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叹口气,白行简认命地抓过一把皂角,撒入盆中,清洗起来。丝绵肚兜, 入手滑腻柔软, 如同一尾小鱼,轻而易举能从手里逃脱。

洗涮数遍,晾在院中一角,怕被风吹走, 特意用肚兜带子在绳索上系牢。

忙完这些,白行简拄杖回屋,在井边耽搁太久,膝盖又泛起酸来,不得不施一回针。取针敷药时,他恍然回神,掀开两只袖口,小臂上竟未起红疹。所谓以毒攻毒,这些时日被迫碰触,竟碰出对某人免疫的体质来,触摸了贴身肚兜也不见过敏。

不知是福是祸。

丹青素来起得比白行简早,以便备好梳洗之物,但这日清早起床时,惊觉自己起晚了,惶恐地发现太史已梳洗完毕,随身带的东西也已收拾妥当。白行简坐在桌边喝茶,桌上搁着一只灰色昭文袋,里面不知装了什么,竟鼓了起来。

昭文袋是昭文馆分发给教习夫子与学子们的书袋,白行简平日并不用,丹青这是头一回见他用。

“太史今日要去昭文馆销假?”

“嗯,我先去昭文馆授课,随后去兰台。”白行简放下茶杯,拿起手杖,起身。

丹青连忙上前一步,伸手去帮他拿桌上的昭文袋,白行简却先他一步,自己提了昭文袋,没让他代劳。主仆二人相处已久,自有相处模式,但白行简今日屡屡不走寻常模式,丹青措手不及也只能配合,反正太史的心思他从来也猜不透。

丹青雇了马车,送白行简去昭文馆,丹青独自去兰台,帮白行简处理庶务。

昭文馆学子听说白夫子销假复课,无不唉声叹气,怨气冲天,垂死挣扎,生无可恋。今日课堂注定了无生机,因为昭文馆总瓢把子——储君殿下缺席翘课了。

白行简一进学殿,便发觉气氛不同往日,距离他最近的坐席空荡荡。

***

持盈是个忧愁不过夜的少女,哭了一晚后,第二天照样活蹦乱跳,背上昭文袋就准备去学堂,却在东宫被拦下。被禁止出东宫的时候,持盈才知道凤君替她跟昭文馆请了长假。

以前总督促宝宝好好上学不许逃课的凤君破天荒要隔离宝宝与昭文馆,尤其在得知白行简销了假,恢复昭文馆课程时。同时凤君以光一般的速度从翰林院召来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学士,就在东宫为储君授课。

持盈稀里糊涂被引至东宫辟出来的冷清园子里,拜见翰林院大学士兼自己的新夫子。

新夫子年逾五十,不苟言笑,沟壑一般的法令纹可以夹死任何带翅膀的小昆虫,持盈差点当场吓哭。

自从入昭文馆以来,耗走的夫子虽如走马灯,但无论是气跑的还是逃跑的,不是慈眉善目也是和蔼可亲,即便如白行简那样严肃可怕的,好歹也是玉山风姿,不听课也能养眼。同属整日浸泡故纸堆,翰林院大学士的个人风格与兰台史馆首席史官相比,陈腐之气冲天蔽日。

没有同窗帮忙分担夫子的注意力,持盈一个人顶着大学士饱经沧桑的目光,独自坐在冷清学堂里,听老夫子灌输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整颗心都荒凉了。

虽然不太明白凤君此举的用意,但持盈隐隐感觉与自己近日情绪起落有关。

——近来生气伤心或开心的时候都有白行简在侧,莫非都是他造成的?

