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微信,不自觉眉头一皱。

普吉岛酒吧街通宵营业,薛一颜他们和另一支驻唱乐队轮班,他们刚唱完一场,准备回家休息。Joey是英国人,一年有一半的时间待在普吉岛,他在海边买了一套房子,小林和薛一颜就暂时住在他家。

薛一颜来泰国不到半个月,和小林认识不到十天,就和他一起从曼谷来了普吉岛,又一起住进了Joey家。

Joey和小林都是男人,他们都说英语,大部分时候,薛一颜和他们的沟通都靠比画,可她就这样和他们突然成了朋友,并住在了同一屋檐下。

按照薛一颜过往的人生轨迹,这么短时间里交这么多朋友,并且同居,是极不可能的事。

可它就是这么发生了,在泰国——完全陌生的国度。

Joey的房子离酒吧街很近,几人很快走到家。

薛一颜想安心回微信,和其他两人打了招呼便径自回了房间。房子总共有三层,Joey自己住在顶层,可以看到海景,薛一颜和小林住在二层。

房间很小,墙面刷成海蓝色,还挂了些海星之类的装饰,房间里除了一个小衣柜和一张床之外,别无其他家具,其实很简陋。对薛一颜而言却已经足够,她现在手头上并没有什么钱,一切从简。

她躺在床上给方雯回微信,反复删改了很久,一开始很想注意措辞,最后,她舍弃了一些虚与委蛇,直接回了一条:很抱歉这么晚打扰你,雯姐,我需要钱。

当时的泰国时间已经快到凌晨四点,按时差计算,国内应该是凌晨五点。薛一颜本以为方雯不会这么快回复,没想到薛一颜紧接着收到了回信。

方雯:没问题,我尽快让财务打给你。还是那个账号吗?

薛一颜:对。谢谢雯姐。

隔了片刻,方雯又发来一条:如果方便的话,可以问一下,你遇到什么急事了吗?还是你奶奶?

薛一颜将手机扔去一旁,用手臂遮住眼睛。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薛一颜听到敲门声,小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颜,你要先洗澡吗?”

薛一颜摸了摸脸,这才发现自己妆还没卸,于是挣扎着从床上起身,应道:“要。”

薛一颜到普吉岛五天,在酒吧驻唱了四场,昼夜颠倒的生活,各种肤色人种的疯狂和酒精迷醉的味道给了她很好的睡眠,她得以在白天睡个安稳觉,再也没有梦到过奶奶。

其实,薛一颜原本只是和小林正奇来普吉岛逛逛,没打算长待。是发觉自己在岛上终于不再失眠后,她才决定留下来。

薛一颜先删了和方雯聊天的微信对话框,第二天起床后才重新在通讯录里找到她,回复了一条:我现在在国外,打算环游世界一阵,比较需要钱。

方雯没有立即回复。

薛一颜洗漱完毕下楼,小林正在客厅里逗猫,躺椅旁边的矮几上放着一瓶酒,他就那么逗会儿猫喝会儿酒,笑得格外开心。薛一颜在曼谷流浪艺人之家第一次见到小林的时候,他也在逗猫,一只流浪猫。他的穿着打扮是很典型的日式和风,在当时流浪艺人之家清一色欧洲人面孔中,极自然地给了薛一颜许多的亲切感。加上他逗猫时的神情又柔和又专注,薛一颜很快对他下了一个“不是坏人”的判断标签。

两人真正熟悉起来还是因为语言,小林的英语也不好,虽然他词汇量丰富,发音却很不标准。奇怪的是,即使这样,他竟然还是很快和薛一颜熟络起来,并结伴同来普吉岛。

薛一颜后来想,或许他们能熟悉起来还因为小林也是学音乐出身,他就读的学校很有名,东京艺术大学。

“昨晚睡得好吗?”

