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蝶儿就在澄练殿里,一会就被叫了过来,只见她穿着一身七成新的嫩黄色衫子,下边是半旧的柳绿裙,那衫子看着有些眼熟,仿佛是素歌一件不要了的,她行过礼,牧碧微叫她起身,打量几眼,见她皮肤果然好了许多,虽然还有些拘谨,但也有几丝遮掩不住的喜色。

牧碧微心思转了一转,便道:“你可想去伺候西平公主?”

“回娘娘的话,奴婢愿意!”蝶儿毫不迟疑的复跪了下来,大声道。

阿善就笑了:“这孩子倒是老实。”

牧碧微也笑了一下:“你愿意,可也有许多人愿意。”

“能够伺候公主殿下是奴婢们的福分。”蝶儿迟疑了一下,道,“奴婢自也是想要这福分的。”

“但你生的也不美,听说除了会编些蚱蜢之类的玩物,旁的也没什么会的,本宫为什么要指你去伺候本宫的掌上明珠呢?”牧碧微笑着问。

蝶儿咬了咬唇,她虽然年纪不大,却知道若是能够伺候西平公主,往后非但身份不一样,前程也与在澄练殿里做个粗使的小宫女有天壤之别——跟着公主出府的贴身使女,即使是奴婢,可嫁个寻常小官小吏都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毕竟无论前魏还是本朝,皇室对公主历来就宽容些,宣宁长公主连右相之位都是光明正大的向弟弟替自己丈夫要到的。

“奴婢虽然愚笨,却可发誓对公主一世忠诚,绝不违背!”蝶儿琢磨着牧碧微的意思,坚定道。

牧碧微又笑了:“愿意对西平公主尽忠的人也不少呀!”

“…”蝶儿到底年少,这会儿就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半晌,才忽然灵机一动,“也许公主殿下对奴婢…对奴婢还有些印象?”

牧碧微看了眼阿善,阿善就笑着道:“公主早就忘记这回事了。”

“公主殿下年纪小,但娘娘却是记得奴婢的。”蝶儿福至心灵,道,“不然娘娘怎会忽然召奴婢来呢?可见虽然愿意伺候公主殿下、对公主殿下忠心的人极多,可奴婢却占了个便宜,先被娘娘记得。”

阿善笑道:“倒是嘴巧。”

牧碧微微笑着道:“你的确占了一个便宜,一来,本宫这儿人手一直不足,尤其是穆氏死后,伺候西平公主的人一下子群龙无首,今儿方补上了两个嬷嬷;二来,西平公主现在到了年纪,身边也该添些年纪小的宫女伺候了,你呢恰好是本宫这儿年纪最小的几个之一;三来么本宫的确记得你。”

她慢慢的道,“这些日子本宫一直使人看着你。”

蝶儿一呆,就听她继续慢慢说着,“你是个有心思的——也不必害怕,人皆有欲,就连本宫也不例外,你小小年纪进了宫来伺候人,想来从前也没少过苦日子,想过好点的日子也不奇怪,伺候西平公主,可是既体面又轻松,如今西平正在学着种种东西,你若到了她身边,若女史和嬷嬷们心情好,少不得也要学上点,这样的差使,满宫里的小宫女,不想争夺的可谓是少之又少。”

蝶儿深吸了口气,大声道:“奴婢求娘娘给奴婢这个机会!”

“给你这个机会可以。”牧碧微斜睨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只不过你能做多久,就是你的问题了!”

蝶儿听了前一句话,面上的喜色再难抑制,再听后面一句,却是一呆。

阿善提醒道:“还不快快谢过了娘娘的恩典?”

“奴婢谢娘娘大恩!”蝶儿下意识的叩了个头,却茫然的问,“但…娘娘说的能做多久…”

“本宫可以给你到西平公主身边伺候的机会。”牧碧微慢条斯理道,“只不过,你也没伺候过公主,本宫也不知道西平公主是不是喜欢你,所以,若是你不如公主的意,或者本宫认为你做的不好,那么你从哪里来,还是回哪里去,明白吗?”

见蝶儿面色沮丧,她又悠然道:“你若不想,那就回去罢。”

“不!”蝶儿忙道,“奴婢谢娘娘!奴婢一定好好儿伺候公主殿下,争取早日叫娘娘满意、叫公主也同意留下奴婢!”

