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趁早打消这主意。”十一冷冷向远处一望,秋风过,阶前落叶微卷:“我已经想好了,北疆一开战我便请命带兵出征,到时候哪里还有时间大婚,让他们等着去吧。”

这倒是个能拖延一时的办法,夜天漓问道:“倘若北晏侯按兵不动呢?”

“北疆这一仗打定了。”十一大步前行:“北晏侯若明日便起兵造反,我真还要多谢他!”

满阶黄叶瑟瑟,又是秋来,夜天漓负手身后摇头跟上十一,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圣武二十六年十月庚寅,北晏侯虞夙斩杀朝廷北疆镇抚使,自蓟州起兵。

蓟州守将皆尽归附虞夙,唯有副帅常立不服叛逆,据理抗辩,终于激怒虞夙,被当场斩首祭旗,血溅辕门。

虞夙谋划叛乱已久,此次布置充足,两路叛军趁夜奔袭,连取合州、原州、辽州。中军至燕州与其谋士柯南绪所率兵马会合,一路南下直逼肃州。

肃州守将威远将军何冲率军布防抗敌,千里烽烟冲天,急报帝都。

天帝诏告天下,出兵平叛,长定将军南宫竞率十二万先锋军星夜驰援肃州。

十一皇子夜天澈领十万兵马即刻入防幽州,迎击西路叛军。

另有三十万天军集于平州,整装待命。

六军待发,唯有主帅悬而未决。

秋雨缠绵,淅淅沥沥已下了几日,却始终没有停的意思。

黄叶翩飞转眼零落泥中,天地间灰蒙蒙一片,秋浓,已是寒意袭人。

凤府煊煌深苑金堂玉马,两尊石狮子被雨水冲刷得干净,静卧在朱门两侧。卿尘沿那青石长阶走下,凌王府的鸾车已经候在门前。碧瑶收起紫竹伞,打起车帘,待她上车便递了暖炉过来。

偎着手中一团暖意,卿尘闭目在锦垫上靠了会儿,车行渐远,相府朱门已消失在连绵雨中。

她嘴角突然勾起一抹淡静的微笑,凤衍,真是个不错的对手。名门钟鼎,多少风雨起伏,凤家稳列仕族之首果然有他的道理。

这一番密谈似是父女叙话,实则明枪暗箭相互试探,最终做了一场赌注。

赌局是这场形势未明的战争,赌的是凤家的去从。

卿尘睁开眼睛,明净的眸中掠过好笑的神情。联姻,皇族名门以姻亲交结,巩固势力,掌控朝政宫闱。而夜天凌这个王爷娶了她这个凤家嫡女,却仍与凤家形同陌路。

既然已成姻亲,何必浪费?她笑了笑,凤家毕竟是她名义上的亲族,族人门生遍布朝堂,根植深广,很多事情可以事半功倍。无论如何,岂能容凤家相助他人?

眼前浮起夜天凌听她说到凤家时的样子,满不在乎极傲然地一笑,神情睥睨,似是什么都没放在他眼中。这问鼎逐鹿的游戏中,他根本是想将这百年风流的仕族挥手抹掉,越是难为,他竟越是乐在其中。

凤衍分明是低估了夜天凌,不仅仅是凤衍,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他驰骋疆场的锋芒而不得其他。夜天凌的冷漠如一道利刃,无人能近其身。

而这场豪赌中,卿尘唯一的赌注就是对他的了解。因为了解,所以毫不犹豫的信任,可以赌上她的一切。

方才提到莫不平字时,饶是凤衍稳如泰山亦忍不住惊诧万分。何止莫不平,左原孙、杜君述、陆迁…这任何一个名字都足以令人侧目。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凌王麾下又岂是只有精兵猛将而已。

