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卢平安遇到樊琳之前,樊琳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事,否则难以解释樊琳的行为。他不信发生过的事,留不下任何痕迹。
樊琳,谜一样的女人。而承载信息的谜底,除了樊琳的大脑,很可能就在这座她生活过的房子里。找到它,破解它。
可是具体要找什么?他也不知道。
樊琳的每一样物品都带着淡淡的香味。卢平安开了窗,似乎想把那些香味带给他的痛苦,散发出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到了中午。客厅里的物品从有序到杂乱,再从杂乱到有序,如此反复。秦向阳蹲在一大堆女性物品当中,心情越来越沉重,他没找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苏曼宁表现得极有耐心,她习惯了秦向阳叫她做的种种稀奇古怪的工作。在她的印象里,逐一检查这些物品,可比当年办程功的案子时,从垃圾堆里寻找程功作案所戴的手套强多了。
秦向阳叹了口气,从物品堆里站起身,检视房间的其他地方。
他东看看,西摸摸,小声念叨:一定有什么东西,怎会找不到?到底在哪儿呢?
这时,苏曼宁打开一个精致的盒子,里面装的全是唇膏,总共八支。那些唇膏的外壳五颜六色,但全是一个品牌。她饶有兴致地一一拧开盖子,仔细闻过,再恢复原状。
不对!不全是同一个牌子!她盯着一支暗红色外壳的唇膏默念。她注意到,那支唇膏跟其他七支的品牌不同。
那支唇膏的外壳有些旧了,不是时兴的款式,夹在其他唇膏中间,不细心,极难分辨出来它的不同。盖子打开后,膏体露了出来。它看上去极为暗淡,完全不像其他唇膏一样湿润、鲜亮,看来它被主人丢弃很久了。
苏曼宁紧紧抿着嘴唇,慢慢地把唇膏拧到了底。可是她没想到,膏体就此脱落。
“吧嗒!”随着膏体的脱落,从外壳里掉出来一个金属小物件,有拇指盖大小。
“咦?这是什么?”听到声音,秦向阳一步跨过去。
“这是个窃听器!”秦向阳把那玩意儿紧握在手心,眼睛笑开了花。栖凤分局队长办公室里,那个窃听器正徐徐播放。因调查需要,秦向阳把卢
平安叫到了播放现场。声音背景在酒店或其他私人地方,对话的是一男一女。经卢平安和警方分别
确认,女的正是樊琳,男的则是秦向阳一直怀疑的章猛。这证明,章猛和樊琳果然早有来往。
音频内容如下:男:谈正事。我先搜个身,乖。女:搞毛呢!刚才还没摸够?
男:别闹!正经的,这是规矩……这就对了!还有包、手机,都给我看看。接着,窃听器里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杂音,应该是樊琳把包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
女:你竟然防着我?真没意思!男:是生意就有规矩。女:无聊。
男:上次谈的交易,考虑得怎么样?女:不怎么样。我没听过世上有那种狗屁交易!男:你要觉得不合适,我找别人。女:才那么点钱,就把我的青春和名声一块买了?男:一年五十万,最多给你三年时间。要是办成了,另外再给你一百五十万
奖金!到时候你离婚,还能分他一半财产,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事?女:听起来还可以!再加五十万?
男:不可能!女:哎!我这么年轻,怎么总觉得有点亏?
男:不想干直说。但是给我记住,出了这个门要守口如瓶,不准跟任何人透露。不然老板面前,我保不了你!
女:老板是谁?干脆给我介绍一下吧?男:不该问的别问,总之不会亏待你。
女:好吧!我做!可是,怎么保证卢平安家有你们想要的东西?没有怎么办?
男:那不是你操心的!你只要把卢平安搞到手,安心做卢占山的好儿媳妇,把他们爷俩哄开心。卢占山刚刚治好了自己的肝癌,另外还有七个癌症患者,也得到了他的救治。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女:那批古方那么神奇?男:那得看在谁手里。总之,你要演好自己的角色,作为他们最亲近的人,
把方子搞到手。然后把复印件或照片交给我,钱就赚到手了!女:不!一百五十万我现在就要!奖金可以事后算!男:不行!一年五十万!你要是一年之内就完成任务,我干吗多付你两年的佣金?
女:这么算起来,那我还是多花点时间才好。男:别拖,能快则快!
女:好吧!我也不想拴在他家太久。不过第一年的五十万,我现在就要!男:这个可以,一会儿我拿给你,现金。女:给我打卡里吧!现金多麻烦。
男:我们只用现金,你自己存。女:愁人。
男:这事就定下了。你再签个书面协议,省得反悔。女:还签协议?怎么跟卖身似的?男:赶紧的。完事哥好好犒劳你!
女:讨厌……卢平安脸色发白,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他想反驳说,这不可能!这是伪造的!可是理智告诉他,这就是事实。这段音频证实了秦向阳此前的判断,樊琳是个问题女孩,怎么会一毕业就结婚呢?什么偶遇,什么浪漫,全是假的,全是有预谋的!他彻底明白了,樊琳是受人雇用的“婚托”,只不过不同于普通意义上的“婚托”。为了钱,她毫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和名誉,制造了一场美丽的邂逅,进而成了卢家的媳妇,为的正是古方奇
药!起初她做得非常好,孝敬老人,对丈夫百依百顺,只可惜,她料不到卢占山是个老顽固。
卢平安想起,三年前他父亲卢占山的肝癌刚刚康复不久,继而有七个癌症患者经熟人介绍,先后找上门来。卢占山医者仁心,难以拒绝,只好出手相救。没过多久,那些患者的病情都得到了有效的控制。樊琳就是那个时候和他偶遇的。结婚后,他曾对樊琳提过《不言方》的事情,而樊琳也表现出了浓郁的好奇心。当时卢平安告诉樊琳,他也很想早日得到古方奇药,一探究竟。然而,那是传家宝,要等到父亲百年之后,才能传到儿子手中。对此,表面上樊琳没表现出太多失望,只是,她对大病初愈的卢占山照顾得更为殷勤。