“很好,去罢。”牧碧微笑了笑,道。

第一百零九章 求饶

新春一如既往的过了,新人冷儿、雪儿极得上意,除了小龚氏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还能争上一争,后宫包括右昭仪孙氏在内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冷落,牧碧微几次寻了借口去宣室殿,固然无人敢阻拦她见姬深,却也敌不过这两个新人撒娇撒痴的寸步不离,她本就对姬深没什么真心,却恨这两人疑心自己定意争宠,在宣室殿里几乎是走到哪里看到哪里,连想和聂元生通个消息也不能。

对于这对双生美人,太后也有些看不上眼,不过太后更加厌恶孙氏、何氏,也不怎么喜欢牧碧微,便乐得坐山观虎斗。

才出了正月,和颐殿里就渐渐传出了高阳王的婚讯。

高阳王是先帝幼子,也是唯一的庶子,他的生母温太妃的出身尽管世家都含糊其辞,并不明说,但前魏国祚三百年,到底底蕴放在那里,即使许多世家历史比前魏还长,也不敢小觑了这位亡国公主,何况温太妃与高太后关系之好,那是朝野皆知的事情——在姬深上有两个嫡亲兄长的情况下,这位皇弟安全得紧,富贵更不用操心。

何况高阳王虽然容貌不及姬深,却一向以温文知礼闻名于朝,世家一时间都动了心,高太后虽然早和温太妃议定了高家的一个才貌双全的嫡女女郎为高阳王妃,但到底要先把议婚的消息放出,然后再下懿旨的。

不想姬深却抢先一步下旨,以友爱兄弟为名,诏令再行采选——又说宫中也到了该放批宫女出去的时候,因此这回采选连庶族也要参加。

宫里上一次放人,那是姬深才出孝的时候,到现在已经有四年,这个理由也不是说不过去,问题是他当年的行事放在那里,任谁都晓得这所谓的友爱兄弟到底是打什么主意。

原本都打算向高太后推荐下自己家女郎的世家夫人们一时间都变了主意——姬深的后宫,岂是容易立足的?

亥初,雨丝如银,澄练后殿烛火隐隐,不多时,厚重的帐幕被放了下来,遮住灯火,聂元生带着满身雨气进了殿,牧碧微抬手替他脱了,搭在一旁,有些惊讶道:“今儿怎么过来了?”

聂元生从身后搂住她腰,闭目了片刻,才笑道:“下午孙氏寻了我去,不过来给你交代下,怕是回头又要与我闹了呢!”

“胡说,我岂是那等小心眼的人?”牧碧微轻轻打了他一下,嗔道,“到底是什么事?”

聂元生笑了一下:“你看这个。”就从怀里掏了一只锦盒出来,牧碧微打开,却见里头宝光萦绕,竟是一颗直径近两寸的大珠,毫无瑕疵,当真是一望可知价值连城,她立刻认了出来:“这仿佛是两年前东海郡进贡之物,当时为了这颗珠子宫里头还斗了一场,最后到底被孙氏得了去…她把这珠子给了你,想做什么?”

最后一句话竟是警惕了起来。

聂元生在她耳后一吻,笑着道:“还能怎么样?我过几日收到的好处怕是还要多——这回采选的初选是我主持,你知道了?”

“原来是要你把不该弄进宫的人都打发了。”牧碧微明白过来,把珠子装好了还给他,斜睨一眼,道,“你胆子倒大…这珠子可是记过册的,也敢就怎么接了。”

聂元生微笑道:“这世上我不敢接的好处还真不多,再说孙氏也是有理由的,说是听闻我为了辅佐陛下操劳国事,最近有些咳嗽,想到个方子是好的,里头要用到珍珠粉,就把这个给了我。”

“操劳国事的人多着呢,怎么她就想到你。”牧碧微道,“当真是没脑子,你就不怕旁人说话?”

“我已经去向陛下推辞过了,陛下不在乎这些,倒是安平王送进来的那两个美人。”聂元生目光转冷,淡淡的道,“我见陛下时她们死活不肯离开,看到这珠子想要,我拿孙氏挡了她们…”

“我晓得了,本想着那两个人留着,叫孙氏不痛快是其一,其二就是知道这回宫里要添的也不只她们两个,打算挪后动手也隐蔽些。”牧碧微立刻听出他话里的重点,“不识趣也还罢了,如今连你要与陛下议事都要听,就凭她们两个也想帮着安平王堵塞前朝后宫的渠道吗?未免太小觑这六宫了。”

聂元生笑着道:“你先等一等——我是说,她们两个缠着陛下想要同样的珠子一人一颗,陛下因如今库里没有,就临时下了诏令给东海郡,你也知道这样的珠子是难得的,怕是这任东海郡的刺史要做不成了…我自会把这事传到前朝去,后宫且就让那孙氏操心去罢!”

牧碧微沉思了片刻,道:“除夕的时候安平王就可以到和颐殿赴宴了,看来陛下将朝政交给他…怕就在这几日了罢?”

