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答不出来。
眼镜这个东西,确实是新近在京师里才被广为流传津津乐道的事儿。之前,都没有人敢说,有可能是李敏把这个东西交给一些人以后,不让那些人随便外传。而现在,谁都知道护国公府好像出事了,那些人,可能就此放松了警惕,无意中把眼镜流传了出来。
这样说,其实还不太准确。准确的消息来路是,某公子出关外时,听人问起眼镜一事,感觉这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新东西,回到京师以后,找人到处寻访眼镜的下落,结果,把李敏留在京师的眼镜给挖出来了。刚好,皇后娘娘的父亲喜欢猎奇,眼睛刚好年纪到了一样是老花,在听说以后很快找到了这个东西,想着这个东西好,马上通过女儿进献给皇帝想博取皇帝的欢心。
这个老岳丈,或许并不知道这是李敏留下来的。但是,皇后知不知道,值得商酌。不管怎样,这事最少证实了一件事,李敏确实是逃出了京师,逃出了关外,正在往北燕奔去。这从她到了哪处都不忘行医救死扶伤的风格,是最好的证据。
“如今京师里的百姓,都传说她是女神仙。”万历爷这句话,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傅仲平不敢抬头。
“你的人——”万历爷忽然眼睛的焦距对回到了傅仲平头顶,“都回到京师了吗?”
什么?傅仲平一瞬间没有能领会到皇帝这话意思,只觉得听懵了。他的人,什么时候回京师了?不是让他派兵去抓人吗?他这还打算负荆请罪,主动请缨,带兵继续出征。
结果,皇帝这个意思是要他突然住手了?
万历爷从黄金的卧榻上走了下来,鼻子上戴的眼镜没有拿下,擦过那跪着的傅仲平身边,直朝屋子外面走去,说:“张公公,朕要到皇后那儿去,给皇后看看这个新奇的玩意儿,然后,叫个画师,给朕画画这个人像,朕相信这幅画,定会流芳百世,名垂千史。”
“是——”张公公答。
只余傅仲平一个人在地砖上跪着,也不知道跪了多久。
没过两天,傅仲平在提督府里告病,再没有上朝。
天气是越往北走,越冷,不言而喻。经过几日的奔波,李敏他们一行走出了狼山。是与这群狼正式分别的日子的到了。不知为何,狼这东西本该是让人十分忌惮害怕痛恨的,可是,现在,队伍里的每个人,竟是觉得与这群狼惺惺相惜。
比起人,貌似狼,还更可靠一些。
“大少奶奶真是神人,以前奴婢是不懂,以为大少奶奶是误中了白眼狼的圈套,现在看,都是奴婢的脑子钝,不好,大少奶奶想什么,哪里是奴婢能看懂的。”李嬷嬷承认自己的鼠目寸光,看人不淑。
尚姑姑站在她旁边听她说话,一直都是一言不发,只等到李敏和白毫说话时,嘴角才像是扬起了一道不易被人察觉的弧度。
“本妃要走了。你的腿,要慢慢养,所以,让你的老婆,再驼着你一阵吧,到这个冬季过去以后,你的腿可能就好的七七八八了。如果伤口发红发炎,你在这山上找这种药材,像本妃给你的腿上药这样,敷在发红的伤口上。本妃相信,改日再见回你,你可能儿孙满堂,说不定是要当爷爷了。”李敏用干净的布,给白毫那条做好手术的左腿重新包扎好以后,笑着说。
阳光下她的笑容清清浅浅的,好像雪峰上的女神,美丽纯净。
白毫注视她的脸,犹如帝王一样冰绿的眼珠子动也不动。这双残酷狡猾的狼眸,此刻安静的像淑女一样的眸光在想什么,没人能揣摩得到。
李嬷嬷都感觉,如果哪天这家伙和金毛遇上,肯定要为李敏先大干一架。
狼与人交往的故事不是没有过,有些人类的小孩子,还是狼养大的呢。
下了狼山,队伍第一次进入不是山脉的地带,远眺过去,是一片平坦的被雪覆盖住的草原。
