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雕泗默默点了点头,眉头紧锁,似乎在他心中也有个压抑很久的难题,道:“请问王兄,你每日修炼清风诀功法,一共能修行几个周天?”
王宗景眉头一皱,看了仇雕泗一眼,只见他那张平时板的紧紧的木板脸上,此刻少见的有几分踌躇犹豫,似乎这个问题很是困扰他一番。所谓一日修行几个周天,便是问他一日能够修行几次了,人非草木也有疲累之时,特别是修炼道法一周天后,因为凝神太久,耗费心力精神,使人多有疲倦之感,这种状态下便几乎不可能马上继续第二次修炼。若是强行苦修,往往在控制灵气于体内游走时便会力不从心,半途而废虚耗工夫不说,耗费心力精神过巨,便极易损害身子,轻则大病伤身,重则癫狂殒命。
这种种忌讳,在清风诀书卷中也都是明文写出的,同时那书卷中也注明,一开始修炼时,每日修炼最好不超过两个周天,并且每次修炼最好相隔两个时辰以上,让精神心力得到回复,方可得上佳效果。待到日后修行渐深,功法小成时,或可以再自行根据自身情况加以调整。
王宗景这些日子修炼,倒的确是每日都修炼了两个周天,不过他自己感觉却是也有所不满,他身体强悍远胜常人,那一点修炼后的疲倦对他而言,恢复过来实在是轻而易举,所以在他心中,也有考虑过是否要相机增加一次修炼周天。不过此刻仇雕泗突然问起此事,王宗景心中一动想起这些,但口中还是道:
“我依着书卷上所言,一日修行两次的,怎么,仇兄莫非有什么见解么?”
仇雕泗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脸上神情仍是有些僵硬,王宗景心中奇怪,不知道这怪人究竟是想说些什么,就这么问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刚想追问,忽然只听庭院门口处传来一声叫唤:
“哈,这么巧,你们两个人都在这呢。”
王宗景和仇雕泗转头看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身着单衣的胖子,看着满头大汗,正不断用手巾擦着额头,嘴里笑呵呵地走了过来,却是住在土字房的巴熊。
“热死了热死了,这鬼天气…”巴熊的脸颊看去红彤彤的,一张胖脸上全是汗珠,嘴里嘟嚷个不停,道:“青云山这里怎么会这么热,比我凉州那边热得太多了。”
一路说着走到跟前,巴熊摸了一把汗,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这出身凉州的胖子虽然相貌普通,但性格极好,与待人接物交友处简直是天生的高手,这一月多来,王宗景偶然随他出去,便见一路上胖子招呼不停,也不知认识了多少人,交游之广阔令人无语,便是仇雕泗这样孤僻性子的人,对上巴熊也是露出了几分笑容,道:
“我来请教王兄一个修炼上的疑惑,想问问他到底一日间能修炼几次?”
王宗景隔着窗子笑道:“不错,不过我也就是按书修炼罢了,一日两次,胖子,你呢?”
巴熊性子好,对王宗景叫他胖子丝毫不以为忤,咧嘴一笑道:“我还不是一样,不过雕泗,你问这个做什么?”
仇雕泗脸上明显地掠过一丝迟疑,但片刻后还是开口说道:“我觉得每日精力尚可,似能再多修炼一周天,只是这与清风诀书卷上记载不符,心中有些疑惑,却偏偏又没有师长可以询问,正好看到王兄在这里,就过来问问他。”
王宗景心中一动,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但见仇雕泗身材中等,相貌一般,身上衣物也多见朴素,放到人群中去绝对就是丝毫不起眼的那一类人,却没想到他居然也有和自己类似的想法,只是不知道究竟是此人精力过人呢,还是暗藏于心中的好胜心特别强烈。
旁边巴熊听了这话,却是一怔,盯着仇雕泗看了一会,带了一丝愕然道:“雕泗,莫非你这整日缩在房里的人,也听到了什么风声不成?”
这话一出,王宗景和仇雕泗都是同时抬头向胖子看来,异口同声道:“什么风声?”
巴熊点了点头,用手上手巾擦了一把汗,向前走进两步靠到窗前,同时对仇雕泗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仇雕泗走了过来,皱眉压低了声音,道:“怎么了?”
巴熊看了看左右,见庭院中并无他人,这才低声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消息,咱们这青云别院中,已经有人将清风诀第二层修炼成功了。”
“什么!”
窗里窗外,王宗景与仇雕泗两人都是身子一震,脸上同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愕然失声道,“这么快?”
巴熊撇了撇嘴,道:“吓到了吧?我前头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是如你们一般。咱们这些人,谁不是堪堪才将清风诀第一层修炼好,这才开始修炼第二层功法的,人家那里倒好,直接已经将第二层功法修成了。以如此修炼奇速,一年之后我们哪里会是他们的对手啊。”
仇雕泗默然无言,一向木然的脸上此刻却是神情变幻,脸色复杂,半晌后才问道:“胖子,你知道是哪一位奇才么?”
