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淮忽然毫无预兆地沉下脸,说:“耿耿,你是不是特希望看到我哭得像孙子似的?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他没有给我反应的时候,拎起书包转身就走了。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着十点钟的末班公交车回家,头靠在起了窗花的窗子上,靠得太久,帽子冻在冰霜上,差点儿扯不下来。
不开灯的公交车里,霓虹灯和车灯都被窗花扭曲了,光怪陆离地折射在车顶上,像是它不打算带我回家,而是要带我逃跑。
我不再是递给司机五十块钱让他可劲儿往远了开的高一小姑娘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家里整理行李,准备乘傍晚的飞机和我爸妈一起去北京。
我已经不记得我们一家三口有多久没有待在一起了。
我在北京有四所学校的考试,所以向张平请了两个星期的假,看样子,我的生日也要在北京度过了。
上飞机前,我收到了余淮的短信,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啊,我太急于想要让你开心,更急于想要成为能走进你内心的人,急不可耐地要撕破你辛苦伪装的坚强面皮,这何尝不是一种自私。
我花了半个小时,自斟句酌,却没凑出一条完整的短信息,最后还是只回复了三个字:“没关系。”
你好、谢谢、对不起,再见、拜托、没关系,客套词救了我们多少人的命呢。
我妈开车到我爸家楼下,然后把车停在了我们小区里,我们三口人一起打车去机场。
不知道是不是商量好了要给我最宽松的备考氛围,他俩见面之后一直和和气气,没有拌嘴。
好像我们还是一家人一样,特别好。
这时我们一家人第三次一起去北京。前两次都很开心,我不知道这一次会怎样。
到北京的时候是晚上七点,我们排了二十分钟的队才打上车。酒店在鼓楼附近,我和我妈住一间,我爸住一间。我们放下东西之后去吃了烤鸭,九点前就回到了酒店,因为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分别赶去两所学校的报名会。
我洗漱完就窝在床上发呆。我爸没让我带任何数理化的复习资料来北京,他说孩子太累了,放松两个星期,死不了的。
我妈擦着头发走过来,也钻进被窝搂着我。我闭着眼睛装死,脑袋里横冲直撞的是各种情绪,我怕一睁开眼睛,它们都会冲出眼眶。
“咱们回家之前,去卧佛寺拜一拜怎么样?”我妈忽热说。
“不去。”
“你小时候,有一次你外婆带你去拜佛,有个大师还给你算过命呢,我觉得挺准的,不如去拜一拜吧。”
这是什么意思?觉得女儿指望不上了,开始指望佛祖了?我被我妈气笑了。
“算命的说啥了?”我问。
我妈想了想:“他说你以后是个穿制服的,可能是老师或者公务员,而且你是帅才不是将才。”
我皱眉:“帅才和将才分别是什么意思?”
我妈其实也不是很了解这些,但是作为一个知识女性,她还是努力瞎掰了一番:“将在帅之下吧,将军是帮皇上打天下的嘛,所以你是有统帅之才的,不仅仅是帮忙跑腿的命。这命肯定好。”
我知道他掰扯这些都是为了让我不要因为这期间的考试而感到紧张。当我对自己没信心的时候,她想告诉我,你的命运是老天爷决定好了的,别怕,照着它一一验证就好了。
“婚姻呢,有点儿难办,”我妈接着说,“姻缘来得比较晚,但最后结果是好的。能生儿子。”
我刚坐起身来喝水,听到最后四个字,差点儿喷我妈一脸。
电影学院门口人山人海,一多半是盛装打扮来考表演系的。我没心思多看,我爸妈倒是站在一起开始品评起路过的学生。
“一年才招了几个人啊,这录取比例得多小呀。”我爸感慨。
“明星梦呗,”我妈摇头,“这社会就是个金字塔,谁不是削尖了脑袋想往上层流动。”
“可不是嘛,咱们那会儿,好多行业还没规范,乱世出英雄。到了他们这一代的时候,其实日子没有咱们好过,压力又大,规矩又多,怪可怜的,”我爸感慨。
我赶紧往旁边走了两步,假装自己不认识这两个党报时事评论员,却不小心踩了前面姑娘的脚。
圆脸小姑娘接受我的道歉,笑着说“没关系”。我们攀谈起来,得知她是从山东来的,叫程巧珍,来考戏剧文学系,明天去另外一所学校报名。
我们聊得特别投脾气,几分钟内就把各自的家底都交待清楚了。
“我要考编导系,可到现在连分镜头怎么画都不知道,”我耸耸肩,“临时抱佛脚的结果就是被佛瞪了。”
小姑娘被我逗笑了,圆圆的眼睛眯成两道月牙,特别可爱。
“对了,你是不是还要考中戏?”小姑娘歪头看我,“我有中戏这几年的考题,你可以学学看,佛祖慈悲,不会次次都踹你的,说不定这次就抱上了呢!”