这里,逐渐有些靠近海拔高度较高的地带了。人的呼吸,不由得变快,变沉。
尚姑姑的手,揪住了胸口的衣服。
李敏突然下令,所有人原地休息。
在这片地势相对平缓,理应路该更好走的地方,队伍里的每个人,却似乎是遭遇到了一面高大的难以逾越的墙。
习惯于走这条路的人还好,不习惯的,全部出现了呼吸困难,脚步沉重的症状,像尚姑姑和李嬷嬷这样年纪大的,开始不断地像牛一样的喘气。
孟浩明只看她们的症状,一眼即明了她们是遭遇到之前李敏所说的什么高原反应。这个奇怪的病,当初也差点儿夺走他孟浩明的性命。
“现在怎么办?”徐掌柜问,眼看现在不止女人,连男人,比如泰庄主,都出现了这样的症状。
不懂的人,还以为这些人是中毒了。
李敏毕竟是这个队里唯一了解这个病的大夫,知道这个病可大可小,一旦处置不好,可能让人立即丧命,所以才先让队伍马上停下,说:“他们这是因为缺氧导致的这病。”
“缺氧?有的治吗?”虽然听不懂她说的话,大家却都只记得一件事,她是女神仙,理应有办法来治这个病。
“要治这个病,唯一的方法是适应。我们可能要以更慢的速度前进了。”
李敏这话一出来,作为作战指挥的军官孟浩明,立马愁了起来。孟浩明的顾虑,绝对不是没有理由的。
这是一片大草原,几乎没有任何遮掩物。他们在这块地方呆的越久,被敌人发现的机率越大,一旦被人发现,他们要逃,要躲,要藏,都找不到地方。
“没有其他路可以走吗?”李敏的顾虑和孟浩明一样。
“没有。”老路通大山,这时候站了出来。
“大少奶奶,不然分批走吧。”孟浩明说。
和通关那个时候一样,分批,似乎是最好的策略。有些人,可以提早离开这块没有遮掩的地方,找到地方躲起来,同时吸引敌人的注意力,给后面的老弱病残创造出逃生的机会。
这个建议,似乎没有任何需要反对的地方。
李敏就此把紫叶留了下来照顾尚姑姑和李嬷嬷。
队伍分成了两批,泰庄主、尚姑姑、李嬷嬷、紫叶以及护卫五名,由于泰庄主认得路,由泰庄主负责带路。这批人,将根据自己的身体情况,选择慢行,边走,边找合适的地方藏藏走走。
其余人,组成的队伍,由于硬朗的身体能比较快的适应高原反应,加速前进。
汇合地点,只能等到黑风谷过去的北燕了。也或许后面这批人,最终会在泰庄主带领下先找个小村落躲起来,躲过风头再说。
这一落下,以后再见面不知道何年何月。泰庄主第一个表叹惋惜,咳嗽着说:“北燕草民不是第一次去,可是,之前没有走过这边的路,只可惜了,不能一路护着大少奶奶与王爷见面。”
那口气里,有誓死一定要北燕去效忠的意志。看得出来,护国公府主子在这个生意人心里面,已经扎根了。
李敏对此肯定是欢迎的,北燕要繁荣,绝对不能缺了商人带来的商机,道:“本妃会和王爷一块等着你来。”
泰庄主因此是更好奇了:“草民去过北燕,都没有办法适应这里的气候,草民不得不承认,大少奶奶虽然身为女子,看似柔弱,其实,远超草民想象中的强壮。”
用强壮来形容李敏瘦瘦扁扁的身体,还真的是——李敏忽然是联想起很久以前,自己跟人上高原的事了。或许,这次这幅身体以难以想象的抵抗力很快适应了高原反应,让她再次确认,这幅身体,和她在现代的身体是百分百有联系的。因为,如果仅从尚书府那个病痨三小姐的身体来推测,是根本没有理由能如此快速地适应高原。
对泰庄主的话,李敏笑而不语。
李嬷嬷和紫叶,在她面前跪下,都是说了一些一定会回到她身旁继续效忠的话。李敏为此叮嘱年轻人沿路照顾好两个老的。
最后轮到尚姑姑。
尚姑姑紧抿着唇角一言不语。李敏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把其余人全先打发走。
“二姑娘。”尚姑姑走到她身边,贴在她耳畔说,“奴婢,确实不是只是奉了老太太的命令。”
