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他进来便要下床见礼,谢迟忙道:“你别动。”

一种强烈的负罪感令他完全不想看她单穿中衣是什么样子。

减兰便又僵硬地躺回去。书房的床原只是供他熬夜苦读时休息的,并不太宽,两个人睡虽然也够,但显得窄了些,会靠得特别近。是以谢迟一在床边坐下,就感觉背后的人似乎努力地躲了躲。

他没敢回头,坐在那儿低着头问:“你也害怕?”

减兰就不敢动了,须臾,轻颤着答说:“没有…”

谢迟叹了口气,又枯坐了会儿,问说:“夫人这两天怎么样?”

“挺、挺好的…”减兰现下一想叶蝉就心虚,硬逼着自己和他搭话,“夫人待人好,也会哄自己开心。”

接着就又是沉默。

谢迟一直背对着她坐着,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减兰也不敢问,更不敢催他赶紧就寝,只能提心吊胆地等。

咫尺之遥,却仿若隔了一道天堑。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他忽地又开了口:“减兰,若给你个许愿的机会,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啊?”减兰愣了愣,“君侯您…怎么这么问?”

“这回是我对不住你,你有什么想要的,我满足你。”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奇怪的鼓足勇气的感觉,减兰却愈发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他有什么对不住她的?如果说今日之事亏欠了什么人,那不该是亏欠了夫人才对吗?

她于是怔了好久都没有答话,稍回过神,觉得不能不答了,才道:“奴、奴婢就想好好活着,别的…没什么想要的。”

谢迟点了点头,好像在应她这要求。然后,他终于转过了身,目光落在她面上。

他原本回来得就晚,又已枯坐了至少半个时辰,现下天色已经很晚了。可看看她,他还是…

“唉——”谢迟懊恼地叹气,又别过头去。

他下不了手啊!

至少今天下不了手。谢迟想,自己今天可能是太累了,这样的事情,他或许还是该找个没什么别的事的日子?

他不知不觉就被这理由说服了,前后不过用了片刻。方才枯坐了半个时辰才鼓起的勇气,在这短短片刻里被击得渣都不剩。

他于是一咬牙便站起了身,惊得减兰面色一百。

然后他回过身道:“你不必急着回去,在这儿好好睡吧,明天睡够了再起。”说完便转身走了。

减兰呆在被子里,怔怔地看向在门口同样傻着的刘双领。刘双领觉察到她的目光,讷讷地道了句:“那您就…就睡吧!”说罢赶忙去追谢迟。

谢迟一路上半步都没停,就风风火火地杀去了正院。正院卧房里,叶蝉已经搂着元晋睡了,但还没睡熟。闻得嘈杂声迷迷糊糊地扭头看,接着就悚然发觉身边有个人正躺下。

而后她定了定睛,眉头锁起:“谢迟…?”

“睡吧。”谢迟说着就躺下了,也没在意元晋还在她的另一边睡着,盖上被子就想赶紧入梦,把缠了他一天的烦心事都甩开。

叶蝉望着他愣了好半天,然后思绪一点点清明了。她一点点地想起,今天晚上,他叫了减兰过去。

那主意是她提的不假,可她现下,着实难忍心里的难受。

于是在长久的寂静之后,她开了口:“谢迟。”

刚要睡去的谢迟睁开眼:“嗯?”

“我…我跟你商量个事,行吗?”她咬了咬唇,“我不在意你去找别人。可是去找完别人,你能不能别…别当晚就来我这儿?”

他睡完别人的女人又来找她,那真的太别扭了。

谢迟忽地转过头看她。

她慌忙避开他的视线,盯着墙壁说:“我不是嫉妒,就是觉得这样不太好。”

可话没说完,眼眶却突然红了。

谢迟突然感觉很心疼,又很搓火。心疼之处在于,他这才迟钝地发觉原来她一点都不乐意他去找别人,无所谓他对别人有没有那份心,哪怕主意是她自己提的,她都不乐意。

搓火之处在于——她知不知道他今天经了多大一场煎熬?归根结底,他不是为了好好跟她过日子吗?!

他带着几分愠色猛地翻身,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

“你干什么!”叶蝉下意识地猛烈挣扎,他的胳膊却顿时搂得更紧,然后,她听到他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说:“我没动减兰!”