“那太好啦,”我笑,“你方便借我看看吗?我一会儿可以复印一下吗?”
她很热情地一笑,点点头。
报名结束后,她带着我和我爸妈去坐公交车,我妈得知要去的地方在南四环,坐公交要倒三次车后差点儿晕倒,扬手就招了辆出租。
程巧珍因此特别不好意思,再三道谢,说她住的地方特别远,搭车都要花不少钱。
我爸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回头对她说没关系的,谢谢你愿意跟我们家耿耿分享复习资料。
我冷出一身鸡皮疙瘩。我爸一摆出亲切的政府公务员架势,我就觉得特别适应不良。程巧珍和我靠在一起,我们一起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她忽然说,你觉得北京是不是特奇怪?
程巧珍讲话有一点点山东方言的口音,让我想起我奶奶。
“哪里奇怪?”我问。
“我前段时间和我妈妈一起去前门玩,那里好多马路都很宽很漂亮,干干净净的,让人觉得自己特渺小。但是随便拐几个弯,就能拐进一条巷子,里面又脏又乱,就跟我现在住的地方一样,像农村。真是奇怪。”
是这个世界本来就奇怪吧。
我想起我爸妈站在报名会场闲聊时说起的金字塔。我和程巧珍,我们所有在报名现场黑压压挤着的人,和远在家乡的教室里埋头苦读的人,有多少是真的对自己要做的事情感兴趣的呢?
有些是想往自己的上一层突破,有些是不想掉落到下一层,固若金汤的金字塔里涌动的暗潮,是不是就叫做欲望。
程巧珍说得没错,北京是个很奇怪的地方,南四环外就是一片鸡鸭遍地走的乡下。我们偶尔会经过一片菜地,骡子和驴都在路边安静地歇着。我妈的表情越来越奇怪,可能是害怕上当受骗。程巧珍浑然不觉,每到一个路口就让司机指路。
到了目的地之后,我爸等在车上,让司机接着打表。他怕司机自己走了——那我们一家三口可就折在这儿了。
我们下了车,跟着程巧珍往院子里走。程巧珍住在一个农民院里,石棉瓦的屋顶上面压着不少砖,不知道是不是沙尘暴的时候被刮跑了什么东西。好像一共有四个房间,我们进去的时候才九点半,好几个住客刚起床,都披着羽绒服,站在院子里的水管前面刷牙洗脸。
程巧珍的屋子里唯一的家具是用砖头架着几块长条木板拼的床。我妈看得直皱眉,问她:“你自己住?这大晚上的多不安全啊!旁边住的都是谁,你认识他们吗?”
程巧珍正蹲在地上从自己的大书包里往外翻资料,听到我妈妈关心的询问,一抬头,笑得特别甜。
“没事儿,他们都是美术生,也是来艺考的,过几天美院就开始报名了。我秋天就来了,来上课,都在这儿跟他们住了快两个月了,大家都认识了。除了房东老太太特别抠门老断电以外,没什么事。”
我妈走过去按了按床板:“这铺得这么薄,晚上睡觉多硌得慌。”
“硌得慌倒没有,就是有时候没睡在正中间,板子突然就翻起来了,大半夜的把我吓一大跳。”
她像是说起什么特好玩的事一样,边说边笑。我妈和颜悦色地跟她聊天,我站在一边像个二愣子一样,打量着墙上糊的报纸,手足无措。
程巧珍把一厚沓资料都交给我。
“这附近哪儿能复印吗?”我问了一个自己都觉得傻缺的问题。
程巧表倒没笑话我:“你直接拿走吧,这个我就是辅助看看,没啥用处了,扔了怪可惜的,也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随口一说还害得你们大老远送我回来……”
她一个人也能热热闹闹地说很久。
我妈神情特复杂,眼睛里满是疼惜和纠结。程巧珍送我们出来的时候,我妈忽然问她:“你考完试就回家了吧?那也就还有两个多星期吧?”
