个孩子,没有父亲,户口就是一大难题,更遑论他成长过程中会遭到的非议及歧视。而除了他,世上也许再没有一个男人会没有芥蒂地把那孩子当亲生血缘看待。
也是出于这个顾虑,他与紫末才仓促登记结婚,让孩子在合理的时间内出生,便可以使父母不起疑心。
然而,童童出生时依然不够健康,整整一个冬天,他几乎每晚都要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起来,抱着高烧的童童去医院。一直体会着为人父母的含辛茹苦,加上孩子知晓世事后对自己流露出的敬爱与粘腻,感情深厚到连自己有时也不相信,童童不是他亲生的。
但是现在,他又不得不把一切和盘托出,希望能求得父母的谅解,希望已经与童童建立深厚感情的他们,也如同他一样,把童童当成自己的骨血。
chapter 33
童仕昭听完前因后果,知道紫末并没有出轨行迳,一切都是儿子心甘情愿,更是气道:“为了朋友的遗腹子,你就搭上自己的终生幸福?”
“不完全是,我对紫末是有感情的。”
那时的他也并非冲动,而是思考得十分清楚,即使那个人不是紫末,即使不是他爱的女人,他依然会娶她,只为了准扬,为了他们将近十年的情谊,也为了那个无所依恃的孩子。反正他一直是个没什么要求的人,遇到江紫末之前,他也觉得与哪个女人交往都没差别。
况且,他不若准扬,一生之中只有爱情一味。他注重的情感有很多种,亲情,友情,爱情,哪一种都可以使他倾其所有地付出。
“那她对你呢?你做出这么大的牺牲,这七年我怎么没见她回报你。”
“我没要她的回报,”自辉站起身,倚着桌边而站。“我和紫末之间,不是外人所看到的那样简单。你们之所以苛责她,只是因为没有看到我犯的错误而已。”
他瞥了眼母亲,留意到她的情绪非但不像先前那样激动,反倒是异常的沉默。
“仕昭,”沉默了许久的林艾馨忽然开口了,把脸转向丈夫,“到此为止吧,至少今天不要再继续谈下去了,我头痛得很。”
“那就不谈了,”童仕昭扶着林艾馨起身说,“反正也没什么好谈的,这事儿只有一个结果,自辉,你尽快把离婚手续办了,那母子俩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以你的年纪和条件,我也不担心你再娶不到好女人。”
自辉猛然抬头,不敢相信父亲会轻描淡写地要求他离婚,要求他赶走妻儿。
童仕昭走近目光呆滞的儿子,咳了一声,唤回他的神智后才说:“没有人能原谅这样的欺骗,你是我唯一的儿子,除了原谅,我别无选择,但我凭什么要原谅江紫末?”他说时简直带着些咬牙切齿的痛恨,“如果你说不出口,我会亲自去说。明早起床,不要让我再看到那对母子!”
“行了,别说了,”林艾馨扶着额头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自辉他知道的。我们不赶紧休息,还待这儿老揭这伤疤干什么?”
完全不给自辉说话的机会,童仕昭便扶着林艾馨往外走,刚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来,神情异常的痛楚。
“自辉,你为什么没骗到我们一辈子?”
说完走出书房。
童童和小惠正好回来,隔得老远,童童喊着“爷爷,奶奶!”奔跑过来。
林艾馨习惯性地伸出手要去抱他,却突然怔了一下,便站着动也不动,也不应声,待童童站在她面前,仰着小脸迷惑地看着她时。林艾馨兀地别开脸,硬作出冷漠的样子,然而两行眼泪却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走吧走吧。”童仕昭冷漠地瞥了童童一眼,便扶着她往卧室去。
童自辉出了书房,就见童童愣愣地站在原处,小脸上有着不明所以的受伤神情。他心痛地走到童童面前,半蹲下身。
“爷爷奶奶为什么不理我?”童童极为敏感地问。
“他们在生气,”自辉怜爱地摸了摸儿子的头,“生爸爸的气,人正在气头上,是不会想理任何人的。”
“那好吧,我不去找他们,在这里陪着爸爸。”
自辉闻言,心里又一阵疼惜,趋身向前,将瘦小的身子紧拥在怀里。
“童童,你记不记得,上次在医院里,你醒来找不到我,你跟外婆胡搅蛮缠,后来我对你说了什么?”
“记得,”童童说,“要我相信你,只要童童在等着,爸爸一定也在想办法尽快回来。”
自辉松开他,双手扶着他的肩,目光锁住那张小脸认真的说:“一直会相信?”
