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若愚临走前,她忍不住问:“你说……我要被关在这里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一年,还是两年?”
周若愚眼神闪躲,嘴上仍安慰她:“你不要多想,霍先生只是连日来麻烦缠身,等处理好就会派人来接你。”
“不怕我报警?满大街求助?”
“宁小姐,你的精神鉴定书还未失效。我劝你,好自为之吧。”
显而易见的是,霍展年把她当做内鬼,认为她与高炎里应外合策划这场阴谋,短时间内恐怕不会再想见到她的脸,可怕的是,即便他厌恶她,痛恨她,却依然不肯放她走,宁愿花十年二十年囚死她。
宁微澜摆摆手,同他告别,“希望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脸,犹豫再三,最终落在她肩膀上,给她一个朋友式的鼓励,“别这样,微澜,一切都会有结束的一天。”真的吗?连他自己也不确定,却要给别人安慰。
自此,她的生活彻底陷入封闭状态,远离尘嚣,逃过劫难,尼姑修行一样生活,只差吃斋念佛,诵经讲禅。
相对而言,男人们的世界却激流暗涌满布,一个不慎,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屈广宪从不空喊口号,他说到做到,在生意场上敢用伤敌十万自损八千的方法,一副要同霍展年拼到你死我活两败俱伤的架势。而霍展年办事却仍有他的顾虑,也因此敌不过屈广宪,每每后退收尾,经营范围极度收缩,旁人看他势微,躲都躲不及,谁还敢找死往前凑。
他只好做回老本行,没什么比得上贩毒利润大收益高,从前他事事赚钱,对这一类生意不大管,都扔给阿光做,各地散货在周边城镇集中后,再分散到马仔手里,各有各的销售线路,被抓住也不算大事,只是货少不精,不得力。
现在要做大,云南人又早早被他得罪光,只好亲自去同金三角的人接洽。事情比想象中顺利,泰国方面答应得很爽快,货送到城西码头,废旧仓库里碰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要美金,对方先派下属来考察诚意。
来的是孟中,他对高炎开的价码是玲的归属,高炎答应将玲送给他,他才闭紧嘴,配合这一场猫鼠游戏。
孟中在戬龙城吃吃喝喝半个月,将霍展年的耐心磨光,终于肯开口谈生意,本月十日凌晨三点,货抵港口。
此夜,无星也无月,强大的寒潮终于放过这座海滨城市,天气转暖,市内居民也终于可以脱掉厚重的外衣,轻松一把,呼吸海岸边潮湿咸涩的空气。
霍展年的心情异样沉重,对着镜子里那个疲惫烦闷的中年男人,只觉得憋闷,最后播一通电话给宁微澜,说什么无所谓,他只是突然想要听听她的声音,宁微澜自有一股让人平静的力量。而这个时段,她显然已入睡,电话最终无人听,叮铃铃叮铃铃,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寂寞叫嚷。
出发前,除却霍展年,每一个人都要交出手机通讯器,还有探测仪侦查窃听设备,等一切准备就绪,霍展年便同周若愚与阿光坐一辆黑色商务车,其余人三三两两从各地出发,城内道路绕过几圈,便驶向既定地点。
孟中已在码头上等,霍展年与阿光下车,周若愚晚他们一步,将藏在车座下的纽扣通讯器扔进上衣口袋里。
孟中身边只跟一个身形消瘦的泰国人,走在前方领路,“霍先生,货早就到港,堆在前面仓库里。”
脏兮兮的废旧地,小山一样高的海洛因,比金条更值钱。
一个南亚人拿样品让阿光试,阿光却径自挑开一个密封袋,露出内里雪白耀眼的粉末,狠狠吸上一口,快活间不忘辨别优劣,转而对霍展年点点头,算是过关。
孟中随即问:“货验完了,钱呢?”
