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情冷暖上,他比所有人都敏感。

一道闪电,划亮宿舍的窗,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四月的雨,总是格外多。

吴笙翻身下床,去到走廊角落,拿手机拨通了徐望的号码。

学校不让带手机,但同学总有千百种应对法。

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

吴笙再打。

打到第三遍,电话终于被接起,没等他说话,那头已经抢先控诉:“有你这样的班长吗?大半夜不睡觉,骚扰同学!”

控诉得情真意切,就是嗓子哑得厉害,还有一丝鼻音。

吴笙不准备装傻:“声音怎么了?”

“你试试睡得正香呢被吵醒。”电话那头说着,大大打了个哈欠,真事儿似的。

吴笙眯起眼,问:“在哪儿呢?”

听筒里顿了一下:“我爸这儿啊。”

轰隆隆

电话两端,响起同一道雷。

“我再问你一遍,”吴笙声音冷下来,“哪儿呢?”

电话那头没动静了。

“你要敢挂我电话,我现在就去找值班老师,说同学丢了,发动全校住宿生去找。”

“用不用这么狠……”

“对手太狡猾。”

“你能不能不管我?”

“能,你回来把宿舍换了,换一个不影响室友睡眠休息的好同学过来。”

“我都不在怎么影响你?!”

“下铺没人挡风,凉。”

“……”

五分钟后,吴笙穿好衣服,溜出宿舍,化作雨夜里的一道黑影,向教学楼潜行。

如果在初三的时候,有人和他说

吴笙,你到高中之后会交到一个特别不靠谱的哥们儿,一天到晚被冲动的魔鬼附身,路见不平就想吼一吼,一片祥和里还想挑挑事儿,并且听不进去劝,你怼他一句,他必须回你一句,你扔他个纸团,他绝逼丢你一个笔帽,就这样,你还是特宝贝这个朋友,换谁都不行,就非得是他,一天看不见,心里都别扭。

他会觉得这是诅咒,而且还诅咒得特别不走心,因为每一句都槽点满满,实在想不出实现可能。

现在,他高三了。

已经彻底认清了世界的本质“绝对”是不存在的。

他小学总搬家,没长久朋友,初中醉心于学习,没深交的朋友,高中当了班长,在同学眼中的意义,就是“移动习题库”,找他“讲题”的比找他“闲聊”的多得多,在宿舍里也是,嬉戏打闹,默认屏蔽他,偶尔撞着床了,还要为耽误他学习,不好意思一下。

他虽然对幼稚打闹没什么向往,但他参与不参与是一回事,别人带不带他玩是另外一回事。

徐望是晚一个月搬进来的,高一上学期的十月,吴笙记得特别清楚,那天也下雨,下得极大,窗缝灌进水,流了一窗台,宿舍里谁都没在乎,就徐望,拿抹布擦半天,末了巡视全宿舍,目光定在了他脸上:“还有多余抹布吗?”

吴笙当时正在听英语,摘下耳机问:“什么?”

“还有多余抹布吗?”徐望又大声重复一遍,并进一步解释,“放窗台上吸水。不然一会儿又流一地。”

吴笙茫然摇头。

打扫卫生这件事,在他们宿舍,一直属于幽灵般的存在徐望用的这块抹布,还是某同学没来得及扔的旧毛巾。

徐望皱眉,一脸失望地叹息:“白长了一张热爱劳动的脸。”

吴笙:“……”

不止吴笙无语,其他室友也不乐意了:“我们长得差哪儿了!”

于是为了证明自己长得合格,室友们齐心协力,把窗台连同地面,收拾得亮亮堂堂,第二天还找宿管,报修了窗台漏雨的情况。

当然,劳动大军里也有吴笙。

这是徐望的初登场。

再次“交心”,是后来的一个周末,宿舍里就剩他俩,他在上铺做题,徐望在下铺看闲书,气氛正温馨,徐望冷不丁一脚,踹上他床板:“你总这么做题,迟早有一天做傻了。”

吴笙也是闲得慌,就放下笔,探出头问下铺同学:“你在和我说话?”

徐望一下子坐起来,抓到证据似的:“你看,屋里就咱俩,你还问我这话,不是学傻了是什么,悬崖勒马啊班长!”

“行,”吴笙难得听人劝,“我不学习了,该干点什么?”

“什么都行啊,”徐望语重心长,“生活要丰富多彩。”

吴笙很认真地想了想:“我小学学的钢琴和奥数,初中学的围棋和滑冰,高中时间少,自学绘画发现没天分,现在改成计算机方向,课外阅读量是有些少,一周也就一到两本书。这么一看,我的生活的确挺苍白,关于丰富多彩,你能不能给些具体的建议?”

徐望:“……我要和你绝交!”

吴笙到现在都记得,徐望说这话时,瞪大的眼睛,还有气鼓鼓的表情,像个披着小老虎皮的喵星人,比最难的数学题都可爱。

也是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哦,他们已经是朋友了啊。

三年七班。

吴笙站在教室后门口,头发被雨打湿,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滴。

徐望歪头趴在课桌上,看见他,像是笑了下,可没有月光,一切都在阴影里。

“你没带伞?”他特别认真地问。

吴笙磨磨牙,走进来,坐进他同桌:“再给你一次机会。”

徐望直起身,一本正经:“这么大雨,你不带伞,我们怎么回宿舍?”

吴笙看了他两秒,忽然伸手,拿起了徐望放在课桌上的手机。

徐望莫名其妙:“你干嘛?”