薛一颜愣神的时候,小林已经发现她,他手里抱着猫,眯着眼微笑的样子和猫很像。薛一颜弯了弯嘴角,道:“很好。”

“今天有什么安排?”小林问。

“没想好。”薛一颜扫了一眼客厅外的院子,“Joey呢?”

“出去了。”小林放下猫,“或者今天可以去岛上。”

“来得及吗?”

小林点头:“租个船,日落之前回来就可以。”

他站起身,将矮几上的酒重新盖好,放回冰箱。

等待的间隙,薛一颜就倚在门口看街景,普吉岛的白天不比晚上清静,到处是游客和商贩,他们神情各异,却都是明朗的,像普吉岛热情的阳光和温暖的海。

“走吧。”小林将一顶宽边帽子递给她。

薛一颜抬头道:“谢谢。”

4

方雯回到北章时,舆论已经渐渐平息下来。

《最佳拍档》这几周的播出,椎香和薛一颜的反响极好。关于这两个人的热评和视频每天都在出新,加上节目只有三期的播放量,粉丝们越发珍惜,甚至在网上发起了“求香烟CP回归”的话题。

信息时代下的娱乐圈就是这样,永远有新闻,一秒以前的新闻都是旧闻。至于丑闻和负面,考验的从来不是艺人本身,更多的反而是公关和宣传。

林奇一直没有回国,方雯回公司后直接去见邱天胜。“天胜艺光”这几年主要的业务内容都是林奇在打理,方雯甚少直接对邱天胜汇报。不过,两人上下级情谊一直都在,谈话也较为轻松。

直到方雯提离职。

邱天胜坐在办公桌后,一双睿智的眼睛凝住她,许久,他问:“如果是因为公司,我不同意,所以希望……”

“不是公司。”

“那是因为林奇。”邱天胜的语气肯定,“想必你是真不愿意再和他共事了。”

方雯沉默不答——这是个暧昧的回应方式,尽由邱天胜本人想了。这段时间方雯每天泡在深山雪场里,反反复复想的一件事就是,是不是到离开这个圈子的时候了?

“我不知道你们俩之间发生过什么,你们认识的时间比和我都长得多。”邱天胜叹了口气,“你还是坚决要走?”

方雯点点头:“来跟你谈话之前,我没想过这个辞呈还会有被打回的可能。邱总,我年纪大了,想过过清静的,不用再提心吊胆的日子。”

邱天胜仰头笑了,不知有何深意。方雯没有细想,仍旧说:“工作后续的部分我会交接好,本来我手头上也没什么工作。”

“我需要几天时间再考虑考虑。”邱天胜说。

“行。”方雯道,“您随时联系我。”

从邱总办公室离开后,方雯径自去了财务室,给薛一颜的这笔钱需要她亲自处理。此外,她还顺便和财务沟通了一下《最佳拍档》的酬劳,以便在她离职后,中间的财务往来能够顺畅。

接着,她去了练习室。

其实要离开公司,方雯临别前最舍不得的,还是她亲手带起来的这个团体。隔着玻璃墙,她能看到里面那几张熟悉的年轻人的脸,各个都和三年前已然不同,娱乐圈的载浮载沉给他们上的都是人生大课,他们因此而获得的成长较之同龄人,是几十倍的速度。

椎香很快看见她,没有过多犹豫,他朝她走来。

旁边的休息室空着,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里面,椎香在后顺手关上门。

方雯笑看椎香的神情,一一辨别出他眼神里的信息。她倚坐在墙面的支架上,抱臂道:“不用担心,我现在很好,有些东西,很早就想过要放下,但人是这样的,什么事都不能拖,拖着拖着就忘了做。好在出了这件事,我算是被推着把事办了。”

椎香终于染回了黑发,额头一点点头发耷拉下来,显得乖巧又孩子气。方雯看着他,等着他的回话,却只等来漫长的沉默。

“怎么,雯姐都要离职了,你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

椎香眉头一皱:“你要离职?”