“采选开始,我就不必经常夜宿宣室殿了。”聂元生叹息道,“以后要见你也不那么方便了。”

牧碧微心里对安平王就又怨了几分,道:“陛下竟这样信他!当初你可也是为了救他受伤的!”

“安平王伤得更重。”聂元生道,“何况他又是陛下嫡亲兄长,太后也更愿意让他与广陵王得些实权,也好泽被子孙。”

他眯起眼,“当然,左相毕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政繁杂,安平王若想一时间全部接下,也得看一看他的能耐了。”

“你有打算就好。”牧碧微叹了口气,道,“我就担心他会对我阿爹不利。”

“咱们不说这些烦心的…”聂元生岔开话题道,“你这屋子才换过了香?”

牧碧微一笑:“从前焚的婆罗香,上回西平嫌冷洌,就换了一种暖香,她倒是喜欢,我对香不大在乎,她喜欢什么就焚什么。”

两人闲聊几句,便熄了灯。

次日一早,雨仍旧未停。

柳御女早早过来求见,见到了牧碧微,行了礼,便恭敬道:“妾身这几日闲来无事,就做了些针线孝敬娘娘,万望娘娘莫要推辞。”

牧碧微不置可否,只叫左右拿了她做的针线上来看,却是些荷包帕子并两条长帔,看得出来是极用心的绣过的,颜色款式俱是牧碧微所喜欢的不说,图案也多是与子嗣有关,牧碧微令人收了,淡淡道:“是很用心,有劳你了。”

自从戴氏、焦氏晋位后,牧碧微就少见自己宫里人了,往常都是随来随见,这一两个月却是难得一见,见了也不过淡淡几句就打发走,柳御女孝敬针线被这么打发也是第三次了,这回显然是下定了决心要和牧碧微把话说明白,因此就跪下来泣不成声道:“娘娘,妾身一时糊涂,求娘娘饶恕啊!”

她这么一哭,因是突然,牧碧微的手一顿,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娘娘若是不肯饶恕妾身,妾身今儿就跪死在这里了。”柳御女抹着泪道,“妾身再怎么糊涂也不敢怨怼娘娘啊!只不过想着戴容华和焦承徽都能为娘娘做事,才得了娘娘的喜欢,妾身却只能做些有的没的,心里惭愧,这才感慨了几句,至于怨怼的话那是半个字也没有啊!”

牧碧微道:“你们的心思本宫清楚,本宫如今乏了,懒得见人,你们自管过日子就好,也不必总来烦本宫。”

“娘娘这话就是厌了妾身了。”柳御女跪在地上膝行几步,到了丹墀前,以手扶丹墀,哀哀的说道,“妾身等自打进宫住进这长锦宫来,因着没有主位,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一般的位份从来只有比旁人低一头的,同样是嫔妾身就好比是那婢生女般,一直到娘娘来了——妾身说句实话罢,一直到娘娘来了咱们长锦宫才有了主心骨,妾身就仿佛…就仿佛有了依靠一般,娘娘若是不要妾身了,那妾身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牧碧微被她这话说的笑了:“你这话倒有意思…你进宫来是为了服侍陛下的,如今却在本宫跟前寻死觅活这成何体统?”

柳御女左右已经耍赖了,索性赖到底:“陛下跟前哪里有妾身插手的份?可这两年来娘娘跟前却常有妾身一席之地的,若是娘娘不要妾身了,那妾身自然是不要过了。”

“起来吧。”牧碧微转了转腕上镯子,心想这一回的敲打也差不多了,固然打算要给长锦宫上下都一个好看,不过如柳御女这样只是闹了些情绪的人也不能太不给面子,到底她们还有用处,就带着笑说了句。

柳御女闻言,忙就着袖子擦了脸,欣喜道:“娘娘先说是不是宽恕了妾身?若不然妾身却是不敢起来的!”

牧碧微转头对阿善道:“你前两日才跟我说柳御女是个懂事的,不想她如今就跑过来哭得这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不知道的还当是三岁孩童来着,生怕拆不了你的台呢!”

阿善忙上前拿了帕子给柳氏,苦笑着道:“御女收拾下罢,娘娘既然叫你起来,那自然是要你放心了!”

柳御女这才满怀欣喜的叩了个头,被身边宫女扶起了身,牧碧微就吩咐挽袂:“去打盆水来伺候御女梳洗下——看看这都弄成了什么样子?若是这会出去被人看见还道是本宫怎么了你!”

