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得他整颗心蜷缩成一团。

*

从西市回来,殷岁晴一直没说路上遇见陶临沅的事。

说了有什么用?无非给段俨添堵罢了。

她这才觉得脸盲也有脸盲的好处,根本不用担心遇见不想见的人,因为就算遇见了也不认识,能省去好多烦心事。

本以为遇见就算了,这事很快就会揭过去。

未料想没几天陶临沅就来登门拜访。

彼时殷岁晴和段俨正在梧桐苑用饭,听到下人通禀,她搁下筷子不得不多想,该不是来找茬的吧?上回假装没看到他,就是不想让他惹是生非,毕竟她跟段俨的新婚之夜,他不是没有前科的。

段俨起身往外走,她犹豫了下,“陶临沅性子冲动,若是跟王爷起了冲突,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段俨原本就要走了,听到这句话不得不转过身,“你担心我为难他?”

怎么可能,她是担心陶临沅跟他大打出手!又不是没发生过,她至今还心有余悸。

殷岁晴起身替他整了整衣裳,认真地表明立场,“我现在只会替王爷担心。”

段俨笑了,握住她的手说了句放心。

等他离开后,殷岁晴一直在屋里坐立不安,饭也吃不下去,索性让人直接撤走了。她本想让丫鬟去前院打探一番,末了想想不至于这么大惊小怪,于是只能继续等着。

其实她确实担心过头了,陶临沅来瑜郡王府不是为了闹事,而是为了正事。

准确地说,有事相求。

慧王跟魏王在南门交战,五天之后终于战败,被关入地牢。他是慧王的党羽,理应该一同获罪,之所以能安然无恙到现在,完全因为他是陶嫤的父亲。如今想完全脱身必定没那么容易,皇上还在气头上呢,他稍微有点动静,可能就要身首异处了。

就连今天来瑜郡王府,都是避开所有人耳目来的。

瑜郡王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而且颇有分量,如果他能为自己求情,想必就不会有事了。

可是要他求他…陶临沅是千百个不愿意,如果不是为了陶家上下几百口人命,估计他今天根本不会踏进王府大门。

段俨来后,他半天没有说明来意。

起初段俨还有耐心,末了直接道:“陶侍郎若是无事,本王还要下去陪王妃一道用膳。”

也不知是不是被那句“王妃”刺激了,陶临沅猛地抬头看他。两人对视片刻,谁也不让谁。

他咬牙道:“我有一事相求。”

段俨抬了下眉毛,有点好奇。

等他把话说完,前因后果捋清楚之后,段俨反而一笑,颇带了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这算什么?自作孽不可活?

他一笑,陶临沅的脸色更加难看,起身便要走:“王爷不愿帮忙就算了,当我从未来过。”

段俨叫住他,“陶侍郎急什么,本王没说不帮你。”

他站住,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天上没有掉下来的馅饼,果不其然,段俨向他提了条件:“不过陶侍郎得答应本王一件事。”

这件事…他心口突跳,似乎能猜到是什么。

陶临沅暗暗握了下拳头,旋即无力地松开,“瑜郡王请说。”

茶香袅袅,热气盘旋在段俨脸前,以至于他的眉目有些模糊,看不大清楚,却能看到他上扬的嘴角和愉悦的笑意。

他说:“日后别再缠着岁岁了,最好也别想着她。”

*

那天在西市发生了什么他果然还是知道的。

从医馆出来殷岁晴的情绪就不对劲,回府后询问了车夫,自然而然就知道是什么原因。既然她不想说,他就没有拆穿。

但是这不代表他不介意。

刚成亲那会儿,他觉得两个人关起房门过日子,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提起来也没意思,倒不如慢慢地忘怀。现在看来并非那么轻松,有些事情该解决的,还是不能马虎。比如眼下的陶临沅,如果他再不做点什么,放任他继续痴缠殷岁晴,可能对他们以后生活都不太好。

陶临沅定住脚步,踅身看他:“岁岁嫁给你,我不觉得是一桩好姻缘。”

段俨几乎不问为什么,他笑了笑,“这与你无关。”

噎得陶临沅半天没说上话来。

确实与他无关,就连他今儿说这番话,都没什么立场。

陶临沅整了整思绪,又道:“无论瑜郡王今日说不说这番话,我日后都不会再缠着岁岁。但是还会不会想她,这确实谁都无法控制的。”

音落,堂屋静了好长一段时间。

段俨平平淡淡地开口:“陶侍郎现在管不住自己,死了就能不想了吧?”