卢占山是个怪老头。樊琳嫁过去时,那七名患者的病情早已得到了有效控制,后续所做的只是恢复性治疗。可是,卢占山仍然尽心尽力,坚持自己炮制、煎熬药材。樊琳能参与的工作,仅仅是伺候饮食。即便如此,也令卢占山很是欣慰,认为儿子娶了个好媳妇。看卢占山高兴,樊琳曾不止一次提起古方奇药,直言想一睹为快,卢平安也在旁迎合,可是,卢占山一直讳莫如深。三番五次之后,等到那些患者彻底康复,樊琳慢慢地像是换了个人,对老人再也不管不问了。再往后,她对卢平安的态度也有了根本转变,并且很快给他戴了绿帽子。
现在回忆过往的情形,他终于明白了樊琳种种变化的根本原因。谁在背后打《不言方》的主意?卢平安不知道音频中的章猛是谁,但他清楚
卢家跟曾扶生的恩怨,他心里直接将目标定为曾扶生。对!一定是他!对秦向阳来说,这段音频带来的收获颇为巨大,它解开了诸多疑问。一、樊琳身上的矛盾不见了,樊琳还是以前那个樊琳,她同卢平安结婚为的只是钱。
二、樊琳和章猛早就认识,两人很可能是包养关系。四年前,樊琳同学陈思哲看完球后,见到一个男人跟樊琳从皇家酒店出来,那个男人极有可能就是章猛。
三、章猛是两年前结婚的。婚后,他把妻子邢爱娜,安排进樊琳所在的医疗器械公司,是有意为之。等到邢爱娜跟樊琳成为好友,那么他也就有了公开跟樊
琳接触的机会。这似乎有些多此一举,也许章猛这么做,只是不想邢爱娜多心。试想,如果邢爱娜不认识樊琳,却意外发现章猛跟那么漂亮的女人接触,难免给章猛带来麻烦。章猛考虑得很全面,他一定很爱自己的老婆孩子。
这段音频,给404案的侦破工作打开了新的视角,它使樊琳的死有了被灭口的味道。
现在看来,对幕后策划者来说,404案一箭双雕。既能借机除去知晓秘密的樊琳,又能通过嫁祸卢平安,实现对卢占山的胁迫,从而让后者乖乖地交出《不言方》。只不过,谁也料不到,现场除了谢饕饕这位幕后策划者安排的棋子,还意外地多出来两个偷拍者。侯三和林小宝,这两个人到了警方手里,幕后策划者对卢占山的胁迫便失去了意义。也就是说,意外目睹案发现场的侯三和林小宝,让幕后策划者的一切计划,都付诸东流。
这真是天大的讽刺。秦向阳明白,樊琳当年偷录这段音频,一定有她的小算盘,她想给自己留个后招,担心来日得不到相应的报酬。当时章猛对樊琳搜身是必要的,可惜他想不到,樊琳把窃听器藏在一管唇膏当中。
遗憾的是,樊琳和章猛当年所签的书面协议并未找到。也许那只是一份普通的劳资协议,樊琳早把它弄丢了。她或许明白,那份协议威胁不到任何人。
在秦向阳心里,幕后策划者就是曾扶生。除了他,谁会苦心布了一个三年的局,对同门师兄卢占山的古方,如此处心积虑?只是,即便得到这段音频,也仍未掌握曾扶生任何犯罪证据!秦向阳第一次意识到,曾扶生远比他想象的老谋深算。
苏曼宁也听了音频,但她不明白音频所透露的信息。在秦向阳解释之下,她才知道,原来除了404案,还有个试验场案更耸人听闻,而且这两个案子之间有紧密的关联。
卢平安备受打击,悄无声息地离开。随后,秦向阳把韩枫叫到办公室。他留下音频原件,叫韩枫把复制文件交给江海潮。
韩枫拿着复制文件的U盘,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去吧!”秦向阳笑着说,“我和他都是警察,不分家。”“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韩枫面露难色。他已经露了底,不知道要不要跟江海潮说实话。
“这是音频附件,就说是你偷录的。”秦向阳叹了口气,“先别跟他说实话,不然他太没面子了!”
“可我……实在不想再夹在中间,太受罪!”韩枫满脸通红。“这是你的选择!”秦向阳拍着韩枫的肩膀说,“事情总会过去的。等案子结束了,你再跟他摊牌吧!”韩枫低着头快步离开,像做错了事的学生。苏曼宁听得云里雾里,再三追问。秦向阳无奈,只好如实相告。
苏曼宁听完,无力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了,留下秦向阳纳闷了很久。他了解苏曼宁。她表面高傲冷漠,实际却热情似火,疾恶如仇,她应该发火才对,至少应该吐槽,可她却什么也没说。这是怎么了?
秦向阳不知道的是,这天晚上,苏曼宁跟丁诚大吵了一架。那是他们结婚三年来最严重的一次战争。
她严词质问丁诚,为何要秦向阳背锅?对卢平安搞疲劳审讯的明明是江海潮。
状况突如其来。丁诚再三解释,述说自己的难处,还把局长徐战海搬了出来。
这是真实的生活。苏曼宁不管那一套。她明白任何位置上的人都有难处,可她就是接受不了,那种下三烂的把戏,竟然发生在警队里。“照我看,你只是接受不了那种事发生在秦向阳身上吧?”激动之下,丁诚说了一句他不该说的话。“是又怎样!”苏曼宁针锋相对道,“他有什么错?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警察!”
“不管他是不是最好的警察,他都需要成长!”丁诚强硬地反驳,“事情过去了,他个人都接受了,你来这里闹什么劲儿?”
苏曼宁冷笑道:“需要成长的是那位官二代,江海潮!我告诉你,他为了破案,为了证明自己,故意做局,把秦向阳排挤出专案组。出局就出局吧,倒也轻松自在,案子不是少了他,就办不成。可你们倒好,让他暗地里继续查案。而江海潮竟然安排人,把秦向阳查到的线索据为己用,坐收渔翁之利!无耻!”
说完,苏曼宁狠狠摔门而去,留下丁诚愣在原地。此时的丁诚还料不到,他们夫妻之间,一场漫长的冷战才刚刚开始。用苏曼宁的话说,她对他太失望了!秦向阳第三次提审章猛,他合计了很久,想利用感情牌,在这个人身上打开突破口。
章猛看起来瘦了些,表情却异常坦然,那说明他的心理防线异常牢固。秦向阳发动攻势,上来就播放了樊琳那段音频。不出所料,没等听完录音,章猛早已神色剧变,他双手抱在一块,抿着上嘴唇,显得不知所措。秦向阳冷眼旁观。他知道章猛突逢意外,心理上正在经受一个从愕然到左右摇摆的状态。他不急,他知道事情正在起变化。
章猛垂着头,紧张到了极点,嘴里不停地嘟囔:“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秦向阳适时地走上前,递给对方一支烟,他想让对方放松下来。章猛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眼神盯着房间角落,不动了。秦向阳突然开口:“想不到吧?樊琳偷录了交易过程!”章猛还在发呆。
秦向阳提高了音量:“音频里提到的老板是谁?你还替他死扛?他保不了你!”