周若愚提一只黑色暗纹旅行袋,一把扔给泰国人,“八百万美金,一分不少。”
孟中拍手,“合作愉快,霍展年。”
最后一个音落下,周围陡然间响起刺耳的警笛声,孟中第一个回过神,边喊边跑:“我只管拿钱,货都归你们处理。”言下之意是,你要烧,要炸,还是要扔到海里都随便,跟老子没有半点关系。
霍展年仍算镇定,他身后已有枪手追着孟中而去,警察来了,大家都要倒霉,怎么能光凭你一句话就干干净净抽身。强龙不压地头蛇,在这里,他不点头,孟中一分钱也不要想带走。
阿光骂了一句脏话,包里的手雷一个个拿出来,说:“老板你和大鱼哥先走,我把这些货炸了,再扔几个给对面那些死警察试试。”
“你自己看着办。”话不多说,握紧枪,转身就往仓库后门跑。
这厢说,孟中到底带的人少,还未跑到船上,就被打中膝盖,要李耀祖扛着才能一步一步往前挪,一整只旅行袋的美金也没兴趣拿了,这个时候保命要紧。好在警察都往东走,去追霍展年那条大鱼,他这里是灯下黑,反而没人管,只是好几个跟出来的兄弟不是被霍展年的人枪杀就是被警察抓住,只剩他和李耀祖,藏到码头集装箱堆放区域。
本以为人都走远,可以安心等船来,忽然间一阵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声声敲打着脑神经,让人一瞬间紧绷,孟中开始挪动他的伤腿,真是——血迹太明显,不走,必死无疑。
李耀祖并没有想过丢下孟中,孟中是首领唯一的儿子,他死了,自己也不要想活着回去。
“来了——”李耀祖低声说。
也就是一眨眼功夫,他脸上多出一个黑洞洞血糊糊的孔,从后脑到下颌,一路斜插而过。李耀祖最后一抹紧张神色还未消去,就因这一颗子弹永远地凝固在扭曲的面庞上。
孟中挣扎着站起来,努力地向上看,终于借助路灯微光看清楚高高集装箱上,那个鬼魅似的影。
在孟中举枪之前,对方已然开枪,这一次射中腹腔,带有腐蚀性的胃液流出来,缓慢使疼痛更加剧烈,侧耳,你几乎能听见皮肤被烧灼时兹兹的响声。
孟中顶着最后一口气,喊道:“你杀我,不怕我父亲要你偿命?”
那人似乎觉得他的想法极其幼稚,不屑道:“你死了,孟邦只会把账算在霍展年头上,关我什么事?再说,孟邦已经六十几岁,失去了唯一的继承人,他只会更加倚重我,很快,美赛的每一个人都会忘记你,孟中。”
“为什么……”人到临死前,总喜欢刨根究底问原因。
“你和李耀祖李耀光两兄弟把我摁在水里玩,却不敢真的杀我。可是孟中,我却会杀了你。”语毕,扣动扳机,枪声被消音器吞噬,在空旷的夜里显得那样不值一提。多少生命悄然逝去,也是如此不值一提。
一枪打中眉心,孟中的死,很像香港旧时代黑社会电影,一股暴戾的美感。
码头前方,堆放海洛因的废旧仓库并没有被炸飞,周若愚抢先一步,抢抵住阿光后脑勺,子弹穿过大脑,一头扎进水泥柱里。阿光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头,便绝望地倒在垒得高高的白粉堆上。
周若愚记得,阿光喝着酒红着脸说:“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啊。”
可是开枪的时候,他却一丝犹豫都没有。
砰——一秒钟扣动扳机,冷血无情。
霍展年回头,看见此种场面,目眦俱裂,“王八蛋,居然出卖我。”举枪射向周若愚,一共三发子弹,两法打在海洛因里,一发打中周若愚肩胛骨,令他藏身于水泥柱之后。可恨时间紧急,警察已经冲进来,身边还有六七人,足够突围,也就不去管周若愚,一路同警察火拼,手底下的人还有带着炸药手雷的,并不比警察火力低。
霍展年一枪打中警长胸口,窜进了立交桥上等候接应的深灰色越野车里。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觉得陆满好帅啊冷酷的帅冷血的帅有仇必报的帅我自己都花痴了!!!还有,我为什么如此勤奋?答案就是,马上就要完结啦,最多还有四五章哎哟妈呀,终于要解脱了
75 求和