方雯这才发现他的声音嘶哑得不行:“你嗓子怎么这样了?”

椎香别过头去。

“又开始抽烟了?”

“没有。”椎香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什么时候走?”

“没几天,邱总说考虑一下,”顿了顿,方雯续道,“你要知道,不管他同不同意,我都是要走的。”

“为了林奇?”

这个名字换别人提,方雯总不自觉地会有心脏抽痛的感觉,可从椎香嘴里听到,却仿佛是个很有趣的词组,方雯不自觉地笑了,坦诚道:“算是吧。以后没办法共事,离开是唯一算得上体面……也没什么体面不体面的,就这样吧。”

“以后有什么打算?”

方雯扬眉:“还没想好,反正不会当经纪人了。”过了一会儿,方雯又补充道,“话说回来,以后的事,现在也说不准。对了,你和薛一颜是怎么回事,你……”方雯的随口关心问到这里就止住了,因为椎香的眼神。

那是方雯从未在椎香身上见过的,极度令人心疼的眼神。他很快错开视线,转身朝休息室的角落走去。

方雯霎时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她站直身体,从支架上下来,询问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度:“发生什么事了?”

椎香低着头:“她走了。”

方雯诧异,道:“怪不得她说她在国外,我以为……”

椎香猛地抬头:“她在国外?”

方雯愈加不解,她根本没想过椎香和薛一颜之间会出什么事。新闻每天乱飞,她自己还身陷困境,加上之前椎香严禁公司其他人接触薛一颜,她便没有关注这两个人的进展。刚刚椎香那个受伤的眼神一晃而过,方雯很快有个不好的猜想,而他接下来的反应,足以证实她的猜想。“对,她微信找过我,说要去旅行,她奶奶……”

“她奶奶去世了。”

方雯哑口,一时不知做何反应。

“她问你要钱吗?”椎香问,用那副被严重破坏过的嗓子。

这问题有些尴尬,方雯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道:“你不知道她在哪儿?”

椎香摇头。

“我帮你问?”

“不用了。”椎香很果断,“没必要。”

方雯还想再说点什么,椎香已经走到休息室门口,他始终没有回头,只半拉着门说:“走的那天告诉我。”

方雯无端地觉得周遭突然变得很冷。

5

薛一颜在普吉岛待了一个多月。这期间,甜甜那边片方的主题曲版权费和“天胜艺光”的合约金都陆续打给她,她一时变得很富有,原本不用继续去酒吧街驻唱,可她始终没有找到更好的度日方式。至少,夜场驻唱的工作能使她在岛上的生活异常充实,白天醒着的时间不多,加上练歌,她极少有空闲时间去想其他事情。

普吉镇上有一家非常有名的文身店,Joey身上的文身几乎都出自那里。这天,薛一颜突然萌生出想文身的冲动,便问Joey要了地址,特地请了一天假,坐突突车前往。文身店在镇上,一个商场的地下一层,薛一颜找了一会儿,在一众泰式特色小店附近找到文身店。

店主是个女文身师,妆很浓,看不出年纪,五官很立体,像混血儿。她把薛一颜领到一个小房间,里面设施齐全,进去时灯光很暗,文身师调亮了光,用不同于大量泰国本地人的纯正英文问她:“你要文香烟?”

薛一颜愣了愣,道:“对。”

“颜色和样式有什么参考吗?”

“都行。”

“想文在哪儿?”

“没有想好。”

文身师笑了笑,将一本图册递给她:“你先看看。”

文身师非常专业,她大概了解了一下薛一颜对文身的想法后,画出的图案和薛一颜想象中的样子十分契合。文身师加入了自己对颜色搭配的设计,最终呈现给薛一颜的是一支燃烧着的香烟。

“如果你喜欢,我建议文在耳朵后面。”文身师一边说,一边将图案比在薛一颜右耳耳后,“配你的短发,非常有魅力。”

“那我自己可能看不见?”

