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田不易便起了床,早早收拾好自己,便从自己的小院走了出来。谁知远远地看到在大竹峰上守静堂那边,师父郑通居然也起了个大早,负手从堂中步行而出。
田不易连忙上前问好,郑通看到田不易也有些意外,问道:“你怎么这么早就起身了?”
田不易道:“弟子想着今天也早些去通天峰上,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帮上忙的。”
郑通点点头,面上露出几分欣慰之色,道:“难得你居然有这份心思,真是不错。正好我也要去通天峰,一起走吧。”
田不易点头答应下来,两人一起御剑飞起,便往通天峰那边飞去。
此刻晨光之中,一轮红日刚刚在遥远天际探出了微小一点,天光洒落下来,云海生涛一望无际,青云山脉七座雄峰屹立于天地之间,巍峨雄伟,气势宏大,望之便如人间仙境一般。
昨日刚刚经历的那一场血战,似乎半点没有给这座千载灵山造成什么影响,天地悠悠,似乎也从不为人间沧桑所动容所改变,正应了那句自古流传下来的老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风驰电掣腾云驾雾,一路飞翔于天地之间,约莫一盏茶时间后,郑通与田不易再度落在了通天峰云海之上。
与昨夜相比,云海之上少了几分悲伤,多了一些安宁。原本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尸体,今天已经都不见了,其中那些战死的青云门弟子,都已经被七脉子弟各自认领了回去,善加抚恤妥善安葬,因为哪怕是修道中人,其实也讲究个人死后入土为安。
当然了,这都是在青云门中的说法,至于昨晚在云海上同样堆积如山甚至数目更多倍余的魔教教徒尸体,便没有这等待遇。青云山钟灵奇秀,无论如何,青云门上下也绝不会让那些妖人的尸首沾染在这座灵山上。
按照宗门里连夜下达的命令,确切地说,是道玄代掌门天成子下令,青云门已经连夜组织人手,将那些魔教教徒尸体都移到山下去了。至于后事如何,自然便会专门派人处置,事不关己的青云弟子,都不会再去关心了。
落地之后,郑通对田不易嘱咐几句,然后又道自己要去探望一下掌门天成子真人,你就在这里看看能做什么吧,说着便飘然而去。
田不易拜别师父后,转头在云海上走了几步,向周围张望了几下。此刻虽然时间尚早,但经历了那样一场大事,通天峰云海上也仍有不少人走动,不过田不易看来看去,却像是一直没找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人,面上便有几分失望之色,轻声“哎”了一声,看起来有些沮丧。
“你叹气什么?”忽地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还用手拍了他肩膀一下。
田不易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却是曾叔常,忍不住奇道:“咦,你怎么这么早就到这里来了?对了,昨天后来回通天峰后,怎么突然就没见你了,是跑哪儿去了?”
曾叔常撇了撇嘴,道:“回山了。”
田不易怔了一下,道:“回风回峰了?那么早回去做什么?”
曾叔常的脸色忽然间有些黯淡下来,沉默片刻后道:“我们找到了刘焱师兄的遗体,所以早早就将他送回了风回峰。”
“啊?”田不易脸色一变,一时间吃惊不小,风回峰刘焱师兄在青云门中也是一位名气极大的人物,天资出众道行精深,虽然还比不上通天峰一脉那两位天之骄子,但是在如今的青云门年轻一代中也算是个出类拔萃的菁英了,一直以来都被许多师门长辈看重。只是想不到,这一场大战过后,这么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俊杰,竟然就此死去了。
过了一会,田不易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对曾叔常道:“那曾师叔他…一定心里不好过吧?”
田不易此刻口中的曾师叔,便是如今风回峰的首座曾无极,同时也是曾叔常的亲生父亲,刘焱便是曾无极一手栽培出来的得意弟子。但凡是青云门中的人,都知道曾无极对刘焱这个徒弟极为看重,平日里常引以为傲,别说视同己出了,单说那教导用心上,都有人开玩笑说比对他亲儿子曾叔常还亲近几分。
只是如今刘焱意外地在这场正魔大战中身亡,对曾无极的打击之大,可想而知。
曾叔常苦笑了一下,道:“我爹他昨晚一宿没睡。”
田不易默然不语,心中唏嘘时忍不住又想起了昨晚所看到尸首遍地的那一幕,还有苏茹在她那位林初霜师姐身边埋首啜泣的样子,实在令人心痛。这一场正魔大战不知改变了多少人的人生,又造成了多少痛苦。
定了定神之后,田不易对曾叔常道:“那你应该留在风回峰陪陪曾师叔啊,怎地这么早又到这通天峰上来了?”
曾叔常这一次却是没有马上回答,脸色看去有些复杂,过了一会道:“昨晚为刘师兄办好后事,我爹看去就像是老了十岁,但是在夜半守灵、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他却突然对我说,既然刘师兄不在了,以后风回峰可能就要交给我了。”
田不易吃了一惊,道:“什么?”