舅舅说她喜欢上了白行简,这让她不能接受。

大学士陈腐的讲词从耳旁穿过,片言不经心头。持盈发了一会呆,想得饿了,从昭文袋里掏出零食,一块梨糕咬了半口竟被戒尺打落,啪嗒掉到地上翻滚。戒尺余威扫过手指,火辣辣地疼,持盈迅速聚了两眶的泪,抬头看向面前凶神恶煞的大学士。

“读圣贤书,焉能窃食不敬!罚抄尚书十遍!”大学士非常不能容忍自己讲授典籍只被当做背景音,听课的学生三心二意还在课上偷吃零食。

“我饿了,才不是窃食,圣贤不许人吃东西的么?”持盈含泪顶撞,从来没有人拿戒尺打过她。昭文馆明令禁止体罚,官二代们一个个娇生惯养,一不小心打坏了就摊上大事了,哪个夫子都承担不起。这个翰林院的老顽固竟敢打她堂堂储君,持盈非常委屈。

“师长传道授业之时,学生当洗耳恭听,未经允许而偷食,岂不是窃取?师长在上,学生罔顾,岂不是无礼?受罚而顶撞,朽木不可雕,岂不当重罚?伸出手来!”大学士极怒,再度祭出戒尺。

持盈哇地大哭:“我要告诉父君去……”

还敢理直气壮地哭,大学士从没见过这等不成器的学生,气得法令纹直抖:“凤君命我教导储君,未料储君竟如此顽劣不堪,莫非需得陛下出面,老朽才罚得殿下?”

持盈吓得不敢哭,老顽固竟然打算跟她母上告状。元玺帝罚她从来不手软,若得知她顶撞翰林院大学士,肯定会亲自拿戒尺抽她,当然前提是背着凤君。但持盈她亲爹凤君恐怕也指望不上了,因为据说这大学士就是凤君亲自请来的。

持盈有种众叛亲离的感觉,陷入危险境地的她思虑重重,两害相权取其轻,于是,她颤颤巍巍伸出了粉嫩嫩的手心,闭上了眼睛。

大学士见恐吓有效,也不跟她客气,不打不成器,当即举起戒尺,重重敲落持盈手心。

“啪”的一声脆响。

持盈吓得一抽噎,神魂飞散,可为何手心感觉不到疼?被打得麻木了么?

还没睁眼,便听大学士威严而震惊的嗓音响在耳边:“兰台令?!”

持盈心里一抖,连忙睁眼,就见那枚厚重的戒尺被阻挡在了手心之外,而阻隔在她的手心与戒尺之间的是一只白净瘦削的手,呈苍白之色,袖间腕骨可见。药草苦涩的熟悉气味自身后掠过,持盈扭头便见到了万万想不到会出现在此间的白行简。

而白行简确确实实站在她身边,身量比她高出一大截,举袖替她挡了大学士的体罚。

“恕我打搅,方才在窗外听得大学士论圣贤书,我却不敢苟同。圣贤先为人,后为后人之圣贤,后人只知奉圣贤为圭臬,却不体谅圣贤为人之主张。”白行简面无表情扯了一个大论,直截了当驳斥大学士的立足根基。

“不知兰台令高论中,何为圣贤为人之主张,何为后人之圣贤?”大学士压着愤怒,冷冷反问。今天是什么日子,轮流遭人顶撞,这一个个目无尊长的家伙,兰台令又如何,还不是后辈。

“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白行简继续借圣贤而攻讦,并代入例证,“身为夫子,不许学生果腹充饥,却假他人之威恫吓,与暴君虢夺子民安身立命之本有何区别?又置圣贤之言于何地?”

大学士睁大眼瞳,目眦欲裂,竟然有人无耻到歪曲圣贤之言到这地步:“兰台令!你如此欲加之罪,所图为何?凤君命我为殿下之师,你横加干涉是何居心?身为史官,歪曲圣论,强词狡辩,罔顾法纪,可有半分史官风骨?!”

持盈身处风暴中心,听着两位夫子圣贤来圣贤去地舌战,攻击力度逐渐升级到人格质疑的地步,她的小心脏扑通扑通跳。她只是偷吃了一口梨糕,竟引发翰林院与兰台之间的战火,虽然不知道白行简为什么帮她,但被撑腰的感觉还未暖及心窝便被巨大的忧患意识替代。兰台本就在朝中树敌颇多,翰林院同为文人聚集地,原本对兰台的看法较为中立,经持盈这道导火线点燃,中立的砝码必然倾斜,二者势必形同水火。

如同为证明持盈深谋远虑之英明,两位夫子战火果然升级。既然被人扯出史官身份,白行简眉梢一阵阴霾降落,索性拿出惯常遭人侧目的史官手段:“翰林大学士也来质疑兰台?那不如笔录今日大学士体罚储君之事,载入史册,由后人评说?”