巴熊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叹息道:“问题就在这里了,我刚才可没说只有一个人啊。”
“什么…”
这一次,就连王宗景都有些头皮发麻,怔了好一会才苦笑道:“莫非、莫非还有其他好几个天才出现了不成?”
巴熊看了他一眼,道:“据我听到的消息,虽然青云门并没有派遣师长到这青云别院来教导,但也不时有前辈长老过来巡视的,其中便有一位长老于昨日巡视后,颇为欣慰地说道:自青云试开始以来,从未有今次这般英才毕集之像,以他看去至少已有七人修成了清风诀第二层。”
“七个人!”王宗景倒吸了一口凉气,旁边仇雕泗也是身子一震,脸色一下子苍白了许多。
巴熊耸了耸肩,面上也是带了些许苦涩,道:“是啊,怎么会有这么多天才突然都出现了呢,而且除了这七个人外,剩下九百人中,只怕还有不少只是比他们略逊一筹的人物,眼看就要修成清风诀第二层了。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三个人一时间似乎都没有了说话的兴致,窗扉内外,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气氛也有些凝重,过了好一会,忽然却是仇雕泗冷冷开口道:“那七个人中,也未必个个都是天生奇才了。”
王宗景与巴熊都是向他看去,巴熊皱眉道:“他们能比咱们快上这么多,怎么不能算是奇才?”
仇雕泗沉默了片刻,脸上掠过一丝隐隐愤恨之色,道:“这青云别院之中多有修真世家子弟,特别是一些出身豪门大族的,他们来此之前便会得家中赐下各种灵丹妙药,增益修行。其中有一些颇具神效的奇药,能快速回复精神心力,如此一来,岂非就能修炼次数更胜我等?至于是否还有其他灵丹妙药能让道行精进的,我也不晓得了,但想必是有的。”
说到此处,仇雕泗脸上愤恨之意愈发浓烈几分,连旁边的王宗景和巴熊都看出来了,两人对望一眼,王宗景没有说话,巴熊什么了片刻,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些灵丹妙药我也听说过,有些灵丹乃是天材地宝所制,的确功效极大,那些人中或许果然有人用了,只是…”
他叹息了一声,没有说话,王宗景在旁边替他淡淡地把话说完了:“可惜青云门并没有规矩说明,不能服食这些丹药的。”
仇雕泗的眼角抽搐了一下,缓缓低下了头,面色又慢慢恢复了原先的那一种木然,王宗景看着他的模样,忽然间却觉得这性子孤僻的少年也并非是个怪物,忍不住隔着窗子,伸手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现在才过了一月,日子还长,莫要灰心。”
仇雕泗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片刻后嘴角如前头一般,又是有些生硬地挤出一丝笑容,道:“不错,你说的对。”
巴熊也走过来,一边抹汗一边嘟嚷道:“这世道真是不公平,不过没法子,谁让咱们出身不好呢,不过也就是这样才要力争上游嘛。”
王宗景微微一笑,点头不语,旁边仇雕泗沉默了片刻,道:“两位慢聊,我先回去了。”
王宗景看了看他,道:“仇兄慢走。”
仇雕泗却没有立刻转身,像是迟疑了一下,然后却是对王宗景道:“王兄,如果不嫌弃的话,以后可以叫我名字。”
王宗景一怔,倒是没想到居然是仇雕泗开口说了这样的话,不过今日这一番前所未有的攀谈,倒是让他对这个性子孤僻的少年多了不少好感,当下微笑道:“你说什么话,那以后我就随胖子一样,叫你雕泗吧,你也可以叫我宗景。”
仇雕泗点了点头,看着王宗景站在窗内神态轻松的神情,他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紧张了,只是平日间木然惯了,不大习惯与人交际,这时便有些尴尬起来,幸好在这时巴熊这胖子将他神情看在眼中,哈哈一笑,岔开了话题,同时略带了几分神秘,道:“对了,还有一件事,你们肯定不会想到的。”
“什么?”
