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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俯在船边干呕,胃里是空的,但是一阵阵痉挛,使她吐出一些胆汁,她觉得嘴里又苦又腥。胆汁落在河水里,河水的颜色混浊了一下,转眼就正常了。
她只要略为松松劲,就会倒下去。她感觉船在岸边撞了一下,她紧紧抓着船沿。
“快,扶上来,扶上来。”工作人员在岸上喊。两个男人跳上船,几乎把她拎起来,抬到岸上。
“拿风油精,给她涂一涂。”
她觉得太阳穴那儿一凉,一股冰冷的舒服钻进脑袋里,她示意要坐一会儿,两只脚踩在水泥地上,就像踩着一堆棉花。她坐在河边的台阶上,给她划船的船娘走过来,问:“好些没有?”
“好多了。”她朝她笑笑。
“你怎么晕船那,”船娘说,她大概有五十多岁,但是声音很好听:“我们这河里又没有风浪。”
她笑了笑,船娘回到船上。她把头埋在膝盖里,屁股底下的台阶凉凉的,她想,我只是想感觉一下,我们躺在船上,顺着河水飘流,阳光照着我们,四周空无一人,我们做或者不做,我只是想知道,这是什么感受。
她忍着痛和难受,她现在知道了,这是什么感受。
但是这也没什么,她想,在感觉好一些后她站起来,朝着稻香村的方向走,她需要吃点东西。
她步履摇晃,像浸在酒中,她决定回去时买点稻香村的米酒,她想少喝一点是不会出事的。她看见了稻香村门口金色的稻穂。她走过去,在靠里的位置坐下,店里几乎坐满了,他们曾经坐过的桌子上坐着几个陌生人。
“吃什么?”一个伙计问。
“面条。”她说。
“好咧!”小伙计拖着声音喊道:“面条一碗啊!”
她看看四周,只有站在门边的一个小伙计她还有印象,其余都是生面孔。她看见老板从楼上匆匆跑下,又匆匆跑了出去。
店堂里各种说话声和笑声夹杂在一起,她被这些声音包围着,面条端了上来,伙计没有给她倒茶,她吃了一口面,没有想象中的可口。她坐在角落,飞快地吃着,她的确有些饿,但是面条真的不好吃。
现在,她反而有种酒醒了的感觉,好像刚才在来的路上,她一直在喝酒。
“买单。”她冲着一个伙计挥手。
“十六块。”伙计把帐单递给她。
她拿出钱:“另外,再给我半斤米酒。”
“带走吗?”伙计看着她问。
“对。”她说。
她拎着竹筒做的酒瓶,走出店外,天色有些暗,河岸边的柳树下摆着桌椅,当时他们就坐在那儿。她看了看,转身朝住店走,她拎着酒瓶,就像拎着她的勇气。
老板娘一家正在楼下的店铺里吃饭,她走进去,他们和她打招呼,站起来让她走路,老板娘看了看她手上的竹筒,问:“买得什么?”
“米酒。”
“自己喝?”