细雨轻轻打在鸾车之外,车中显得格外宁静。卿尘随手掀开虚遮的垂帘向外看去,路上行人落落,此时的上九坊笼在雨幕中,风流清冷。

十一出兵那日也是如此天气,大军齐发,整个伊歌城一片肃然。

殿前请战,堪堪避开那荒谬的赐婚,国事为重军情紧急,连皇后也毫无办法。

卿尘随夜天凌在城门之上遥遥相送,烟雨迷蒙,不觉离人断肠。却看到十一回身向这边一笑,仿佛天空又恢复了秋高飒爽,再看时,银甲骏马已率大军没入雨中。

第12章 心痴至此意难平

卿尘正要放下车帘,依稀听到有声哭求自近处传来。她奇怪地看去,原来是路过了湛王府,有两个人正将一个女子拖往府中,那女子面容熟悉,竟是靳妃身边随嫁的侍女翡儿。

“停车。”她对外面吩咐:“去看看什么事?”

翡儿正在两个掌仪女官手中挣扎,一见凌王妃的车驾,喊道:“王妃救命!”

卿尘步下鸾车,纤眉一蹙,低声喝道:“放手,这成何体统?”

那两个女官见是凌王妃,忙俯身施礼。翡儿扑至卿尘面前,满脸焦急:“王妃,看在过去的情份上,请您救救我们家小姐!”

“出什么事了?”卿尘伸手扶她。

“府中一点儿小事,不敢惊动王妃。”一个女官赶在翡儿之前说道。

卿尘淡淡瞥了那女官一眼:“我问的是翡儿,什么时候要你回话了?”

声音清淡,目光中却含着冷然的意味,那女官微微一震,不敢再说。

“王妃,我们小姐要临盆了,求您想法救救她们母子!”翡儿松手给卿尘磕头。

“为何不宣御医?”卿尘问道。

“王妃…王妃不准…”翡儿话说到一半,被身旁那女官抬手一掌掴在脸上,“胡说,还不闭嘴!”

这些宫中出来的女官自幼在掖庭司中受教,专门训诫侍女宫人,下手都十分狠厉,翡儿脸颊顿时肿起,人便跌往一旁。

“放肆!”卿尘叱道:“在我面前也敢如此!”心中透亮,夜天湛三个月前娶了卫家的二女儿卫嫣为王妃,定是卫嫣容不得靳慧,趁她临盆之际暗施毒手,翡儿情急护主想偷出王府求救,却被掌事女官抓回。

一股寒意自脊背而上,卿尘心底恼怒:“七殿下人呢?”

“殿下朝事缠身,已有几日未回府了。”翡儿哽咽哭道。

“速去宫中宣御医,将靳妃临盆之事奏禀太后及皇后娘娘知道。”卿尘回身对侍从吩咐:“还有,将七殿下请回来!”

那两个女官脸色一变,事情奏禀到太后和皇后那里,谁也不敢再做什么手脚,一旦有事,都要担上干系。

侍从立刻去办,卿尘狠狠瞪了两个女官一眼,长袖一拂,顾不得碧瑶撑伞,便往湛王府中快步而去。

残叶萧萧,雨敲长窗,层云阴霾,四处暗沉沉的叫人心烦。

殷采倩在屋里踱了几步,往靳妃住处悄悄看了一眼,终于还是开口问道:“真的不让人进去吗?”

卫嫣倚在榻前,拨弄着身旁的镂空细藤花银香球,头也不抬:“不给她点儿颜色瞧瞧,这府里还都当她是湛王妃呢。”

殷采倩常来湛王府,靳妃一向待她亲厚,颇有不忍:“万一出事怎么办?”

卫嫣扬唇冷笑:“那又如何?行事手软便是给自己留后患,看看我姐姐便知道了,待嫁到十一王府,你也得好生记着。”

一丝冷风透了窗缝袭来,雍容风流下的狠辣叫殷采倩心中微微一寒,自从卫嫣嫁进湛王府,与靳妃便是一山不容二虎。靳妃行事还算忍让,但卫嫣却处处咄咄逼人,若想当初太子妃也和她一般强硬,东宫或许便不是今天这个局面。她突然想起今日是为何事而来,急忙说道:“湛哥哥怎么还不回来?你帮我和他说,我不嫁给十一殿下!”