“是。”
“你要是信得过叔叔阿姨,不如搬东西到我们住的附近吧,我们给你找家好一点儿的招待所或者快捷酒店吧,阿姨出钱。这荒郊野岭的太不安全了,你出趟门还得坐那么远的车。”
我立刻高兴起来,笑着看她:“是啊,住得离学校近点儿,也方便嘛。”
程巧珍很感动,可到底还是拒绝了。我妈劝了劝,也没再勉强。我们互留了手机号,她就笑嘻嘻地招手目送我们上车。
上车后,我和我妈好长时间都没说话。车掉了个头,土路很窄,司机开得很小心。窗外常常有驴车经过,驴子埋着头,一边啪啪地撒了一路驴粪蛋,一边拉着一车蜂窝煤,疲倦地、慢慢地与我们的车擦身而过。
两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
几场笑试有好有坏,我努力没让任何题留白,写得都快呕出来了,不由得开始佩服起文科生简单同学来。
脑海中时常会浮现出程巧珍住的那个农村小院,凹凸不平的墙面,泛黄的报纸,素色大花的床褥,院子里套着一段脏兮兮的橡胶管的水龙头,以及接着橡胶管流出的水刷牙的一脸疲惫的美术生和他们的家长……
程巧珍有时会发来短信祝我考试顺利,我也经常询问她考试的情况。在离开北京之前,我给她发短信,说一定有一天会在电影院的大幕布上看见她的名字。
她回答说,那是一定的。
她说,祝你早日找到自己的方向。
奇怪,她怎么知道我迷茫?
记得从程巧珍租住的小院回酒店的一路上,我妈坐在出租车后排揽着我的肩膀,一直在叹息。我以为自己早就过了因为看励志故事而热血沸腾的幼稚年纪,却在见到程巧珍的那一刻,明白了自己的成熟是多么的脆弱和矫情。
在北京的最后一个晚上,正好是我的生日。我爸妈带我去了“老莫”吃饭。在家餐厅我在王朔的小说里面看到过。后来在家里和齐阿姨一起看一部叫《血色浪漫》的电视剧,里面的年轻人也常常聚集到这里,这里是那个时代的身份和洋气。
“咱们这是进人民大会堂了吗?”我仰头看着高高的穹顶,我爸被逗笑了。
他们允许我也喝了一点儿红酒,却不知道一年半以前自己的女儿就酩酊大醉过了。就像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滥用了他们的信任,非要学理科,把自己逼到这个死角,到了一趟北京,害他们请这么久的假,劳民伤财,却很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样想来,我也有很多他们不了解的事情了。
我自嘲地笑笑。以前总觉得自己最可怜,然而这趟来北京,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虽然说不出来,但在心里酝酿着,一些念头就像是要破土而出,只是不知道会开出什么样的花。
我爸笑着说:“考不上也没事,人生长着呢,能学到东西就好。”
我妈这个实用主义者破天荒地没有反驳他。
也许面对孩子,她也没办法现实起来了吧。
第五十五章 四个字,两个人
(No.298——No.303)
我回到班里的时候已经临近圣诞节了。
今年的圣诞节班里没有任何动静,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们还在兴致勃勃地筹备元旦联欢会,因为九班学我们开化装舞会而义愤填膺。还记得徐延亮戴着一个猪八戒的面具出现在联欢会上,β却面色平静地问他:“徐延亮,你怎么不守规矩啊,你的面具呢?”
现在想来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看到我进门的时候,余淮突然一下站了起来。
“不用……不用这么隆重。”我往后退了一步。
“我只是想去撒尿。”余淮红着脸说。
“两个星期不见,您用词越来越粗犷了。”我颔首。
余淮突然笑出来,我也是。
像是在这一笑间,两个星期前的龃龉都烟消云散了。
β曾经说过,争执的结局不是一方道歉,而是两方消气儿。
看来,我们这番争执算是有结局了。
在我不在的时候,余淮的竞赛结果出来了。他得了二等奖,有几所和去年一样“还不错”的大学再次抛来了橄榄枝,余淮微微犹豫了一下,就拉拒绝了。
这在我的意料之中。
他恢复得不错,我看得出,和两个星期之前的强作乐观不同,看来是真的接受了结果。
我没帮上任何忙,但这不重要了。
期末考试很快就来临了。这次期末对我们来说倒没什么,可对于这些申请各大高校保送和自主招生加分优惠的学生来说,学校推荐名额毕竟有限,校内选拔还是要拼历次大考的总成绩的。
语文考试刚结束,我们考场这边就听到了好几宗爆炸消息。
凌翔茜涉嫌作弊被教导主任抓了,离校出走,不知所踪。
而林杨、余周周中途弃考了,原因不明。
我和余淮中午一起吃饭的时候,他还在不停地给林杨打电话。
“怎么样?”
“一直关机。不知道为什么。”
林杨虽然拿了两科竞赛的一等奖,但是如果这次弃考,选拔的总成绩就会比别人少好几百分,任凭他平时考得再好也补不回来了。我和余淮都惴惴不安,一顿饭吃得很不是滋味。
下午考完数学,今天的考试算是都结束了,大家纷纷收拾书包往外走,明天还有一天,我们就能迎来一个短暂的寒假。
我和余淮并肩往外走,他又给林杨打了个电话,这次接通了。
凌翔茜是被人诬陷作弊的,至于是谁下的黑手,林杨没有说,但是到底还是因为当场人赃俱获,被取消了考试资格。
至于林杨和余周周,则是为了寻找出走的凌翔茜才弃考的。
我彻底结巴了:“就为,为,为了这个宝贵的约会,他,他,他,他弃考了?”