这点,她确实早有察觉,要不然,怎会借着张嬷嬷的事之前给了尚姑姑一点压力,可是,尚姑姑也真的算是一个宫里的老人了,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沉的住大气。
“那么,本妃可以问,姑姑是谁的人吗?”李敏淡淡地说。
“如今,奴婢与大少奶奶即将分开,不知何年何月,也或许是一分别,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奴婢在这时候向王妃坦白,虽然不是不可,但是,奴婢想,不如由奴婢自己的主子哪一天自己亲口告诉王妃。”
李敏的眼角扫过她那张满是皱纹而且每条皱纹像是刀刻出来的脸,道:“本妃都知道了。尚姑姑如果想效忠本妃,好好保重自己这条命,来日方长。”
“大少奶奶一样要保重身子。奴婢到了哪处,都会为大少奶奶祈祷。”尚姑姑退下,躬身尊敬地说。
李敏目送尚姑姑下去的那末身影,把尚姑姑交出来的财库,转给了念夏保管。
念夏走上来帮她清点尚姑姑交出来的财物,看见她的目光望着尚姑姑好像有一丝蹊跷,疑问:“大少奶奶?”
“没有什么。准备启程吧。”
天苍苍野茫茫,大草原的天气,千变万化。比起山脉上发生的毁灭性灾难雪崩,大草原上冬天的另一个危机,草原飓风带来的风雪,同样是可以让车队覆灭的可怕凶手。
到傍晚的时候,天上像是开始变天了。本来草原上吹来的风,是和缓的,现在,变成了一阵急一阵停。
“需要找个地方避一避,可能飓风要来了。”大山抬头看着这个天气不对,对孟浩明和李敏说。
“这里有可以躲避的地方吗?”徐掌柜问,放眼四周,全部都是草原,远处是有高山,可是也太远了的样子。
“不要指望找个屋子什么的,能找到块大石头,给我们遮一下风已经不错了。”大山说话的时候,被急来的一阵风几乎堵住了喉咙,好像枪一瞬间哑火。
众人只看他这个样子,都突然意识到这个即将到来的灾难的可怕性。
这里面,除了大山,很多人其实没有遇到过冬天的飓风。李敏只能想起现代在西北时听那些当地老百姓说,说冬天的飓风一来,好比沙漠上的风。沙漠的风暴,李敏经历过,知道风暴来的时候,能把整个马队都给淹没了,想必这个雪原上的飓风造成的破坏性,并不沙漠风暴小。
每个人都忙碌了起来,到处寻找合适的藏身所。
大石头是有,但是没有办法遮盖住全部人马,只能找到几处分散的可以藏躲的地方。
风声渐急,夹带的雪粒,越来越大,有些好像冰雹,被风刮着砸到人身上的时候,是生疼生疼的。
马匹早已受惊,哪怕这些都是在军队中训练良好的军马。马蹄在本来就挺厚实的雪地里挣扎着。人们下了马,紧紧拽住马的缰绳,防止马匹逃脱。一旦马跑了,这些马恐怕也是无处可去,会被飓风覆没的命运。
在这个几乎混乱的场面下,眼看暴风雪即将来到,孟浩明发出了所有人就近避难的原则。全部人马,朝着离自己最近的,可以藏躲的地方找庇护所。
念夏扶着李敏,徐掌柜跟在她们两个身后,孟浩明在发完命令之后,紧随他们一行人。大山站在队伍里,只等所有人找到庇护所了,才冲离自己最近的那块石头后面冲过去。
石头,只能算是一面墙,给人遮挡一面的风。人和马,猫在石壁后面,马跪在雪地里,人的手安抚着马头,同时望着那由远及近的飓风。
那时候,大自然展现出了它巨大的爆发力,一声声的怒吼,像是释放出自然界心中最郁闷的那口怒气,一阵阵的,刮着人的耳膜,到最后,所有人几乎都听不清楚声音了。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同样眼睛里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漫天的黑暗,犹如一张大网罩住天空,没有人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只知道此刻起,由黑暗统治了这个世界。
