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我累了,你先送我回去好不好?”小庄慌了手脚,想必也明白刚才不理智的举动已经惹怒了安然。

“先送小庄回去吧,我自己打车。”我伸手去拿他手里的行李袋。

“一起。我先送小庄回去,再送你。”安然避开我的手,不再多言,径直拉开门走了出去。

“安…”小庄急忙跟出去,“我其实没那么累,我跟你一起送骆琳回家。”

“别闹了。”安然不理她的急切,“在成都忙了这几天怎么会不累,先送你回去。”

我跟着他们后面,对把他俩的争执视若无睹,就像看电影一般,将自己置身事外。我自然明白小庄的那点小心眼,想是为了断绝安然与我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可是,我真是不明白,我怎么会成为她的威胁?小庄,实在不如她表面上看起来那般聪慧。

小庄显然没有拗过安然,愤愤地拉开副驾驶位的车门,坐了上去,我坐到了后座上,安然专注地开车,不发一言,小庄今晚频频受挫,也不再出声,只将头斜看向窗外。我这个看戏的,自然更是一句话都没有,车内沉默得有些令人觉得紧张。

到了小庄家楼下,安然停下车,小庄没有立即起身,我从后镜中看到愤怒的挫败充盈着小庄的眼楮,我知道,从今天起,她已经把我当成了她的敌人。尽管,这敌人来得有些莫名其妙,可是我理解她心里翻腾着的忌妒和被冷落的痛楚。

我突然觉得不怎么好玩了,不过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女人,想保全她不确定的感情,再怎么的可恨,也令人同情。看着她下车,重重地摔上车门,头也不回地离开。转过头,我看向安然,他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只是启动了汽车,我的眼神有些冷︰“你一向如此么?”

“什么?”车子向前驶去,安然从车后镜中看了我一眼。

“一向如此么?”我对安然露出微笑。恍惚的,冷冷的微笑,“让你身边的人生活在恐慌里,无法给她们以安全感。”

我在浴室里就听到电话震耳欲聋地响了,裹了浴巾出来,抓起电话,田妮在电话里不满地嚷,“死女人,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在洗澡。”我拢了拢垂到眼前的湿发,坐到沙发上,“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打电话给你啊?”她顿了顿,突然很伤感,“骆琳,好像我真的是有事才给你来电话的。”

我笑了笑,不作声。曲起手指,无意识地玩弄自己的指甲,等她的下文。

“我下个月初就结婚了。”田妮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了。

我的电话差点惊得掉到地上去,那个男人,竟然肯娶她?短短数月,田妮用了什么办法,竟然可以逼得顽石点头?

“他怎么肯?”因为不可置信,我竟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

“他怎么肯…”电话那头的田妮笑了,可是语声却是凄楚的,“是不是连你也认为,此生我再不可能离得开他?”

我无语,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像田妮这样为爱痴狂的女子,很难想像她离了爱情会怎么生存。

“不是他。”田妮顿了顿,似乎也没想要我的答案,“我是说新郎。”

“呃?”我更惊讶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有些反应不过来,好半天,我才缓过神来,“新郎是谁?”

“你不认识的。”田妮的语气有些微妙的上扬,“结婚的时候不就知道了,你会来参加婚礼的吧?”

“当然。”我听出她情绪的变化,微笑起来,看来新郎应该是合她的心意的,“田妮,你爱他吗?”

“爱?”田妮笑了,“哦当然,我喜欢他。”

喜欢?我咬了咬唇,田妮可能真的是心力交瘁了,若是我,绝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理由,如若不然,杨会是我最好的选择。

“你呢?骆琳?”田妮突然道,她的话触动了我心间一些柔软的部分,“我曾经以为你一定会比我先结婚的,没想到现在我反而走在你前面,你就一直没有遇上合意的人吗?”

合意的人?明杰?还是…安然?

我怔了怔,想起今晚讥讽安然时他痉挛的脸,他直勾勾地注视着前方的表情,从齿缝里挤出的一个个字︰“你指什么?”