卫嫣精致的面容之上微笑端庄:“好了,你也别闹了,皇后娘娘的懿旨谁能说不?何况嫁做十一殿下正妃是光耀门庭的事,你还别扭什么?”

明艳锦袖拂在案上,殷采倩柳叶眉一扬,不满地站起来:“什么光耀门庭?我干嘛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十一殿下出身高贵俊朗潇洒,那点儿不让人喜欢了?”卫嫣问道。

“他好,自有喜欢他的人,反正我不喜欢。”殷采倩嗔道。

卫嫣抬头看了看她:“都行了及笄礼,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那么多上门求婚的公子,你看不上也就罢了,偏着了魔似的念着凌王,害得舅舅也遭母后训斥。出身仕族,婚嫁系着家族荣辱,岂由得你自己喜好?”

殷采倩俏面微红,眼前不由便浮起个桀骜的身影,那日看着他纵马驰入神武门便再也忘不掉,像是刻了在心头。她冷哼转身:“姑姑为什么就非要我嫁给十一殿下,你嫁给湛哥哥,难道不是喜欢他?”

卫嫣责怪道:“胡说什么,别人怎能同他相比,天都之中哪个女子不想做他的妻子?”

话虽如此,眼中却透出一丝怅然。只是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又是谁呢?温润之中的疏离,风流之下的落寞,又是谁能得他真心一笑?良宵新婚酩酊大醉为谁?宿立中宵独自望月为谁?

明明离他那么近,却觉得如此遥远,完美无瑕的姻缘偏偏叫人无从看顾。

心念之中一腔暗恨都转到了靳妃身上,卫嫣狠狠地将手中绢帕一捏,白首鸳鸯图扭曲在绿阳春晓中。

门帘掀动,掌事女官匆匆进来,神色颇为慌张:“王妃,凌王妃派人将靳夫人生产之事上禀太后和皇后,还命人去请殿下回府了。”

“什么?”卫嫣怒道:“凌王妃?”

“她人已往靳夫人那边去了。”那女官俯身说道。

“看看去!”卫嫣拂袖起身。

雨打残荷,在水面上溅起清冷波澜。

卿尘正走到靳妃住处,迎面卫嫣同殷采倩带着几个侍女赶来。

“不知四嫂来了,有失远迎!”卫嫣上前拦了去路,屋中依稀传出靳妃阵阵呻吟。

卿尘向她看去:“不敢劳动大驾,请让开。”脸上虽淡淡笑着,眼中却没有丝毫温度,幽深里一星微锐直逼卫嫣眼底。

卫嫣脸色一变,抬眼看卿尘立在阶前。风雨潇潇中玉色纹裳轻飞,容颜似水带着高华傲气,如这灰暗的天地间一抹清色,飘逸出尘。

这便是他牵肠挂肚的那个女人,连新婚之夜醉中都喊着她的名字!心底嫉恨翻腾,语出不禁尖刻:“四嫂又没嫁到湛王府,何必来管这里的闲事?”

“我若是嫁进湛王府,说不定躺在里面痛苦的便是你。”卿尘明澈眸底隐有怒色,恼她狠毒,丝毫不留情面:“一尸两命,即便专宠于七殿下,晚上在他身畔你合得上眼吗?”

“我与殿下的事哪用你一个外人妄加揣测!”卫嫣怒到极点。

卿尘玉容清冷,声音隐寒:“靳姐姐若是有什么不测,即便七殿下不追究,我也绝不会饶你!让开!你是想让我进宫去请太后,还是皇后娘娘?”

“你…”卫嫣气结,却被殷采倩拉住:“接生嬷嬷不是候着了嘛,我们里面坐着等吧。”说着对卿尘使了个眼色,似是让她快些进去。

卿尘一愣,不料她来打圆场,却也不及多想,快步往靳妃房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