呜呜呜的风声,即是孤魂野鬼,从地底下冲了出来,到地面上肆猎横行的机会。徐掌柜只觉得那个嘴巴一张,口里马上被灌满了雪,更别说,自己的鼻子眉毛眼睛,身体上的每一个缝隙,只要向外界敞开的地方,都已被雪粒塞满。只要天气再冷一些,他一定浑身马上变成了个冰人。
他坐在雪地里,只能用手向四处摸索,希望能摸到身边的人。摸了会儿,终于拽住一点衣服的样子,再仔细摸一下,却发现那衣服已经是被雪埋了起来的样子。不知道是谁,他只能用双手往雪地里挖,意图把对方从雪里救出来。
可是不会儿,他不仅发现自己这样做是徒劳无功的事情,而且,是把自己都带入了危险里面。挖出来的雪地往下陷进去,好像是沼泽一样,一块把他带进了地下。加上头上身上飘落下来的鹅毛大雪,很快的,把他全部覆盖了。
所有的人,不止徐掌柜,都遭遇到了这样的灭顶之灾。还有些人和马,遭遇远比徐掌柜凄惨,是刚好撞遇到了迎面的飓风,被飓风给直接带走了。
巨大的风声,天霹雳咧的雷声,覆盖住了所有的声音。
世界末日,不过于如此。
风雪渐小的时候,已然是半夜了。
草原上冰天雪地里的夜空里,出现了一颗寒星,突破了飘荡的云层和蒙天的风,露出了一点星芒。
大山揉了揉眼,睁开一看,四周,不要说一个人或是一匹马,甚至是他们认为可以帮他们挡住风雪的大石头,都没了影子。
身上累积的雪,是埋到了他脖子上,晚上夜里温度更低,像是冻结了一般,他周身动弹不得。好在他两只手是维持举起来的姿势,还可以动,还可以自救,把自己从阎王地府里掘出来。
挣扎了会儿,他终于从雪窟窿里把自己拯救了出来。爬出来以后,往四周看了看,只要看见有任何队里东西的痕迹,他都扑过去。
在一番寻找之后,他率先发现了被雪埋到只露出弓着的背的徐掌柜。把徐掌柜拉了出来,摸了下徐掌柜心跳还在,只是雪堵住了徐掌柜的鼻子嘴巴,他必须抠出徐掌柜的鼻子里的雪。等徐掌柜能吐出一口气,徐掌柜睁开眼,说的第一句话:“我下面还有人。”
大山一听,马上和他一块,在发现他的下面继续挖人。努力地挖了一段时间以后,只发现了一件女子的披帛,没有错,是李敏身上披的那件。徐掌柜那刻眼泪都快流下来,莫非李敏被雪埋了?
两个人持续挖,继续挖,同时,队伍里其他生还者,在听说主子被埋的时候,都一块围过来,一块挖着。把这个地方挖出了个大窟窿,连他们躲着的那块大石头都彻底挖出来了,仍然不见李敏的身影。
是不止李敏,跟着李敏的念夏一块儿不见了。
“孟旗主呢?”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众人再次惊觉:这回,连队伍里的指挥官都不见了。
徐掌柜瘫坐在地上。
他们四个人是一块躲在这个地方的。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被埋在这里,而其他三个人都无影无踪了。更可怕的是,为什么他一点察觉都没有。
这要说到暴风雪袭来的时候,眼看那个雪越下越大,大有把所有人给掩埋住的危险。当时,徐掌柜被埋了,两个女子在前面,更是一块儿栽倒。孟浩明顾不上徐掌柜,只能是越过徐掌柜,先想方设法把前面两个女子先拉出了雪地,把她们放到马鞍上,然后,他牵着马,想把这两人送到更安全的地方。
结果,巨大的风雪再一次,把他和马分开了。后来,士兵在距离十尺远的地方找到了倒下的孟浩明。
那匹马,却是彻底地没有了踪影。
是被风刮走了,还是说,自己驼着两个女子,跑到哪里去了?