“你会不明白?”我当时的表情微嘲,颇不以为然。

“别对我妄下定论。”他的脸色蓦地苍白,眼光飘忽起来,“骆琳,你对我公平一点。”

“我对你的评价根本无关紧要。”我淡淡地说,唇角勾起一抹弧,似笑非笑地,“严格地说来,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他铁青着脸,却不发一言,眼楮几乎喷出火,死死地注视着前方,将车开得飞快。我看着他惊险万分地躲过川流不息的车辆,骇得差点叫出声,有那么一瞬,我几乎以为他要带着我冲向未知的黑暗,冲向毁灭。

我知道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更远了。也许我误会他了?不过又如何呢?他和我都不是单纯的人,无论从背景到个性,到底,是我们之间的鸿沟太宽了,难以逾越。

我的头开始旋转了,几乎透不过气,我用力甩甩头,想把晕眩的感觉甩掉。可是没用,连胸口也恶心起来,我滑下车窗,把头伸出窗外,开始呕吐。

风刮得我的皮肤有些刺痛,眼泪和鼻涕齐来,状态汹涌。该死!还是极小的时候有晕车的经历,拜他所赐,今天又受了一回罪。

车骤然停到路边,安然抽出纸巾递给我,我没有回头,一把抓过,胡乱地往脸上擦。

“对不起。”他在我身后道歉。

好半天我才有力气缩回座椅,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他没有看我,只是望着前方,我只看到他少少的一部分侧脸,在车窗外透进的微弱而幽暗的路灯光线的照射下,他的脸色阴沉。

“希望你别把这样阴冷的情绪带回家里,影响到Angel。”我平静地提醒他,脸上维持着冷淡的表情,“你知道么?她很爱你,但是也很怕你。”

“Angel?”安然抬起头望了我一眼。

“那孩子非常寂寞。”我毫不客气地斥责他,“不管你多忙,都应该多抽一些时间来陪陪她。”

安然的脸色微微一变,嘴唇轻轻张开,似乎想说什么,但立即又转过头去。他重新启动了汽车,车缓缓地向前开去,静了半晌,他终于出声,“我很少看到琪琪和人相处得这么好,你知道吗?她并不是个很容易跟人相处的孩子。”

“原来你知道啊?”我笑了,“初次见面,差点被她震住。”

“哦?”安然感兴趣地追问,我们都刻意回避着刚才那个尖锐而敏感的问题,只围绕着Angel谈着不会让双方受伤的话题,末了,安然突然很认真地问我,“骆琳,我可不可以请你做琪琪的家教老师?”

我怔了怔,突然沉默了。安然误会了我的沉默,有些紧张又有些着急地解释︰“我没有其它的意思,骆琳,我只是想,Angel很难得会不排斥一个人,你们相处得这么好,她一定会听你的话,再说这也是Angel的愿望…”

“我到了。”我突然开口,提醒继续向前开车的安然。

“哦,对不起。”安然转了个弯,将车开进小区,有些不好意思,“我没留意。”

车停在晨晨家楼下,我微微一笑,打开车门下车。安然的目光一直停在我身上,怎样的患得患失才会令他这样的男子如此心神不属?心底竟有些得意的虚荣,骆琳,你原来也不过是个如此庸俗的女子。低下头,我望着他忐忑的神情,叹了口气,“我考虑一下,过几天给你答复。”

他沉甸甸的眉头,骤然舒展开来。

田妮来机场接我。

乍一见她,我着实吃了一惊。

五年不见,她像是老了十岁。二十八九的年纪,看上去竟像是年逾不惑的妇人。纵使身上昂贵合宜的套装与脸上厚重的脂粉,也遮不住她满脸憔悴的疲态。

面对我的瞠目结舌,田妮苦笑,“怎么?我变得这么厉害么?”