“给你妈打电话,”吴笙翻通讯录,“说你夜不归宿,在教室里瞎闹。”

“你有病吧!”徐望疯了似的去抢手机,“我妈死了,死了”

沙哑的声音里,哭腔再藏不住。

吴笙一把抱住他,牢牢的。

徐望拼了命的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他从来不知道,吴笙有这么大的力气。

雨更大了,雷声和雨声混在一起,铺天盖地。

徐望终于哭了出来,抱着吴笙,嚎啕大哭,像个被欺负狠了的孩子。

“他俩离婚的时候……我妈和我说……是她把我从我爸那边抢过来的……”

“其实我爸根本就不想要我……”

“我高一的时候要住宿舍……她不让,我就和她闹……”

“那时候她就已经病了,可她不告诉我,我还那么气她……”

“我一点都不想在我爸那边住……可我也不敢回家……”

“我总觉得我妈还在家里,等着训我考试没考好呢,我怕一回去,梦就醒了……”

“吴笙,为什么坏人都活得好好的,好人就这么苦呢……”

徐望把一切悲伤、后悔、愤怒,毫无保留地宣泄。

吴笙不说话,只一下下摸着他的头,安静陪着。

雨愈下愈大,雷声也愈来愈响,不太像四月的雨了,恍惚,总让人以为是暴风雨的盛夏。

徐望哭累了,嗓子也彻底哑了,奇异地,心里平静了许多。悲伤仍在,但不会疼得,一张嘴,就想哭。

吴笙的整个校服上衣,都湿了,徐望也分不清,哪里是雨浇的,哪里是自己的成就。

悄悄抬脸,吴笙也在低头看他。

或者,徐望想,对方从始至终,都这样低头看着自己,安静,温柔,都不像吴笙了。

夜很黑,没一丝月光,但徐望发誓,他在那目光里,看见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鬼迷,心窍。

徐望轻轻凑上去。

近一点,再近一点,他甚至已经看清了,吴笙眼底,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影子。

忽然,那眼睛眨了一下,涌起的慌乱,侵蚀了所有。

徐望没底了,再不管不顾,猛地亲了上去!

吴笙却更快,几乎是本能地把人推开,情急之下,根本一点力气没留。

“咣当”

徐望被直接推到了地上。

后背撞斜桌椅,屁股摔在硬地,可他一点没觉得疼。前半分钟都是懵逼的,茫然呆愣,大脑一片空白。

吴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心如擂鼓,要不是雨,恐怕就能听见“咚咚”声。

他想说对不起,却说不出口,他想拉人起来,却不敢伸手。

他怕徐望问为什么,他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害怕被人提问!

徐望渐渐缓过神,知道疼了。

后背疼,屁股疼,眼睛疼,哪儿哪儿都疼得厉害,心里更要命,又疼又酸楚,憋闷得厉害。

他试着深呼吸。

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次里,他成功了,就像千辛万苦爬上岸的人,总算求到了一口氧气。

吴笙还傻愣着,这比温柔的吴笙还罕见。

徐望好整以暇地看了他半天,“噗”地乐了,靠住桌子腿儿,懒洋洋地朝他伸手,天经地义似的:“别自个儿忏悔了,赶紧给我扶起来。”

吴笙如释重负地松口气,赶忙起身。

徐望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微凉,潮湿,都是汗。

雨,下疯了。

走在走廊里,看着雨打在玻璃上的水花,甚至会生出被水珠溅到的错觉。

吴笙和徐望,一前一后,安静走着。

从离开教室,两个人就再没说过话。

长长的走廊,仿佛看不见尽头,时间一久,吴笙开始没底,总担心人已经不在身后了。

脚步一顿,他毫无预警回头。

徐望似乎吓了一跳,猛地看向窗外,坚定,执着,持之以恒,就像那哗哗淌雨的玻璃,能看出花儿来。

吴笙呼吸一滞。

即便只是侧脸,也看得清楚,徐望脸上挂着泪。

先前嚎啕的眼泪,都在自己校服上呢,吴笙能确定,直到离开教室,徐望都没再哭。

敛下眸子,吴笙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继续前行,可心里已经彻底乱了。

哭得安静的徐望,比先前更让人心疼。

但他不敢问,为什么。

就像教室里,徐望半开玩笑说的“忏悔”。

忏悔什么?

一个语焉不详,一个不敢深究,似乎心照不宣,却又模棱两可。

闪电在窗外划过,近得就像贴着玻璃,刹那间,将走廊映得恍如白昼。

许是太近,雷声几乎是同时响起,轰隆一声,震得人耳朵疼。

吴笙在强光中眯了眼,好不容易等到雷声过去,他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妥,便回头道:“这么频繁打雷太危险,要不我们再等……”

话没说完,便停住了。

身后哪里还有徐望的影子。

只剩空旷走廊,幽深,阴冷,像能通到黑暗尽头。

……

徐望发誓,他紧跟在吴笙身后的。

可走着走着,周围就开始变得模糊,两边墙壁上挂着的名人画像,在电闪雷鸣里,开始变形,就像老电视信号不稳时的图像,闪得人眼花,头疼。

他害怕起来。

吴笙恰好在这时回头,嘴巴一开一合,似乎在和他说……打雷?还是别的什么。

他想问清楚,加上心里发慌,于是特别大声地喊:“我听不清”

吴笙像没听见一样。

而且目光也和他对不上,就像……就像看不见他。

又一道闪电而过,连吴笙的身影,都开始虚化了。

徐望看过无数恐怖电影,都不及这一刻的万分之一。

他拼命向吴笙身上扑过去,既然说的不行,看的不行,他就实实在在抱住!

可最终,他只抱住了自己。

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