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洋也不再勉强,“那么,你先在家休息一段时间,我给你保留职位。哪天你记起来了,不要去竞争对手的公司就好。”
江紫末微笑着点头,“没问题!”
与童自辉一同下楼。车驶出地库,雨住天晴。淡金色的阳光洒在车窗前,马路旁边的广场上竖立着一个巨大的电子屏幕,里面正在播放一个饮料广告,主角与朋友相聚的欢乐气氛十分感染人。
“这个广告是你策划的。”童自辉说。
江紫末看了一眼,淡然地回道:“是吗?”
“刚才你为什么要拒绝?”童自辉问,“你明明还可以工作的。”
“你不是说我发财了吗?”江紫末将手枕在脑后,嬉嬉笑道,“假如我放弃工作,照顾童童,洗衣做饭,你会不会把你的存折给我?”
“如果你能记得起银行户头,里面的钱随你取用。”
江紫末哀怨地看着他。
“你确定不要再工作?”
“暂时不。”江紫末说,“童童长大之前,我要亲自陪伴他。”
童自辉脸上略有动容,嘴角牵了牵,那个“谢”字最终没说出来。
送江紫末回家后,童自辉去了公司。江紫末在家百无聊赖地翻看有关自己的东西,希望借此可以记起一些东西来。
然而,无论她如何地苦思恶想,她所能记起的依然是2002年的夏天,对2009年的她而言,不过是一日之隔。即使她已经成家立业,她惦记着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却依然是那场面试。
她记得那个刊有招聘信息的报纸是同学周琳琅给她的。
“反正你还没有找到正式工作,不如去试试看吧,两百块一天,对于毕业生来说,这待遇很好了。”
这话仿佛是周琳琅昨天跟她说的。江紫末冲动地走到电话机旁边,拨出一个号码,听筒里传出一个冰冷而呆板的声音:“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七年,足以使周琳琅那间临时租住的宿舍在这世上灰飞烟灭,一个电话号码过期又何足为奇?
江紫末缓缓在电话旁边坐下来了,时不待她,朋友也不会一步不挪地待在原地。曾在同一个宿舍抵足谈心的周琳琅,天晓得她现在在哪里?
她以手支额,想了许久,也曾说服自己放弃,然而这些天以来,那个‘未尽’的面试始终萦绕在她的大脑里,像是吸引着她再去应聘一次。
既然记忆是从那里开始断掉的,江紫末决定从那里开始找起。
中央大道260号联系人:张先生。
她默念了一遍地址,拿起手袋出门。
chapter 7
马路边上,江紫末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打开车门后,她赔着笑脸对司机道:“不好意思,我忘了件东西在家。”
关上车门,出租车呼啸而去。她沿着小区的围墙往前走到公交站台,七年前的她是坐不起出租车的。
还不到下班高峰期,车上稀稀落落几个人,江紫末依照习惯坐在最后一排。比起童自辉那辆舒适宽敞的德国车,公交车更令得她感到自由和快乐。
暖暖的秋阳自车窗流泻进来,她慵懒地眯眼,看着滴落在她的指尖上阳光。路边的树枝在风中轻轻摆动,往她的脸庞投下柔和浅淡的光影。她带着年轻人才有的轻快明朗的心情看着窗外的事物,掩映在树荫里的一排小商铺,低矮的青砖房,灰色的瓦檐,沉淀出天长地久的古老情怀。
那些世代经营的裁缝铺子、烧饼铺子、铁器铺子依旧低调而安静地做着买卖,街边的小摊贩守着旧式冰淇淋机、守着大油桶做成的烤地瓜炉卖力吆喝,棉花糖雪白的细丝在阳光下一圈圈缠绕,鲜红欲滴的冰糖葫芦在人群中来回穿行。
来到这条著名的老街,如同时光倒回了几十年。
公交车驶到老街尽头,江紫末闲散的目光蓦然捕捉到“和记炒面”的招牌,那经年不变的乌木牌子和黑漆大字撞入眸中的一刹那,她的眼前也闪过一连串的画面。
夜已深,简陋的铺子,昏暗的灯光,低矮破败的桌椅,空落落的只有一桌人。
她的头开始昏沉,耳边似真似幻地响起一些笑声和话语声——
那么年轻爽朗的声音,乱糟糟地涌入耳内。
“很晚了,紫末,如果你一夜不回家会挨揍吗?”
“不怕,我皮厚,捱得住!”
“那我们换白酒——”
又有新的声音,暴躁而愤怒的——
“我说过不吃饭——”
“可这是面,和记炒面,没有人不爱吃的!”
这是她在说话么?面对如此暴躁不讲道理的人,她为什么会如此平和地对待,而不是按照常理以暴制暴?
瓷碗碎裂的声音成了混乱中的绝响。
江紫末猛然抬头,公交车报站的广播为她驱赶了那些噪音。
她呆坐在椅子上,车门即将关拢,她才一跳而起,慌慌张张地跑向车门,“对不起对不起,我要下车!”