孟浩明倾向于后一种可能性,因为,那不是一匹普通的马,是一路来,一直驮着李敏的马,是护国公送给李敏的爱马。不到最后一刻,这头马不会把主子丢下不管的。因为它的老公,曾经就这样用自己的性命救了护国公一命。
为今之计,所有人只能是拼命地找李敏能被马驮着跑哪里去了。
风,呼呼地刮着,夜里很冷,可是,李敏的耳边,居然好像能听见许久未闻的好像火盆的声音,手指一摸,同样摸到了像是不属于此刻她能摸到的东西,是毛绒绒的温暖的羊毛毯子。
队伍出发的时候,为了轻装上阵,大家携带厚衣物,沿路是把衣服当成了棉被毯子,穿着袜子睡觉,睡也不敢熟睡了,生怕是在寒冷的天气里冻死了都不知道。生火对他们来说,也是奢侈。生火不当,会在敌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方位,引来致命的危机。能烧火的时候,用的也是野外捡来的木头,哪里像京师里一样拿煤炭来烧如此奢侈。
只知道,突然自己身体四周这个温暖,完全不像这十天来野外逃亡生活的冰天雪地,是仿佛回到了京师大宅院里的贵族奢侈。
眼皮睁开,李敏望到了头顶上的帐篷。是绣着繁复花饰的漂亮帐篷,贵族的气息迎面扑来。她的脑子里瞬间闪过两个念头:是大明王朝的帐篷,还是东胡人部落里的?
往西走,遭遇到东胡人,似乎是铁板钉钉的事,照理来说,因此不小心遭遇上东胡人东袭而下的部队,是概率很大的事。
可是,那个老奸巨猾的老皇帝,如果只因为傅仲平的失败就此放弃她,她李敏打死都不信。实际上,除了后面追来的追兵,她李敏一直比较惧怕的是,前面没有人阻拦。
万历爷,那样老谋深算的人,怎么可能只知道派出追兵,而对于明知护国公可能逃跑的行为,在护国公的去路上没有任何拦截。
“醒了吗?”帐篷门口,传过来的那道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那是她认识的人,陌生是由于,不对,这人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这人,明明是被皇帝命令南下去护送东宫底下的案犯了。
“三爷。”一个婆子的声音说,“姑娘刚才动了下手指。”
叫她姑娘?她已经为人妇了,早不是什么姑娘了。当然,偶尔,像念夏、徐掌柜、王德胜这些在尚书府跟随她的老臣子,或许会私底下保留对她这样的称呼,是表示那一层特殊的永久的忠心。
不管怎样,他三爷的人,是不该叫她继续为姑娘的。
李敏微微地动了动眉,在尝试自己身体没有任何束绑可以动作的情况下,坐了起来。
婆子见到她动,经过眼前那个男子的允许,马上走到床前帮着扶起她。
李敏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身上俨然换了一身衣服。出来时,逃亡的时候,穿的那个比较粗糙的粗布衫,全换回来了在京师里王宫贵族所穿的丝绸罗缎,昂贵的布料,繁复的花饰,尽显高贵的衣物。
“姑娘身上的衣服脏了,三爷看了说,那样的衣服怎能配得上姑娘,让奴婢给姑娘给换上新的。姑娘对身上这衣服还满意不?要是不满意,三爷还带了几箱子衣服过来,姑娘可以慢慢挑。”婆子边留意她的目光,边说。
是个机灵的婆子,以前怎么不知道他身边有这样的人。
李敏的眸光里一凝,对着眼前这个遵从了某人命令像是想讨好示好她的婆子,冷声道:“如果主子的衣服脏了,是不是,奴才都可以不用先问过主子的意思,随便给主子换衣物,碰触主子的身体?”