“白行简,你……”怎能如此无耻!大学士气白了脸,“兰台令挟史以徇私情,朝中传言你携私报复,果然空穴来风其必有因!”

白行简一脸寡淡,全无自辩之意,反而更进一步:“那么大学士从无携私之举,教授储君只因无法推脱凤君所请,而并无一丝一毫将来荣登太傅之位的企图?也并非因翰林院清水衙门,学士无实权,而滋生一丝一毫的不甘不愿?也并非企慕出将入相,官居一品,权倾天下的荣华?”

“……”大学士被白行简冰冷的目光注视,恍然有被青史之笔剥尽层层伪装剜出真心暴晒的难堪,鬓边冷汗滋生,有芒刺在背。

持盈首度见识到白行简言语间的冷酷无情,那冰封百丈的寒潭绝非一日之功,冻结一切粉饰,再将其剥落,狠厉决绝。

他不仅是一个史官,更是一把匕首,有刀鞘时锋芒内敛,一旦出鞘,不将人刺透不罢休。

大学士如何能承受这种言辞指摘,当即忍下一口老血,愤然摔了发冠,披头散发,御前告状去了。

“夫子……”持盈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不知怎么收场,她望向白行简,“为什么夫子会在这里?”

白行简没说话,将自己的昭文袋塞给了她。

“是什么?”持盈大度地没有跟他计较昨晚惹她不高兴的事,就要打开昭文袋看看有什么。

白行简提了手杖,用手柄一端按压住昭文袋:“一会儿再看。”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入V第一更,一会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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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刀兰台令

持盈已经扯开了袋口, 朝里一看,喜出望外:“樱桃!好多樱桃!都是给我吃的吗?”

白行简瞄了一眼袋子口,原本要还回来的东西被上层樱桃覆盖,制造了满袋子樱桃的错觉, 他便将错就错:“樱桃再不吃, 要过季了。”

持盈直接塞了一把樱桃拍嘴里, 大学士引发的恐慌早已抛掷脑后,满心都是樱桃美味,嘴里包得满满当当,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

这大约就是吃货二字的诠释吧, 幸福来得格外容易。白行简默然无语,低头见地上被打落的梨糕,想必她也是饿得紧。趁着持盈往嘴里塞樱桃,他朝殿外走。

持盈抱着昭文袋追上,包着满嘴的东西含糊问:“夫子, 是因为我送了你兰花,所以你回赠我樱桃吗?”

哪里如此简单,但白行简不方便细说,比如一早起来上树摘樱桃又用井水清洗, 只是对她敷衍道:“留在院里也是烂掉。”

他只想快步离开东宫。

持盈缠人的工夫深厚, 总能追上他,边往嘴里放樱桃边问:“夫子怎么会及时出现救我?对了,父君给我请了昭文馆的假,夫子知道么?”

白行简逢她追上便择路绕开:“知道, 今日陛下相召,路过东宫,听宫人说从这边借道近一些,才偶然见殿下在此。”

持盈觉得今日夫子交代缘由格外话多,但夫子总是有道理的,连翰林院大学士都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他说什么,她就听什么。点点头,她接受了他的说法,然而跟着他在园子里转来转去有点迷糊,这东宫偏僻的角落她不是很熟:“从这里走近一些吗?可以直接到母上的地方?那是哪个殿?”

被持盈一问,白行简才发觉,他也不知道转到什么地方了。方才学殿外几个宫女没敢跟来,现在都不知道上哪里找人问路。

白行简沉吟不语。

持盈见夫子脚步慢下来,也跟着放慢,抬头一打量,仿佛心有灵犀:“夫子,你该不是迷路了吧?”