她一下子就不动了,窒息了片刻,撑在他胸口的手才又推了推:“你说什么?”话里带着满满的不可置信。

“我没动减兰,碰都没碰一下!”他负气地紧搂着她,就是不松手,“她躺了半天,我在床边坐了半天,然后让她自己睡了!”

说完他狠狠亲了她一口:“你既然没那么大度,瞎出那昏招干什么?”

他还以为她真的不在意,那天晚上还难过了半天。早知道她这么口是心非,他才不瞎琢磨拿别人“熟能生巧”!

“快睡了!”他把她按在怀里躺了下去,叶蝉在他怀里稍稍一动,他就瞪她。

她望着他眨眨眼,心里一想,不对呀?

那天是她出的昏招,可他拒绝了啊?今天他找减兰,她以为是他自己愿意?

现下看来他竟然很不情愿,那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扯了扯嘴角,决定开诚布公地跟他聊一下这个问题:“谢迟?”

谢迟不胜烦躁:“快睡吧!”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叶蝉认真问,“为什么要…这么逼自己去见减兰?”

“…”谢迟被她问噎了。

他能跟她提“熟能生巧”的那个馊主意么?

能跟她说自己最近在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书么?

好像不太能。

谢迟紧咬着牙关想说辞:“嗯…”

“到底怎么了嘛?”叶蝉探究地看着他,俄而想了个可能的猜测,“是不是…爷爷奶奶想赶紧给家里添孩子?”

“不是!”谢迟矢口否认。否认完了一拍脑门:自己是不是蠢啊!承认了敷衍过去就是了嘛!

得,现在让他再编个什么瞎话?

第54章 第 54 章

第二天一早起来, 在叶蝉躲到屏风后面换衣服的时候,谢迟注意到了矮柜上那堆一看都很甜的点心。

她爱吃甜的他知道, 可也是头一回同时见到这么多种。仔细一想他便懂了,禁不住的笑了起来。

这小知了!馊主意明明是她出的,结果把自己苦成这样?都借糖消愁了?

于是叶蝉从屏风后一出来,便看到了他端详着点心偷笑的样子。她呼吸一滞,赶忙横过去把他推开:“讨厌讨厌!你不许笑话我!我才不是为你吃的!”

“不是为我吃的?”他揽住她亲了一口,“给你个机会, 重新说一遍。”

叶蝉:“…”烦人。

算了…承认就承认呗!吃几道点心算什么?他都为她看那种书了。

然后在用早膳的时候,她思虑再三,开口跟他提了要求:“你那本书…也拿给我看看呗?”

谢迟一口馄饨汤噗地喷了出来,顾不上擦嘴就一脸愕然地看向她:“你说什么?!”

“…”叶蝉伸手摘掉了他挂在嘴边的虾皮, 低下头嗫嚅道, “就…我觉得,这是咱们两个人的事嘛, 我跟你一起看,是不是更管用一些?”

能不能学以致用那另说, 总之先学着啊?

谢迟扯着嘴角摇头:“算了吧, 你一个女孩子…”

“那我还不是要跟你行房嘛…”叶蝉的声音越说越低, “做都做了, 看几页书有什么了不得的?”

都赤|裸相对过了, 为什么看个书反倒要拉不下脸?这个轻重放得不对啊!

她轻若蚊蝇地又道:“这不跟当了那什么还要立牌坊一个意思么…”

谢迟:“…”

他当然明白她只是类比一下, 不过还是憋着笑想说, 你为了看这书说起自己嘴可真毒。

他勉力绷住脸给她喂了一个馄钝。今天的馄钝就是简简单单的猪肉馅, 不过里面切了些细碎的荸荠,吃起来口感多了几分脆爽,也不似纯猪肉的那么腻口。

他边看着她吃边道:“那你看了,可不许难为情啊,更不许躲着我。”

“我不会的!”叶蝉干脆果决地做保证,谢迟侧首就跟刘双领说:“一会儿把书给她送来。”

三刻之后,谢迟去了书房,刘双领送了趟书后也折了回去,叶蝉哭天抢地地栽倒在了床上。

啊啊啊啊真的很难为情啊!!!

书上的人都光溜溜的,比郑嬷嬷给她看的那本可过分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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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座房中,青瓷几个遥遥睃着减兰所住的厢房,心里一个劲儿地笑。

打从被周志才治过之后,她们就都不敢和减兰暗掐了。可不敢暗掐和看她顺眼可是两回事,几个人都等着减兰倒霉。

“啧,完璧归赵啊…真没听说过!”青瓷禁不住地刻薄,“这要搁我,我就拴根绳吊死自己得了,人家倒还能乐呵呵地回来。到底是自小在奴籍长大的人,这脸皮子咱真是比不了!”