“娘娘方才说妾身似三岁孩童,只要娘娘还如从前那样待妾身,就是妾身做个襁褓里的婴孩又如何呢?”柳御女抿着嘴笑道。

“你倒是打草随棍上了。”牧碧微嗔了她一句,命人过来给她梳洗了,又赐了一盒自己平常用的脂粉,待柳御女重新上了妆,又与她说了几句,才把她打发了。

等柳御女走了,阿善道:“柳御女到底机灵些。”

“过几日段氏她们怕也要醒悟了。”牧碧微懒洋洋的道,“都说皇宫富贵,却不知道身在其中的苦楚,御女虽然是正式的嫔里头最低一级,可放在外面许多诰命也不及了,毕竟是帝妃的身份,然而一旦没了宠爱又没有个娘家能依靠,也不过是水上萍风中絮——这新人进宫的事情还遮遮掩掩的没全定呢…就都急了起来。”

阿善给她斟了一盏茶:“陛下说是为了放出宫女去,所以连庶族的女子也要参与采选,话是这么说,可谁不知道陛下是因为孙氏、颜氏这些人,担心有绝色因出身被遗漏在了宫外?例来新人才进宫,鲜少会给高位的,当年宁城县子的嫡孙女,初封何尝不才只是美人?既然如此,自然多是随主位而住,似咱们长锦宫离冀阙近不说,如今偏殿那些地方住的也不过就那么几个人,恐怕会有得宠的新人住进来呢,到那时候,柳御女她们就算不怕新人得了娘娘的眼缘,也要担心新人娇纵,仗着陛下的宠爱和她们为难。”

牧碧微笑了一下:“这就是她们要操心的事情了,咱们却难道没有旁的烦心事了吗?”说着,目光就往前朝望去。

第一百十章 冷雪美人

宣室殿里笙歌袅袅,王成小心翼翼的引着路,低声道:“这会是冷美人、雪美人并龚中使在伺候着,方才戴容华来过,只是没坐多久就走了。”

戴氏怕是被挤兑走的。

牧碧微不动声色的问:“龚中使也在?”

“中使一直伺候着陛下呢。”王成苦笑着说道,早先他是看不起小龚氏的,那龚世妇就是个不聪明的,原本就不得宠,被何氏抬举着借腹生子,这才侥幸有孕,若是得宠,这个人选也轮不到她了,后来因为怀了男胎,心大了却没脑子,还没生呢就露了轻狂,却不想想抬举她的何氏一无得脸的娘家,二曾背叛过太后,却一路踩着多少人上位,那手段也是她能够反水得起的?

小龚氏才进宫时那天真懵懂的模样,一看就不是长命相——可谁叫她命比她阿姐要好,一进宫就偶然入了牧碧微的眼,居然相谈甚欢,得了这位宣徽的扶持和提点,渐渐的在宣室殿里站住了脚,王成也开始奉承起了她。

不想他才和这位中使熟悉起来,小龚氏也习惯打发他办事了,安平王又送了一对冰山美人进宫,打的旗号是为礼部尚书高节求情——安平王倒是念着妻舅和表兄呢,除夕皇家家宴上,安平王妃都没露个脸!

冷美人与雪美人人如其名,连姬深都没得过一个好脸色,更别说这些宫人了,王成算是机灵的,到底曾是卓衡的同屋,其他已经好几个宫人挨过罚了。

这会不免趁着带路的机会对牧碧微诉一诉苦:“冷美人不喜笑,也不喜看到御前之人嬉笑,娘娘请想,平常也还罢了,逢着大节,奴婢们总不能摆一副哭丧脸罢?何况正月里向来不作兴为小事罚人的,可今年正月到现在,单是奴婢如今的同屋就有三四个挨了罚,就是奴婢,也撞上了一次,亏得龚中使帮着说话才免了。”

“这倒是奇了,她自己成日里板着个脸,倒也不许旁人笑,却也太霸道了罢?”牧碧微淡淡一笑,“论起来你也是陛下身边的老人了,莫非陛下也不维护你,还要龚中使说话?”

王成苦笑道:“娘娘这话说的,奴婢虽然侥幸伺候陛下有几年了,可到底只是个奴婢罢了,又怎么好与贵人相比呢?两位美人如今都是陛下所爱,奴婢们不当心得罪了她们,又哪里会有好果子吃?陛下肯给龚中使面子,奴婢已经谢天谢地了!”

这话就是说如今小龚氏也落了下风了?

牧碧微笑了笑:“这两位美人倒是有趣…”

正说着,前头的乐声越发的清晰起来,还没进东暖阁,先有一阵旖旎的香气扑面而来,这香气馥郁芬芳又带着一丝难言的挑逗,一嗅之下使人不禁心头就是一软,牧碧微问:“这是什么香?”

