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有些人要受到致命的伤害,有些人却可以笑得这么无耻?而曾经,那个贪婪的她、虚荣的她、毫无礼义廉耻的她,怎么就能让他们这样的无耻之徒得逞?说到底,是她的贪婪,是她的虚荣,是她的少不更事,是她的急于求成,是她错了,所以怨不得任何人。
初秋的风里,桑离在马煜怀中仰起头看天空,止住那些行将泛滥的泪水,终于把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怒,都化成一个苦笑。
追悼会后的第三天,桑离和马煜坐上返程的飞机。两小时的航程,下飞机时是傍晚,马煜没有问,却直接把桑离送到医院。
看见医院大门的时候桑离微微一愣,马煜笑了,他空出一只手拍拍桑离的头顶:“一路上都心神不宁,还不赶快去看看?我要去展厅看看布展的事情,晚点再跟你联系。”
桑离有些内疚:“对不起。”
马煜却握住她的手:“不要担心,吉人自有天相。”
桑离的眼眶胀一下,使劲眨几下眼,把酸涩的感觉冲淡。尔后抬起头看着马煜,微微一笑。马煜看到了,只是再紧紧握一下她的手。
那晚,桑离始终都陪在沈捷身边,而沈捷一直都没有醒。
消毒水味道浓郁的医院里,桑离怔怔地看着沈捷的睡容,脑袋里天马行空地想着那些旧事,突然觉得,这貌似短暂的三年,这近在咫尺的人,都恍如隔世,也遥不可及。
十点多的时候手机屏幕发出亮光,桑离低头,看见马煜的短信:下楼,我在一楼大厅。
桑离抬头看看沈捷,看他还在睡,便轻手轻脚出了病房,小心地关上门,走向电梯间。等电梯的过程中桑离有些纳闷—马煜来这里干什么?
电梯到一楼,一开门,桑离就看见马煜手里拎个纸袋,正仰头看墙上贴的宣传画:一楼是妇产科病房,宣传画上画着一个孩子在母亲肚子里成长的全过程,马煜看得专心致志,连桑离走到身边都没有听见。
“看出心得了吗?”桑离从后面拍一下马煜的肩膀,马煜一愣,回头看桑离,笑了。
“我给你带了晚饭,”他笑眯眯地抬抬手,指指纸袋里的餐盒,“你喜欢的点心。”
他拉她坐到一边,一样样往外拿:南瓜布丁、红豆炖奶、蟹黄汤包、水晶虾饺、翡翠烧卖……
桑离瞪大眼:“你疯了,这么多,谁吃得完?”
他递给她一瓶纯净水,道:“谁说都给你吃了?我也没吃晚饭。”
桑离惊讶:“你在忙什么?”
“雕塑展,大家都在忙,我也不好意思走开,”他一边吃烧卖,一边顺手往桑离嘴里塞个虾饺,看桑离两腮鼓鼓的,便笑出来,“像个青蛙。”
桑离冲他翻个白眼,咽下去,喝口水问:“你又把YOYO一个人扔在家里?”
“她睡着了,”马煜三口两口吃完食物,拍拍手站起来,“再说我这不是过会儿就回去了嘛。”
“你来这里,就为给我送点心?”桑离一边吃点心一边问他。
“错,是为了和你一起吃点心,”马煜伸个懒腰,看桑离一眼,“前阵子太忙,没顾得上照顾你。当时就怕你以为我小心眼,结果你心眼还真不大,回家那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怎么,以后的所有事你都打算自己扛?”
他站在她对面,弯下腰,手撑在膝盖上,用无奈的眼神直视她:“虽然是我情敌住院了,可好歹我也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你把我当义工行不行?”
桑离突然哽住了喉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马煜直起腰,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挥挥手:“我走了,不用送了,你上楼吧。”
走了几步他回头,看桑离还站在原地,便笑着指指自己的眼睛:“你有黑眼圈了美女,韶华已逝,保重啊!”
然后快步走出病房楼大门,在夜色中消失不见。
桑离顿时哭笑不得。
回身准备上楼,等电梯的时候听到有人唤她:“桑离!”