我无言以对。

当年田妮,可是梅香镇里锋头最劲的美女,追求她的男子犹如过江之鲫,关于她的一切,都是那个小小的镇子里的三姑六婆们茶余饭后所津津乐道的新闻。

去深圳之前,我与田妮并不熟悉。我所知的关于她的一切,基本上都是从那些传闻里总结出来的︰这个女子如何如何的泼辣;这个女子如何如何的傲慢;这个女子如何如何的轻浮。在那些暧昧的流言蜚语中,田妮的名声并不好。

对田妮有了具体的印象,是在深圳。我通过小学同学穆南平的关系,经常与几个同是梅香镇出来的老乡聚会,这才算正式认识了田妮。通过接触,把以前所听到的流言删删减减,再把我所看到的事实增增添添,直到田妮二十三岁生日的时候,我才算把这个女人形象化起来。

那真是一次令人难忘的生日聚会,这个女人周旋在十几个宾客之间,笑靥如花,妙语如珠,令人如沐春风。酒过三巡,一个平时就对田妮有点儿意思的男同事,仗着酒胆,单膝跪地,对她大书爱慕之情,露骨地说出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话,田妮巧妙地应答着,十分得体。我那时即使涉世不深,也看得出那男人分明是在借酒装疯,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男人的胆子越发大了,竟发展成动手动脚。田妮笑盈盈地,毫不动怒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犹以为得计的得意笑脸,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猝不及防的举动——她举起手里的红酒杯,将那原本甜美的暗红色酒汁,缓缓地倒在男人喷满发胶的头顶上。

我当时几乎暴笑出声,这个女人的泼辣一览无遗,男人狼狈地跳起,拂去头顶的酒珠,怒不可遏。田妮娇笑着,好生过意不去地道歉︰“哎呀,真对不起。都是我不小心,要不您先回去换套衫可好?”

谁都看得出她是故意的,可是她的表情偏偏无辜得很,本来稍微识趣儿的人看到这么个台阶,即使心里忿忿,也知道借机下的,毕竟大家都是同事,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真要有人说起来还可以推说是因为酒喝多了。哪知那男人不知道是因为脸上挂不住,还是因为其他的缘故,竟非要田妮给他一个答复,闹闹嚷嚷的,吵得不可开交,最后竟爬到窗台上威胁田妮︰“你今儿个要是不同意做我的女人,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这般无赖的行为让我们大跌眼镜,也把田妮真的惹怒了,她大步走到窗前,“呼”地一声将窗户猛然拉开,对着那男人冷笑道︰“这儿这么多人都给你我做个见证,你今儿个若真是从这里跳下去,摔死了,我嫁给你的牌位,若摔不死,只摔成个瘫子跛子的,我侍侯你一辈子。我田妮说话算话,绝不食言,现在你可以跳了。”

她当时的表情,像极了战斗中的雅典娜,冷漠、高贵而傲慢。在一片鸦雀无声的寂静中,男人脸色铁青地从窗台上爬下来,重重地摔上门走了。

据说那男人第二天便给老板递交了辞职信,离开了与田妮一同共事的公司,我后来不无后怕地对她道︰“你也真敢说,万一他真的跳下去了,看你怎么办?那里可是七楼啊。”

她满不在乎地笑︰“傻瓜,你不知道他是哪种人才担心。我跟他同事已久,什么人是什么性格,还不清楚?我是料准了他不敢往下跳,才敢那样说的啊。”

她笑的时候,满眼的慧黠。

那个如女神般的田妮,那个灵慧的田妮,跟眼前这个苍老的田妮在我的眼前重叠,我的心像被刺刀狠狠地划过,痛得一阵阵抽搐。

如果田妮当年没有遭遇那场车祸,没有选择那样一条生活的路,今天的情形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呢?我不敢保证,谁也不是预言家,能对未来发生的不幸提前做出判断。

“我什么时候可以看到准新郎?”我急于想见到田妮托付终生的男子,到底有什么魔力,竟然可以把她从那个男人身边拉开。

“你急什么?”田妮发动车子,笑着瞥我一眼,“婚礼当天不就看到了。”

“那怎么成?”我白了她一眼,“如果他不能通过质检,我怎么能放心让你嫁给一个伪劣品?”

