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命比起世界上大多数人来说,并不算长,却经历过了很多痛苦,然而他总是愿意相信,这些痛苦有一天会过去,只要睁着眼睛忍一会,总会有好的事情发生,总会慢慢变好。
这是他父亲刚刚去世的时候,哥哥查克每天哄他睡觉的时候说的,二十几年来,卡洛斯一直对此深信不疑,而现在,他突然动摇了。
他想起热闹的街道,快乐的人群,浓重的节日气氛,以及一切新奇迷人的东西,知道这些都是查克所说地“好事”,可是当一切喧嚣归于平静,一切的颜色都被黑暗吞没,他依然需要在夜色里睁着眼,陷在不可能回去的回忆里。
在战场上的时候,他以为如果自己活下来了,就可以去见哥哥和母亲,如果自己不幸死了,还可以去见小时候总是喜欢把自己顶在肩膀的父亲,都没有什么不好的。
可是没想到,突然之间,就谁也见不到了。
即使是最坚硬的男人的心,也总会被日复一日的思念和孤独,敲出一条细而深的裂痕来。
“查克,”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闭上了眼睛,挤出一个笑容,“我可见到了你孙子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
本来按规矩,应该由猎到迪腐的猎人亲自把尸体和报告交到圣殿,做统一收录和保管,但是约翰……好吧,卡洛斯,第二天就因为着凉发起烧来,蔫蔫地靠在床上,有气无力地翻着那本《结界前简史》玩,嗓音都沙哑了,懒洋洋地不爱说话。
伽尔作为埃文的导师,只得自己带上这个愣头愣脑的学徒和深渊豺的尸体回圣殿交差,临走的时候怕卡洛斯闷得慌,把客房的电视打开了,并教会了他怎么换台。
显然,电视节目的吸引力比《结界前简史》大得多,五分钟以后,那本书就被前祭司大人随手丢到了床底下,裹着毯子聚精会神地坐到了电视下面,屏气凝神地开始看一部讲述都市主妇们互相攀比的无聊生活的电视剧。
……大有废寝忘食的劲头,连伽尔他们告别和叮嘱他吃药的声音都没听见。
伽尔本来发愁到了圣殿要怎么样才能联系到阿尔多大主教,可是没想到,就在他们进入了圣殿的刹那,恶魔级迪腐尸体上弥漫的腐烂的气息,就顺着某个神秘的法阵,连到了圣殿最中心的地方。
神出鬼没的阿尔多大主教其实就生活在他的墓里,每天,古德先生叫人准备好精美的食物和足够的水,送到那天他们四个人走出来的地宫出口,不一会就会被人取走,然后空盘子会被送出来,水却没有动,只有一张来自阿尔多本人的字条,说明里面有足够的水源,不用费心。
古德先生甚至特意拿了这张纸条,和珍藏版古籍里阿尔多大主教的笔迹对比了一下,完全一致——这打消了他的最后一点怀疑。
到现在,依然没有人能说清圣殿有多少秘密,古德先生也不能,然而它就像是有生命一样,自动充当了阿尔多的五官六感,正在发生的每一件事,他都似乎能通过某种方法知道……只是不再感兴趣了而已。
金发的男人手里捧着盛开的蔷薇,总是一整天一整天地对着结界核发呆,除此以外,他似乎也没别的事好做,他看起来除了有呼吸以外,和花园里那座雕像没有任何的区别。
从长眠中被唤醒是痛苦的,然而身为结界的缔造人,这又是他无法避免的责任。
结界核旁边一个法阵闪过紫色的光芒,阿尔多浅灰色的眼珠这才像个活物一样地转动了一下。
“我知道了。”他轻轻地说。
法阵上声控一样的光消失了。阿尔多垂下眼,目光落在了他手上那朵千年不腐的花上,花瓣上突然显出细细的、极精致复杂的法阵纹路,金发男人那僵尸一样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痛楚:“你真的就……再也不肯回来了么?”