婆子立马听出她话里的意思,略显惊慌道:“姑娘息怒。奴婢给姑娘换衣服之前,有先问过三爷。”
“三爷与本妃是什么关系,能替本妃做这个主吗?还有,本妃已然出嫁的人,你一字一句的姑娘,莫非是把皇上之前把本妃赐给护国公的圣旨都当成耳边风了?”
婆子啪嗒两个膝盖落下来,俨然是被她一句句锋芒毕露的言语堵到咽口无言。
对面,忽然传出了一声笑,男子的笑声里,对于她这个句句针对咄咄逼人的态势,似乎并没有任何恼怒的情绪。三爷眼看心情很好,很宽容她此时此刻的任性,只是耐心地对那个跪着的婆子说:“廖姑姑,先下去吧。”
眼看最苛刻的主子没有因此发难,廖姑姑大松口气,赶紧收拾收拾先退到了一边。
李敏那束冷静的目光,就此去到坐在对面椅子里的男子脸上。
三皇子朱璃,如绸缎的黑发上束着玉冠,玉冠上镶着最美的翡翠,雕琢符合皇子身份的图纹,除了平常那身蓝袍,肩上多披上了一件昂贵的狐裘,白的像雪,与他白皙的皮肤相映成辉,衬得他刻薄的嘴唇益发嫣红。
大明王朝的倾世三大明珠之一,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美如冠玉,是世上最美最刻薄的那块玉。
难得这位刻薄王心情如此之好,她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嘴角轻浅的那丝笑意,是浓烈的,仿佛某种情绪集中堆积在了这里。
【154】姐妹
“三爷。”从帐篷外进来的一个士兵,对朱璃说,“那匹马——”
“哪匹?”朱璃漠然地挑了挑眉,像是想起,说,“是说隶王妃骑的那匹马吗?”
“是。”
是流月。李敏绝对放任这事不管,那是她老公送她的马,她从床上下来后站在了地上。廖姑姑随即发出一声惊呼,因为她鞋子没穿直接站在了地上。好在帐篷内是铺设了厚实的羊毛地毯,十分暖和,一点都不凉脚。
李敏微锁眉尖,能感觉到这个男人准备这些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应该是准备良久了,在这里守株待兔多时。
“流月是不是不听话?”
听到她的声音,朱璃一眼扫过到她脸上那抹坚定,嘴角由是略似嘲讽地勾了勾:“护国公送你的马,原来叫做流月。”
“三爷,它是本妃的爱马,它倘若狂躁不过是担心本妃,只要本妃和它见面说话,它肯定能放心。”
“母马?”
“是。”
朱璃没有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但确实是让了人出去外面。没过多久,一阵骚动出现在帐篷门口。原来要好几个人,用力拉着那马,甚至是前拉后推这样,才把母马拉到了帐篷处。
那马倒也机灵,像是通晓人性,只听帐篷内传出自己主子的声音,马上马头一扭,挣开了那拉住缰绳的人,直接把马头穿过了帐篷的帐幕,黑呼呼的马眼珠子,不会儿锁定了帐篷内自己的主子。
李敏朝自己的爱马走过去,一只手轻轻举起,贴在马的额头上,轻声说:“没事儿,什么事都没有,在这里,人家给你吃好吃的,你就吃好吃的,给你好睡的地方,你就好好睡。知道吗?这里的人,看在本妃的面子上,不大可能欺负你的。”
流月低下马头,前蹄轻轻扒着地上,像是听明白了她的话。
李敏接着让马夫把它带走。
等她回过头时,发现那个男人,一直把眼睛落在她没有穿袜子和鞋子的脚上。
在古代,脚是女子很宝贵的东西,一般好像阿拉伯女人必须蒙着面纱一样,是需要遮盖住,不能随意给陌生人看的。脱鞋走路,那是不合规矩的行为。李敏在现代没有这个规矩,一下子忘了,尽是无拘无束。如今面对对面那双眼睛,她也是从容大方,只对一边侍候的廖姑姑说:“本妃的鞋袜,给本妃拿来。”