“不,给朋友的。”
她上了楼,听见老板娘在楼梯口对她说,煤气很足,随时可以洗澡。
她没想到自己真得会喝酒,但她还是喝了。
这使她有点厌恶自己,她第一次想到了父亲母亲,他们一定很讨厌她这样做。
她看着放在床头柜上的竹筒,盖子已经打开,酒香缓缓地溢出来,她把茶水倒了,把米酒倒了些在杯子里,米酒的颜色有些发黄,在白炽灯下看并不漂亮。
窗外,柳树上的彩灯亮了,船歌从远处传来,她听着歌声,喝了一口,她觉得两颊有些发热。别喝了,她在心里劝自己,这与事无补,只会把自己搞糟。
可是有些想不通的事情堵着她。她明知道要绕过去,或者干脆视而不见,一切都等待时间来解决,她相信时间肯定能解决。她记得有人说过,除了死亡,时间可以办到一切。她不记得这是谁说的了,是爷爷还是爸爸,她家里的人?她笑着想,他们可真牛!但是她借着酒劲不去想过去,她凭什么要过去?她赌着气,恨他也恨自己,恨整个事情……她承认自己还是太年轻。
她拖着鞋走进洗手间,打开水笼头,她把头埋在手心里,喝了几口水,水很凉。她在镜子前打量自己,才两夜一天,她已经开始讨厌这个形象,也正是这个形象,警告她、指点她,她忽然清楚起来,有一个地方,那是她应该去的,也是她唯一可去的。
天蒙蒙亮她就醒了,收拾好行李,走下楼,老板娘不在店里,她与伙计结了帐。
沁里的早晨飘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她裹紧风衣,还是有点冷。她路过稻香村,店门已经开了,一个小伙计正在扫地,她朝里看了看,那张桌子空着。她走进去坐下来,伙计问她吃什么,她说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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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爱》第十五章(4)崔曼莉
稻香村的老板从楼上慢腾腾地走下楼,他大概刚刚洗漱过,看上去很清楚。他也看见了她,并且认出了她。
“今天一个人啊?”他走过来打招呼。
“是。”
“刚到?”
“嗯。”
“来玩儿?”
“不,”她笑着说:“来吃面。”
他有点激动了:“专门来吃面?”
“是,”她说:“吃完了就走。”
他没去想她话中的合理性,只是很激动,他说:“我们家的面条是最好吃的,所有的东西都是真材实料。”
她笑着,伙计把面条端了上来。
老板对伙计说:“泡壶茶。”
“不用客气。”她说。
“没事儿,”老板说:“你是老顾客了。”
她吃着面,今天早上的面条味道不错,明显要比昨天晚上的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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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爱》第十六章(1)崔曼莉
我站在山脚下,山上的墓碑一排挨着一排,看起来变化不大。
听父亲说这里曾经是乔家的土地,爷爷小时候就住在这里,后来才去了同城。现在他死了,又回到了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按照他身前的遗言,他的孩子们,无论是儿子女儿还是孙子孙女,都不要来上坟。其他的人我不太清楚,我自己,真的从八年前的那个葬礼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八年前,七月的同山县出奇的凉爽,父亲捧着爷爷的骨灰盒,盒子不大,是朱红色的,做成房子的形状。母亲捧着一个红布包袱,里面是奶奶围过的一条咖啡色围巾,那是她唯一的遗物。
我们围在墓旁,父亲把土填进去,土很干燥,顺着斜坡朝里滑,很快就把骨灰盒和包袱埋了一半,父亲蹲下身,把它们往一起靠了靠。
我顺着墓地朝上走,今天的天气和那天有些相似,凉爽、有风。墓碑一座连着一座,站在山上,可以遥遥望见山脚下的湖泊。
我有些记不得路了,大概是中间靠南的位置,我数了数,在其中一行停下来,顺着墓地走进去。许多墓碑上写着红字,有的是两个人名,有的是一个。
爷爷还有一条奶奶遗留的围巾,而我和方骆相处的这段时间,什么也没有留下。我拎着小包,站在爷爷的墓前,墓碑上刻着的字与八年前没有多大改变,几乎还是新的。我蹲下去,伸手摸了摸,它有一些扎手。
我把包放在地上,墓与墓之间空隙很少,我坐下来,不远的一个墓碑前,有一堆烧过的黑色纸屑。爷爷说,不要为看我而来,上坟是为了安慰你自己。我四处看了看,整个公墓都是灰色的,但可以感觉到秋天的多彩。
八年过去了,我又来到这里。我一直希望上坟是件喜事,我带来另外的人,丈夫或者孩子。这也是爷爷盼望的,或者他不盼望这个,他觉得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可是爷爷,平静的活着是多么难。
我有点疲倦,靠在墓碑上,它冰冷、坚硬。
清晨我离开沁里,到了同城后立即转乘开往同山县的火车,在火车站吃了午饭,我没有再乘车,一个人慢慢走到公墓。我看了看手表,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
我把身体转了转,阳光照在背上,我看见地上有一团影子。我觉得暖洋洋的,闭上眼睛,想打个瞌睡。
没过多久,我睁开眼睛,他正朝这边走来,已经走进墓地的入口。我坐直身体,看着他,我觉得好像泄露了隐私。
“什么时候来的?”他问。
“刚到一会儿。”
“手机怎么关了?”