陶临沅一滞,“你什么意思?”

他道:“再也别出现在岁岁面前,否则陶府几百口人命便与本王无关。”

只这一个条件,没有转圜的余地。

陶临沅握拳许久,终于忍不住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挥拳相对。这一拳带着极度的不甘,不是憎恨也不是恼怒,只是深深的不甘。

段俨没让他得逞,伸手挡住他的拳头,“陶侍郎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

话音刚落,门口便响起一声:“你做什么?”

殷岁晴始终不放心,坐了没多久便打算到前院看看,没想到刚到正堂门口,就看到这一幕。

她上前推开陶临沅,把段俨护在身后:“你什么意思?若是来惹是生非的,我府里不欢迎你!”

陶临沅痴痴看着她,“岁岁,我…”

殷岁晴懒得听他解释,转头看向段俨,仔仔细细地端详,“哪里伤着了么?他动手了?”

段俨轻笑,“没有,被我挡下来了。”

她脸色很不好,看都没看陶临沅一眼,便吩咐下人送客:“来人,把陶侍郎送走。”

陶临沅着着实实被她厌恶了透顶,他往外走了两步,旋即又停在了门口,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再看段俨,竟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关怀,他握着门框道:“瑜郡王方才那番话,我记住了。”

段俨眼睑微抬:“记住就好,最好你也能做到。”

陶临沅最后看了他们一眼,阔步走出瑜郡王府。

*

堂屋里,殷岁晴见他真没受伤,才松了一口气。

“你们刚才说了什么,怎么就要动手了?”她这才想起来问。

段俨想了想,还是不告诉她比较好,“没什么,就是一些官场上的问题,一言不合,吵了起来。”

殷岁晴埋怨道:“这哪是吵起来,分明就要打起来了。陶临沅也真是,还是一如既往地混账!”

“岁岁。”段俨握住她的手。

殷岁晴正在义愤填膺地数落陶临沅,听他认真地叫了自己一声,下意识应道:“怎么了?”

段俨说:“日后不要再提他的名字了。”

她一愣。

“我听了会不高兴的。”

她愧疚感毫无预兆地涌上来,点了点头。

他想起什么,自己先笑了笑,然后说:“日后跟着本王好好过日子吧,我对你一定比他好。”

殷岁晴喉咙哽咽,眼前顿时模糊起来。

她伸手抱住他,久久嗯了一声。

第171章 番七

周溥离开长安,决定去云游四方。

这地方不适合他,他前后活了两辈子,还是没适应这里的生活。以前这里有他心心念念的人,他就算不喜欢,也执意要来这里。

可是现在那个人跟别人成亲生子了,身边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他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呢?

周溥苦笑,若是以前他还能安慰自己,她不喜欢他,但是她也不喜欢别人。

现在不能了,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爱上了魏王江衡,从此以后只想跟他好好过。她让他找一个温婉贤淑,知书达理的妻子,从此好好过一辈子。他已经不奢望能得到她,但是她却连喜欢她这点权利都要剥夺,让他无地自容,只能选择逃避。

雇来的车夫站在路边问道:“公子,咱们究竟去哪儿?”

周溥在路边站了很久,看着陶府的方向,许久才收回视线,仿佛没听到车夫的问话。

那个地方他再熟悉不过了,尤其是陶嫤的重龄院,他甚至连里面的一草一木都记得清楚。

记得再清楚有什么用?反正不是他的。

车夫见他没回应,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公子?”