曾叔常笑容有些苦涩,道:“你听了也觉得奇怪吧,我当时都怔住了,可是他老人家就这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然后就不再理我自己走了。我现在脑子里乱得很,又实在不愿在风回峰呆着,干脆就跑来这里。想着可能你也会过来,跟你随便聊聊,不然心里真的要憋坏了。”
田不易有些同情地拍了拍自己这个好友的肩膀,沉吟片刻后,道:“其实…我觉得你爹也没说错啊。”
“嗯?”
田不易耐心地道:“你看,以你的天资道行,在风回峰中也是出挑的,以前是有刘焱师兄在,大家都没注意到你,但如今事已至此,你爹说了日后要将风回峰交给你,也并非什么令人意外的决定啊。”
曾叔常摇摇头,道:“青云门建派两千年,从未有一脉首座父子承袭的,我觉得这样感觉不太好。”
田不易道:“好不好的,自然是由我师父、真雩师叔还有掌门师伯那些长辈去决断的,若是他们没意见,你爹将一脉首座位置传给你,又有什么不妥?”
曾叔常低下头,紧盯着自己脚下,过了好一会才道:“但是我总觉得如此做法,就好像是我故意去抢了刘焱师兄的东西,心里实在难过。要知道,原先谁都以为,这未来首座之位应当是他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笑容,低声道:“而且风回峰里的一众师兄弟们,我心里都有数的,以我现在的道行、资历,他们不会服我的,就算我强行接任了首座,只怕日后也是有无数纷争。”
田不易看着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再去开解他了,只得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与此同时,在通天峰山顶玉清殿上,正有数人都聚在掌门真人天成子所在的那间静室里。
经过一夜的休息,掌门天成子真人已经醒了过来,只是看起来仍有几分虚弱,此刻腿上盖着被褥,背靠床背,兀自坐在床榻上。除他以外,房中还有三人,分别是郑通、道玄和万剑一。
在这一场大战过后的小聚中,本该是一场轻松、感叹的闲聊,然而有些出人意料之外的是,此刻的静室里,气氛有些微妙的紧张。
“不行,此事万万不可!”
这一句话说的是斩铁截铁,甚至话语声中都带了几分怒意,却是从一向沉稳的道玄口中而出。而看他紧皱眉头,目光炯炯所望着的人,赫然正是万剑一。
尽管道玄目光逼人,但万剑一看起来却并无退缩之意,反而朗声道:“师兄,你听我把话说完,因为此事我已经反复想过,确实觉得很有必要。”说着,他转过身子面对正坐在床榻之上,面色虚弱双目微眯,看起来似乎有些木讷神游的天成子道:“师父,弟子以为,此番仗师父神威与历代祖师护佑,大败魔教且重创妖人,以诛仙剑之无上威力,那魔教教主必死无疑,则魔教中必然又变成群龙无首之乱局。远的不说,但是昨日弟子下山追杀魔教余孽之徒时,沿路便亲眼目睹多起魔教不同派系各自争吵甚至内斗之景象,此实为千载难逢之机会。”
道玄喝道:“那又怎样,魔教派系多如牛毛,教徒无数,就算那教主已死,但树倒猢狲散,各大派系一哄而散,我们又如何能剿灭魔教,做到斩草除根?更不用说如今青云一门在此战中同样元气大伤,决不能再妄动干戈!”
万剑一摇头道:“师兄误会了,我虽自傲,却也没想过能一举剿灭魔教,只是我细思之后,回顾往昔,便发现我中土正道与魔教争斗多年,生灵涂炭。但其中也有数次风云聚会有绝世英才在世,遂大败魔教而正道昌盛,然而此等盛景往往不过数十载,魔教每每退回蛮荒休养生息,待实力尽复后便又卷土重来,祸害苍生。”
道玄哼了一声,道:“那你想怎样?莫非是要我青云门尽起精锐,然后一举杀入那千年来除了魔教妖人外从无人可以抵达的蛮荒,直捣那魔教圣殿么?”
万剑一昂然道:“当然不是。此刻魔教虽然新败,但实力犹存。我意以为,虽不能直捣黄龙,但此良机实不可轻弃。趁着现在魔教大乱,各大宗派内讧之时,正当派人趁机潜入蛮荒,探究那魔教老巢蛮荒圣殿情形,摸清沿途情势,则为我中土正道将来一举剿灭此心腹大患留下重要指引,此实乃关系中土正道千秋大业的关键之举。”
道玄面有怒色,道:“你说得轻巧,但可知前往蛮荒之途何等凶险,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再加上此番魔教新败,必有大量教徒溃散逃回蛮荒,途中等若是在妖人眼皮底下行走,如此艰险之事,你当真想清楚了么?”