巴熊咳嗽了一声,脸上露出一分有些奇怪的神色,压低了声音道:“那七个人中,有一人便是在咱们这个庭院的。”
王宗景与仇雕泗都是一惊,注目巴熊,只见他意味深长地并不言语,片刻之后,却是三个人几乎同时转头,目光所及处,落在了庭院另一侧的水字房上。
第二十九章 起步
阳光之下,廿三院里一片寂静,偶然一阵轻风吹来,将青色柳枝吹得悠悠飘动。透过柳枝间隙,看得到水字房门窗紧闭,那一个平日里美丽温婉的女子,此刻不知是否正在屋中沉睡,又或者是,在无人打扰的时候,依然静心修炼着。
仇雕泗忽然转过身子,一声不吭地大步走回了自己的金字房,“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就此没了声息,巴熊与王宗景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像是忽然间也失去了说话的兴趣,巴熊撇了撇嘴,对王宗景强笑了一下,也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王宗景在窗口边站了片刻,目光深深地向水字房那里凝视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慢慢关上了窗子。
窗扉掩上,屋中顿时安静了下来,像是一下子把屋外的闷热喧闹都隔离了去,王宗景慢慢走回桌边坐了下来,目光落到仍然放在桌面上的那本黄色封皮的书卷上。
清风诀,三个字端正、肃然、规矩地竖排着。
房间里很静。
很静。
静得让人有些心慌,静得让人有些窒息,忽然之间,王宗景面上的肌肉轻轻扭曲了一下,一抬手,却是将这本书卷拨到了远处。他的眼睛,有些淡淡的红,就连呼吸,也有几分沉重。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霍然站起,回到了松木床边,然后如之前一样盘膝坐好,摆好姿势,最后慢慢地合上双眼。
眼前,先是一片的黑暗持续了几息,然后似乎有一道光从远处照射进来,那一个个神秘桀骜的字迹,陆续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一字一字,不曾有丝毫偏差,像是早就镂刻在他的心中。
他微皱着眉,深深呼吸,带了一丝对未来未知的紧张,带了更多的果决与野兽般的坚狠,咬了咬牙,双手一合,开始了一场赌博。
天地之间,造化灵气,看不见摸不着,唯修行者方能感触吸纳。只是平日在感触这一节上都算顺利的王宗景,今天却似乎有些异样,过了许久都未感觉到那神秘的灵气,王宗景有些无奈,但随即自觉颇有些心烦气躁,道家修行最讲究的莫过于一个“静”字,如此心神不宁,哪里能够修行的了。
当下连忙收摄心神,强自沉静下来,几个深呼吸后,闭目端坐将心中忧思之事尽数抛开,如此尝试数次之后,整个人才真正安定了下来,并在不久之后,感触了体外那一丝丝一缕缕奇妙的天地灵气。
仿佛很远,又仿佛就包围在身体四周,温暖中带着几分凉丝丝的气息,王宗景闭着双眼,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接下来的,便是最要紧的一步了。
清风诀所载之功法,此时此刻,便当以秘法打开头顶百会窍穴,吸入一丝灵气纳入体内,游走周天,锤炼身躯气脉;而小鼎那本书上所载的文字,那些带着离经叛道的语言,此刻再一次浮现在王宗景的眼前,一字一字,清晰无比。
他咬了咬牙,再不多想,那无法感知的身躯之内,在那一刻,已然被他开启了另一条路。
从头顶百会窍穴,一路向下,一路打开,一切都是无声无息地发生着,但是在入定一般的王宗景感觉中,却分明像是看到一幅这世间最是惊心动魄的画面,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座防护森严的城池,如今却在自己的操控下,敞开了密密麻麻的城门,而且那城门打开的数量还在不断增加,不断涌现。
周围的天地灵气,似乎被一股微弱但仍有几分吸力的力量吸引,慢慢靠拢过来,簇拥着他,那一刻,王宗景似乎有一种沉浸在海水之中的错觉,随后,那一丝丝的“水气”便开始缓缓向他体内渗透进来。
以周身三百六十窍穴尽数打开,引大量灵气入体,至无可容纳时,闭窍运功,游走周天。
这是那黑色神秘字迹的原话,王宗景心中默默地念诵着这几句,带了几分挥之不去的紧张,强压着心中淡淡的惶恐,如那些话中所说的一样,将周身所有窍穴尽数打开,开始同时吸纳天地灵气。
起初,那天地灵气仿佛是小心翼翼的,顺着打开的窍穴缓缓渗入,全身窍穴尽开,那一缕缕渗入体内的凉丝丝感觉,便带了几分怪异。只是随着时间过去,在王宗景持续不断地吸纳之下,灵气入体的速度开始渐渐加快,入体的数量也越来越多,到了后来,王宗景突然发现有些不对,这灵气涌入的速度实在太快太猛,几如江河波涛,汹涌澎湃。与此同时,王宗景很快便感觉到了一丝痛苦,那是体内原本空荡荡的气脉被挤压鼓胀所引起的,并且随着修炼吐纳的继续,这痛苦迅速增强,到了最后王宗景已觉得遍布全身的经络气脉已然尽数被不断涌入的天地灵气所胀满,全身各处都从血肉深处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似无数把小刀突然出现在体内,开始狠狠地切割血肉。
这几乎就像是无形的凌迟之罪,而他更是一下子仿佛回到了数年前他还年少时,为了在那片森林中生存下去,不得不以金花古蟒诡异的蛇血浸泡己身的那段可怕日子。
他额头的冷汗一下子便涌了出来,差点忍不住一跃而起,但最后仍是靠一股狠劲强忍下了,紧咬着牙关,慢慢开始闭合周身窍穴。而这一次所耗费的气力精神,却是十倍于之前打开窍穴的时候,没关闭一处窍穴,便觉得令人齿酸的可怕痛楚在身躯的那一处狠狠磨折了一番,只不过片刻之间,他已是满头大汗,脸色苍白。
换了常人,此时早已忍耐不住了,只是王宗景于这极痛楚之时,却仍能保留几分残忍的清醒,一如昔年那个无助的少年。只是此刻周身痛如刀割,那痛楚似都从血肉中间而来,抓无抓处,挠无可挠,直欲令人发疯。却不知这世间,为何竟有这般古怪而疯狂的修行功法,在这一刻,王宗景甚至脑海中还飘过一个念头:那小鼎不过区区四岁小儿,修此功法,难道他竟然比自己还更能忍受此等剧烈痛楚么?