章猛好像没听见,直到烟屁股烧到指尖,才浑身一抖。
秦向阳继续进攻:“我帮你捋顺整件事的过程。五年前,你的老板搞了一套地下赌局,利诱经济困难的癌症患者及其家属,放弃正常治疗,以患者的死亡时间开盘盈利!实际上,赌局的真正目的是拿大量癌症患者做临床试验。你们谎称,给患者服用的中药是安慰剂。实则不然,它是精心配制的试验药方,意在获取癌症广谱治疗的方法!五年来,它一直被修正!三年前,老中医卢占山治好了自己的肝癌,继而经亲友介绍,另有七名癌症患者找卢占山救治。卢占山妙手回春,很快控制了患者病情。这件事深深刺激了你的老板!为什么?因为卢占山手里有古方奇药,也就是复原后的《不言方》残卷!于是,老板制订了一个计划,樊琳,也就是你当时的情人,是计划当中最关键的一环。你们设计安排了樊琳跟卢平安的巧遇,使樊琳顺利嫁到了卢家。樊琳牺牲名誉和青春,为的是不菲的佣金。她的任务是获取卢占山的古方。只可惜,她失败了!当她意识到任务无法完成,便从好媳妇变回了野丫头,肆无忌惮地给卢平安戴绿帽子!她有自己的理由,卢平安身体不好,无法满足她的欲望。她这么做,为的就是离婚!”
章猛紧握着拳头,指甲盖深深刺进肉里。
秦向阳知道自己的话刺激到了对方,继续说:“在樊琳和卢平安离婚的当口,老板改进了计划,使之更为疯狂。他安排了一个杀手,一个小偷。杀手叫宋猜,小偷叫谢饕饕。杀手的任务,是杀掉樊琳和她的情人,并嫁祸卢平安,小偷的任务,是做杀人现场的目击者。案发后,卢平安作为重大嫌疑人被逮捕,这时,老板找到卢占山,抛出小偷这枚棋子,胁迫后者交出《不言方》残卷。为了儿子,卢占山不得不从。可是,老板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案发现场除了谢饕饕,还有另外两名目击者!那是个意外!他们的出现瓦解了老板对卢占山的威胁。如果我说得没错,曾纬就是老板的儿子吧?他的死也是意外!老板赔了儿子又折兵!”
“我要见律师!”章猛突然开口,声音充满疲惫。“能救你的,只能是你自己!”秦向阳语重心长地说,“赌局给了你财富,
也给了你灾难!你是什么位置?你只是个台前的小丑,任人操纵。走到今天,老板能替你吃一口牢饭?想想老婆孩子吧!你罪不至死,希望你把握机会!”
听到“老婆孩子”,章猛猛地抬起了头:“你见过我老婆了?”
秦向阳点头:“她是个不错的女人。”章猛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对不起她!”“你还有机会!”秦向阳继续攻击对方的心理防线。章猛摇了摇头,自顾自说起来。“你知道吗,我老婆和我不一样,我们是两种人。她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她
从小知书达理,不像我,是个粗人。”章猛慨然长叹,“能娶到她,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可惜,太可惜了……”
“既然如此,何必死扛下去!”
“你们放弃吧!”章猛横下心,说,“我的事,我认!该咋判咋判!其他的,我一概不知!”
章猛这一句话,把秦向阳踹进了深渊。
第二十二章 看守所突发事件(一)
在秦向阳追问下,章猛仅交代了与他相关的几个细节。卢平安出差的具体信息,他不是经由邢爱娜手机获知的,那具有不确定性。
4月3日下午,他趁邢爱娜哄孩子午休,用邢爱娜手机打给樊琳,了解了对方的近况,随后删掉通话记录,然后用自己的手机通知章烈,由章烈确定行动时间。
宋猜是章烈找来的,他们之间怎么联系,章猛不清楚,也不过问。章猛交代,早年间,他堂弟章烈是省散打队的队员,曾参加过“武林风”之类的电视比赛,还由此得了个外号,叫“打不倒的章烈”。参赛期间,他认识了一位泰国拳手,叫阿玛多吉。
后来章烈嫌挣钱少,又没有出头之日,就离开了散打队。今年春节过后,章烈找到阿玛多吉,经由对方介绍,与金三角地区一个叫“暴风”的地下杀手组织取得了联系。
“暴风”的成员,多是过气的或无法出头的拳手,一度活跃于暗网“东亚丛林”。“东亚丛林”被黄赫和秦向阳联手干掉之后,“暴风”不得不重新回到地下。
章猛的证词印证了秦向阳的调查。他说,4月3日晚,他和章烈都没见过宋猜。事实上,他们压根不知道“暴风”派来的杀手是谁,更不知其长相。他只知道,章烈给组织付了定金,尾款待任务完成后再付。
“章烈跟宋猜之间有联系,怎么会不知道对方的长相?”秦向阳想不通。章猛说:“他们不会见面的!我也不清楚章烈联系‘暴风’的细节,但雇主和杀手之间,彼此了解的信息越少越好,这是常识,警官!”秦向阳点点头,问:“你认为他们怎么联系?”
“我认为?电话呗!而且是经过加密的电话,由组织提供给杀手和雇主,互相查不到彼此的位置和个人信息,甚至装有变声软件,最大限度保护雇主的隐私!”
秦向阳完全赞同章猛的说法。现在看来,在试验场案和404案中,章烈的位置比章猛重要。
章猛交代了很多与他有关的情况,包括试验场案的诸多细节,但没有一个字提及老板。
章猛的这份“原则”令秦向阳愤怒,也令他佩服,这是实话。从警多年,在个人利益面前,他见多了嫌犯之间的出卖,甚至无中生有的互咬,像章猛这种类型,极其稀少。他很无奈,对章猛一点办法也没有。
审讯完,他把笔录复印了一份,叫韩枫交给江海潮。他知道,江海潮拿到复印件后,会重新提审章猛。可是,江海潮能做的也只是走一遍程序,他无法从章猛身上得到更多。
曾扶生何来这么大的魅力?还是说章猛本身的性格如此?秦向阳想不通。接下来,他不得不把调查方向转移到章烈身上。
章烈跳下高架桥后失踪,他到底在哪儿呢?这天中午,栖凤分局下辖的街道派出所报上来一个失踪信息。一个叫刘红缨的老人坐着轮椅到派出所报案,说她儿子失踪十来天了。她儿子叫曹节。
秦向阳早就知道,曹节没结婚,父亲去世,母亲寡居乡下。这两年,曹节挣了钱,把母亲接来,买了两套房,一套出租,一套跟母亲同住。此前,他曾利用曹节的这份孝顺,让曹节交代了诸多信息。
看到那条失踪信息,秦向阳动了恻隐之心。唉!他现在对母子关系格外敏感。他母亲正经受病魔折磨,他却不能照顾。
他能想象曹节的母亲坐在轮椅上的样子,他也能想象曹节对母亲的挂念。从法理上说,曹节只是忘川公司的一名普通业务经理,跟其他二十多名业务经理一样,他们既不是试验场的直接组织者,也不是大笔非法资金的盈利者。曹节的业务行为是违法的,他还蓄意开车冲撞李文璧,好在并未造成不可挽回的恶果,但他如实交代了自己所知的一切,给警方提供了不少线索。考虑到这些,秦向阳决定把曹节从看守所放出去,监视居住。