白行简脸色不变,并不掩饰:“这路我不熟。”

持盈悠然吃掉一颗樱桃:“好巧,我也是。”

“……”

由于元玺帝曾经做太子时的东宫已被改做正宫,持盈的东宫是新辟出来的,尚有大片荒地未曾开发。凤君特意在此为持盈划了个学殿,一为僻静容易修心,二为禁足持盈,免得她几步就能跑出去。

白行简得知持盈告了假,尚不知缘由,就逢陛下召他觐见。白行简在昭文馆授课时,因为总瓢把子的缺席,昭文馆的官二代们格外老实,一个个在白行简的注视下瑟缩如鹌鹑宝宝,没人打搅纠缠,课讲得分外迅速。

兰台史官遍布朝堂内外,不分昼夜穿梭于宫廷之间,兰台令的消息自然格外灵通。授课完后,他依旨入宫,刚从轿中落地,便有穿梭在宫殿间的兰台书令史前来汇报。瑶国大使觐见吾皇,这种场合需有史官在侧。顺道,白行简打听储君所在,一问得知被禁足东宫,凤君还召了翰林院大学士入东宫学殿。

凤君行事未雨绸缪,白行简与这位凤君斗智斗勇多年,隐隐猜到凤君所想。但他做事不愿意被动待人安排,所以他偏要打破凤君的顾忌,改道东宫,哪怕书令史惊诧提醒他陛下不在那个方向。

所谓借道,所谓抄近路,当然是随口胡诌。不过,持盈似乎信了。

放眼宫墙深深,低眉荒草绵延。持盈脑补一番,缩到了白行简身边:“夫子,书上说这种地方容易出狐妖精怪,要是一会儿有人出现,千万不要跟他走!”

“已经出现的就不会是狐妖精怪?”白行简补了一刀。

持盈愣愣地想了想,觉得夫子对逻辑的弥补非常有道理,想问题比较快的她迅速理解吸收,方才发生的诸多奇怪的事便有了解释。比如夫子怎会突然出现在自己危难的时刻?比如夫子怎会突然话很多?比如夫子怎会突然送樱桃来?唯一的解释就是——夫子是妖怪变的!

持盈汗毛竖立,她若是只猫此刻必然炸成了个毛团,猛地一下窜离白行简,紧紧抱着他的灰色昭文袋瑟瑟发抖,警惕又难过地盯着他。竟然有妖怪能将夫子模拟得惟妙惟肖,连拒人千里的气质都模仿得一模一样,必然是个千年老妖!

“你……你把我夫子吃掉了?”

白行简拿手杖拂开荒草,抬头打量她一眼,见她眼里分外哀伤,一窜之下,逃得还挺远。怎么他说什么,她都当真?

“吃掉了怎样?你不怕被吃?”

“你这个妖怪!竟然真的吃了老白!可是我这么可爱,你不能吃我!”持盈忍着眼泪,与千年老妖做困兽之斗。

白行简站着消化了一下称呼的变化,看来人前人后称呼是不一样的,见人说人话,见妖说妖话,这家伙果然不是好相与之辈。

“吃掉的可以还回来,但必须吃掉一个,你选择谁?”

“那不用还了,反正你都吃了老白,就放过我吧!”可怜兮兮的央求。

白行简现在相信这家伙是凤君亲生的了,阴险狡猾,诡计多端。他板起脸,教训:“妖怪最喜欢吃胆小鬼,尤其是忘恩负义的小混账。”

“妖怪!把我夫子还回来!跪下叫我女王大人,我就饶了你!”戏路换得特别快。

“……”白行简放弃了,这种人格缺陷没救了,这家伙与凤君一脉相承,黑得不见底,却惯用善良纯真的面孔骗人,其实完全不挨着。

持盈见千年老妖没反应,不知怎样是好,蹲在草丛里想主意。

手杖分开杂草,白行简朝她迈了一步:“光天化日,狐妖鬼怪焉敢现身宫廷,子不语怪力乱神,你神神道道做什么?”

持盈如惊弓之鸟,兔子一样又窜到另一堆草丛中躲起来:“子知道妖怪可怕,都不敢语,你你你不要过来,怎么证明你不是妖怪?”

白行简一点也不想证明这种无聊的论题,干脆不理她,自己找路。

持盈不甘寂寞,从草堆里向他靠近,露出两只眼睛,仿佛是要给他一个机会:“那你说说我最喜欢什么?”