王成小声道:“据说是百濯香,闻说本是汉末的方子,熏染衣上,百濯不褪,故而名之。”

“呵!”牧碧微没有再说什么,止住了守在阁前的两个内侍的通报,径自走了进去。

转过屏风,却见上首姬深斜依榻上,枕着小龚氏的膝,榻边靠了不知道是冷儿还是雪儿,怀里抱着一面琵琶,十指翻飞的弹着,另一个容貌与她一般无二的美人则广袖翩跹,在空处飞旋作舞。

见到牧碧微忽然走进来,那弹着琵琶的美人脸色一变,忽然哗啦一下住了弦,姬深原本目不转睛的看着舞,忽然这么一下,顿时将他吓了一跳,还没看到牧碧微,先问新宠:“冷儿?”

“宣徽娘娘这么忽然的走了进来,外头竟连禀告也不禀告一声,没得吓了妾身一跳!”那冷儿把琵琶一推,就那么砸到了地上,怒气冲冲的站了起来大声道,“妾身这会心还在砰砰乱跳呢!所谓乐由心生,这会可没法给陛下弹曲了!”说着一头向内室走去。

另一边的雪儿也收了舞,不高兴的道:“陛下,无人伴奏,妾身还跳什么?既然宣徽娘娘来了,想来也没妾身什么事了,妾身告退!”

两个新宠都生了气,姬深也不禁对牧碧微有些不悦:“微娘怎么进来也不叫人说一声?”他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就要吩咐拿了守在门外的内侍去罚了哄新宠高兴。

牧碧微如何能够同意?若当真依了他这么做,回头自己的颜面何存?

她哼了一声,眼眶迅速弥漫起了水雾,语气哀怨而委屈:“陛下说的这是什么话?妾身才进宣室殿,就听见了乐声,又问过外头说是两位美人在为陛下作舞,想着若是使人进来禀告,岂不是平白的扰了陛下的兴致?不想反而成了不是了!罢了罢了,陛下如今有了新人忘记旧人,妾身这会再到陛下面前来,也不过是平白的惹陛下生厌,就是再怎么小心也都是妾身不是,求陛下赐妾身三尺白绫还了这里的清净罢!”

姬深还没接话,小龚氏已经用力一推姬深的肩,怒道:“陛下就会偏心冷儿雪儿!她们说什么陛下都信,越发惯得她们胆子大了,这明摆着就是在污蔑宣徽娘娘!”

姬深虽然对牧碧微有些不悦,但见她一副受了天下委屈的样子,甚至连求赐白绫的话都说出来了,心头也是一软,忙转了态度笑着道:“你比她们先进宫两年了,怎么还是这样子爱使性.子?朕不过随口一问,竟就说到了白绫上面!气性竟这样的大。”

又安抚小龚氏,“冷儿雪儿才进宫不久,朕素喜她们本性清冷孤傲,你们都是朕之所爱,该和睦相处才是,何况冷儿雪儿也未必就是故意针对微娘,不过是她们本性如此罢了。”

他这边哄了牧碧微和小龚氏,冷儿和雪儿却不答应了,两人闻声就从内室里奔了出来,一个道:“陛下,这里是陛下安置之处,就是前朝左右丞相有急事入宫求见,也断然没有强闯的道理,宣徽娘娘进宫也有两年了,怎么这点规矩都不知道?”

另一个道:“陛下仁慈,不与宣徽娘娘计较也还罢了,龚中使竟还帮着宣徽娘娘埋怨陛下,天下再也听不到比这更偏心的话了!”

“都给本宫闭了嘴!”牧碧微闻言,脸色就是一沉,冷声喝道!

她自幼被捧着长大,在宫闱里也做了两年主位,威仪已成,这么一喝,冷儿雪儿的唧唧喳喳告状顿时就是一顿,随即恼羞成怒,越发道:“陛下请看,当着陛下的面,宣徽娘娘也要这么呵斥妾身,背过身来,妾身还不知道要受多少委屈呢!求陛下为妾身做主啊!”

小龚氏在旁边气得发抖,喝道:“宣徽娘娘不过着你们住嘴!她是正经六嫔之首,你们两个是什么东西?区区散号罢了,就这样公然无礼污蔑起来了!安平王当真是好教养,怎么就教出你们这两个不知道规矩的东西!?”

“陛下,如今连龚中使也这样说妾身,偌大宫闱却无妾身姊妹的容身之处,求陛下将妾身姊妹送出宫去,免得碍了娘娘们的眼罢!”冷儿雪儿一听,立刻奔到姬深跟前,扯着他袖子又是摇又是拉,甚至还把头上钗环拔下,“陛下所赐之物咱们姐妹也不敢留了,不然哪天叫宣徽娘娘想了起来或者看到,妾身还有命在么?”

姬深面对尚未忘怀的旧爱与怀里娇媚可人的新欢,只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头疼过,他待要呵斥哪一方,见不远处牧碧微风姿盈盈娇弱不堪一击,身边小龚氏年少俏丽一派天真,冷儿雪儿又是孤傲清冷…俱是他舍不得责备的,左思右想之下,被缠得没了办法,姬深索性怒斥一声:“都噤了声!”