在秦向阳的斡旋下,曹节终于走出了看守所。
他很兴奋,但没立即回家,他取了自己的面包车,买上礼物直奔人民医院。这些天他想明白了,他要去跟李文璧道歉,他知道那个女记者一定还在医院陪床。
见到曹节后,李文璧极为惊讶。她没想到曹节能这么快出来,更没想到来给她赔礼道歉。
李文璧不是小心眼的女人,再说她也没被撞。原谅了曹节后,她来到沈傲的病房,告诉了沈傲。
“什么?曹节出来了?”沈傲从床上蹦起来,神情非常激动。“是呀!他给我赔礼道歉来了!”李文璧把曹节带来的礼物放到床边。沈傲冷哼一声,很快穿戴整齐,拄着李文璧送他的单拐出了门。“干什么去?”李文璧感到奇怪,连忙追了出去。
沈傲没有回答,他抬起胳膊晃了晃手中的烟盒,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如果所有的错都能用道歉解决,那正义还有个屁用!”沈傲一边走一边嘟囔,可是李文璧根本听不到。沈傲乘电梯来到楼下,在停车区来回逡巡张望。这时,曹节一边打电话,一边驶出停车位。“你下来!”沈傲认出了曹节,站在车前把车逼停。
曹节很纳闷,摇下车窗探问怎么回事。他不认识沈傲。“下来!下来!”沈傲一手拄着单拐,一手向曹节打招呼。“你是?”曹节下车,来到沈傲面前。沈傲没再说什么,他毫无征兆地抡起单拐,铆足了劲,向曹节的脑袋砸去。那根单拐是金属材质,打起人来很趁手。曹节没有防备,被打倒在地。血从被击中的部位冒出来,浸到了脖子里。曹节痛苦地呻吟起来。
沈傲再次抡起单拐。这一次,单拐在半空犹豫了一下,随后击中目标的后腰。
周围很快聚起围观者,有人顺手打了110。“你怎么回事?”李文璧从人群中跑出来,拽着沈傲,一脸问号。沈傲哼了一声,没有解释,把单拐丢掉,一屁股坐了下去。
“你怎么能打人呢?他根本不知道压到了你的脚!”李文璧说完,去扶曹节。
曹节不起来,疼得嗷嗷直叫。李文璧跺了跺脚,跑向医院大厅。很快,有人拿来担架把曹节抬走了。
接着,派出所的人到了。他们向围观群众了解完情况,不由分说带走了沈傲。
秦向阳接到李文璧电话后,大吃一惊,马上前往派出所了解情况。晚饭后,他们在医院见了面。
“怎么样?”李文璧见秦向阳神色凝重,不由得担心起来。“刑拘!”
“刑拘?”李文璧有些不知所措,“治安拘留不行吗?那明明就是个意外!”
“不好办!他涉嫌故意伤人,有多名目击者证实这一点,而且曹节根本没还手!他出手太狠了,那一下差点闹出人命!”
“可是……他是为我受的伤!他就是年轻,一时冲动,想找曹节出口气!”
李文璧语气颇为自责,“我真不该把曹节找我道歉的事告诉他!”秦向阳心里很乱,他不忍李文璧如此自责,叫她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况。“就是毫无征兆,穿好衣服就下了楼,我以为他去吸烟!”李文璧把当时的情况说了一遍。“在此之前呢?他有没有表达过对曹节的恨意?”
“没有!”李文璧摇着头,说,“他激动过一次,当时那批中药的性质还没有定论,我急于回去写报道,不想再纠结细节。他讽刺了我,他不同意安慰剂的说法。他当时说:‘他们害死我奶奶!害我废了一只脚!不把疑点全搞清楚,老子就不姓沈!’”
这是李文璧向秦向阳第二次说起这件事。上次,秦向阳还感叹沈傲的执着。事情发展到现在,他已经能解决沈傲所有的疑问了。
他仔细琢磨了很久,握着李文璧的手安慰道:“沈傲太冲动了!在看守所关一段时间,对他来说不是坏事!”
李文璧不想接受这个说法,可是心里面又颇为认可。到现在,她都清晰地记得沈傲胳膊上的烟疤。一个理智的年轻人,怎么会对自己那么狠呢?
秦向阳去看望了母亲。他母亲经受了化疗的折磨,整个人瘦弱不堪,几乎认不出他来。望着母亲,他心里不由得一酸,差点落泪。
秦向华不在。这段时间,李文璧和他轮番陪床。李文璧说秦向华瘦了很多。
秦向阳听了更不是滋味。何止是秦向华?李文璧也瘦了。他很想扔下手头的案子……可是……
“其实,你就算天天盯在这儿也没什么用,但是太久不来也不好!”李文璧瞬间读懂了秦向阳的表情,出言提醒。
秦向阳对此很是感激。他意识到自己欠下了沉重的债。他欠母亲的,欠秦向华的,欠李文璧的,还欠分局和市局给他捐钱的同事。这是中国式人情债。
望着远处的黑暗,他咬紧槽牙,那个想法再次袭来——他想早点结束手头的一切,回头当个普通人,好好体会一下岁月的安宁。
江海潮牢牢掌控着案情走向。
他把试验场案和404案,以及两者之间的联系,整理成大纲,上报给了市局、市委及省厅的相关领导。
案情性质过于恶劣,令各级领导极为震惊。省厅整合了各部门意见,敦促江海潮再接再厉,尽快破案。到时,省厅会组织一场大规模的新闻发布会,由江海潮出面,向全社会通报案情,从而彰显我公安机关打击犯罪、维护社会和谐稳定的决心。
江海潮明白,他终于等到了大案、要案,等到了证明自己、扬眉吐气的机会。不久以后那场盛大的新闻发布会,将是他人生新的起点。
沈傲拄着单拐进了看守所,他神情萎靡,看起来很是沮丧。沈傲父亲沈云谦得到消息,顿时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第一时间前去探望。到了那他才知道,要等到法院判决后才能探视,幸亏秦向阳从中帮忙,他才见到了沈傲。
沈傲对父亲的到来无动于衷。看得出,这对父子关系并不好,至少对沈傲来说是那样。
沈云谦大概明白儿子的症结所在。沈傲小时候是留守儿童,被奶奶一手带大,和奶奶的关系远胜过父母。忘川公司被查后,沈云谦有些后悔,不该瞒着沈傲,就把母亲的命给“卖”了。可是,还有更好的法子吗?他家就沈傲一个孩子,即便如此,家底也被病魔给掏空了。当时的情况别无选择。作为父亲,他不得不为将来打算。
沈云谦的顾虑,沈傲都想到了。在沈傲的概念里,事无对错,只看利弊——那是利己主义者的精致说辞。那样的人,活着跟动物没什么分别。看守所的管理,相比监狱要松懈一些。沈傲上午进去的,接下来的午饭和晚
饭,他都没吃饱。在别人看来这很正常,不管是饮食还是心态,都不是那么容易适应。对沈傲来说,影响最大的不是心态,而是他行动不便。他拄着单拐排在队伍后面,轮到他时,剩下的就是些汤汤水水。
食堂有规矩,在安全方面要求严格。嫌犯使用的勺子、筷子都是塑料制品。
