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门子大小姐?那是只鸡。”

  出租车师傅愣了愣:“什、什么?”

  

  “那是只鸡,怎么样,没见过吧?”司机也掏出根烟,拢在手里点着,慢吞吞地说,“跟那帮站街的不一样,这是个高档货。她身上的首饰,包,你看清楚了么?”

  

  “还真没有。”

  

  “那可都是真货,一件就够你全家吃一阵子的。”司机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你知道她一晚上多少钱么?”

  

  “多少?”

  司机伸出五根手指。

  

  师傅咂舌:“五……五千?”

  “别介啊,您这也太穷酸了。”司机不屑地摆摆手,“您啊,一看就跟我是一样的,小老百姓一个,一天到晚玩命似的赚这点钱,勉强够个养家糊口的。”

  “是。”师傅自嘲地一笑,“我是招不起鸡,一个老婆就够要我小命的了。”

  

  他们俩站在寒风里,苦中作乐地一起猥琐地笑了,一根烟抽完,出租车师傅转身上了自己的车子,对司机摆摆手:“那我先回家了,你辛苦。”

  

  他脚踩油门,平稳地让出租车滑到了路上,打开了电台,听着里面闹哄哄的音乐,大街上节日的气息很浓,人却不像平时那么多,即使是在商业区出行的人们,也大多是一家子一起行动。

  “大过年的不好好在家过,跑出来花这么多钱买。”出租车师傅哼着小调摇了摇头,不知道怎么点评这些“上等人”一掷千金的消费观,最后终于哼哼唧唧地来了一句,“怪可怜的。”

  

  几个小时以后,女人从旅馆里走了出来,径直上了等在那里的车,与此同时,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与她擦肩而过。

  如果有当地媒体人在此的话,就会认出这个大冬天跑出一身汗的男人,正是本地的风云人物——朝阳大陆的董事长陆朝阳。

  

  陆朝阳径直上了楼,出示了身份之后,由旅馆工作人员殷勤地带着他上了楼。

  而徐暨正在泡澡。

 

  他的套房里有一个巨大的浴室,活像小型游泳池一样的池子,徐暨趴在池边,屋里一股熏香和精油的气味,一个年轻的姑娘正在给他按着肩膀。

  他闭着眼,却皱着眉,好像享受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负担似的,他无论是脸还是皮肤,都显露出保护得当的养尊处优,可是却有种洗不去的疲态。

  

  倒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要想人前显贵,您必得人后受罪。

  

  陆朝阳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扫了那个按摩小妹一眼,挤出一个笑脸:“徐总,头天我和您通过了电话,今天冒昧来访,实在不应该了,给嫂子和侄子带了礼物,别嫌寒酸。”

  徐暨睁开眼,恹恹地扫了他一眼,只见陆朝阳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信封,也不知道里面是卡还是支票,当着他的面,给塞到了桌子上的烟灰缸底下。

  

  徐暨清了清嗓子,对按摩妹挥挥手:“你先去休息吧,大过节的不容易,去找你们领班拿你的小费,别让他克扣你,就说我说的。”

  按摩妹懂事,小声说了一句:“谢谢徐先生。”然后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合上了门。

  

  徐暨也不避讳陆朝阳,大大方方地披上浴袍从浴缸里爬了出来,心里其实挺懒得看见他,陆朝阳这事办得实在不漂亮,有求于人,好歹也得有点诚意,都是生意人,拿个破红包上门,想干什么?

  打发叫花子啊?

  

  再说那边杨玄不是圣母,不想因为霍小薇得罪他,他呢,其实更犯不上因为王洪生,给杨玄找别扭,毕竟一来那是同门师妹,好歹算有点情分,本身又没什么利益纠葛,是自己留的一条退路。

  虽说有“唇亡齿寒”的说法,不过徐暨到如今,也依然觉得,哪怕康金凯翅膀硬了,变成了个人物,他也犯不上和王洪生这路,能让个小丫头弄到局子里的人有什么硬邦邦的战友关系。

  徐暨转过身的时候露出一个牙疼的表情——说出去多跌份啊?

  

  “大半夜的,找我什么事?”徐暨靠在沙发上,眼睛半睁不闭的,架起一根烟,放在桌上的红包连看也没看一眼,十足的敷衍不耐烦。

  陆朝阳在他对面坐下,脸上的表情有些讪讪:“兄弟我实在是……有急事,才找着你的。”

  

  总共就这么屁大的一点地方,哪里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同行各人都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心里门儿清。

  徐暨当然知道他吞吞吐吐是为了什么,朝阳大陆本来是陆家一手建立的产业,谁知道被请来的职业经理人吃里扒外。

  

  按那些没事干就喜欢大放厥词的经济学家的见解,股东和经理人之间存在“委托代理问题”,通俗地说,就是只要是请个人帮你打理公司,他必然会吃里扒外。

  对于这个问题,行内的普遍做法之一就是给职业经理人一定比例的控股,一般给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不太多不太少,把他绑在一条船上。

  

  关于这一点,徐暨总有点不同的看法,要知道无论是现代经济学还是与之有密切联系的管理学,中国起步都比较晚,大多数已知的理论都是外国人提出来的。

  徐暨认为,经济也就算了,算算模型啦、摆弄点数理统计之类的东西,他们还玩得转,可是管理是和人有关的。把那些傻大憨粗、一糊弄一个准的洋鬼子们说的屁话奉为金科玉律,这不是扯淡么?