令三个倒不像她这么厌恶减兰,不过看不上眼也是有的。蓝瓷就接茬道:“你说一会儿夫人会治治她不会?昨儿一整天夫人都可不高兴了,可不就是为她要去前头的事?”

正说着,就见青釉从堂屋里走了出来,直奔减兰那屋去。

几人顿时都是看好戏的神色,眼见着减兰进了屋门,便等着她一会儿被挑个错处叫人押出来打。这好戏实在值得一看,她们就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瞧了起来。

卧房里,看书看得脸红心跳的叶蝉,真是谢天谢地减兰已经回来了,让她有个合适地理由把书放下,暂且干点别的事缓缓。

于是减兰一进门,她就把书掖到了枕头底下,迎过去一握减兰的手:“昨儿个…对不住你了。”

这道歉倒是真心实意的,不全是为了换心情。昨天那一出,说到底是因为她和谢迟之间的不痛快而生的,结果却让减兰白跑了一趟。心情大起大落的,减兰应该挺失望的吧?

结果减兰笑得比她还轻松:“夫人别这么说,奴婢现下不是好好的?哪有什么对不住。”

她真的无比庆幸君侯昨天扔下她走了。

叶蝉拉着她的手往里走:“你来,这个月新送进来的一套钗子挺好看的,你拿去用吧。”

减兰稍稍一滞。这算…谢她没跟君侯有点什么?这可还是有点尴尬的。

然而夫人紧跟着又含笑接了一句:“元晋手里那只小布老虎,是你做的吧?他特别喜欢,算我替他谢谢你!”

减兰怔了怔,旋即失笑。她知道夫人这话只是个说辞,不过即便是说辞,也真令人心里舒服。

夫人真是个灵透的姑娘。减兰心里暗暗这么想着,手上接过叶蝉递过来的套钗,一福:“多谢夫人。”

“以后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跟我说。”叶蝉诚心诚意道。

只要不争谢迟,她什么都可以尽力满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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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日,谢迟写好了奏章呈进紫宸殿。就是关于想去哪一部的那一本,各位世子早就已经呈进去了,他因为病刚好,御令卫那边的案子又积了好多案卷没看,才一直拖到今天。

这本奏章倒不难写。选上一部,再陈述一番为何选它就可以了。谢迟不假思索地选了户部,因为户部掌管土地、户籍、赋税,与天下百姓最为息息相关。

“户部。”皇帝翻开他的折子,便看到了这个答案,谢迟躬身应是,皇帝却久久未发一言。

这次他让这些小辈宗亲选六部官职,挑礼部的完全没有,挑吏部、兵部的最多,其次是工部,再次是刑部。

选户部的除了谢迟就只有四王府的谢逢一个,谢逢所说的理由也跟他差不多。不过,当皇帝开口问道“覃州水灾,朕若现在就让你与户部官员同去治灾,与灾民同吃同住,你愿意吗?”的时候,谢逢一下子被问住了。

竟然要这样亲力亲为吗…

他一个王府世子,当真没考虑过这一点。

于是,皇帝看完谢迟的奏章,也拿同样的话问了他。

谢迟一怔:“真的?!”

皇帝锁眉。

谢迟蓦地意识到自己失言,哪有这么反问九五之尊的?他慌忙一揖:“臣失言。臣愿往,不知各位大人何时启程?”

皇帝打量着他:“你当真愿往?”

谢迟诚恳道:“是。臣想去户部,就是想为天下万民谋福祉,若不亲身一尝百姓之苦,又何来谋福祉一说?”

不知道他们苦在哪里,不知道他们缺什么、缺多少,要为他们好不就成了一句空谈?

皇帝点了点头:“说的不错。”

“臣即刻便回府收拾行装?”