白行简一回头,她又将脑袋缩回草丛里,昭文袋压在膝盖与肚子之间,露出樱桃鲜艳的色调:“樱桃毕罗。樱桃要滚出来了。”

持盈赶紧收好袋口,以遗憾的语气对他宣布:“错了,你还有两次机会。”

他可没同意玩这种幼稚的小儿游戏,当即转回头,继续找路,先用手杖拂开地面,看是否有路,再迈步,隐约记得东宫这边开有侧门。

他不搭腔,持盈一步步跟上,主动搭话:“你还有两次机会哦,猜不出来你就是大妖怪,是什么妖怪呢,狐仙?黄大仙儿?可是你顶着夫子的皮,要是黄鼠狼就不好了……”

“滚灯玩具?”白行简忍不了她的聒噪,只好胡乱一猜。

“又错了!”持盈遗憾摇头,“只剩一次机会了,黄大仙儿。”

白行简看她摇头晃脑的样子,是把这个游戏当了真还是在宫里关得太苦闷没有小伙伴玩耍,才生出这么无聊的主意。他沉着嗓子:“我是黄大仙儿,你怎么就不是个蚱蜢精?你怎么证明自己?”

持盈一愣,没有想到还可以这么玩,顿时就高兴起来,欢欣雀跃蹦过去:“并不能证明我不是蚱蜢精,或许我只是蚱蜢精做的一个梦,又或许夫子只是我做的一个梦,庄周梦蝶,蝶梦庄周。那夫子在谁的梦里呢?”

“黄大仙儿?”白行简随她胡诌。

持盈非常得意:“终于承认了吧,黄鼠狼夫子。”

白行简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歇口气:“陛下召我觐见,现在可好,走不出去,耽搁了时辰,都是你瞎闹腾。”

“你要是黄大仙儿,我是不会让你出去害人的!”较真起来,持盈非常有原则,总觉得今日夫子跟往日不大一样。不过比较起来,她觉得黄大仙儿夫子容易亲近,比往日冷冰冰的夫子好玩。所以,她起了点坏心思,要把黄大仙儿夫子困在这里,陪她玩耍。

白行简明知道她在故意拖延时间,也还是勉强配合了几个回合。观赏之下,这个杂草丛生的荒园子竟生出几分野趣来,而在神狐精魅的怪谈中,更有超脱凡俗冗事的禅机,令他有那么一点点的……心旷神怡?

“榴莲。”他突然道。

持盈睁大眼,竟然答对了,她犹豫要不要耍赖,最后泄气:“好吧,我放你出去。”她看了看天,走到白行简身边,拿过他的手杖,“借用一下。”

她将脚下的草拔了,提起手杖扎入土里,笔直的影子映在地面,她从昭文袋掏出一颗樱桃放到影子上,然后站到一边玩。白行简看到这里,问:“这是做什么?”

“辨别方向,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只能靠日影测量。”为了等日影移动,她耐不住性子地这里蹲一蹲,那里踩一踩,不时拿草根串出虫子放到白行简脚边,让他辨认昆虫。

白行简遇到这样的难题,当然是十猜九错,大约辨了快十几种,她终于肯放了黄大仙儿夫子,在手杖日影偏移出去一部分后,又放了颗樱桃压到影子上。然后她捡了根硬枝,将两颗樱桃以直线相连,再毫不吝惜夫子的昭文袋,将其摁到地上,让袋子边缘贴近那条直线,而后沿着昭文袋另一边划下又一道直线。

因为昭文袋四四方方,这样便确保了两条线的垂直。持盈趴在地上满意地看着自己划出的标准“十”字,最后将其标注方位,两颗樱桃之间的直线是东西方向,与这条线垂直的则是南北方向,朝太阳的一端是南方,相反方向是北方。

持盈伸出纤细的手指,无力地朝北方指去,那是元玺帝正殿所在。

阳光跳跃在她指端,照出纯净无暇,比琉璃通透。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吐血鸟。。。今天应该是没有第三更的,明天再来~~~