关到一半的车门再次敞开,她跳下车。入眼的是新商业区的高楼大厦,沿途见到的是豪华酒店门的喷泉溅起的水花,和名牌专卖店明亮的橱窗,早已没有了门牌号。
她只得拦住一个路人询问。
路人诧异,“现在哪还有多少号的说法,你要去哪栋大厦?还是哪个小区?”
江紫末摇头,道过谢,继续问下一个路人,得到的回答是一样的。
这一片的大多数楼房早已拆迁,老住户搬离,如今来这里的人都是匆匆过客。
江紫末茫然站在街头,心里开始萌生出退意。她为什么非要去追溯那段记忆不可?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未来不是比那些已发生过、不可更改的事更值得把握么?
当她已决意放弃时,迎面走来一对逛街的学生情侣。
她不抱期望拦住他们,“请问,你们知不知道260号?”
“260号?”女大学生微笑,“你问的是260号咖啡馆?”
“咖啡馆?”江紫末一愣,没这么恶搞吧?
“260号,我就只知道这个,”女大学生斯文地说,“如果你是去哪里,往前走300米,左拐就是了。”
江紫末礼貌地谢过,决定去他们说的地方看一看。
往前300米,是一个巷口,江紫末抬头,这是栋装饰过外墙的旧楼,楼侧面还是老式砖墙,墙上用红漆画了一个大箭头,直指巷子深处:“二百六十号咖啡馆”
她拐进巷子里,视线豁然开朗。旧楼后面别有洞天,绿色的青藤叶从墙上倾泻而下,墙后是一个欧式的小花园,如今被改建成露天的咖啡茶座,客人满座,大都是年轻人;原来门户紧闭的大铁门被拆卸运走,换成深绿色的横格实木门;墙上那盏夜晚给她照亮的路灯还在,只是旁边多出一个精致小巧的圆形招牌——“二百六十号咖啡馆”…
江紫末脑子自然而然地里冒出这一连串的东西后,她悚然一惊,为什么她会知道咖啡馆以前的样子?
她连忙把握机会,集中精力往里深想,然而,仍然是如浮光掠过,所记得的,仅止于那些刚冒出头的记忆。
她沮丧不已地走进咖啡馆,找一个靠窗的位坐下,女服务员立即将菜单拿过来。
“紫末姐,好久没来,你的病好了?”
江紫末抬头看着这个小圆脸,笑起来有酒窝的女服务员,关于她的记忆一片空白。
正当她尴尬得不知如何回应时,□一个男人的声音,“12号,去给外场的客人加水。”
“我这就去!——紫末姐,你先跟老板聊!我一会儿再过来伺候你。”12号服务员说完去干活了。
男人在紫末的对面坐下,他的身材精瘦,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背都挺得笔直,脸上的神情严肃,仿佛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紫末,你的事我听说了,你还能记起我吗?”
江紫末盯着他清俊的脸,用力地想,最后亦是徒劳。
她摇摇头。
男人有些神伤,“我是靳世铭,你真的失忆了。”
江紫末有些明白了,她以前应该是经常来这家咖啡馆,而且与这里的人极熟。她很想问些问题,可是她极不喜欢这种似乎很悲伤的氛围,还有那同情的目光,便沉默不语。
“可是你居然还记得来这里,果然是的,只有那些往事你才不会忘记。”
“往事?”江紫末问,“哪些往事?”
“年轻时的事。”
“是什么事?”
靳世铭却摇摇头,不欲就此说下去。
虽然江紫末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但是她却没有追问,大概是这个人给她的感觉怪怪的。
“靳先生,我——”
“还是跟以前一样叫我世铭吧,”靳世铭打断她说。
江紫末抿了抿嘴,虽不情愿,却还是依他了,“世铭,我们很熟吗?我是不是经常来这里?”
“是,你是这里的业主,”靳世铭说,“这个地方是你租给我做生意的。”
江紫末一怔,她是业主,那为什么童自辉给她的房契里没有这处产业?
“租金多少?”
“一年二十万。”
江紫末不自觉地望向外面的小花园,和将近六百平米的室内面积,一阵肉疼,“这么便宜?”
“当初是你开的价,你说不想拿这里做赚钱用。如果我租下来是开咖啡馆,那么尽量装修成年轻人喜欢的风格,你希望这里永远凝聚着欢乐的气氛,租金便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一点,”靳世铭不缓不急地陈述,“当然,你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条件,260号不能消失。”
江紫末错愕,这个近似恶搞的咖啡馆名字竟然是她提出的。
“260号到底是什么?”
“原来的门牌号。”
“你知道原来多少事?”江紫末追问。
“我不清楚认识之前的事,问过你,你从来不说,但我猜想得到有关这个地方的事一定是极为重要的。”靳世铭说,“这处产业是你和你丈夫共有的。你经常来,但你的丈夫,除了签合同时来过一次,装修完来看过一次,就再没有来过。”
“你什么时候租下来的?”