气势是不言而喻的,睥睨众生的神气,让廖姑姑根本不敢抬头接触她眼睛。
廖姑姑这下连自己主子都没有问,弯腰在箱子里找袜子。
朱璃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惊异,看见她站在那,赤着脚,却好像与天地浑然一体,没有任何不协调的地方。她无论做什么事都好,都从来没有让人感觉不舒服或是不适宜的地方。哪怕她有些行为在这个社会里是有些古怪,有些前所未见。
唯一让他那次彻底心头不舒服的地方,她当众摔掉那只凌波烟云。其中另外一只,如今,是在他手里了。
那是太后之前在他南下之前给了他,没有说要他给谁,只说和以前一样,这镯子,让他送给他自己喜欢的。
宫里宝贝是很多,凌波烟云,也算是众多宝贝之中的一样稀奇宝贝,据闻,当年,皇后想为太子讨要都讨不到。万历爷和太后对待自己的众多子孙算是公平。太子样样都是优先,做父亲的做奶奶的,总得偶尔留一两样其它珍贵的宝贝给其他孩子,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
朱璃的眼睛,落到她右边的袖管,里面,藏着天下举世无双的国宝,帝王绿。
其实东西价值无论高低,更重要的是看谁送的。像是她之前明知道凌波烟云的珍贵,照样在他面前摔的粉身碎骨,而误以为是地摊货的帝王绿,她挂在手腕上毫无嫌弃之意。
冥冥之中,好像皆有命数。
令人心里很不舒服。
廖姑姑把找来的袜子帮着她穿上时,李敏发现,对面的男人站了起来。廖姑姑察觉到动静因此避让开空出了个位置。
李敏接上廖姑姑的活儿,弯腰低头,给自己的脚继续套上袜子。
那会儿,她神情自若,而她眼前的男子,在俯视她头顶会儿以后,突然伸出只手掐住了她下巴。
李敏一惊,回神的时候,却是没能躲过他的手。
男人的手孔武有力,习过武功更是迅捷有力,哪里是她能避得过的。
“三爷,想怎样?”她的眼珠,像两面明镜照着他的人影。
她绯红的嘴唇,似在他手指尖上,犹如一株盛开的带着荆棘的玫瑰,刺的他手痛手痒。
眼前男人如冰玉一样的眸子,忽然变的危险起来。李敏机灵的一闪,只觉那突然罩下来的浓烈气息,擦着她闪开的脸颊边上而过。
扑了个空,让男子的气息变的益发急促。帐篷内的温度骤然升高。廖姑姑早就在帐篷内不知踪影了。做奴才的,总是知道有几个时机,是绝对不能在主子这里留下必须避开的。
“你问我想怎样,你是问我想怎样吗,敏儿?”他犹如熔岩滚滚扑来的火热,一直熨烫在她耳朵上,嗓子里无疑像是压抑的一座大火山,表面覆盖那一层随时裂开的冰面。
“三爷,你可不要忘了,你我彼此的身份。”
她那冷冷清清的声音传过来,更犹如一场无情的暴雨,随时可以浇灭所有的雄山火焰。
“呵呵。”他喉咙里顿时发出两声寒笑,牙齿里每一刻的颤抖都犹如磨刀一样,最后那一声调子,更是冰冷无比,“你说的没错,以你我彼此的身份,你以为我能对你怎样呢?隶王妃——”
李敏身体一凛,这回,她根本没有办法闪,他原先掐在她下巴上那只冰凉的手,忽然间卡在了她脖子上。
他的手指,犹如铁爪,用力地掐着她细软的脖子。
李敏随之半身向后倒下,仰倒在铺着厚实毯子的床上。帐篷内升着暖和的盆火,身体下是暖和的毛毯,唯一他那只冰凉的手,却是直把她往地狱里拖去。
那一刻,气道被阻,她吸不到气,脸挣扎着红了一会儿,马上缺氧,视野变的模糊,所以看不清楚眼前这个掐着她脖子像是要她死的男人,是什么样的表情。
憎恶?痛恨?