文身师笑道:“大部分人的文身自己都看不见。”

“还有其他建议吗?”

“胸前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薛一颜笑了:“那还是耳后吧。”

文身的过程很安静,薛一颜难得的放空。这段时间,她一直逼迫自己忙碌,用各种内容填充自己的大脑,怕的就是放空。一旦放空,很多她害怕的人和事就会朝她汹涌而来。

她不知道如何面对,所以选择逃避。椎香之前对她有个评价,那时她不懂,现在她懂了,他说她拥有奶奶的爱,所以仍然对这个世界怀抱希望——那是之前——现在,奶奶不在了,她对世界的希望也仿佛随着奶奶的离世集体不见了,偌大的一个世界,就剩薛一颜一人。

她当然想过依靠椎香,待在他身边,像一对普通的恋人。

太难了,她宁可一个人。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文身师终于停止工作,先给薛一颜拍了照片,又给她拿了镜子。薛一颜反复地看着,心里很满意。同时,不断地想到他。

从文身店走出来时,天色已经黑透。薛一颜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时司机问她去哪儿,她没什么主意,就随口说:“请随便开去什么地方。”

“随便什么地方?”

“对,环岛。”

出租车司机分外热情,沿途一直和薛一颜攀谈。薛一颜以自己英语不好为由,只简单地答着几个单词。

这个时节,十一月的北章已经下过初雪,十一月的普吉岛却还停留在夏天。薛一颜开着车窗,吹着海风,闻这座岛的气息。

司机在一个红绿灯前停了下来,他稍显聒噪的声音也一同止住,薛一颜偏头见他双手合十,正闭眼对着右前方默默祈祷。

右前方是一座寺庙,斑马线前停下的,除了司机的车,还有一些普吉岛的当地摩托车,车主也都一脚触地,双手合十,对着寺庙的方向行祈祷动作。一排数过去,稀稀拉拉十几个人,张张都是虔诚的脸。

薛一颜没有看过这种景象,她知道泰国是佛教国家,寺庙和佛像特别多。她没想到的是泰国国民对这个宗教的虔诚度。司机先生明明一开始还在絮叨地说一些薛一颜听不懂的话,却在宗教信仰面前瞬间变得庄重且肃穆。

那一刻,薛一颜心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劈开了她郁积已久的苦闷心境,许久未曾平静。

6

薛一颜决定早起去岛上参观寺庙。

得知她的参观计划后,小林也主动加入,和她一同出行。两人一路上用彼此都不熟悉的语言交谈着各自对信仰的看法,突然,小林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惊讶地看着薛一颜右耳的位置,大声问:“这是你的文身?”

“好看吗?”

“可以碰一碰吗?”小林的目光未曾移开,“太令人惊叹了。”

薛一颜摇头,用玩笑的表情拒绝道:“女性敏感部位,不能碰。”

小林有些拿捏不准薛一颜的意思,步子一停,神情顿时尴尬起来。

薛一颜没察觉,径直朝前走着。

小林追了上来,带着笑意问:“颜,你在中国有爱人吗?以前从没问过,觉得太冒昧。”

薛一颜摇摇头,没有作声。

“这代表‘有’,还是‘没有’?”

“我爱的人,有,但是,他不是我的爱人。”薛一颜说完整句话才意识到自己好像用英文说了句中文歌词,一时觉得有些好笑,禁不住勾了勾嘴角。

听了这个回答,小林的神情变得渺茫了许多。不过很快,他没有让这个话题继续,转而道:“Joey有一个团队,近期打算去船宿,我也想去,不过我没有潜水证,所以会先去考证。”

怕给两位男士造成不必要的误会,小林和Joey的谈话,薛一颜总是缺席,对他们私底下的玩乐也不太参与,所以才错过他们的很多计划和安排。听小林提“潜水”,薛一颜难得地来了兴趣,问:“去哪里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