伽尔带着埃文和深渊豺的尸体,一路到了大主教的办公室,却不知道古德先生这老家伙跑到哪里鬼混去了,影子也不见一个,他叹了口气,对埃文说:“那算了,我们去找路易。”
话音才落,埃文就给吓得同手同脚了。
伽尔揉了揉额头,看着他的蠢样子笑了出来:“你不是挺勇敢的么?实习期还没过就敢去追踪恶魔级的迪腐,我敢说一千年里也没有你这么大胆子的实习生——居然还会怕路易?”
埃文:“我……我……我……我我……”
伽尔饶有兴趣地问:“路易比深渊豺还要可怕么?”
埃文继续:“我……我我……”
忽然,他的话音哽住,目光直直地落到了伽尔身后。
埃文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天!雕、雕像!”
伽尔立刻转身,收起了玩笑的脸,规规矩矩地弯了弯腰:“阁下。”
一偏头发现埃文还是那副蠢样子,立刻瞪了他一眼:“埃文,不要无礼,这位是里奥?阿尔多大主教阁下。”
可惜埃文就像一块棺材板,直愣愣地盯着阿尔多,毫无反应。
好在阿尔多没在意,扫了他一眼,目光就落在了深渊豺身上:“是你猎杀了深渊豺?”
“哦,不,”虽然奇怪对方是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大主教办公室外的,伽尔还是迅速反应了过来,“不是我,是埃文?戈拉多先生和……”
第十五章 从来以往 二
和谁?
阿尔多大主教压根没兴趣听完,他仿佛连问问题都只是出于礼貌,随意出口,并不在意答案,还没听完,就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打断了伽尔的话:“没关系。”
他不关心这只在其他人眼里罕见的、极其凶残的、只存在于噩梦和恐怖故事里的迪腐是谁捕获的,反正无论是“埃文”还是“杰克”或者“汤姆”之类的名字,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伽尔只得识趣地闭了嘴。
阿尔多俯身拎起了深渊豺的尸体,这畜生被猎杀得非常干净利落,除了尾巴上沾了点不明血迹之外,致命伤只有喉咙一处,一击必杀,看得出是当场毙命,完全没有伤到其它地方。
“可以用,多谢。”阿尔多鉴定完毕,大主教办公室旁边的走廊墙壁上就忽然毫无预兆地开了一扇门,他拎起深渊豺的尸体,转身就要走进去。
“啊,请等一等,阁下!”伽尔忽然叫住他。
阿尔多停下脚步:“还有什么事,年轻人?”
“是的,一个关于修补结界的黑暗能量的问题,”伽尔说,“您那天说得很笼统,我想问,这种能量是按照迪腐的数量来衡量的么?比如几只二级迪腐,能抵一只恶魔级迪腐么?”
阿尔多愣了一下,他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几乎立刻就确定——这个孩子,是那天进入地宫中的四个人里面最敏锐的一个。
“当然,分级只是人类的看法,很多迪腐其实也异常强大,只不过因为由于某种原因,不具有自己的‘界’,所以被综合考虑以后,归入二级,”阿尔多考虑了一下,说,“即使是更低等的迪腐,只要数量足够多,确实也能聚集出可观的能量,但纯度、持久度以及各种素质却远远比不上少量的更强大的迪腐。”
伽尔若有所思。
阿尔多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突然似有所感似的收回了目光,说:“下一次逮到可以用的迪腐,把尸体放在‘出口’那里就可以了,我会知道的。”
伽尔心里其实还有更多的疑问,可阿尔多大主教的行踪实在是不好把握,下一次见面不一定要等到什么时候,眼看他要走,伽尔只得捡着最关键的问题问,他大声说:“还有,阁下,您知道时间禁术么?”