牧碧微和小龚氏原本一个默默落泪凝望,一个眼含热泪愤慨,哭喊的却只得冷儿雪儿两人,被姬深这么一喝,两姐妹先是一呆,正当众人都以为她们会怯生生的安静下来,不想冷儿却是深吸了口气,激烈的喊了一声:“如今连陛下也帮着宣徽娘娘,不要咱们姐妹了,咱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着一头就要向榻沿撞上去!

亏得姬深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还没心疼的查看她是否受伤呢,另一个雪儿却也跳了起来,对着不远处的柱子撞过去,嘴里道:“这日子可还怎么过?”

姬深慌得一把推开冷儿又上去抱住了雪儿,怒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朕还在这儿,谁敢委屈了你们?”

牧碧微眯了眯眼,抢在他发作自己之前过去跪倒于地,凄声道:“妾身知道妾身不该过来!玉桐今儿问起妾身,说父皇怎么多日没去看她,妾身与她说,陛下政事繁忙,但玉桐才向黄女史学了礼,正要演与陛下看,妾身不忍拂了她的兴致,这才答应代她过来看看陛下是否空暇,哪里晓得妾身竟这样不招陛下新宠的待见!”

说到这里,牧碧微却也不等姬深和小龚氏再说什么,猛然起了身,也不擦泪,就那么任凭泪水顺着脸颊滑到下颔滴落衣襟上,恨恨道:“往日陛下这儿只有龚中使的时候,妾身进来什么时候要过禀告?不想换了安平王进的两个美人倒是多出了这许多规矩!若是安平王当真重规矩也还罢了,那么当年执意要为庶女请封县主、置陛下于不义之地的又是谁呢?说起来当年妾身也不过是区区一个青衣罢了,这等大事哪里有妾身插话的余地?不过恰逢其会,被陛下带着一同去了和颐殿!

“妾身还记得那是妾身头一回觐见太后,心中不无紧张!亏得陛下在旁好言安慰,又执妾身之手携妾身入殿,才使妾身有所缓解!当日之情景如今妾身犹自历历在目,想来陛下却已经全然忘记了罢?只不过妾身不明白,安平王乃先帝嫡长子,又是陛下同母长兄,既然能够舍身相救陛下,想来已经将当年之事放下了,却怎么还要这样为难妾身?妾身莫非还有得罪安平王而不自知的地方么!”

说着也不等其他人搭话,愤然转身就向外走去,口中呜咽道:“妾身以后再不敢来了!”

语未毕,她步伐飞快,已经转出了屏风扬长而去!

姬深皱了下眉,方才被牧碧微一番长篇大论几次都没能打断的冷儿雪儿眼珠一转,又双双闹了起来:“陛下你看宣徽娘娘…”

“陛下要为咱们做主啊!”

“陛下…”

旁边小龚氏越看越听越怒,也没了继续留下争宠的心思,把袖子一甩,怒气冲冲的追着牧碧微而去了。

写这章时,吾仿佛又想起了某两人…掩面,那不堪回首的攻讦…

第一百十一章 武力是王道(上)

牧碧微出了东暖阁,就擦去泪水,只是一张脸阴沉欲雨,方才没跟进去的阿善等都吓了一跳,赶紧追上去:“娘娘?”

“先回澄练殿再说。”牧碧微简短的道,阿善见她这模样,就晓得里头定然是闹了一场,恐怕牧碧微还吃了亏,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情,一时间阿善的目光也凌厉了起来,快步跟上。

一行人匆匆沿着回廊向后宫而去,不想才过了一处中庭,迎面却有两人站在廊上说话,恰好挡住了路径。

牧碧微深吸了口气,待要呵斥身前之人让路,不想抬头一看,一人身长玉立、俊秀飞扬,正是聂元生,另一个着王服、顶金冠,却是她方才还提过的安平王!

见状,牧碧微眼中寒意更深,脚下步伐却缓了一缓,由快走变成了闲庭信步,到了近前,不冷不热的道:“两位,倒是巧啊!”

安平王乃是王爵,品级在宣徽之上,只是牧碧微本就与他隐隐间不对盘,加上方才还被冷美人和雪美人纠缠了一番,正是满心怒火,此刻自然也懒得给他行礼,瞥了眼安平王还略显苍白的脸色,不待他答话,便冷冷道:“除夕宴上,太后还提过安平王受伤甚重,要好生将养,说得陛下好生愧疚,不想如今才任左相,便立刻就能进宫了,原来这世上对大王来说最好的伤药与太医,到底还是不如左相之位呢!”