“噗嗤!”田妮忍俊不禁,笑得差点收不住,“骆琳,你的嘴还是那么刁毒。”

我笑,不说话,望着车窗外一幢幢飞快向后倒退着的摩天大厦,深圳曾经是我梦寐以求的城市,许多年以前,那个扎着马尾,穿着棉布T恤和牛仔裤的女孩,背着一个巨大的蓝色帆布包,被汹涌的人流裹挟着挤出万头攒动的车站,黑压压的人群像蝗虫一样扑天盖地,令人窒息的热浪和噪音令她想呕吐。她像一颗投入洪流中的石子,瞬间便被巨大的,不可抗争的力量吞没,于是,这个刚下汽车的女孩儿立即就明白,自己永远不会属于这个充满挤压感的城市。

“在看什么?”

我回过头,淡淡一笑,“深圳好像没变多少。”

“没变?”田妮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笑道,“那些城建部门听到你这样的话可要跳起来了?”

“我是说,它带给人的压迫感,永远都不会改变。”我摇摇头,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田妮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骆琳,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嗯?”我懒洋洋地哼哼一声,表示在听。

“你跟林有联系吗?”田妮的表情不太自然。

“有必要吗?你还不知道我跟他之间的瓜葛?”我诧异地看着田妮,见她的表情,疑惑地道,“那孩子有找你?”

“嗯…”田妮直视着前方,回避我的视线,“有时候会来找我问问你的消息。”

“他过得怎么样?”和田妮聊起林,像聊着一个与我无关的陌生人,我的心竟连一点涟漪都没有。

“还好吧…”见我反应冷淡,田妮也不再多说,“长高了,也长壮了。”

知道他过得不错,我点点头。

也就是这么多了,我实在没办法做出更多更好的反应。

晚上在田妮的家里,终于见到了准新郎。

新郎是个小公司的小老板,家境还是不错的。跟我猜想的一样,并没有多出众的外表,胖而憨厚,面对我连珠炮似的刁钻问题不停地冒冷汗,害得田妮一个劲儿地嚷︰“你别吓坏人家?”

我笑,终于安心,为受够了苦的田妮还可以拥有自己幸福。只是,每天夜里,总会有来历不明的电话,划破黑夜的宁静,我有时候接到,电话那里却一片寂静,追问半晌,对方才“叭”地挂线。

问田妮,她总是诧异,“竟有这样的事?我却是没有接到。”

我却不太相信,因为有时见田妮接到电脑,她却总是一脸凄楚的,沉默不语。

我隐隐约约猜到电话那头的人是谁,却不揭破田妮的谎言。我一直没有问她为何会离开那个男人?为何为突然决定结婚?如果田妮肯告诉我,她自己会说的。

在这样有些紧张,有些不安的气氛中,田妮的婚期一天天逼近。

周末,陪田妮逛街购物。逛了几家商场出来,我跟田妮手里都提满了大包小包。华灯初上,被淡淡的暮色笼罩着的深圳像一朵初绽的芙蓉,散发出温润而华贵的韵味。

“我就是离不开这座城市。”田妮仰起头,一边走一边道,“骆琳,还记得以前我们逛街最爱逛哪里么?”

我笑了︰“当然记得。”

那时候,我们逛得最多的地方是东门,因为那里的东西便宜。那时候的田妮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像这样大包小包地买名牌,逛名店。那时候的田妮和骆琳,都还很年轻。

“要不我们一会儿去东门逛逛。”田妮来了兴致,“带你重温一下当年的感觉。”

“你还能走啊。”我忍着脚痛跟在她身后,苦笑,“逛了整整一天了,你这女人的脚是铁打的吗?”

“开玩笑!”田妮打开车门,把东西丢进后座,“我还怀疑你是不是女人呢?哪有女人像你这样不爱逛街的?”