那一刻,伽尔看见,侧对着他的阿尔多的脸色突然变了,这个好像蜡像一样的男人突然间就“活”了过来,仿佛无机质似的眼球里刹那间闪过了极为复杂的情绪。
“你说什么?”好一会,阿尔多才轻轻地问,“时间禁术……”
“是的。”难得引起了对方的兴趣,伽尔立刻飞快地补充,“当我获得‘金章’以后,得到了借阅圣殿一些禁书的权利,其中有一本叫做《十大禁术》,当中记录了时间禁术的存在,事实上我想……”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直冷冰冰但彬彬有礼的阿尔多打断。
“时间禁术是不存在的。”金发的男人生硬地说,目光重新归于空洞,不知道是不是伽尔的错觉,那一刻,他甚至觉得大主教的眼神近乎死寂。
“您不能这么肯定,事实上现在我家里就……”
“时间禁术是不存在的,”阿尔多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我研究了一辈子,只得出……它是不可能成功的这个结论——你敏锐聪明,很有前途,年轻人,如果我是你,我会把精力放在一些更有价值的东西上。”
他说完,再也不看伽尔,头也不回地转身踏入了石门中。
伽尔:“请等一等,阁下!阁下!”
石门已经在他面前关上了,连一丝缝隙也没有,就像那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密道一样。
“干嘛不听我说完呢,说不定你们还是熟人呢。”伽尔摸了摸鼻子,耸耸肩,拍拍呆若木鸡的埃文的肩膀,“嘿,醒醒了伙计,我们回去了。”
埃文木然地跟在伽尔身后,已经快从同手同脚发展到半身不遂了。
不知道是不是伽尔的错觉,他觉得“时间禁术”这个词,似乎在某种意义上触怒了这位神秘的“已故大主教”,这里面……是有什么忌讳么?
深渊豺的尸体就在阿尔多脚下,露着狰狞的獠牙和脖子上的血洞。
“时间禁术……”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一只手捂住脸,后背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慢慢地滑了下去,笑声在圣殿的地宫中幽幽地回响着。
已经一千多年了,你这蠢货,他想,除了你这种已经把半个身体塞到结界里,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还有谁能活过一千年?
他就连白骨都快化成渣滓了!
男人突然低吼了一声,猛地把那朵他一直像宝贝一样捧在手里的蔷薇花扔了出去。
他亲眼看着黑色权杖穿透卡洛斯的身体,看着帕若拉被卷进禁术里。
就像他们计划的那样,恶魔全身的能量在一瞬间全被吸收进已经准备好的法阵圈里,形成结界最初的外壳。
可为什么他要站在禁术法阵圈里,为什么他不退出来?
难道宁可死,也不愿意再见我一面么?
等一切都平息,地上只留下了一具帕若拉被吸干的尸体,那个人却再也不见了。
阿尔多疯了一样地寻找他——弗拉瑞特庄园,亚朵拉特,整个萨拉州,整个大陆,所有传说中卡洛斯曾经出现过的地方,所有可能的地方……然而他却从人间蒸发了。
那个人就像是从来没有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一样。
那朵花曾经是寄托了卡洛斯感情的东西,每一种感情,都有其独特的能量,可是很久很久以前,他没有珍惜,直到开始后悔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只剩下了这朵花。
他静心在上面画上法阵,命令它长开不败,直到它过去的主人再次踏足圣殿,才能凋谢,重新回到泥土里。
卡洛斯消失以后,阿尔多开始研究时间禁术,他抱着一线的希望,渴望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如果那时的他不是太自卑,如果那时的他不像一只长满了刺的刺猬,如果他相信了……年少时候对方说过的话,如果可以重新来一次,如果……是不是他们可以有一个好的结局?
可时间禁术是不存在的,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一串古老的咒文从他嘴里冒了出来,整个地宫突然雾气弥漫,阿尔多用手指轻轻地敲了一下地面:“显形。”
如果有人听见的话,会发现他念的咒文和那天古德先生命令凯尔森的徽章显形时的那个有些类似,不过显然要复杂很多。
这些雾气和深渊豺出没的时候那些浓密、粘腻的物质不一样,它们轻薄而温柔,人在其中,仿佛进入了某个梦里。
薄雾深处,忽然传来一阵风铃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