饭后餐具要留在桌面,由值日人员统一规整,要是查到有餐具丢失,就查看食堂监控,避免有人偷走塑料餐具,蓄意伤人。
食堂空间很大,现成的桌椅基本坐满了,要是不够坐,还会加桌子。第二天中午,沈傲照例排在队伍最后打饭。吃饭的人三五成群,基本上都是彼此相熟的或同一监仓的坐在一起。沈傲和谁也不熟,他默默地扫视完所有人的脸,打算找个边角坐下来。令他想不到的是,在靠窗的位置居然有一张空桌。
沈傲迟疑了一下,走到空桌前坐下,深深地叹了口气。自己占一张桌子吃饭,这不是自由是什么?一瞬间,他感觉像是回到了外面的天地。
就在这时,有三个人端着餐盘来到沈傲面前。那三人长相各异,一个像瘦猴,一个高大魁梧,一个矮胖。
“起开!”“瘦猴”放下餐盘,敲了敲沈傲面前的桌子。这三位来得比沈傲还晚,可是他们餐盘中的饭菜,却好过沈傲的汤汤水水。
显然,这是排在前面的人帮忙把饭打了,实际上这不符合规定。沈傲疑惑地看着对方的餐盘,屁股没挪窝,硬声说:“凭什么?”这一问,把“瘦猴”逗笑了:“凭什么?小子新来的吧?哪儿都有规矩!这
张桌,是我们猛哥的专用桌!”“瘦猴”一边说,一边伸出巴掌,拍着沈傲的脸:“机灵点!起开!”“就不!”沈傲脾气上来了。“你他妈给脸不要脸!”“瘦猴”说着,把沈傲的餐盘扔到了地上。食堂里的平静被打破了,人们纷纷侧目望过去。“搞什么!”食堂门口有个管教,姓郑,朝着“瘦猴”的方向吼了一嗓子。“没事!嘿嘿!”“瘦猴”向郑管教敬了个礼,又转回身瞪着沈傲,“饭都没了,还不滚?”沈傲慢吞吞地站起来,叹了口气。“看把这小子愁的!”“瘦猴”等人坐下,有说有笑,谁也没想到沈傲突然
动了手。
“咣当!”沈傲拿起一个餐盘,毫不犹豫地扣到了“瘦猴”的脑袋上。
变故太快,谁也没反应过来。
电光石火间,沈傲又抓起单拐,退后一步,抡圆了,砸向“瘦猴”旁边的“猛哥”。
“猛哥”就是章猛。他进来时间也不长,却已经成了所在监仓的老大。
章猛毫无防备,脑袋硬生生挨了一下,顿时眼冒金星,趴在了餐盘上。紧接着,第二下又来了。看守所里人人手无寸铁,一根单拐,成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章猛头顶飙出血来,身子一软,滑到了地上。
“干起来了!”“过瘾!”“往死里搞!”
食堂里顿时炸了锅,人人骚动,扯着嗓子起哄。郑管教愣了片刻,这才摸起警棍,分开人群冲进打斗现场,一把夺下沈傲的
单拐。
“弄住他!”郑管教指挥身后的同伴,轻松地控制住了沈傲。章猛躺在地上,满脸是血,疼得直哼哼。郑管教顾不上恢复现场秩序,从人群中挑了两位上前帮忙抬人。就在这时,沈傲突然挣脱了双臂,踉踉跄跄地扑到了章猛身上。他抱着章猛的头,压低音量阴狠狠地说:“有人叫我弄死你!你躲过今天,
躲不过明天!”郑管教被吓了一大跳,从背后拎起沈傲,把他铐到了餐桌的支撑腿上。紧接着,人们上前抬起章猛赶往医务室。
一场突发事件终于结束。章猛头上缝了十五针,有没有脑震荡后遗症,现在还不好说。沈傲被关了禁闭,事件起因正在调查。看守所考虑到章猛是秦向阳送进去的嫌犯,就把事件向栖凤分局做了通报。
沈傲蓄意伤人,刚进看守所没两天,再次伤人?秦向阳异常震惊。得知被打的是章猛,他更纳闷了。曹节被打,他还能理解,可沈傲为什么打章猛呢?是意外冲突,还是有意为之?
秦向阳在看守所禁闭室见到了沈傲,他必须把疑问搞清楚。禁闭室空间逼仄,没有窗户。沈傲低着头,双手反铐在钢质座椅上。秦向阳
叹了口气,帮他打开了手铐,然后取出水递过去。
沈傲活动了一下手腕,接过瓶装水一口气喝干,末了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
“为什么打人?”秦向阳面对着沈傲坐下,表情严肃。半晌,沈傲开口述说了事情的经过。秦向阳听完略一沉思,抓住了事情的关键:“和你起冲突的是‘瘦猴’,你
为什么打章猛?”沈傲翻了个白眼,理直气壮地说:“他是忘川公司老板,你说呢?”秦向阳明白对方的潜台词,忘川公司拿人命设置赌局,害人不浅。“你怎会认识章猛?”秦向阳反问。“你忘了?我和李文璧早就查过忘川公司的注册信息了!”“这么说,你又是一时冲动?”
“是的!这是个巧合!”秦向阳心想:巧合?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望着沈傲倔强的脸,他好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他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沈傲打曹节,该不会是故意为之吧?这小子就是想进看守所,他的目标是章猛!可他为什么那样做?就为出口气?
前些日子发生的事告诉他,眼前这个年轻人,似乎远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鲁莽易怒。
他想得很远,但是无法佐证自己的想法。他心里的疑问本就不少,现在沈傲又给他的疑问加码,那让他有些烦躁。他
起身推开禁闭室的门,让光线射进来,整个房间随之光亮了许多。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来问:“听说你被控制后又挣脱出来,趴到地上和章猛说话?你说了什么?”
秦向阳的身影挡住了光线,给沈傲带来强烈的压迫感。沈傲哼道:“什么也没说!我就是想咬他一口,解气!”“咬人?你把他打得半死,还想咬人?”秦向阳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个年
轻人的言行,屡屡令他诧异。“那又怎样?”沈傲抹了一把脸,说,“要是上法庭,我会给自己辩护,章
猛间接害死了我奶奶!”秦向阳没再回应,他叫来看守重新把沈傲铐上。真的如沈傲所言?他一边想一边离开,心中的疑问丝毫没有减轻。看守所医务室,章猛病床。
床上的人,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只露出两只眼睛。看守所的护理不那么周到,他的嘴唇有些干裂。
“又见面了!”秦向阳把水果放在床边,拿起一瓶水打开盖子,递给章猛。章猛费了半天劲才靠坐在床头,咧开嘴笑了笑,一仰头把水喝下。“认识打你的年轻人吗?”秦向阳径直问。
章猛摇头。“你觉得那是意外,还是预谋?”秦向阳再问。章猛舔了舔嘴唇,说:“意外!”