桑离回头,刚好看见田淼手里拎个塑料袋走过来。她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么晚了,大家怎么一个接一个的来医院报到?
田淼撇撇嘴,笑一笑:“看来,我这人真不适合发善心。”
她扬扬手,亮出手里的塑料袋,里面赫然是几个快餐盒:“我本来还打算给你带点夜宵。”
桑离感觉到有暖流突然上涌,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点什么好。
“打住!”田淼看出桑离的眼眶有点红,急忙抬手制止,“别这样,我不习惯。”
桑离笑出声,却见田淼的表情变得有些犹豫,桑离纳闷地看着田淼,见她终于叹口气:“你现在这样,我都不知道该帮谁。”
“什么意思?”桑离不明白。
“我不知道,是该帮他留住你,还是推开你……”田淼看看桑离,迟疑了很久,终于还是说,“你不要告诉沈总是我说的……我知道,沈总在手术前,曾经签过一份遗嘱。”
“遗嘱?”桑离心里一紧—沈捷,你真是做了最坏的准备?
田淼语气平静得像是复述一件寻常公事:“沈总的遗嘱上说,如果他手术失败遭遇不测,所有七间离园的经营权全部转到你名下。不过现在手术成功了,离园他会继续打理下去……只是,以后他会把以你名义设立的基金还给你,由你支配。”
“基金?”桑离惊讶地看着田淼。
“是的,‘桑离爱乐基金’,本身为不动本基金,每年使用投资收益支付项目支出。基金的年度奖励支出金额是三十万元人民币,用于奖励在声乐方面有突出才华的艺术院校在校生,”她停下来,摇摇头,“桑离,看来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了,这个基金应该不止一次奖励过你的师弟师妹们。”
桑离目瞪口呆。
电梯下来了,开了门,阖上,再上去……如此往复,桑离和田淼却仍站在一楼大厅,面对面地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田淼又叹息一声,把手里的塑料袋往桑离怀里一塞,转身离开。
桑离回到病房,推开门,沈捷还在沉睡。
她坐在沈捷床头,看他缓慢而均匀的呼吸,突然有些歉疚。
她说过要陪着他的,可当他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却不是她。
他那时,会不会因为她的不在而有些许失望?
她忍不住轻轻俯下身,伸出双臂搂住他随呼吸微微起伏的身体,把脸静静地贴在他耳侧。
枕头很软,枕巾很迅速就吸收了不知道从哪里渗出的冰凉液体。
长夜漫漫。
然而你还活着,这多么好。
沈捷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三四点钟,一睁眼,就看见伏在床边的身影。他忍不住轻轻笑一下,她睡着了,看不到,他便也不敢动,怕吵醒了她。
他只是凝视着桑离的脸,闭着的眼睛,微微颤动的睫毛—他的小姑娘睫毛那么长,加上卷卷的发,这样近距离地看上去,真像个洋娃娃。
其实过了也没多久,桑离醒来的时候很显然是被她自己吓醒的: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全身猛地一哆嗦,像弹簧一样弹一下,惊惶地扭头看沈捷。刚睁开的眼睛里还有鲜明的血丝,沈捷愣一下,才想起来她或许是从家乡回来后就直接来了医院。
或许,从他住院以来,喜欢睡美容觉的她连一晚上的好觉都没睡过。
沈捷觉得自己心里漫出柔软的疼。
桑离看见沈捷大睁的双眼,也愣一下,伸出手在沈捷面前晃一下,像是自言自语:“醒的?”
沈捷笑了,声音温和:“活的。”
桑离又愣一下,随后迅速换上凶神恶煞的表情,伸出手捏住沈捷的脸:“胡说八道什么呢?你敢不好好活着,我—”
突然哽住了,瞪大眼看着沈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沈捷笑了,他抬起手,捉住桑离的手,十指交握,他的掌心有浅浅的温暖。
他说:“小姑娘,能再看见你,我觉得已经很好了。”
他微微闭上眼,声音低得像呓语:“以前,我常常梦到你……”
桑离低下头,伏在他胸前,眼里又有液体渗出来,渗到被套上,泛出消毒水的气息。
早餐后,两人一起看电视。
所有频道按一圈,除了电视广告就是韩国偶像剧,沈捷兴致缺缺,桑离也眯着眼有些昏昏然。
突然不知道转到哪个频道,正播出一档不知名的都市言情剧,一个年轻女孩子对另一个女孩子说:“你最喜欢他什么?”