童童点头,“一直会。”
真懂事的孩子!自辉既心酸又欣慰,童童继承了他生父与生俱来的聪明头脑,却没有继承父亲的孤傲偏执,虽然有点任性,有点顽皮,但他相信那都是小孩子的天性,完全不必担心。
这时,他才察觉到屋里太寂静,站起身四下看看,没有搜寻到紫末的身影。
“你妈妈呢?”
“妈妈送我们到楼下又走了,”童童说着,气得鼓起双颊,“还说呢,骗我们去逛夜市,结果就带我们去一家又一家书店。我想睡了,她才送我们回来。妈妈要我转告你,她再多去几家书店,一定会买到的。”
自辉看看墙上的时钟,快九点了,最多一个半小时,全城较大的书店都会打烊,便对童童说:“去洗澡睡觉吧,明天还要上课。”
待童童去洗澡了,他才走到电话机旁,拨出电话。
接通后,听筒里先响起一阵喧哗,然后才是紫末中气十足的声音。
“你还在书店?”
“我在地铁里,”她说,“去了几家书店,都没有找到,我现在正往另一家去。”
根本就不可能买到。自辉心有愧疚,忙说:“都这么晚了,赶紧回家吧,不用找了。”
“没关系的,我已经跟一家书店约好了。你不要着急,一定可以买到的。”
自辉正想劝阻她,却听到她在喊,“我要下车了,转乘二号线,拿到书再给你打电话。”
还不待他开口,伴着一阵喧哗声,手机挂断了。
他盯着传来忙音的话筒一迳出神,怎么会忘了,那丫头向来都是说到做到的性格,答应要给他找到,就是磨破鞋也一定会找到。当时情急,希望可以拖延一些她在外逗留的时间,才跟她说那本书很重要,既然是很重要的,那么她大概要跑遍全城的书店才会死心。
轻轻地搁下电话,他明白再打电话过去也没用,一旦“重要”那两个字烙在她的死脑筋里,她就只知道急他所急,即使现在跟她说不重要了,她也会认为那是一种宽慰,不予相信。
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认识那一年的年底,准扬的生命气息越来越微弱,大多数时候已无法出门。紫末从家里搬出来,与准扬同食同睡,日夜相守。准扬的病痛经常在半夜发作,他准会醒过来,因为紫末往往已经起身,弄出一些响动。每次他进了房门都会看到那样的场景,准扬在无意识地情形下过紧地抓着紫末的手,她咬着唇一声不吭,只见手背上的血管一道道地突起。他慌忙上前,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的手解救出来,换了自己的手。
准扬仍拒绝上医院,紫末只能寸步不离。
他的生日将近,紫末却记得,问他要什么生日礼物。那种情况下,他不能再叫她分心。看着她积郁已久的脸,他忽然玩笑道:“要不我们那天把准扬丢开,去公园划上一天的船。”
那么明显的一句玩笑话,分明是故意为难她的,她不应该当真,然而她却认真地思考起来,最终却点了头。
他却没有放在心上,当公司提出要他那天去邻市出差时,他想也没想就应允了。当天早上离开,直到晚上七点还在与人进行讨论,手机在那时响起来。
她真的在公园等了一天。
听筒里有风刮过的声音,那是冬天,也许天空正在飘雪。
知道他在邻市出差,还在开会时,她的反应不是愤怒,不是难过,而是很恍然大悟的语气,“啊?原来在忙啊,你忙完再来好了。”
他嘱咐她回家等着,当即驱车赶回来,家里只有一个小女生,是她的同学,她拜托人家来照顾准扬。
她还没有回来。
一向有礼貌的他看也没再看她的同学一眼,更谈不上寒暄,一转身就冲出家门。
果然下雪了,走进公园,看不到一个人。冬青的叶子已覆上了薄薄的一层雪,他一路走着,身后留下一长串浅浅的黑色脚印。到湖边时,他的心骤然一疼,不远那个亮着温暖灯光的公用电话亭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叹气,总算还没有太笨。
狭小的电话亭里塞进了两个人,她抬起头来,他才看到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蛋糕盒。看到他,她高兴地笑了,傻傻地举高那个蛋糕盒,“生日快乐!”
他才发觉她是用手掌托着蛋糕盒的,她的手指头已僵直成十根小木棍。
他接过蛋糕,搁在地上,拉过她的一双冻僵的手摩挲。电话亭太窄,她蹲着,他便不能再蹲下身,便说:“你为什么不站起来?”
“我也想啊,”她呵呵笑,“但是我的脚麻了。”
他扶着她站起来,倚着电话亭,继续摩挲她的手,待她那十个手指头可以活动了,才说:“我以为你不会离开准扬的。”
“可是,今天是你的生日啊。”她很理所当然地说。
“其实,我很多年没有过生日了,也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