“意外?”秦向阳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货居然认为那是意外!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把身子凑到章猛眼前,逼问道:“那小子趴在你耳边,
跟你说了什么?”听到这话,章猛明显一愣神。
他很快恢复了神态,回望着秦向阳的眼睛:“说话?没有吧?他好像想咬我,被及时拉开了!”
第二十三章 看守所突发事件(二)
关于当时的情况,郑管教等人的描述是,沈傲突然挣脱开来,趴到地上抱住了章猛的头,看样子那就是在说话,只是现场太乱,没人听到沈傲说了什么。管教不同意咬人的说法。如果沈傲真想咬人,他完全有机会,可是章猛身上未见任何齿痕。这是旁观者的结论,跟事件双方当事人的陈述完全不同。沈傲说他想咬人被拉开了,而章猛的说法居然跟沈傲一模一样!
到底哪方的陈述更接近事实?秦向阳分不清了。就在他困惑不已时,看守所突然传来消息:打架事件第二天凌晨,章猛在看守所医务室自杀了。章猛就地取材,用头上的绷带把自己吊到了医务室的门框上。值班人员发现
时,人早断气了。当时医务室里还有个烫伤的嫌犯,那人睡得死沉,什么动静也没听到。面对章猛的尸体,看守所相关人员和秦向阳都接近崩溃。
对看守所来说,这是重大事故,不但相关责任人要受到处罚,还要通知死者家属,履行一定的赔偿义务。对秦向阳来说,章猛是试验场案的重要嫌疑人,案子未结,检察院和法院的程序还没走,人却突然这么没了,他从警多年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不知该如何面对。
江海潮也收到了消息。惊诧过后,他忍住了前往看守所的冲动。他有自己的理由。一方面,他能面对任何人,唯独无法跟秦向阳解释他何以插手试验场案。
他还不知道,秦向阳早已对他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只是顾及面子,没捅破那层窗户纸。另一方面,他想看看秦向阳如何收拾那个烂摊子。
章猛是自杀的,这点毫无疑问。令人纳闷的是,章猛床头的墙上发现了一行字:放过我老婆孩子。字迹是指甲刻上去的,字体很大,歪歪扭扭,应该是摸黑写的。秦向阳认定字迹来自章猛。他记得很清楚,他到医务室找章猛谈话时,床头的墙上什么痕迹也没有。
医务室的监控证实了他的判断。红外监控显示,章猛半夜时分翻身坐起,靠着墙发了半天呆,随后在墙上写起来。写完后他还贴近墙面,试图辨认。之后他未再犹豫,一把扯下头上的绷带,朝门口走去。
“放过我老婆孩子。”——这是章猛的遗言。问题来了,章猛为何自杀?又为何留下这句遗言?
有个事实显而易见:数次审讯下来,章猛对老板的身份只字未提。按说,“原则性”这么强的人,既不会招致老板的担心,更没有用自杀保守秘密的理由。秦向阳几乎立刻断定,章猛的心理状态一定发生了问题,而这个问题一定跟沈傲打人事件有直接关联。他断定沈傲撒谎了,后者一定跟章猛说过什么。他只是还无法理解,章猛为何也一口咬定,沈傲什么也没说。
看守所禁闭室,秦向阳再次面对沈傲。这一次,他没拿水,也没解开对方的手铐,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沈傲跟他对视了一会儿,赶紧把目光移开。“你到底跟章猛说了什么?不交代,别想离开这个屋!”沈傲沉默,上下打量秦向阳,试图解读对方的心理语言。秦向阳很想打人,他努力忍住,大声说:“章猛死了!你满意了?”“啥玩意儿?”沈傲身子晃动,差点连椅子一块摔倒,他努力平衡住身体,惊道,“怎么可能?”秦向阳掏出手机,找到章猛自杀现场的照片,在沈傲面前晃了晃。沈傲颓然地靠向椅背,整个人像被刺破的气球。
过了半天,他抬起头小声问:“能给我根烟吗?”秦向阳叹了口气,帮沈傲打开了一只铐子,拿出烟递过去。沈傲的眼睛半开半合,显得很没精神。他慢慢地抽了半根烟,摇着头说道:“事情不该这个样子!”秦向阳一把夺下沈傲的烟,扔到脚下狠狠地踩灭了。“唉!”沈傲苦笑了一下,说,“他不该自杀!按理说,他应该跟你交代更多隐情才对!”“你威胁他了?”秦向阳听出了对方的话外之音。
“是的!”沈傲揉了揉鼻子,说,“我确实说了一句话。我对他说:‘有人叫我弄死你!你躲过今天,躲不过明天!’”
“为什么不早说!”秦向阳吼道。沈傲眨了眨眼,语气很无辜:“急什么你?我本以为他很快就会找你,主动交代!他不认识我,不知道我怎么进的看守所。我借故袭击了他,然后留给他那句话。为什么?我就是想让他以为,老板派我来灭口!他知道老板的身份。老板怎么想?老板一定不放心。你章猛初一不交代,不表示十五不交代!所以,我故意演了那么一场戏,其实完全契合章猛的心理!我是在帮你!”
“操!”秦向阳明白了沈傲的逻辑。
这小子哪里是冲动?他进看守所果然有所图。他为的就是接近章猛,发动突然袭击。他早料到袭击会被制止,然后故意留给章猛那么一句话,让章猛担惊受怕。沈傲的逻辑没有错。站在章猛的立场,他一定认为袭击他的人,是老板派来的,这说明老板不信任他了。如此一来,章猛接下来的最优选择,自然是出卖老板。
可是章猛却选择了自杀!这出乎所有人预料,包括沈傲。“你怎么知道案情进展?怎么知道章猛背后有个老板?”秦向阳问完,觉得自己问了个白痴问题。不用说,一定又是李文璧告诉沈傲的。实际上随着案情的进展,他没有再向李文璧透露过多,但是李文璧去过他办公室,一起分析过试验场涉及药物的性质,而且经由韩枫听说了不少内情。对!以李文璧的性格,事后
肯定还会向韩枫打听……“为什么这样做?值得吗?”
沈傲和李文璧最初的调查使试验场案得以曝光。秦向阳能理解他们那种激情,也能理解沈傲的心态,他放不下奶奶的死,渴望查证真相。但事情发展到现在,他难以理解沈傲的做法。把自己送进看守所,试图迫使章猛继续交代,这未免远远超出正常人的责任范围。
“不这么做,你有办法?”沈傲斜眼看着秦向阳。秦向阳被对方问笑了,他知道沈傲没说实话。“我是学新闻的,就是渴望真相!爱信不信!”沈傲仰在椅子上,摆出一副
无所谓的样子。
“渴望真相?”秦向阳忍无可忍,大声说,“给老子坐正了!你他妈害了章猛!”
“大哥!你有逻辑吗?正常来说他不但不会自杀,还会给你惊喜!”“可他已经死了!”
“他有没有留下遗言、遗物之类的?”