  

  于是这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马上就要要了陆朝阳的小命了。

  他那吃里扒外的经理人正在和他公司里最大的股东之一,路达私募勾结,目前在和陆家争夺决定性的百分之二的股权,如果陆家输了——非常不幸,朝阳大陆要改名换姓了。

  这就是股份有限公司,甭管江山是谁打的,也甭管这么多年经营的人是谁——什么?什么叫家族企业?做梦的吧您,那玩意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了,一旦打了圈钱的主意,这就不是你个体私营的小作坊了,它从此属于股东。

  风水轮流转,决定公司姓什么的,不过就是一个百分数。

  一旦让对方控股百分之五十以上,从今往后,朝阳大陆的报表就算合进了对方报表里头,叫你陆朝阳完蛋去。

  

  被自己养的狗咬一口,正常——狗和人一样,也有性情不同,碰上个不驯化的也可能,可是被自己养的狗一口咬死……

  徐暨吐出一口烟,把后背从靠垫上挪下来,一脸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前一段时间我确实听说你那遇上点事,怎么着,碰上坎了?”

  

  陆朝阳一看他不装傻了,立刻来神儿:“对对……是,家门不幸,说来惭愧。”

  啧啧啧……家门不幸——徐暨心想,自己已经抓住了陆朝阳这人的弱点了,小农意识太重。

  他想了想,直言不讳地说:“想从我这找点投资是吧?”

  陆朝阳双手合十,在额头上撑了一下,闭了下眼,压低了声音:“兄弟我是真没办法了,朝阳大陆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帮我这一把,只要度过了这个难关,我们以后的盈利能力还是很有前景的,不是我夸口,本公司绝对值得投资,我把这些年我们的报表都给您带来了,您看看……”

  

  徐暨按住他的手。

  陆朝阳惊异不定地抬起头。

  

  徐暨似笑非笑地把他拿出来的东西又塞了回去:“不巧啊兄弟,房地产那边的现钱还没周转过来,前一阵子,一个朋友又拉我去玩风投,现在手上是真的没有闲钱。”

  陆朝阳脸上近乎露出哀求的神色。

  

  徐暨想了想,摆摆手,从桌子底下掏出一根钢笔和便签纸来:“你别着急,我跟你岳父也是老交情了,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现在手里确实没有闲钱,不过一个朋友那边刚平仓减持了几支股票,你找他,就说我说的,他多少也会给点面子。”

  

  他飞快地在纸上写下了张志宏的联系方式,大大方方地交给陆朝阳,嘴里说的是一千个一万个抱歉。

  陆朝阳苦笑,也不好纠缠,毕竟不算白来一趟,两个人又闲话了一阵子,他这才起身告辞。

  才一走到门口,徐暨把他叫住了,穿着浴袍的男人不慌不忙地追上来,把陆朝阳放在桌子上的红包重新塞进他怀里,叹了口气:“你也不容易,跟我不用计较这些虚礼,带回去吧,过节给老婆添件新衣服,喜庆。”

  

  至于……张志宏?

  关上门以后,徐暨笑了,那老小子听见风声一定溜得比兔子还快。

  

  职业玩投资的人,心里都有杆秤,今天的付出,必然要明天最大化的回报,他们都是天生的吝啬鬼,别看他手下跑着千万乃至几亿十几亿的资金,如果没有好处捞,他们一个子也不会付出。

  他们从来只负责两件事:锦上添花,雪上加霜。

  徐暨觉得,陆朝阳要是脑子清楚,应该马上去找慈善家,而不是在他们这些资本家之间晃来晃去。

第四十六章 小裂痕

  春节的假期马上就要来临了,杨玄心情非常好。

  

  她很久没有高负荷地工作过了,虽然勉强自己坚持了下来,但是多少有些吃不消,早盼着有个假休整一下。其实不光是她,整个百兴上下都呈现出一种马上就要胜利大逃亡的欢乐气氛,到假期前一天,摸鱼的,请假的,上班八卦磕牙找事的,就都没人管了。

  

  杨玄站在窗户边上,伸了个懒腰,总结了一下自己整个一冬天的活动,感觉虽然累了点,但是过得非常充实,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忙,琢磨这个琢磨那个,加班,熬夜写策划,见客户,调配资金,给美和下套,还要抽时间想想自己打算的那个专门搞并购的公司的计划。

  好像比她那晃晃荡荡地度过的整个三年做的事都要多,人忙起来的时候,就没时间东想西想,没时间看那么多清新又文艺的书,也没时间琢磨哲学和生命的意义。

  杨玄在把书里电视里,那些文艺小青年办过的事都做了个遍——诸如背着个破包四处乱窜,美其名曰旅行,诸如拿着本无病呻吟的破书坐在个什么店里打发时间,美其名曰阅读,诸如辞职和义工,美其名曰放逐自我、寻找真谛……