仪表转速已到达极限,车的性能跟不上他脚下踩油门的力度,空鸣声在耳边回响。东华路与长安路都被封锁,除却身后紧追不舍的警车,车前空无一物,决斗战场,无人敢来惊扰。
路口越来越近,警方的重型布防近在咫尺——两辆征用的货柜车横停在路口,三四辆警车,十数个全副武装的特警队员,组成今晚别样风景。
头顶直升机也来凑热闹,副局长对着喇叭喊话,劝他放下武器,停车投降。真难为警察叔叔,大晚上不休息,全员出动来抓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是生存还是死亡?千万个念头转过也只许短短三秒,在警察开枪射击的距离前,他松开油门,踩下刹车。
越野车在高速运转之下突然制动,为浅灰色路面留一道黑色轮胎痕。
他慢悠悠地拔了车钥匙,开门,下车,双手抱头,双膝跪地,最原始认罪姿态。
肚子滚圆的副局长终于松一口气,接下来只需他抛一个眼神,便有特警举着枪缓缓接近满脸血渍,狼狈不堪的霍展年。
那警员哆哆嗦嗦铐上手铐,口中说:“霍展年,你因涉及毒品交易被警方拘捕。”
一晚上惊心动魄比过黑帮片的围捕行动终于结束,警察一部分押送这群亡命之徒回警局,一部分留下清理战场,再找找有无漏网之鱼。
周若愚被送进医院,取子弹,缝合伤口,医生好比熟练工,将他肩胛上被子弹烧糊的肉割去,一如去除那些真心相待的过往,快速而准确。
局长亲自来医院看望,他终于恢复从前身份,他本名简岳,出生在一座北方小城,于二零零一年报考警校,二零零三年死于车祸,从此在没有简岳而只剩下周若愚——一个沉默寡言的混混、古惑仔。被人追被人砍,有这顿没下顿,狗一样活着。
宁微澜见到高炎,已经是一切尘埃落定之后。
他的看守人都十分识相,知道霍展年已倒,是时候寻找下一位雇主,而高炎,不必赘言,自然是最具实力的一个。
他终于肯扔掉西装,穿一件深蓝色外套与牛仔裤,很是轻松模样,站在客厅里,对着二楼楼梯上的宁微澜,扬起嘴角,傻傻地笑。
他向她伸出手,英俊的脸庞无可挑剔,午后的阳光细碎而温暖,音响里播放着一张旧CD,婉转多情的女声,将人的心唱到柔软。多像走进年轻导演的文艺片,一切都透着最初的单纯与美好。
就像是一个梦,一个洗涤她所有罪过的梦。
他说:“微澜,来,我们回家。”
她这一生都斗不过他,他早已经看透了她,熟知她的喜好,掌控她的弱点,每一步都精心计算过,步步为营,寸土必争。眼前他只需用短短一句话,就能击溃她的所有伪装。
她不言语,他并不介意,笑容更盛,酒一样香醇,“我们的家才九十平,建在三环内,不近不远,你以后要上班可以同我一路开车,小区绿化很好,有游泳池网球场,听说还有好几棵上百年的香樟树不敢挖,围拢起来建了保护区。夏天时绿荫浓浓,孩子们都喜欢在树下做游戏。只是公寓面积不够大,只够你和我,还有一儿一女,一只小狗居住。客厅的墙上挂着的是你的画,你画中的我,还记得吗?那幅《原野孤星》,我是孤星,我是陆满啊,微澜……”他絮絮叨叨地老头一样同她说话,眼角上扬,双眼笑得如弯月,满满都是快乐。
他为她造一个梦,如同她在他最惨淡的年纪,用一个亲吻,一个拥抱,为他编织的旖旎梦境。
可是他要同她在一起,梦境一样真实。
“等到周末,我们一家人就去骑车踏青,你不会我可以提前教你。在青山也买一座屋好不好?房前要有一大片草坪,任你种樱桃树,等我们翻遍了书本,也找不到令樱桃便甜的方法。树上年年结满果实,我们却还要上街去买新鲜樱桃洗来吃。真可怜,我跟你一起,弄不好也要变笨。”
“微澜——”他冲着她,晃了晃手中一串银色钥匙,说,“快下来,我们回家。”
她几乎要落泪,她梦想过无数遍的生活从他口中一字不错地说出,他又那样真诚,无欺,灿烂的笑容里全然是期待,是让人不忍打碎的水晶,对未来对人生的憧憬。
是的,她还有希望。
可是此时此时刻,她却要亲手掐灭这一点点少得可怜的希望。为的什么?是为那些牵牵绊绊无法磨灭的过去,一对恋人互相间你伤我更重我爱你更苦的意难平,还是为了对不可知的将来的深深的恐惧?