“谁说的?”我坐进车里,把脚从皮鞋里解放出来,“我不是经常逛书店…”

我突然收声,目光落到车后镜上,看到里面映出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我的呼吸顿住,全身的血液几乎从身体里抽离。

怎么可能?我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了的颤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拜托?逛书店是逛街吗…”田妮的唠叨忽地变成诧异的叫喊,“骆琳,你去哪儿?哎…你要去哪儿…”

要去哪里呢?我冲出停车场,用自己也不相信的速度飞奔。那个背影,我只是要找那个背影。是他吗?是他吗?那种波涛汹涌,那种排山倒海,那种慌乱无措,哦,明杰,明杰,明杰…

泪涌了出来,我的视线模糊一片,那个背影在车水马龙的人流中消失,我发疯一般地在街上奔跑、四顾、张望,哦,明杰,明杰,明杰…

“叭!”地一声脆响。

我一个趔趄,踉跄倒地,断裂的鞋跟摔在我的腿边,我的喉咙发痛,大口大口的喘气,心脏跳动的速度快得几乎爆裂。明杰…慌张地从地上爬上,从脚上传来的刺痛令我再次跌倒,我低下头,这才看到脚踝处已经迅速地红肿。

明杰…眼看着他再次从我眼中消失的恐惧演变成绝望的无力感迅速漫延,令我窒息,蒙住自己的脸,我发出了尖锐的哭声,眼泪汹涌而出,身边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断投来诧异的眼神,我毫不理会。

“骆琳…”田妮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忙脚乱地扑到我面前,“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我止住哭声,怔怔地坐着,田妮忐忑不安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想拉我起来︰“没事吧?咱们先回家去好吗?人家都在看我们呢…”

疲倦和厌烦席卷而来,我木然地点头。

认识明杰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对一个男人产生这样强烈的感情。

他是晨晨的朋友,因为跟晨晨住在一起的关系,见过他几次。我最初对他的印象并不深刻,他的外表并不特别出众,只是那双眼楮,很特别,深邃、黝黑、深不可测,似乎可以穿透人心。

所以,当晨晨来为他作媒,我着实有些意外,一直以来,我与他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不想他竟如此注意我。

心莫名的一动,听着晨晨说他细数我的种种,不知为何头脑一热,竟轻易地应了。那时候我完全没有想过,要去求证晨晨所说的内容。

与明杰交往的过程其实是平凡的。总是我下班了,去他家里,两个人一起动手烧饭,然后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他最喜欢把头枕在我的大腿上,让我帮他掏耳朵。这些亲昵的小动作让我享受到久违的像家庭般温情。现在回忆与他在一起的生活细节,感觉那时候我们就像一对幸福的小夫妻。

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日子。

但这样的日子,也并不是一点风浪都没有的。在短短的一个多月的恋爱时间里,我们就有过三次冷战。我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我当初跟明杰之间的感情潜伏的危机是多么昭然若揭,而愚蠢的我不但没有发现,处理感情的方式还那么幼稚。

明杰最大的问题是出门不爱知会人一声,而我偏偏跟绝大多数女人一样,最在意便是这个。头两次冷战都是跟他在一起时,他突然不说一声地离开,剩我一个人在家里一等就是几个小时不见人影,又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我当时才跟他交往没多久,不好意思学晨晨一样,动不动就打电话追查男友的下落。尽管我把这种事看得很严重,觉得这是一个男人不尊重人和不负责任的表现,但是性格的倔强也不允许我主动打电话去追问,可是心里的不满却不会因为不追问而消失,于是聚积起来,到最后一齐爆发。

这种事发生一次,我便几天不去他那边,也没有一个电话。明杰也怪,从来不在事后给予我一个解释,我不给他打电话,他也不给我打电话。我有时会忍不住怒气向晨晨抱怨,翌时晨晨就会给我一个解释说,他头天是去了哪里哪里,上了船了才想起来给你打电话,可是又忘了你的电话号码了。这样的说法更让我怒不可遏,多可笑,有多少恋爱中的男人会连女友的电话号码都记不住?