谢迟有点激动。打从知道那些佃农的难处开始,他就想为百姓做点实事。可那降爵以福泽天下的想法,不到位极人臣之时连提都不能提。让他去治个灾,倒也算是先为一地百姓做些实事了。

然而皇帝道:“…朕只是问问。户部官员几日前已启程了,你不必跟去。”

谢迟骤然一阵低落,面色难免灰暗几分。

皇帝一看他这般便忍不住笑:“你这孩子,急起来比谁都急。去户部的事朕应你了,要为百姓谋福祉,不差治灾这一件事。”

谢迟局促地低头:“是…多谢陛下。”

“去吧,回去接着好好读书。下个月再上户部。”

谢迟明白皇帝的意思是让他再恶补一些与户部有关的学问,连忙应下,又施礼告了退。

等到他退出殿外,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回那道奏章上,睇视片刻,淡然一笑:“傅茂川。”

“臣在。”

皇帝将奏章递了过去:“送去顾府。告诉顾玉山,勤敏侯愿意去覃州治灾,愿与灾民同吃同住,朕准他去了,十天后启程。”

这话说得傅茂川连气儿都不敢喘,那本奏章好像也变得无比贵重。他毕恭毕敬地接过便往外去,待得退出殿门被烈日一晃才回过神,想起这奏章其实是勤敏侯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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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府,已沉寂了十余年的大儒顾玉山突然有了动静,这动静逐渐震动了满洛安的读书人。

“听说头一日是大哭,第二日是大醉,第三日开始就是天天入宫觐见,可是陛下一直没见他?”

——连薛成的门生们都在议论这事,前不久因为勤敏侯的事在顾府门前吃了好多顿闭门羹的张子适尤其闹不清状况。他分明记得,陛下召顾玉山入过宫,提的也是要他收勤敏侯做学生的事,顾玉山颇有骨气地并未松口。

怎么现在又自己求见上了?

第七日,顾玉山再度无功而返,一回府就又着人拿酒,然后又一次喝到了三更半夜。

他心里是真的苦啊!世人都只知道皇长子是因急病离世,而他,最清楚那场急病是怎么回事。

那是多好的一个孩子,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天赐的明君人选。

在皇长子十六岁的那年,也是在覃州,也是闹了这么一场水灾。当时的覃州官员昏聩,瞒而不报,耽误了治灾。到了瞒不住的时候,灾民已经很多了。

朝廷派去治水的钦差被怒极的灾民硬生生打死了两个,当地的几个昏官更是连尸体都没能留下。一时之间,朝中官员人人自危,无一人敢接这等苦差。

于是,皇长子谢迎请命前往。

天潢贵胄总归还是身份慑人,灾民再恼火也不禁惊了一惊,民愤就此平息了不少。然后,皇长子在覃州一地,和灾民同吃同住了整整三个月。

每一处收容灾民的地方,他都去看过;每一处粥棚里的粥,他都亲自喝过。

当时天下万民都在赞他贤德,顾玉山这个当老师的只觉与有荣焉。可那种饱受爱戴的荣耀之感使他忘了,皇长子毕竟只有十六岁。

那样日日为政事忙碌、为灾民殚精竭虑,还吃住都不讲究的日子,对一个养尊处优的十六岁少年来说太苛刻了。但皇长子没喊过一声苦,他这个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的老师,便也不曾劝他多歇。

于是,在即将离开覃州之时,皇长子生了一场小病。又经一路舟车劳顿,小病久久不愈,逐渐拖垮了身子。

回到洛安,经御医悉心调养,那病倒是养好了,可祸根却就此种下,皇长子的精力显然大不如前。

一年之后,一场不起眼的风寒便击倒了他。

没有人怪顾玉山,就连因为失子之痛大病了一场的陛下,都只能宽慰他节哀。他也曾主动去告过罪,可陛下说,皇长子心系万民而拖坏了身子,不能怪他这个当老师的照顾不周。

陛下的话说服了众人,却没能让顾玉山解开心结。

十多年来,在他心里都始终觉得,自己是有过错的。他不是个好老师,他待学生不够周到,他不配去担皇长子的那份敬重。

他因此遣散了所有门生,也不再理朝中之事。之所以没有以死谢罪,是怕皇长子在九泉之下见到他,反倒会自责。

而现在,一个和昔年的皇长子一样饱受称赞、也心系百姓的年轻人,要去覃州了。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张子适想让他收这个人为弟子,陛下也想让他收这个人为弟子,而他因为皇长子的事情拒绝了他们。

目下这般,大概是因为陛下恼了,所以想以这样的手段令他悔恨吧。

只因为他固执,可能又有一个年轻人要赔上性命。

是他的错。

陛下说勤敏侯十天后启程,眼下还有三天。

顾玉山伏案大哭,从酊酩大醉之时,一直哭到神思重新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