“什么约会啊,”余淮弹了我脑门儿一下,“多热血、多够朋友,你怎么思想这么龌龊!”
放屁,友情才没这么大的力量!根本就是为了泡妞!你是没见过林杨为了追余周周干过多变态的事儿,跟踪!跟踪啊,每天跟踪!
我一坨坨的话堵在嘴边没说出口,忽然看到余淮如释重负的样子。
“你怎么了?”
“没什么,”余淮看向窗外,若有所思,“你说,这么大的事儿他都能说放就放,我还纠结个屁啊,我比他差在哪儿啊,对不对?”
我眨眨眼,慢慢明白过来。
余淮的这道坎儿,终于算是过去了吗?
我笑:“得了吧,你就是看他也没法儿保送了,心里特爽吧?”
“滚,”他被我气笑了,“好个心思歹毒的女人!”
我们在校门口准备道别。才五点钟,天已经黑下来了。他在路类下朝我笑着摆摆手,转身就要走。
“欸,余淮!”我喊他。
他转过头,不解地看着我。
“对不起。”我说。
余淮的脸抽了抽。
“你听我说,其实之前,我看得出你很努力地在调整自己了,可我还在旁边每天哭丧个脸,希望你能过来找我倾诉。。。。我觉得自己挺没劲儿的,你吼我的那句话是对的,我也想说声“对不起。””
他笑了,一脸不在意。
“得了吧你,这只能说明两件事,第一,我演技差;第二,一个大老爷们儿为这点破事儿缓不过来,真够丢人的,还迁怒于你,更丢人,行了别提了,赶紧回家吧。”
我认识的余淮正式回归,依旧是当初那个少年。
“你才多大啊,就说自己是大老爷们儿。”我笑。
“哦,”余淮一拍脑门儿,“忘了你属虎,你才是前辈啊,我是大老爷们儿,你就是大老娘们儿。”
“你才是大老娘们儿!”我把手中的空咖啡罐朝着他的脑门儿扔过去,被他哈哈笑着接住了。
。
四有的时候,北方的春天姗姗来迟。
即使对四季更迭早就习心为常,春分谷雨,万物自有定时,又不是第一次见了,然而每一年,第一个季节,照样可以有某一个瞬间惊艳到我。
比如一夜温润的雨下过之后,早上我无知无觉地走出门,风好像格外柔和,我置之不理,它再接再厉,我麻木不仁;终天它将路边垂柳的枝条送到面前,一抹刚抽芽的、令人心醉的绿,懵懵懂懂地闯入我的视野,轻轻拂过我的脸颊。
我的目光追随着它的离去,然后就看到大片大片的新绿,沿着这条街的方向,招呼着,摇晃着。
世界忽然就变成了彩色。
那些兵慌马乱也限着冬天轰轰隆隆地远去。
保送生和自主招生的笔试过后,各大高校的二轮面试也在春节前纷纷告一段落。
我的北京之行变成了一趟废物之旅,可能我本身就没有学艺术的潜质,跟电视和电影都注定无缘吧,每所学校的排名都很靠后,基本没戏。我得很对不起我爹妈,虽然他们还是说意料之中,说没有关系,我却越来越为自己感到惭愧。
有时候有课堂上睡着了,爬起来的时候,眼睛会有点儿迷糊。那几秒钟的恍惚里,我会突然想起程巧珍,想起那间四处漏风的砖房,这让我能在暖洋洋的教室里面忽然头脑一片清明,像是那天的风从北京一路吹过来,吹散了眼前的迷雾。
成绩在磕磕绊绊中上升,每天晚自习过后,余淮都会和我一起悄悄地跑到行政区顶楼,因为那里方便说话,不会吵到其他上自习的同学,我每天都会整理当天算错的题目,余淮,一道一道地耐心给我讲,在我的逼迫下,他也不得不开始背诵文言文课文和古诗词,也许是不再有竞赛保送护体,他也学会了收敛,
当我煎熬在黑色的冬天时,日子总是过得非常慢,可一旦努力起来,有了起色,时间却走得飞快,像是生怕再给我多一点时间,我就会变得太过出色,一不小心吓到老天爷似的。
全面奇怪的是,后来每每回想到那段岁月,总会觉得,时间慢得好温柔。
我能清晰的加快起每一个晚上他讲了那些题,骂了我那些话,我又考了他那句古诗,他又背成了什么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