被问话的女孩子仔细想想,答:“气势,我最喜欢他的气势,很强硬,有大将之风。”
……
桑离微微愣一下,回头看沈捷,却发现他也在看她。
对上她的目光后,他笑了,突然问:“桑离,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有。”她的目光不闪不躲,明净透彻地直视着她。
他心里一暖,情不自禁便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脸:她真的长大了,她的眉眼,她的神情,她的气韵……原来,沧桑写在脸上时更是一种风情,而不单单是些许皱纹。
他忍不住问她:“那你喜欢我什么?”
她略为迟疑一下—是啊,我喜欢他什么呢?
大概过了很久,她才答:“我喜欢你偶尔很柔软的目光。”
他愣住了。
桑离却低下头,轻轻靠在他身边,不再解释,只是专心致志看着电视。
似乎很用心。
却只有桑离自己知道,她眼前晃动着的,不是电视屏幕上的影视新秀,而是那年那月那个生气勃勃的沈捷。
那时候,他携她走在盛大的宴会厅里时,不管是微笑还是寒暄,都在彬彬有礼之余透露出一种强硬的气势,让她下意识地总会想起那句词,叫做“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然而,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又从来都是温和宽容的,就好像那时候她教他打“斗地主”,她恨不得把他炸开花,而他就算手里有再好的牌都不舍得甩下去。他陪她玩,顺着她,由着她高兴,哪怕把自己手里的牌拆得七零八落。他看她的眼神更像在看一个孩子,而他纵容她的样子总会让她想起,如果他将来有个女儿,真是不知道会被溺爱成什么样子……
忘记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称呼她为“小姑娘”。
或许,那时他真的是把她当作自己最珍爱的小姑娘,尽管,她那时并没有理解,而他,也没有意识到。
想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又想起那本《芬芳岁月》,心底细密的恨再次蜿蜒着爬行,一路爬到心脏,噬咬出尖锐的疼痛来。
梁炜菘、赵倩华……如果不是认识你们,我恐怕还不知道,这世界上真的有那么一种人,至贱无敌!
老人们说,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了鳖亲家。
原来真是这样—畜牲,只有遇见了另外一只畜牲,才可以情投意合!
(B)
桑离第一眼见赵倩华的时候,并没想到她是梁炜菘的太太。
简单的白色丝质衬衣,搭轻飘飘的红黑灰三色条纹丝巾,深灰西裤,看上去更像是写字楼里的白领。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举手投足间却充满成熟女人的风致。
是在仲悦大堂,桑离陪沈捷往外走,梁炜菘和赵倩华拿到房卡往电梯间走,迎面遇见的瞬间,桑离甚至脱口而出一句:“梁老师好!”
所有人都有些许的诧异。
还是梁炜菘最先反应过来,微笑着看桑离:“小桑,你怎么在这里?”
桑离看看沈捷,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沈捷微微一笑,伸出手:“梁先生,您好!久仰了。我是桑离的男朋友,我叫沈捷,也是这里的总经理。”
梁炜菘有些来不及掩饰的错愕,只是下意识地与沈捷握手,身边同时响起温柔的问话声:“炜菘,你也不介绍一下?”
梁炜菘回过神来,便笑着介绍:“这是我太太,赵倩华女士。”
又指指桑离:“陆子彬系里的学生,今年全国歌唱比赛的一等奖,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陆子彬是桑离所在音乐系的系主任,也是梁炜菘的大学同学,他这样介绍,桑离听得敬畏,赵倩华听得放心。
果然,赵倩华就笑得更加亲近一些,也伸手给桑离道:“很高兴认识你。”
桑离却是在受宠若惊之余有些艳羡地看着赵倩华,与她握手的瞬间又发现她腕上的那块手表赫然就是浪琴的新款。
心里的那种感觉很复杂:一点点羡慕、一点点好奇、一点点惊讶……
直到互相告别,随沈捷上车,桑离还是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看了看赵倩华消失的方向。沈捷看到了,一边发动车子一边笑着问桑离:“不至于吧,她有那么漂亮吗,让你两眼放光?”