万剑一往前踏了一步,面露坚毅之色,道:“我以为,这个险值得去冒。”
道玄大怒,喝道:“如此危险艰难之事,你要我青云门上下哪一个人去做,岂不是让他们去送死,我绝不同意!”
万剑一同样提高了声音,面带怒色,大声道:“我去!”
此言一出,静室之中登时一片寂静,只有几声粗重的喘息声,从兀自对峙的师兄弟二人身上传来。
良久,忽然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却是坐在一旁的郑通出声,随后缓缓开口道:“两位师侄不必为此争执,以我看来,你们说的都有几分道理,但究竟如何做,不如还是让掌门师兄来决断吧。”
道玄与万剑一默然片刻,对视一眼后,都是转过身来,望向此刻正坐在床榻上的天成子。
然而从刚才开始,天成子就一副神游天外的神情,哪怕道玄与万剑一这两个爱徒就在身前几乎吵了起来,也不见他神色有任何变化。到了此刻,众人目光一起落在他的身上,天成子却似乎仍然毫无所觉的样子。
三人等了一会儿,却发现天成子竟然还是那个样子,似乎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一时间都有些哑然,最后还是郑通站起走到床榻边,轻轻推了一下天成子,低声道:“师兄,师兄…”
天成子身子一震,睁眼看来,眼中带了几分茫然,道:“怎么了?”
郑通皱了皱眉,感觉自己这位掌门师兄似乎有些奇怪,但想来还是昨日那场生死大战的影响吧,也就没太在意,对天成子轻声简略地将刚才道玄与万剑一两人争论之事与他说了,最后道:“师兄,你看此事如何决断?”
天成子在聆听的过程里,面上神情似乎始终有一种恍惚的模样,好像总是在不由自主地分心想着其他的事,反而对眼前这件十分重要的事不算太关心,而且奇怪的是,他的呼吸一直有些紊乱,时而紧促,时而疏缓,偶尔眼底似乎还会闪过一道令人心悸的光芒,但又转眼即逝。
郑通问了一句,却发现天成子并没有回应的意思,只得又提高声音再问了一遍。
天成子这才反应过来,皱了皱眉,道:“这事听起来好像可以…”
话音未落,道玄已然开口急道:“师父,此事实在太过危险,您要三思啊。”
“呃…”被道玄这么一插话,天成子明显又犹豫起来,道:“这样啊,那么一动不如一静,似乎也不错。”
万剑一往前走了一步,沉声道:“师父,弟子以为此事极为重要,关系到我中土正道与魔教千载纷争,而且我们青云山扼守中土蛮荒要道,魔教一旦兴盛,几乎必定首攻的便是我青云一门。多少年来,我门中无数菁英门人在与魔教妖人的血战中陨落,斑斑血迹,血海深仇,至今仍在这青山之间。弟子虽不才,愿为我正道大业、愿为我青云一门千秋安然,往蛮荒走这一回。”
这一番话,万剑一说得是沉痛而激昂,慷慨之气油然而来,令人为之侧目。哪怕是天成子也是有些震动,望着万剑一许久不言。
而在另一边,道玄则是面色复杂,望着万剑一,欲言又止。
过了片刻,天成子忽然道:“既然如此,那此事准了。”
万剑一大喜,而道玄大惊,一起向前踏了一步,异口同声。
“多谢师父!”
“师父,万万不可!”
天成子不待他们多言,忽然伸出一只手拦住他们的话头,叹了一口气,道:“我有些累了,你们下去吧。”
说着,也不管其他三人,便吃力地扭动了一下身躯,重新躺回到床上,闭目休息去了。
静室之中的其他三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郑通站起身来,对两位师侄轻轻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先行离开这里,随后带头走了出去。
道玄与万剑一沉默不语,在原地站了片刻,也默默退了出来。
关好门扉,天成子的身影便安静地被关在门后再也看不见,站在门口的三人看起来忽然有些尴尬,似乎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不过在过了一会之后,道玄忽然开口道:“如果此事一定要做的话,我去,你留下。”
郑通与万剑一都是一惊,愕然转头看向道玄,却只见道玄神色凝重面容肃然,并无丝毫玩笑之意。
在怔了片刻后,万剑一断然摇头,道:“师兄莫要说笑,此事既然是我提出,自然该是我去。”
道玄深吸了一口气,道:“剑一,你听我说,此事实在太过凶险,而且既然关系到我青云门千秋基业,我身为如今青云长门首徒,焉能退缩不前?于情于理,都该是我前去,只是在我走后,这门中诸事你就要多费心了…”
万剑一面上掠过激动之色,道:“师兄此言差矣,蛮荒之行由我所提,若是最后却让师兄你以身赴险,若有些许差池,我万剑一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之间!又有何颜面面对这青云门上下门人,此事万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