聂元生淡然一笑,似要为安平王解围,道:“宣徽娘娘莫要误会,安平王此来却是为了推辞左相之位的。”

“三召三辞的把戏!”牧碧微冷笑了一声,斜睨安平王道。

安平王到此刻才开口,他比姬深年长十岁,如今已至而立,容貌不及姬深,却也算一表人才,不紧不慢道:“历来后妃不得干政,牧宣徽方才的话逾越了!”

“历来庶女不得晋封县主。”牧碧微针锋相对道,“这天下能与本宫说规矩二字的人自然不是没有,可安平王也配吗?”

她这话说的直接而不客气,饶是安平王还端着王爵的架子,也不禁变了脸色,冷哼道:“牧宣徽似对孤极有意见?可是为了令尊未能居左相之位而陛下点了孤的缘故?却也大可不必!孤此来本为向陛下辞了此位,推荐令尊!”

“举荐人才自有官吏负责。”牧碧微斜睨着他,冷冷道,“安平王既然一意要辞位,却不知道还要如此多嘴多什么?就是这满宫里的妇人,似安平王这样多话的也没有几个!”

安平王脸色一红复一青,正要发作,哪知牧碧微的话却还没完,继续说道,“先帝赐封号安平,本宫却听说府上宠妾灭妻,不得安宁,世子都几次被赶回外祖家住,哪里来的太平?说起来安平王你送进宫来所谓给高尚书请罪的那对双生子,亦是一对祸害!本宫在想,是不是安平王见不得陛下六宫安宁,这是上赶着要送人进来扰了宫里的秩序呢?当年先帝与太后为你聘高家嫡长女为妻,还不够贤德吗?安平王自己宠那宝姬没了分寸,害起人来倒是利落!”

她这番话说的那是半点不留情面,连聂元生在旁也露出一丝异色,微笑着道:“宣徽娘娘何必与安平王计较?安平王既然送了人进宫,想来也是仔细挑过的。”

“可不是仔细挑选过的?”牧碧微冷笑,“寻常的女子想学到那份刁钻蛮横也不容易呢!亏得安平王仔细寻了出来!这份用心真真是不一般,本宫与几位主位,可都记下了!”

安平王这时候却恢复了平淡之色,淡淡的道:“女子戒妒,宣徽如今位份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这气量却还跟不上位份,看来令尊多年驻边,到底失了对子女的教导!”

牧碧微却忽然跨前一步,凑到了安平王近前,低声道:“安平王如今居然还如此笃定吗?”

安平王眉头一皱,往后退了一步:“牧宣徽何意?”

牧碧微看了眼左右,阿善会意,低声吩咐几句,随行的侍从立刻散开,将附近的宣室侍者都赶了开去,安平王见她如此,不知为何,心里忽然觉得不妙,只是他自忖在宣室殿里,牧碧微一介妇人,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便冷声道:“事无不可对人言,牧宣徽,到底想做什么?”

“事无不可对人言,这句话本宫却是喜欢。”牧碧微见附近已经都是自己的人了,点一点头,道,“方才本宫对安平王言语无状,想来安平王也该知道是为了什么吧?”

“呵!”安平王一哂,正待说话,牧碧微却自己回答了:“无非是因为本宫今儿头一回求见陛下,却被陛下呵斥了!说起来自打本宫侍奉陛下起,还是头一回被这么扫了面子,却都是拜安平王送进宫的那对宝贝所赐!安平王你说,本宫若是没遇见你,也只能自己回澄练殿里生气去了,既然遇见了,若不也叫安平王不痛快一下,本宫岂非是傻了呆了?”

安平王淡然道:“孤还是那句话——宣徽太过狭隘妒忌,这不是宫妃应有的气度!说起来,宣徽当年才入宫闱还是宫奴,至今已经升到一宫主位,足见陛下对宣徽的厚爱,宣徽如今,未免太过贪心不足了点!”

牧碧微没理会他,却问阿善:“人都赶走了?”

阿善不怀好意的看着安平王,笑着道:“娘娘放心,奴婢叫人告诉附近的侍者,道是安平王为了冷美人和雪美人,有话要与娘娘说,叫他们都退下,他们这会都走的远远的,就是这边有什么动静想必也都听不见的!”

“这就好!”牧碧微嘴角上勾,看了眼安平王,戏谑道,“安平王如今可是在心中嘲笑本宫,被你送了区区两个美人进来,就叫本宫在陛下跟前失了体面?不过安平王怕是没想到罢?偏偏这会你遇上了本宫,可见天意也是要叫本宫才吃了亏就找着罪魁祸首讨回个公道呢!”