横亘在宁微澜与高炎之间的更加现实,年龄、身份、世界观、人生观,这差异推着她向前走,在眼底结一层冰,“你和我,早已经不可能。”
他却仿若未闻,依旧挂着温暖笑容,一步步走上阶梯,颀长身躯立在她眼前,恰恰高过她一个头,少女杂志里爱写,这算是情侣最合拍高度差。
牵她的手,微凉指尖放在唇边深深浅浅亲吻,一双夜空一般漆黑沉郁的眼睛未有一刻离开她。“霍展年进行大宗毒品交易,被警察当场抓获,现在看守所中羁押候审,人赃并获,想要他死得人数不过来,他这次,再也没有机会翻身。”
“噢,就跟外公出事时一样,他们都以为戬龙城换一个人主事,就能过得更好。多少年了,还在做这样的春秋大梦。”
“你一生总要分时间用来造梦,不然怎么撑过这些年?微澜,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今晚我们去海边吃活鲜,再去宠物店挑一只小狗来养。你喜欢什么样的?金毛还是松狮?或者更喜欢猫?没关系,先看看再说。”趁她恍惚间,去她眉心偷一个吻,尔后心满意足地冲着她笑,像一只偷腥成功的猫儿,同时又有小心翼翼的讨好,察言观色,临机应变,“微澜,你好香。”
她却不愿看见他,侧身而过,下楼去,一件衫、一分钱都不见带走,她是孑然一身的,出现、离去,不想不屑不愿意。
走出一扇门,眼前是晴空万里的美好人生,真的结束了吗?她不断地在心中叩问着自己,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画面,竟就是如此,安静无声地结束,平和到令人无法相信,没有任何真实感。
她应当有一万种心绪,酸甜苦辣,爱恨情仇,这一刻,被阳光晃花眼的时刻,心中却是一派安然,波澜不惊。
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高炎缓缓跟在她身后,“微澜,你去哪里?我开车送你好不好?”
她回过头,不知不觉,泪被风干,一脸凉意,她原本就是如此温婉清浅的美,带了泪,越发显得无助,惹人怜,但谁知道,她比谁都坚强,比谁都经历得多,这一点,兴许霍展年、高炎都一样及不上她。“我要去霍展年的别墅。”
“去做什么?那里已被警察查封。”
“去找属于我的东西。”田安妮留给她的财产证明已经妥善寄存在银行,但她的身份证明仍在霍宅,徐二宝的身份早已被霍展年注销,没有这些,她哪里也不要想去。
高炎心中一沉,她还是要走,半点不肯为他妥协,“必须等到审判结束,警方处理完霍展年的非法财产。”
“是吗?说起来,我真算是无处可去了……”
“如果你不介意——”他伸手来握住她,温暖干燥的手掌紧贴着她冰块一样没温度的手,一小串钥匙塞进她手心,“先去这里住一段时间,你不喜欢,我绝不来打扰。好不好?微澜,在我看得到的地方,不要走太远,不要冷言冷语把我当敌人,好不好?”