桑离情不自禁地感叹:“好有味道的女人哦,风情万种,可是又不妖冶,气质那么好,简直就是高贵……”
“打住,”沈捷觉得好笑,“你难道不知道有味道的女人一定都已经不年轻了,最好看的女人就是还没有味道的女人吗?”
桑离已经被他绕晕了,茫然地看着他。
沈捷一边开车,一边空出一只手敲敲桑离的头顶,看桑离一脸怨怼地闪到一边去,才无奈地笑:“味道这东西可以后天培养,清纯的气质倒是一去不回。可是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二十岁的时候想拿清纯换韵味,三十岁的时候再哀叹自己老得快……”
桑离体会不到他说的这种情感,不理他,只是在想梁炜菘怎么会和妻子一起来G市?
后来才知道,梁炜菘的妻子赵倩华是著名的服装设计师,也是大公司的总裁。这次来G市是为了参加旗下某品牌服装专卖店的开幕式—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步行街上,寸土寸金的位置,临街的三层店面,透过和墙面同样宽度的落地窗能清楚看到内里的布局:一层女装,二层男装,三层晚礼服及婚纱……美轮美奂,富丽堂皇。
桑离也曾多次从那家店门口经过,抬头看一看橱窗里的衣裳,总是忍不住感叹“层次”的重要性—你是什么层次的人,自然就有机会认识什么层次的人,甚至,就可以从怎样的层次里挑选配偶。
彼时,桑离眼里的梁炜菘和赵倩华,都是人上人。
只是,每想到他们的时候,她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带自己走上音乐道路的恩师郭蕴华。
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天冷了,在那个临海的城市,郭老师你生活得习惯吗?
这样想的时候,心里的内疚好像变成一个个小水泡,汩汩冒出来。
和向宁分手后,桑离遇见过郭蕴华一次。
那是在一次大型演出上,排在桑离后面唱独唱的女孩恰巧就是郭蕴华现在所带的学生,她比桑离大一岁,已经读研一。彩排的时候桑离总觉得这女孩子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曾经在哪里见过。
不过那女孩子也是很开朗的性格,在后台等待上场的时候就滔滔不绝地给桑离讲:我导师人特别好,她今天也会来,他们一家都是特别好的人,我现在的男朋友就是我导师介绍的……逢年过节总是去她家吃饭啊,郭老师的烹饪手艺很高的,唉,女人啊,为什么可以如此完美……
桑离微笑着听她讲,眼里渐渐就有了湿意。
正聊天的时候有人进来,两人一起转身,就迎面撞上郭蕴华微笑的脸,她看着自己的学生开口招呼:“晓竹……”
突然顿住。
她有些惊愕地看着桑离,脸上的笑容顷刻间凝固,桑离的笑容也有些发涩,只是惴惴地站起身,低低唤一声:“郭老师……”
旁边的女孩子愣住了。
过会儿,还是郭蕴华先微笑着问:“桑离,你现在还好吗?”
她的笑容一如往常般和煦,桑离快速眨眨眼,告诉自己—不能哭,一定不能哭,妆会花掉的,千万不能哭……
她只是微微低下头,不敢看郭蕴华的眼睛:“我很好,老师,您还好吗,还有向叔叔……”
郭蕴华终于叹口气:“我们都很好,可是桑离,你就不问问……向宁好不好吗?”
那个名字横空出世的瞬间,好像一道霹雳,一下子就戳穿了桑离的心脏。
桑离的脸瞬间变得苍白。
郭蕴华走近一步,拉住桑离的手,她脸上的笑容似乎含了太多身为一个母亲的苦楚,她轻轻叹口气说:“向宁一直没有回来过,他说忙,可是我们想,他是害怕回来吧……”
她的手,还是那样温暖的、干燥的,好像妈妈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