“2003年年初。你结婚前一个星期,那时——”
她就是那时嫁给童自辉的?江紫末不知为什么,突然很向往他们结婚的那段往事。
“那时我是什么样子?从事什么职业?还有,你知道这地方以前是做什么用的?有些什么人?”
江紫末丢出一长串的问题。一个服务员却很不适时机地走过来,“老板,原料送到了。”
靳世铭把已到嘴边的那句“你那时看起来并不幸福,果然婚后也不幸福”的话咽了回去。
“你先坐会儿,我去去就来。”
江紫末只得点头,巴巴地望着他的背影离开。
chapter 8
临近晚饭时间,陆续有客人来,大都是年轻的情侣,或是聚会的朋友。服务员越来越忙碌,靳世铭或许被什么事绊住了,江紫末等了半小时还未回,无聊之余,她逛去咖啡馆外场,也就是那个小花园。
这套房子位于大楼的一层,看起来也是唯一一套附带后院和大凉台的房子,半圆形的凉台盖在花园上方,恰好为花园遮挡去一些风雨。去凉台的铁梯口放着一个“顾客止步”的牌子。江紫末视若无睹地绕过,跨上阶梯。
凉台种了不少花草,满园芬芳,紫藤萝长长的茎垂到花园的草地上,这个凉台被他们打理得很仔细。
江紫末望着被夕阳映红的天空,天色渐暗,流云自头顶掠过,迎面吹来的晚风带着秋天的凉意,她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阵感伤。
天边那轮橘红色的日头坠落远处的山崖,光影交织,渐渐被笼罩在暮色中的她转身逃离。
她奔出咖啡馆,回首已被改变的260号,犹似在梦里——在梦里又一次来到那个凉台,澈蓝的天,夏天的阳光,花园里的蝉鸣声,还有年轻人欢笑的脸庞。
蓦然停住时,她已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
江紫末迷茫地望着忙碌的车水马龙,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紫末——”
一个苍老的声音遥遥地传来。
紫末回头,大楼的正门处,有个老人朝她微笑。
她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站在老人身前。
“丫头,怎么没当年活泼了呢?”
紫末垂头不语,这个人很眼熟,但是就像那种见过一面转身就忘的人,怎么都记不起他的名字。
老人端详她,脸上依然带着慈祥的笑容,“你是不记得刘大爷了吧?”
“记得,”她低如蚊呐地说。
刘大爷欣慰,“我就知道你不会忘,当年你从这门里进进出出,亏了我刘大爷,你才没有半夜翻墙。”
“翻墙?”紫末一惊,望着那已被改建成商铺的一面墙,似乎那就是原来的围墙。
“想想还是大院子热闹,我守门那会儿,就你们几个家伙半夜不睡觉,不是要跑出去,就是要进门来。”
“我们几个?除了我还有谁?”江紫末忙问。
“自辉和淮扬啊。”刘大爷说着,黯然地叹了口气,“都过去的事儿了,这楼都变样了,我也搬走了,可奇怪的是,怎么还觉得你们几个在那儿呢?”
淮扬?纪淮扬,紫末陡然想起医生曾问过她记不记得这个人。
她正想问刘大爷,他却拿出纸笔来,写了个地址给她,“这是我住的地方,你跟自辉说,有空了还像以前一样,来家里吃饭。”
江紫末只知道点头,稍后才接过那张纸。
“哟!五点了!”刘大爷看了腕上那古老的手表一眼,抬头对紫末笑道,“孙子放学了,我得回家给他做饭。等你们来啊!”
紫末向他挥手,待人走了很远,她才回神一惊,童童也应该快放学了。想着就转身,跑到马路边上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学校。
站在校门口,江紫末犯难了,她并不知道童童就读哪个年纪哪个班。望着鱼贯而出的孩子们,她踌躇了一阵,抓住几个跟童童年纪差不多的孩子,挨个问,没有谁认识。
她等了一会儿,迎面一个穿着小白裙、大眼睛的漂亮小女孩儿走过来。她凑上前去,弯下腰和善地问:“小妹妹,你认识童童吗?”
小女孩闻言仰起头,生气地鼓起红彤彤的双颊,“童童是大流氓!”
哗!出师不利,头一个出场的熟人就是仇敌。
江紫末还没反应过来,小女孩儿已经跑开了。她又只能盯着那些陌生的小脸努力辨认,并一阵阵地扼腕,刚才怎么没抓住那个小女孩儿问出童童是哪个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正当她焦急的时候,远处一幕情景让她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
暮晖之下,童自辉牵着童童穿过操场走近她。
“你怎么在这里?”童自辉对她的出现感到意外。
眼前的一大一小是她的丈夫和儿子,江紫末心里冒出这么一句话,脸颊立刻红了。
“——哈哈——是啊,这么巧,你也在。”
童自辉见她那手足无措的样子,明白了些,便把童童交给她牵着。
“你们等等,我去取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