因为她,选择在他离开京师以后不久,马上对着他的母亲静妃下手了。静妃被打入冷宫,可算是下半辈子全完了。或许,他这个母亲做人做事,有他这个儿子偶尔也看不过眼的地方,但是,诚然那是他生母,他在宫里唯一庇护到他长大的人,可以说是他唯一的至亲。
什么兄弟,父亲,通通都是像随时破灭的一个泡沫,伴随对皇位的厮杀,他不知道,谁可以信任,谁是他真的亲人。只有静妃不一样。静妃是打从心底里爱他这个儿子的,虽然这其中也有静妃自己的打算,自己的利益驱使。可不管怎样,他和静妃是如假包换的亲母子。
最可怕的是,她揭露的真相,告诉他,他的眼睛和静妃一样,总有一天会瞎。
“隶王妃,人家都说你是神仙,料事如神,救人无数,谁都治不好的病,到了你这里,变成了你发挥神通显奇迹的手段。你敢说你不是用这种伎俩去操纵他人的人生?你是这个世上最狡猾的女子,本王见过最阴险最狡诈的。”
气急败坏的病人,得知自己的病大夫束手无策之后,把所有怒火反而都发泄到了大夫身上。这种事,可以说是做大夫的都司空见惯的事儿了。
“三爷,三爷如此气急败坏,本妃想说,哪怕皇上,都恐怕没有三爷这个雄心大志,以为天下什么事都是掌控在自己手中的。人无完人,本妃都从不敢自诩自己什么事都能做,像齐常在,本妃救不了。大夫不是神,三爷,更不是神。三爷如果只想怨天怨地怨他人,不如想想怎么活着更好。”
李敏费力地从被对方掐紧的口齿间挤出每个字,而每当她多挤出一个字来,无疑,卡在她脖子上的手会放开一点的样子。他在等着她说话。或许她说的话,不像神仙,可以保证治好他的眼睛,但无疑还是给他带来一线希望的苗头。
只听她把这段话说完以后,他猛然更加用力掐她的脖子。
“救不了本王,想把本王和本王的母妃置于万劫不复的地狱里,你这个狡猾阴险的女子,不要以为本王不知道你的真面目!什么神仙,你根本不是神仙!”
那刻,谁都会以为,她必然是要死在他手里了。
可是,没有。在她昏过去的刹那,他忽然那只手放开了她的脖子。
马维始终守在主子帐篷的门口,帮主子亲自把门,里面发生的动静他不是不知道,不像其他人,或许看到之前朱璃掐李敏脖子的场面会胡思乱想,他却是知道,于公于私,朱璃肯定是不会杀李敏的。
当然,知道这一切不可能发生的,还有被掐脖子的李敏本人。
那是,万历爷如果真叫了朱璃在这里守株待兔,肯定下过死命令,要抓她这个活口回京师。她如今的身份是大名鼎鼎的护国公夫人,抓回京师,才有利于制约护国公。何况,她肚子里有护国公的孩子。朱隶肯定不会放任他们母子不管。
朱璃哪怕没有皇帝的命令,只要出于私心,都不会杀她,留着她是活口,才有利用的地方,把她掐死隶,除了发泄一丝的私愤,毫无用处。
三爷并不是十爷那种蠢蛋,怎么可能为了自己情绪,做出一些不符合大局的事情。
当脖子上那只铁钳松开的刹那,李敏平静地吸了口气。一切如她所想,抓她的人,绝对不会想着让她死而已,只会想着怎么利用她来抓她老公。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松开她脖子的冰凉的手指,忽然间抚摸过她的嘴唇。
她这次一闪,对方落下的温热却是再也没有犹豫,狠狠地咬在了她耳骨上。
一瞬间,铁齿一样的咬痕让她骨头都疼了起来。她皱眉,狠狠地瞪回眼前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