但这怎么也算得上一个解释吧?尽管是由晨晨转达的。气归气,气了几天,又会牵挂这个男人,于是又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照旧过去他那边,两个人说说笑笑的,似乎前两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可是我心里的结却越打越紧,而我深谙自己的个性,这种勉强自己,放下自尊求来的和睦,根本维护不了这段感情多久。

积怨终于在明杰第三次“失踪”之后爆发了。那是新千年的第一天,我满心愉悦地给他打电话,约他一起吃晚饭,明杰在电话里应了。下午下班,我提着从菜市场买来的大包小包的蔬菜赶到他家的时候,却吃了一个闭门羹,铁门紧紧地锁着,家里根本没人。邻居在听见我敲门的声音后打开门来对我说,明杰下午就出去了,说有事给他打电话。

我赶紧打他的手机,接通后一直没有人接,响了七八声,那边把电话挂断了,我怔了怔,又拨,仍是一样的情形,一连四次皆是如此,第五次电话拨过去,对方已经关机了。这令我勃然大怒,心里冒起一股邪火,不依不挠的 劲上来了,于是改拨他的CALL机,从下午六点一直拨到晚上九点钟,他一个电话也没有回。

天黑了,街上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从广场上传来的礼炮声震得楼房微微地颤动。人人都在外面庆祝新千年,而我却孤伶伶地坐在明杰家门口的楼梯上为这个男人牵肠挂肚,我从愤怒,到绝望,到伤心,到感到莫大的耻辱。我为他找了无数个理由,之后又一个又一个地将它们推翻。无论他在做些什么,他真的忙到接一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了么?就算一个普通人要来做客都好,作为礼节,如果主人回来不了,最起码也应该向客人知会一声的罢?你毕竟不是一个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的小孩子啊。我的自尊受伤了,我怀疑自己在他心目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是不是我的一贯忍让才让他觉得有恃无恐?

再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我的自尊,我的骄傲,都不允许我再为他寻找借口。我收起自怜自艾的情绪,强忍住眼泪,从包里翻出纸笔,写了一张纸条︰“本人今晚遗失男友一名,从今日起宣告作废,请捡到者自行处理。”

将纸条贴到他家的铁门上,如果这段感情并不值得你珍惜,那就结束吧,拖拖拉拉从来不是我骆琳的作风。

那个寒冷的冬夜,铁门上那张惨白的纸条在风里瑟瑟,我看着那张纸条,想笑,可是眼泪却先涌出。

脸上凝着干涸的泪痕,我怔怔的望着漆黑的夜色。

那个让我倍感耻辱,倍受伤害的夜晚,也像这样灯火通明,热闹喧哗。尽管我当时那样毅然决绝,可是心里不是没有一点期盼的,我期盼着第二天明杰会给我一个解释,只要他肯给我一个解释,我都会原谅他,可是没有,第二天、第三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都没有,不但没有解释,连他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明杰,是真真正正地失踪了。

我有时候怀疑,我是真的因为爱明杰,所以才一直忘不了他?还是因为,只因为他带给我的伤害最深,所以我才一直这么记着他?如果把那天的事随便换成一个人,或者是林,或者是杨,我会不会仍是这样一直对他念念不忘?我突然心虚了,自己都不敢给自己答案。

如果放在今天,我一定会追问清楚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绝不会让它成为这几年横在我心间的一根刺,刺得我千疮百孔,满身伤痕,对感情充满绝望。

“骆琳…”田妮小心翼翼地唤我,刚才我一定把她吓坏了。

我转过头,对她虚弱地笑。

是不是一定得像田妮这样,先放弃所有的希望,才不会绝望?

我突然下定决心,从包里掏出手机,拨通晨晨的电话︰“你告诉我,明杰在哪里?”

“呃?”晨晨怔住了,大概是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向她问起那个曾在我心脏插上致命的一刀,让我拒绝一切的男人。

“姐…”晨晨吱唔着,只有她才知道明杰伤我有多深,那些充满哀戚的日子,她陪我拒绝一切,怀疑一切,恐惧一切。

“他在深圳吗?我在深圳看到他了!”我相信晨晨一定知道明杰的下落,可是我从来不问,最初因为自尊和骄傲不肯问,最后因为麻木和疲惫不想问。可是直到刚才看到那个背影,龟裂的心底有着盐巴抹过伤口的剧烈疼痛。我才知道,以为好了的伤口依然存在。那把刀原来还继续插在我的心口上,踫一踫就流血不止。不拔出那把刀子,我的伤口永远不会好,骆琳,你是那么自私的人,你怎么肯虐待自己这么多年?

“深圳?他怎么可能会在深圳?”晨晨诧异地惊呼出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