他的眼睛那样好看,总是神采奕奕,光彩照人,又是兴奋起来更像个孩子,讲话手舞足蹈。这一刻却用近乎卑微的语气祈求她,眼瞳中是无法抑制的悲伤,这一刻,脆弱无助的人是他,“求你了,微澜——”
不知过去多久时间,他与她僵持着挣扎着,没有肯退一步。最终是宁微澜妥协,他将她拿捏得刚刚好,时常温柔,时常霸道,并适时地流露出对她的依恋不肯放手,两个人相处,他更像是政治家,欺骗演戏是家常便饭,配合事宜地示弱,更能达最高收益。你看他咧着嘴,天真满足地笑,似乎她的一个首肯,他就能得到全世界。
“我开车送你去。”拉着她上了车,一路絮叨,“我跟你说,家里早就装修好,我还为你专程准备一间画室,虽然面积小,但胜在精致。装修图纸都是我自己画,你看了一定喜欢。现在都快十二点,要不要先去吃饭?还是在家里做?冰箱里只有啤酒,一会路过超市,我们一起下去买好不好?微澜——”一边开车,一边还去拉她的手,摇摇晃晃像是撒娇,“微澜——别不说话,搭理我一下。不然我好像神经病,一个人自言自语。”
“那你就闭嘴。”
“生气了?嫌我啰嗦?”又去捏她的脸,吵吵闹闹,没有一刻消停。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个的时候一直在听杨千嬅的少女的祈祷祈求作者,别再折磨人了
76争执
有没有哪一个时刻,你急切地想要回到某年某月某日,去见一见那个未经风霜的自己。
宁微澜的梦反反复复,场景交织,宁江心与文雪兰坐在钢琴边踽踽细语,一瞬间一并抬头看她,宁江心温文尔雅,文雪兰柔软美丽,他与她郎才女貌琴瑟和鸣,而余敏柔牵着宁微澜,倒成多余,在那座宁江心亲自设计的小楼里,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下一刻余敏柔也丢下她,头也不回地奔向年轻却稳重的邱振宇,他们在办公室里拥抱亲吻,那样旁若无人。
霍展年来带走她,像捡垃圾一样带走这个一无所有无所依靠的孤女。一眨眼她变成一只刺猬,被霍展年拔光所有刺,留下血肉模糊却柔软鲜嫩的内里。
最后霍展年被一颗子弹结束人生,最后的那个人面目模糊,手枪抵住她眉心,逼她献出自己的心。
她的心,鲜血淋漓,却不完整,他看后气急,将她仍旧跳动的心脏抬手扔进路边垃圾桶,头也不回地走开。
从生到死,她孑然一身,踽踽独行,未曾尝过家是什么,爱又能否持久。
一朝梦醒,家中地暖发生效用,温暖气息熏得面颊微红。她迷迷糊糊仿佛记得被人喂过药丸,那人笨手笨脚,害差一点点被水呛死,咳嗽咳到肺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又忙不迭道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马来那边不是在下大雨?被冲进下水道也不算新鲜事。做事干净点,我不想听到任何后续报道。”声音冷得像一块冰,与厨房锅碗瓢盆碰撞声显露的温馨迥然不同。
他分明是一个不属于家庭的男人,有野心有魄力更有无人能敌的耐心,若在三百年前,他当骑马猎鹰,征伐天下,而今穿一件小熊围裙,握着锅铲,一字一句阅读案台上那本《家常菜大全》,“食盐三克,白糖半勺?多大的调羹半勺?”口中念念有词。
她靠在厨房门前,望着他忙忙碌碌背影,竟也觉得温暖和谐。
真讽刺,她从那样的噩梦中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却是这般温馨难寻的家庭生活片段。一时间难以适应,这天差地别变化,昨天她仍在那座古城中等待时间老去,今天她竟然多一个家。
高炎回过头,装作刚刚发现宁微澜的出现,有几分惊讶,也有几分骄傲,抬了抬他浓黑的眉毛,得意地说:“你看,大师级水准的西红柿炒蛋,要不要尝尝看?”说完用厨房用纸擦了擦手,像个业务娴熟的家庭妇男。
走上前来摸她额头,再摸摸自己的,皱眉说:“怎么还有些发热?吃过晚餐再吃两片药,到晚上不退烧我们就去医院。”说完又用额头来蹭了蹭她的脸,像只求关注求爱*抚的小狗,“餐桌茶壶里有温水,你先去客厅看电视好不好?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我该称呼你什么?高炎还是陆满?”
“你叫我阿满好不好?我是阿满,你是阿宁,听起来像两个早恋的小学生。”高炎这个名字不能再改,陆满又是犯过抢劫重罪的死人,他再想讨好她,利益轻重还是分得清的。
“好,阿满,我问你,你同李殊曼是什么关系?”
他笑笑说:“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李殊曼曾经是高涵的女人,两个人之间也不过是利益牵绊,各取所需罢了。”他小心谨慎地在她面前避开了对高涵父亲这个称谓。
她直直地看着他,问:“你们上过床吗?她是你的第一个女人吧?”