秦向阳没有回答。此刻,他已经捋顺了章猛自杀的逻辑——正常来说,面对沈傲带来的威胁,章猛应该出卖老板。他不但没有那么做,反而选择自杀,那么只有一种解释,章猛担心老板对他老婆孩子下手。换句话说,老板早就做出了这种威胁,所以才放手让章猛经营赌局。章猛不在了,那么他老婆孩子所背负的威胁,也就不存在了。在章猛看来,沈傲这个“杀手”的出现,就是老板在提醒他:要么你章猛死,要么你老婆孩子死。章猛做出了选择。他早就说过,娶到邢爱娜,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虎毒不食子,他们的孩子还太小,生死面前,他没的选。他之所以留下那句遗言,就是想把他的无奈告诉警方。或许在他临死之前,他心里想的,是盼着警方帮他复仇。
沈傲见秦向阳要走,连忙伸出两根指头比画了一下。秦向阳把整包烟甩了过去。
看守所把章猛自杀的消息通知了家属。直到见到尸体,邢爱娜才相信,一时间她悲痛难抑,晕了过去。她被警方送到家中,醒来后发现秦向阳和苏曼宁坐在她家客厅。邢爱娜神情悲伤,什么也不想说。
但是秦向阳不想等。他斟酌了一下,一句话打动了对方:“章猛是为你和孩子死的!”邢爱娜顿时止住抽泣,呆呆地望着秦向阳。秦向阳说:“他犯的事不小,实际上却是为别人扛。”邢爱娜摇头,她不想听跟案子有关的事。秦向阳继续说:“有人拿你和孩子威胁他。难道你不想对方接受惩罚?”“我有什么办法!”邢爱娜长吁短叹。“五年前,也就是章猛负责忘川公司之前,他都做过什么?你最好仔细回忆一下。”
“我不知道……我们结婚才两年。”“他就从没说起过去?”
邢爱娜想了半天,说:“我只知道他从前好赌。他说为了我,戒了!”“他有没有提过曾扶生?”“曾扶生?”邢爱娜很纳闷,她从未听过这个名字。秦向阳坚信自己的判断,一心想找到章猛和曾扶生之间的关系。针对章猛曾热衷于赌博的情况,他连夜带人赶往章猛老家,走访了章猛和章烈的亲朋好友以及同学,还原了一段往事。章猛好赌,最爱诈金花,他的赌龄很长,能上溯到中学时代。那时候没钱,他就和人赌俯卧撑,最多的时候,他欠下十几万个俯卧撑。六年前,章猛好不容易攒了一笔小钱,在省城搞了个水果摊。同年,章烈从省散打队离开,前往省城找章猛。章烈有些积蓄,他寻思伙同章猛一块做生意。未料想,他跟着章猛很快染上了赌博恶习。赌博来钱快,输钱更快。不到三个月工夫,他俩输了个底朝天。于是章烈就不停地抱怨,说章猛害得他把老本都输光了。为翻本,更为挽回脸面,章猛回到老家,把父亲给他攒了半辈子的彩礼钱诓到手,返城再战。后来,彩礼钱也输光了,无奈之下,堂兄弟两人铤而走险,尝试借高利贷。章猛和章烈总共欠下多少高利贷,没人说得清。但是很多人至今还记得,当年有人找到他们老家逼债的情景。说是去了好几辆车,一群小青年拿着棍棒,逼迫章猛和章烈的家人还钱,不还钱,就拆房子。逼债的第二次上门时,章猛父亲当场昏死过去,不久后郁郁而终。章猛父亲死后,再未见有人上门要账,其间,章猛也一直没敢回家。直到后来,人们听说章猛和章烈成了能人,在省城干起了公司,早把所有的债务还清了。
分析这段往事,秦向阳很清楚,忘川公司的业务,是五年前开展的,而章猛、章烈欠下高额债务是六年前。
就本案所牵涉的时间点来看,六年前是什么时候?2012年。那年春天,卢占山的医馆被烧,还烧死了一名叫陶定国的病人。那年冬天,卢占山的老伴儿莫名被绑架,因惊吓致使心脏病发作,死在烂尾楼。很显然,他们不可能在躲债期间,堂而皇之地开公司。也就是说,在开公司之前,章猛和章烈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事。这件事不但帮他们解决了债务,还解决了未来的出路。
那会是什么事呢?警方无从查起。返回滨海的路上,秦向阳突然接到中队长李天峰的电话。李天峰说,他查到了章烈的行踪。
第二十四章 影子
李天峰带着章烈的照片连日走访,查到了一个洗浴中心,在那里他终于找到了章烈的踪迹。
洗浴中心的工作人员小李说,他见过照片上的人。大概十天前,那人浑身湿透,走进了洗浴中心。那天傍晚刚好下雨,也就没人对此感到意外。
那人身上有两部手机,都进了水。他把手机和钱包拿到前台,叫人帮他擦干,再拿到台灯下烘烤。买单时,他的钱钞还未烤干。当时小李正在前台,对此事很有印象。
李天峰查看洗浴中心的监控,证实那人正是在逃的章烈。监控显示,章烈是半夜离开的,出了洗浴中心后步行,此后又失去了行踪。收到消息,秦向阳立即前往涉事的洗浴中心。
扶生集团总部。陆文通紧跟着曾扶生上楼,进入密室。
表面上,陆文通是曾扶生的私人秘书。多年来,里里外外,他跟曾扶生几乎寸步不离。对曾扶生来说,陆文通好比他的影子。
陆文通二十八岁,正是最好的年纪。曾纬死后,他几乎成为曾扶生最亲密的人。他和曾扶生不是父子,却胜似父子。他是曾扶生收养的。
二十多年前,曾扶生还在乡下干赤脚医生。有一天,一个女人抱着个四五岁的孩子到他的小诊所看妇科病。曾扶生是个大老爷们,不懂妇科,女人很失望。
女人临走之前突然肚子疼,苦着脸,说要去附近的小超市买点女性用品,麻烦曾扶生帮忙照看一下孩子。曾扶生同意了。
谁知那女人竟一去不返。曾扶生很纳闷。接下来的几天,他专门抽出时间,在附近几个村子打听,想找到女人的下落,可他不知道那人的名字。苦寻无果后,只好把孩子留了下来。他问孩子叫什么。
孩子说他叫陆文通。陆文通跟曾纬、曾帆一起长大。曾纬长大后出国留学,他跟曾帆在一起的时间就更长一些。陆文通个头不高,寸头,整个人看上去极有精神。他不喜言笑,喜欢跑步,多年下来,把身体练得像一根钢条。随着年纪的增长,曾帆越来越不喜欢陆文通,甚至还非常讨厌他。曾帆是那种傲气十足的女孩,喜欢周围的人都恭维她,赞美她,捧着她,她才高兴。陆文通不会那一套,他成天绷着脸跟在曾扶生身后。
在密室中,曾扶生才能完全放松下来。这阵子,他累了,几乎彻底崩溃。曾纬的死对他的打击不可想象。
如果曾纬真的只是被他人所害,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位遭逢不幸的父亲,也就罢了。
可惜,每一样都不是。他无比清楚,曾纬是间接地死在他的手里。