不仅是个哑巴,该不会还是个聋子吧?

好在周溥总算有回应了,他失意地笑了笑,走上马车,指了指南边的方向。

南下就行了,往哪走都可以,他并没有固定的目的。

车夫觉得这人很是奇怪,独自一人上路就算了,看着还很单薄,万一路上碰到个劫匪什么的根本应付不过去。这人怎么这么大的胆子?

然而这些不是他该考虑的,车夫摇摇头,扬鞭往城门方向驶去。

周溥坐在车厢里,马车行驶的那一刻,前尘旧事蜂拥而至,一瞬间涌入他的脑海中。他闭了闭眼,靠在车壁上,牵扯出一抹苦涩的笑。

*

上辈子,殷岁晴刚死的那阵子,陶嫤整日整夜的不说话,一个人守在灵堂里,不吃不喝。

谁劝都没有用,她不哭不闹,只是沉默。

如果陶临沅过去,老远便能听到她怒声叫他滚,她的情绪很激动,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那时候她跟陶临沅的关系僵化到了冰点,连白蕊玉茗都不敢靠近她,生怕她哪天承受不住,精神就崩溃了。

周溥不会说话,不会惹她心烦,所以一日三餐都是他去送。

有时候他送完饭也不走,就坐在一旁陪着她,督促她吃饭。陶嫤一开始还会撵他,后来渐渐地习惯了,也就任由他待着。

有一回陶嫤破天荒地找他说话:“阿娘走的时候,我连一点办法都没有。”

周溥滞了滞,想要开口劝她,但是又说不出话。

她低着头,“我想陪她一起走…”

周溥急坏了,怕她一时想不开,多想开导她。然而灵堂里没有纸笔,他几番张口都发不出声音,那是第一次周溥如此憎恨自己是个哑巴。她需要他安慰的时候,他居然连话都不能说。

后来她一声一声地啜泣,眼泪顺着脸颊留下来。那几天她哭的太多,就快把眼睛哭坏了,一张小脸惨白惨白,又脆弱又无助。

周溥在一旁手足无措,眼看着她要昏倒,当即再也管不了那么多,张开双手抱住她。

她倒在他怀里的那一刻,他觉得整颗心都被填满了。

陶嫤眼角还残留着泪花,呜呜咽咽地抓着他的衣服,无意识地喊他“阿娘”。

她说阿娘别走,阿娘我好想你。

周溥心疼得不得了,不住地拍打她的后背,用口型一遍遍地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不管怎么样,他都一直在她这里。

只要她不赶他走,他可以陪她一辈子。

陪着她,以前以为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现在想想,真是太奢侈了。

*

殷岁晴离世后,陶嫤足足缓了半年。

那半年里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几乎没踏出过重龄院半步。她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不少勋贵世家想上门说亲,都被她疾言厉色地赶走了。她说她不要嫁人,这一辈子谁都不想嫁。

陶临沅不敢来劝她,因为他一来,陶嫤就会更加激动。

其实那段时间,周溥的心里是高兴的。他明知自己的想法恶毒,但还是忍不住高兴,如果她不嫁给别人,那他是不是还有点机会?

她蹉跎了两三年,从二八妙龄少女一直拖到了十八岁,渐渐地没有人会再上陶府提亲了。

陶嫤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她觉得这样就很好,慢慢地耗尽这一生,就可以下去陪阿娘了。但是她死之前,绝对不能让伤害阿娘的人好过。

没了陶临沅的袒护,陆氏在这府里就像一叶孤舟,谁都救不了她。

陶嫤把她关在一间房里,不给她吃饭,隔三差五地送进去一碗饭,长此以往折磨了她一年多。她再也承受不住,一心求死,但陶嫤偏偏不让她死,只把她折磨得生不如死。最后她尊严理智都没了,跪倒在地上哭着向她求饶。