  之后,她得出了一个结论——什么是生命的意义呢?只要不瞎琢磨了,生命就有意义了。

  

  电脑收到一封新的邮件,杨玄的抱着一杯热水捂手,重新坐回了原处,打开看了一眼,立刻就乐了——那是一份新闻,徐暨发给她的,主题是朝阳大陆的“改朝换代”。

  这就是她不去管霍小薇的原因之一……当然,另外一些原因是霍小薇的态度实在二五八万。杨玄虽然不至于当面和她争辩什么,但也不是不计较的,谁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也高兴不到哪去——何况她还完全是被迁怒的。

  

  要是大家关系都特别好,那不要紧,真朋友,赴汤蹈火也能给你把事办了,可是关系……实在非常一般,不过借着她亡夫的面子,给她一点照顾,不让她捅出什么大篓子,让她锦衣玉食地好好把儿子养大,了此一生也就算了。

  

  陆朝阳偷鸡不成蚀把米,现在也没几天好蹦跶了,估计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余力去管他那倒霉的便宜岳父?

  霍小薇大概可以松一口气,王洪生同学还是继续好好改造,等着重新做人的好。

  

  美和那边进展也不错——要弄垮一个公司的手段有很多,有一些是合法的,有一些是违法的,在当今中国来说,很多知名企业,之所以被诟病为有“原罪”,就是因为早期形成的时候,使用过那么一些……不正当的手段。

  民间非法集资,偷税漏税,会计作假……不一而足。

 

  这些门道杨玄心里都清楚,只不过李伯庸不是那样的人,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她就算真的把这事一手给他操办了,对他将来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于是他们采取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法,给美和下了个套——美和正在组建一个“健康大礼包”的项目,打算出产同一个系列的果汁和奶制品,包括酸奶、奶粉、冰激凌、巧克力和牛奶布丁奶豆腐等等,噱头是“无糖”和“营养”,正在吸纳资金。

  在杨玄看来,美和的运营能力本来就有限,现在还贪心不足蛇吞象的吸纳资金,简直是刚想睡觉就有人给送枕头,于是勾结“黑心资本家”若干人,慢慢地把这些带着“倒刺”的钱打入美和,一点一点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种事要润物无声,急不得。

  比如上次美和找的那家“猴急”的创投,就非常不聪明,如果不是李伯庸丧母之痛下,正好脑抽,美和这件事压根就是为了给自己拉仇恨值去的。

  百兴自己则按部就班,除了营养儿童食品系列,暂时没有再涉及到更多的奶制品生产,李伯庸综合考虑了众人的意见,终于同意,确实是自己操之过急,很多问题考虑不周,于是放慢了发展速度。

  所幸这一年,虽然有些小波折,但总体上来说还是平稳发展的,李伯庸不是抠门的老板,给每个人封了一个红包,宣布下午大家自由活动,各部门领导留下,开个简短的总结会,晚上年会,大家尽情来吃喝玩乐,还有抽奖。

  

  路依依是今年的主持——其实前两年都是穆晓兰,不过今年自从黄梅梅找上门来闹了一次以后,她就越来越低调,今年干脆说家里有事,可能中途离席,把这活给推了,于是落到了路依依头上。

  

  路依依下午就出去换衣服了,依然没什么新鲜的,主持人两个,男的西装女的旗袍——不知道这是哪门子组合,大概寓意“中外结合”。

  不过路依依穿上旗袍,确实是让人惊艳,穆晓兰也穿过旗袍,可惜这姑娘浓眉大眼,一头大/波浪卷发,做人爽利长相明艳,说实话,穿旗袍跟穿普通的裙子也没多大区别。

  而路依依这么一穿,就比出来了。

  

  连房宵看见都捅了捅赵轩:“哎哟喂,什么叫江南烟雨里走出来的小家碧玉,看见了么?”

  那小腰,瘦成了一把,裹在改良的旗袍里,细高的鞋跟踩在地上,轻轻地敲打着,好像有韵律似的,一下一下地踩在人心上,一头长发高高地挽起,上面插了个素色的簪子,脸上重新化过妆了,简直就像民国巷陌穿越过来的。

  

  这天下午路依依风头出尽,在百兴回头率百分之百,真是艳压群芳。她自己心里也得意,虚荣心么,谁都有的。

  她作为李伯庸的助理,办公室是李伯庸本人的办公室隔出来的小隔间,回去的时候,正好撞上李伯庸从里面出来。

  

  李伯庸“哟”了一声,天天西装革履的一群人在眼皮底下晃,看着也腻歪,难得看见几件新鲜的,他打量了一下路依依这一身,口头表扬了一下:“不错,这个挺好看。”

  这李总招助理,还真把她当打杂的了,一天到晚除了让她跑腿,就是做一点特别基础的工作,来去非常匆匆,明明就在隔壁,他连交代工作都懒得直接过来言语一声,一般都是干着别的事的时候,想起一点杂活,一个电话打过来,上来就是:“小路哈,麻烦你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