不管直接还是间接,儿子死在父亲手里,这令他难以接受,无法承受。他知道秦向阳盯上他了。
他不为这个担心。他深信,没人能证明,他跟试验场有直接关联。
可是,这同样不该发生。如果一切照计划进行,他不该被警察盯上。那本是个完美的计划。在那之前,为从卢占山手里拿到复原的《不言方》残卷,他已经想了很多法子,可惜没有一次成功。六年前,也就是2012年春,他让陆文通雇人烧了卢占山的中医馆。后来,他听说那场火烧死了一个叫陶定国的肺癌晚期病人。没办法,要怪就怪卢占山把病人留在那里。再说就算没有那场火,陶定国也活不过多久。就算卢占山手里有古方奇药又怎样?陶定国肺癌晚期,又没有钱,他不信卢占山能赔本把人给治好。
紧接着,卢占山去别人的医馆坐诊,他又让陆文通找人前去捣乱,直到卢占山辞职回家才罢休。
继而,2012年冬天,他又铤而走险,雇人绑架卢占山的老伴儿。为了老伴儿的安危,他不信卢占山还抱着《不言方》不放手。只可惜,那次绑架失败了。他想不到卢占山的老伴儿过于脆弱,他雇的人还没来得及联系卢占山,那个女人就因惊吓病发而死。他很无奈,只能叫人清理干净绑架现场,中断行动。
他用尽了法子,就是得不到想要的……他知道卢占山心里有数,知道是他做的,只是拿不出证据。那就是他要的效果。卢占山亏心!早交出古方奇药,哪里还有这么多事?自小,他就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他恨极了卢占山。在背后,他称呼卢占山为“老东西”。“老东西”永远不会理解他。
小时候,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哥哥,一家人先后因癌症去世。那是个小概率事件,更是人间悲剧。正因为如此,他才迫不得已,投奔李正途。他母亲姊妹七个,李正途的妻子是他大姨,他母亲是老幺。
作为亲戚,李正途临终时不把复原残卷交托给他,却给了卢占山,这是他的心结之一。他的亲人先后死于癌症,这是他的心结之二。从中医角度研究癌症的广谱疗法,惠及天下人,让他家的悲剧不再重演,这是他毕生的理想,也是他的心结之三。
这三点,“老东西”都不理解。“老东西”眼里只有钱,不但一直否认古方奇药的存在,还说他曾扶生为的只是利益。
呸!没有古方,就自己研究。五年前,他苦心设计了试验场计划。他对自己很满意。在他看来,若非雄图大志之人,绝难想出那样的计划。
试验场进行了两年。他博览群书,不断修正药方,历经了数百例临床试验,只发生过两次奇迹。奇迹,自然算不上“广谱疗法”的成功,试验只能继续进行。
三年前,滨海中医界突然传出消息,说卢占山治好了自己的肝癌。不仅如此,紧接着,他又听说,卢占山非但治好了自己,还另外医治了七名癌症患者。
这个铁的事实,更证明了卢占山手里掌握着古方奇药。那一刻,他的愤怒如火山般爆发。他无法接受那个事实,本可以惠及众生的东西,却成了卢占山的个人私藏。愤怒之后是冷静。
于是,雇用樊琳做“婚托”,打入卢家内部获取古方的计划就此诞生。只可惜,樊琳也失败了。
为离婚,樊琳给卢平安戴上了绿帽子,并且越发肆无忌惮,他巧妙利用了这件事。苦心思量之后,真正完美的计划浮出水面。
他需要两个人参与计划,一个杀手,一个小偷。于是,陆文通找来了谢饕饕和谢斌斌,章烈找来了宋猜。正如秦向阳分析的那样,卢平安出差,樊琳约情人上门之际就是行动之时。
整个计划,有两点要准确无误:一、杀手和小偷都要进入卢平安家,但要安排小偷先到,杀手后到,还要保证小偷既不会被杀手发现,又不会被樊琳和情人发现,这需要一定的运气。曾扶生拒绝运气,因为事情不容有任何失误。章猛解决了他的焦虑。章猛说他了解樊琳,樊琳是个急性子,不管在家中还是在酒店约会,她都习惯第一时间陪情人洗澡,没那么多弯弯绕,谢饕饕只要把握住这一点,就没风险。
二、确保卢平安返回案发现场,以实现栽赃嫁祸。实现这一点很简单,章猛早通过樊琳问清楚了,卢平安的火车下午五点才发车。陆文通从火车站找到一名混混,让对方按他要求的时间,把写有“卢平安,你老婆在家偷情”的信件,塞进卢平安口袋即可。
任何成功都有代价,樊琳及其情人的死,就是这件事的代价。他的计划成功了,只是他想不到,儿子曾纬居然也是樊琳的情人。
怎会这样呢?章猛早就获知,樊琳的约会对象是邓利群。案发前,陆文通和章烈以邓利群工作单位为起点,轮流跟踪,亲眼看着邓利群的车进了小区北门。
当时,谢饕饕在小区外面,谢斌斌在小区自己家中。然后,陆文通叫谢饕饕给谢斌斌发短信,叫谢斌斌到1102室外面的楼道等候,只要发现有男人进了樊琳家,便短信通知谢饕饕。谢饕饕再以外卖员的身份伺机潜入。这中间要留出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差,以确保房间内的男女已经进入淋浴间。谢饕饕成功躲进房间后,再短信通知其弟谢斌斌。那个时间点,谢斌斌已经顶替谢饕饕,以外卖员的身份出了五号楼。谢斌斌收到信息后,去大魏豪庭对面,当面通知陆文通和章烈。接下来,由章烈联系宋猜行动。为保证不出意外,陆文通还准备了邓利群的照片,谢斌斌和宋猜一人一张。整个过程虽然复杂,却万无一失,而且能保证事后警方无从查证。因为这个过程中间的信息传递,是由谢斌斌完成的。谢饕饕兄弟之间打电话或发短信,警方都无从怀疑,更无法查到陆文通和章烈头上。可是死的人怎么就成了曾纬?
针对这个疑问,陆文通事后回忆,邓利群下午两点进入大魏豪庭后,在外面的谢饕饕就短信通知谢斌斌,去1102室外面的楼道守着。可是直到下午三点四十五分,谢斌斌才短信通知谢饕饕,樊琳的情人到了——从两点到三点四十五分,这段时间太长,陆文通根本不知道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更不可能想到,邓利群的车,早在当天下午两点半又离开了小区。
意外就在这个时间点发生。谢斌斌手里有邓利群的照片,可他发现,进入1102室的男人不是邓利群,而是另一个年轻男子。给谢饕饕的短信上,谢斌斌如实报告了这个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