说完,也不管安平王怎么想的,一拂广袖,变色喝道:“还愣着做什么!与本宫狠狠的抽这胡乱送人进宫的东西!”

安平王还没反应过来,阿善已经犹如一头母虎般冲出!

方才看着牧碧微眼带泪痕、脸色难看的出了东暖阁,阿善便晓得定然是冷美人与雪美人挑唆着姬深叫自己看着长大的女郎吃了亏——阿善受故主闵氏临终托付,几乎是目不交睫的看着牧碧川与牧碧微长大,对他们上的心比自己亲生骨肉还要多,十几年下来早就疼进了骨子里!

何况牧碧微乃牧家嫡女,又是几代以来唯一的女郎,打小就是被宠大的,除了当初才进宫时受父兄牵累没少被甩过脸子,晋位后什么时候失过体面?

那一瞬间阿善冲进东暖阁里,活活吃了姬深、冷美人并雪美人的心都有了!

这会这安平王,既对牧家隐隐抱了敌意,又是送冷美人和雪美人进宫,导致牧碧微今日受了委屈之人,正如牧碧微所言,那是实打实的罪魁祸首!

此刻附近的人都被赶走了,阿善又怎么会手软?牧碧微本就站得离安平王只有两步之遥,阿善紧挨着她,如今这么冲出,抬腿就是一脚正中安平王的胸口,一直将安平王踹出四五步,靠住了廊柱才站稳,此刻安平王兀自忘记捂住痛吃,而是一脸目瞪口呆的指着澄练殿主仆:“你…你们…你们居然敢对孤动手?”

“孤什么孤!”阿善因亲自打发了附近的人,又知会了王成及时通风报信,这会全心全意要替自己养大的女郎出尽胸中恶气,此刻意气风发,挥舞着拳头冷笑着道,“没了侍卫在身边,你这什么王爵也不过是银样蜡枪头!怪道身为嫡长子,高祖也瞧你不上!没用的东西,还敢送那些狐媚子来委屈咱们女郎!看我今儿教训你!”

她说到“银样蜡枪头”时,安平王脸色几乎刹那间阴沉下去的!

“老妇,孤不欲与妇道人家计较,倒以为孤好欺负?”安平王缓缓捏指,关节一阵爆响,眯着眼,幽幽的望着牧碧微,眼神冰寒,“牧宣徽,实在很让孤意外…陛下一直都说你温柔羞怯,弱质纤纤,如今看来,你这蒙蔽圣听的本事倒是不错!非常不错!只不过,你今日举止,实在不智…令尊回邺都才几天?看来你是一心一意不想要他好好过日子了!”

牧碧微回他一个冷笑:“好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不是靠旁人赏的,本宫倒是想好好过日子,奈何总有那些不开眼的人来找茬!所以本宫也悟了,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若想不被人当做了好下手的,莫如先将那些可能做贼的或正在做贼的都料理了,这才是河清海晏的法子!”

安平王还待说话,一直微笑旁观的聂元生却忽然道:“宣徽娘娘大约是忘记下官还在这里了?”

“哦,本宫倒当真是忘记了。”牧碧微斜睨了他一眼,“怎么聂舍人打算与安平王一起向本宫并阿善请教么?”

“下官不敢冒犯娘娘。”聂元生对她拱了拱手,安平王哼道:“此事与聂舍人既无关系,聂舍人且…”

不想聂元生回头朝他笑了笑,却出手如电!

…待阿善和牧碧微反应过来,只见安平王人已经出现在了廊外庭中,距离几人约莫三四丈远的一颗桃树下,头垂胸前,动也不动,片刻后,胸前的王服上,渐渐渗出血迹来。

半晌,牧碧微迟疑的对阿善道:“去…看看还活着么?咱们想个说辞…”

第一百十二章 武力是王道(下)

聂元生肃然道:“宣徽娘娘但请放心,安平王只不过是饮多了酒,不仔细撞在树上,所以旧伤发作罢了!方才娘娘吩咐四周侍者避开,亦是为了安平王好,毕竟在宣室殿里醉酒大闹不是什么好名声啊!”

牧碧微与阿善一起沉默了片刻,方道:“这个旧伤发作,却不知道安平王可会不测?”

“安平王福泽深厚,自然无恙。”聂元生轻描淡写的道,“只不过一来旧伤发作,二来,饮酒过度伤身,怕是接掌左相之位也好,推辞左相之位也罢,都要过些时候了。”

“这可真是不幸!”牧碧微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掩盖不住的喜色,一本正经的说道,“阿善回去叫挽衣将晚膳做得丰盛些,本宫为安平王今日受伤甚感忧虑,须得好生进补进补才是!”

阿善点头:“娘娘说的极是,待会,奴婢亲自下厨给娘娘掌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