饶是如此,周溥都不觉得她可怕,他只觉得她是最让他心疼的小姑娘。

外面那些人乱传谣言,说他是她的入幕之宾。周溥从来不出面解释,因为他乐意担受这样的名声,这样一来,他们的关系就可以更近一些。

一眨眼过去四五年,她已是双十年华。

大抵是天生皮肤白嫩,看着仍旧跟十五六时没什么两样。

一天她在屋里作画,画了半天都不如意,末了烦恼地把画卷揉成一团,扔到窗户外面。恰巧他从外面经过,那纸团正好砸在他的头上,她全然不知。

周溥展开一看,上面画的是一只苍鹰。奈何她画工不行,硬生生画得像只野鸭。

周溥忍俊不禁。

他拿着那张画走入屋里,陶嫤出来的时候,他笑着把纸团交到她手里。

陶嫤打开一看,霎时脸红了:“这,这怎么在你手上?”

周溥指了指额头,意思是刚才被砸中了。

陶嫤很不好意思,让丫鬟去倒茶,她给他赔罪,“我不知道你在外面,我若是知道的话,一定不会乱扔的!”

他原本就没有怪过她,只是看到那画上的翱翔的鹰隼,心口有一瞬间的抽疼罢了。她从来是向往自由的,她最没有安全感,如果能有一个人给她遮风挡雨多好,安抚她受惊的羽毛,把她护在羽翼之下,再也不让她受一丁点伤害。

如果那个人是他多好。

周溥正胡思乱想,她就歪着脑袋问:“你有事找我么?”

他点点头,想看看她近来身体如何。

询问了她的饮食和作息,周溥又给她扶了扶脉。她的身体很虚弱,准确地说自从殷岁晴走后,她就一直是这个状态。连自己都对自己的身体不上心,别人又能怎么帮忙呢?

周溥摇头叹息,开了几副药方,在背面叮嘱她一定要一日三副,按时吃药。

陶嫤每回都是口头应下,转头就忘到脑后了。

所以她的身体总好不了。

周溥还想写什么,她伸手按住他的纸,笑嘻嘻地问他:“周溥,你有没有想过离开陶府?”

他的笔一下子握不住了,从手里掉出来。

陶嫤继续道:“我总觉得耽误了你的前程和婚姻大事,你留在府里又娶不到媳妇儿…”

周溥回过神后,赶忙摇头。

他从地上捡起羊毫笔,颤抖着写下一句:“我不娶妻。”

他从没想过娶妻,更没有想过会有离开她的那一天。他以为他们就会这样过一辈子,他看着她,看一辈子。

可是很显然地,陶嫤不懂他的想法,唉叹了一声,很是不解地问道:“你不娶妻,那你要怎么传宗接代啊?你家人都没了,只剩下你一个,你难道要断了你家香火吗?”

他不说话,握着毛笔的手更抖了。

陶嫤双手托腮,自顾自地说:“你经常读书,应该知道古人说的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顿了顿又道:“哎,你要是有看上哪家的姑娘,你可以跟我说,说不定我还能帮你一把。”

周溥唇色发白,霍地站起来,碰掉了桌上的茶杯。

那是第一次他在她面前失态,把她给吓坏了,睁大眼后退几步:“你生气了,为什么?”

他想说他不娶妻,除了她,他谁都不想娶。

可惜说不出来。

哽咽了许久,他胸膛的起伏渐渐平复下来,他握着笔走回桌边,在白纸上一字一句地写:“对不起,我暂时没有这个想法。”

陶嫤见他真生气了,点点头没有再强迫,小脸还有些怯怯:“那,那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啊…”

他颔首,走出重龄院。

此后,陶嫤果真没有再提起此事,大抵是被他那次凶狠的模样吓到了。为此周溥一直很歉疚,明明不是她的错,错全都在他,因为他自己心思龌蹉。

肖想原本不属于他的东西,原本就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代价就是她毫无预兆地先走了,留下他一个人独活。那段时间他不知道是怎么挺过来的,好像天一下子就塌了,再也没有支撑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