联姻不靠谱

沿着持盈所指方位, 跋涉过及膝草径,白行简寻到了粉墙绿瓦下的侧门。持盈站在门内,目送夫子,背后是一片风中起舞的苇草, 草浪起伏, 能将她小小的身影淹没。大约是爱哭的缘故, 她眼里总有水泽流转,倒映着视线聚焦的人与蓝天碧瓦,没有尘垢阴霾。

“大学士罢课告御状,要不了多久, 陛下便会召你问话,不如趁机准备下说辞。”白行简停在门下,提醒她即将面对的难题,交代她注意事项,“若是陛下问话, 你不可辩解,认错即可。若是凤君问话,老实交代被戒尺打过即可。归根结底,此事因我而起, 主要责任不在你, 不必担忧。”

被夫子一番安抚,原有的一点小顾虑统统烟消云散。收到夫子拟就的应对御状攻略,持盈有种被兰台令撑腰的大无畏感,但同时也替他担心:“那夫子怎么办?”

“没什么要紧, 不用为我说话,但最后你得向大学士道歉,不过放心,他不会再入东宫了。”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中的白行简却也有隐患,比如持盈抱着的昭文袋,他目光从袋上扫过,要提醒又不能太刻意,“你能识方位,就沿原路回去,昭文袋放回寝殿去,不用还我。”

持盈一一点头,见他要走,不由自主往前蹭了几步,脱口问:“我以后都不能去昭文馆上课么?”

白行简微微转身后,顿住步子:“你若想去,便能去。”只要他辞去昭文馆教习职务。

***

瑶国使者千里迢迢赶至强邻大殷,送上国书后被晾在使节馆舍三日,才被大殷女帝下令召见。好不容易入了宫,又被晾在待面见天子的偏殿,候了一个时辰无人搭理,心中早就生了悔意,万不该贪图国君那点赏银,做了倒霉的使节。

国君耳提面命的重任犹在眼前,替瑶国寻回公主是保底任务,达成与大殷联姻任务则是最佳目标。但这惹是生非的公主陷害大殷储君未遂的罪名还不定能洗脱,就想嫁给大殷亲王,实在有点异想天开。

使者焦虑地踱来踱去,忽听安静的殿外有了动静,往殿外一瞅,见主殿方向奔来几个内侍,从面前一掠而过,似乎去迎什么人,完全将这个邻国使者当了透明。透明使者不甘又好奇地把脑袋转了个方向,几个内侍果然迎住了一人,将那人簇拥在中央。

透明使者大吃一惊,被内侍急急忙忙迎来的竟然是个身有缺陷的人,需拄杖才能行动。待他们走近,使者看清,此人虽身体不同常人,但神情并不见卑躬,也不倨傲,服饰朴素无华饰,似乎全无特别之处。正这样想着,那人一个眼风毫无预兆扫过来,使者目光与他撞个正着,心中忽地一凉,再一热,一跳,神魂飞散。待回过神来,那人已随内侍走入正殿。

“你知道那是什么人吗?算了,你肯定不知道。”透明使者同殿内另一人说话,却如同自言自语,“一会儿我被召见的话,你可要在这里等着,我答应让你见你想见的人。”

正殿内,御座上不见女帝,较御座矮一级的凤位上端坐着凤君,穿的是正式礼服,凤袍曳地,金丝纹缭绕袖间,玉簪束发,明珠为饰,颇为雍容。凤座之下,宫廷护卫与女官依次班列,执戟郎与掌扇宫女各就其位。

白行简入殿便见这阵仗,倒也从容不迫。元玺帝不在,足以看出大殷并不打算以重礼款待使节,简言之,使节分量不够,便以凤君代陛下接见。

凤君端坐位子上,等的就是史官就位,才好接见邻国使者,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好大的架子。因此,此刻见到白行简,凤君目中便毫不克制地流露出肃杀之气。如果凤君知道这一个时辰中,白行简就是跟他家宝宝厮混在一起,恐怕这肃杀就得是真杀。

白行简对那道犀利注视过来的视线视而不见,不紧不慢地行了一礼,然后轻车熟路往一旁的史官几案前就座,立即便有几名女官过来,接手杖的,放坐垫的,研墨的,铺纸的,无微不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