“正在写小说。”
他点了点头。
“爸爸,”我说:“你怎么会来?”
他笑了:“我每天在这儿锻炼,”他指了指公墓中间又长又陡的台阶:“每天爬一个来回。”
“是吗?”我也笑了,站起身,看着那些台阶:“你可真行。”
他说:“我刚才看见你,还以为眼花了呢。”
我转过头,看着墓碑:“小说写完了,想来看看。”
“打算回家吗?”
“是的,”我说:“想歇一会儿就走,去看看你和妈。”
“嗯。”
我把背包打开,里面有在公墓入口处买的纸钱,我问爸爸:“有打火机吗?”
“有,”他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我。
我把包拿到旁边,点燃纸钱,放在墓前的空地上。他站得稍远一些,给我让出地方。
我把纸钱一张一张扔进火里,开始纸钱不是很多,烧起来很快,多了以后叠在一起,压住了火苗,父亲找来一根小棍子,在火里拔着。火焰有些灼热,黑色的纸屑飘起来,父亲又拔了拔。
“行了。”他说。
我看着墓碑,把包背好,父亲问:“走吗?”
“走吧。”我说。
我们顺着墓碑走出去,走到中间的台阶,我朝上看了看,台阶一直通到山顶,我问父亲:“爬一个来回要多长时间?”
“四十分钟。”他说。
“公墓的人让进吗?”
“让,”他说:“早晨锻炼的人更多。”
“哦,”我笑着说:“这可真什么!”
“什么?”
“嗯,”我想了想:“难以想象。”
父亲回过头笑了。
太阳快落山了,我朝西边看了看,还是有些刺眼。我跟着父亲下山,台阶宽阔,每一级与一级之间跨度很大,父亲走得又稳又快。
我们一口气走下山,站在公墓的入口处,那儿有一座灰色的牌楼,我靠着牌楼的柱子,喘着气。
“走不动了?”父亲笑着问。
“有点儿。”我说。
“要加强锻炼。”
“嗯。”
他掏出香烟,抽出一支点上。
“妈妈还好吧?”我问。
“挺好。”
他想了想,问:“手机带了吗?”
“带了。”
“给你妈打个电话,告诉她你回来了。”
“不用,”我说:“直接回去吧。”
“打吧,”父亲说:“让她加两个菜。”
我从包里拿出手机,打开它。父亲看着我,我一边拔号一边问:“你们买菜方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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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爱》第十六章(2)崔曼莉
“方便,几分钟。”
电话没有人接,父亲说母亲可能出去了,我又把手机关上。
“最近常常关机?”他问。
“也没有。”我说。
他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踩灭:“走吧,”他说:“反正冰箱里还有菜。”
我跟着他,走出十几米,然后并排往前走。
山下的马路更加宽阔整洁,一些菜地离马路不远,在菜地的那边,是大片的稻田。我走出了汗,风吹在身上,感觉非常舒服。父亲一边走一边看着我笑。
“笑什么?”我问。
“没什么。”他说,过了一会儿补充道:“气色不错。”
我冲他笑了笑,看着稻田那边的一片房屋,最东边的那幢小楼就是我家。
“对了,”父亲说:“你有个朋友来过。”
我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
“他叫方骆。”父亲说。
……
“他来找你。”
……
父亲停下来,站在路边的一棵树下:“我抽支烟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