高炎仍保持着笑容,只是转过身去料理锅里的上海青,“小时候不懂事,喝醉了酒,懵懵懂懂的就有了。对不起。”
“何必跟我道歉?我不是也被你父亲猥*亵过?没关系,大家都不干净。”为刺伤他,她不惜揭自己伤疤,兴许等到两个人的刺都被对方拔光,剥去伪装,只剩一颗赤&裸裸无遮拦的心才够勇气面对真正的自我,“只是她帮过你那么多,你赢了,却来这里讨好我,对她,对屈婉玲,还有其他在你身上飞蛾扑火心甘情愿的女人,未免太无情。”
“微澜——”他郑重其事地面对她冷漠而轻蔑的脸孔,沉声说,“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在地狱也熬过,这世上,对什么都看得开,唯一不能放手的是你。你知道是什么支撑我捱过在泰国暗无天日的生活,是你——微澜。中枪后血都快要流光的时候,被人打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的时候,我总想啊,微澜在哪里,是不是在想我?是不是在怪我不告而别?无论多苦多难一定要撑过去,因为这个世上还有你在等我。不为名不为利,只因为我是陆满。”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红了眼圈,声音哽咽,“我知道我是个混蛋,一个肯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爱我的女人,我却伤透了她的心。可是微澜,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让我爱你,让我用一辈子对你好,照顾你,逗你开心。好不好?好不好?”
她将他逼向死角,对自己何尝不是一场凌迟?
“这些话,你同屈婉玲也一样说过?在床上还是在求婚时?”
“宁微澜,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这辈子只爱过你一个人。”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这句话,更恨她这样看轻他。
她合上眼,以为可以阻止不听控制的眼泪,却不想泪水从眼眶缝隙中窜逃而出。即便是被霍展年折磨的日子,她也不曾流过这样多的眼泪,自己也觉得惊奇,在他面前,居然有了千万种委屈,千万种难过,对他,已不是简简单单爱与恨、走或留能够解决。
女人从来输在心软两个字上。
“你走吧,高炎。这些年,我一个人苦守已经习惯,你一个人随心所欲也已经习惯。你与我之间这笔账算不清,也不必算了。就当……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今后桥归桥路归路,只做陌生人。”
他目光沉沉,凝视她许久,忽而轻笑,阴云散开,他有他豁然开朗的理由。“那我走了,感冒药要记得吃,自己照顾好自己。”说话间真的解开围裙,洗了手,往门外走。“早点休息,门要反锁,有事给我打电话。”不见她回应,也并不介意,笑一笑带上门。
客厅茶几上摆放着他留下的黄色信封,拆开来是一叠粉红钞票,还有一张信用卡,信封背面是属于他的遒劲有力字迹——“特殊时期,留钱给你,望你不要多想,等结案后可加三分利还我。”
他要对谁好,必然不遗余力,他要置人于死地,也绝不留后路。
一周后,她在电视里遇到熟悉面孔,阮凤英与阮明明两母女面对镜头向媒体哭诉,这么多年贫困生活都是因为霍展年的苛待,自己家财万贯挥金如土,却不肯分一百块给家人。更打算向法庭申请,审判结束后继承霍展年合法遗留财产。看来连挚亲之人都认定,霍展年背叛死刑立即执行是无法逆转的必然。
而媒体最爱无事生非无风起浪,更何况有一对想钱想到发疯的母女,为了车马费,问什么答什么。一时间霍展年混迹在汐川时的惨淡事迹都被揭发出来,原来看似风光无限高高在上的霍先生年轻时也不过是个人人唾弃的衰仔,靠女朋友卖身赚钱,又食过白粉,出卖过大哥,坏事做尽才有今天,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令人讶异的时,宁微澜三个字,在这场媒体进竞相欢的盛宴中一次也没有出现。她是否应当感谢她新的庇护者?
于此风雨交加的时期,她的画作逆势而行,渐渐有了名气。可以在画廊占用独立展厅,时不时接到邀请函,一个月三五个聚会宴请展会,忙忙碌碌与不同的人交朋友,令她得一分自我天地,人也随此快乐起来。
近日有幸加入本市艺术家协会,也学着与同行长辈讨论绘画雕塑篆刻等等艺术心得。
这一日收到讣告,姜安安在吉隆坡不慎跌进下水道,又遇大雨,被冲走,尸骨难寻。享年二十七岁,正值青春年华,天妒红颜,令人扼腕叹息。
参加完姜安安葬礼,路过通华街,一家麦当劳门外,穿制服的大学生兼职职员正在摇摇摆摆教小朋友条甩葱歌,周边父母相守,一条街装满叮叮咚咚的快乐。
未想会在商铺遇到李殊曼,这些年过去,她也老了,年华不再,神情憔悴,她最大的骄傲随时光消逝,并未对她多留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