究竟是哪里不对了!
他咬着牙苦忍着,然而此刻已经再无退路,汹涌澎湃的灵气充斥塞满了他体内所有的经络气脉,非运行一个周天后不能消失,否则等待他的,必然就是如此肆意妄为的可悲下场,经络碎裂,纵然不死也要从此断了修行之念。
想到此处,王宗景把心一横,如困兽回首,绝望咆哮一般,在凌迟般的痛苦中,发狠似的用尽了全身力气,去勉力控制体内汹涌澎湃的灵气,让他们依着经络气脉缓缓前行。
一次,不成,两次,不成,三次,还是失败。
每一次失败的痛苦,都仿佛比前头更加令人痛的发疯,冷汗涔涔而下,从额头滴落发梢脸庞,连他衣衫的前心背后,此刻都已尽数湿透。
只是他依然还未死心,还不放弃,依然咬着牙,于绝境之中挣扎着,痛苦袭来,就算身子不由自主地发抖着,他也在重重的喘息声中,以一种残忍般的决绝,对自己的身体再一次发动那可怕的操控。
无声无息的午后屋中,喘息声仿佛越来越重,越来越快…
每一次的失败,都带来了刻骨的痛楚,然而拥挤在气脉中的灵气实在太过充足,不管他如何催动,依然是一动不动,无法行走。要知道,在这之前王宗景所修炼的清风诀,每一次面对的不过只是小小一缕灵气而已,而此刻在他体内的灵气何止多了千倍百倍?
眼看就要绝望,眼看终于还是绝境,王宗景在不知多少波可怕的痛苦侵蚀下,全身汗出如浆,身子几乎都已不受控制地以古怪的姿态开始痉挛,甚至于,他连张开嘴喊叫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无力地从端坐的姿态向旁边倾倒下去,一个歪斜砸到了坚实的松木板上,什么打坐姿态五心向天,早就变了形状,王宗景口不能言,只能大口喘息着,那一波波一股股如怒涛般的痛楚,眼看就要将他淹没。
忽地,也就是在这摔倒的一刻,在颤栗的绝望的痛苦中,王宗景突然感觉到身躯之中,血肉深处,那拥挤的经络气脉里猛然一动,原本呆滞不动的巨量灵气向前猛地弹动了一下。那一刻,如沉溺之人抓住稻草,如修仙之士望见天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突然回到了他的身上,哪怕那变化是如此的微小,哪怕就算是理智也要为之唾弃的一点疯狂。
他发出了一声低沉地嘶吼,不似人声,更似妖兽,闭了眼,咬紧牙,哪怕嘴角滴落丝丝鲜血,却是不顾一切像是疯了一般,去追踪那一瞬间的弹动。
灵气,又一次微弱地跳动了。
一次,一次,虽然微弱,在感觉中却是那般的清晰无比,王宗景瞬间精神大振,哪怕身子依然还在痉挛地颤抖着,不成人样地倒在松木床上无法起身,但是在这个寂静的午后,他依然坚持着与自己的身躯决一死战。
灵气,在怒涛一般的痛苦中,像是早已浑身鲜血淋淋的伤者,却为了一股可怕的执念,缓缓地前行着,每前行一步,就给经过的经络带了巨大的痛苦,然而此时此刻,王宗景整个人都像是已经陷入了一种半疯狂的境地,甚至连那种痛苦对他来说,都已经有些麻木了,他的心中,仿佛只剩下了仅有的念头:操控灵气,前行,前行…
这一段路,很长、很长,漫长得曾经让人感觉到绝望,然而心智坚韧的人,哪怕是在疯狂之中,也要追索着那一丝光辉,前行,前行!
痛苦,不知何时开始缓缓减弱,仿佛在最初艰难的启动后,灵气的移动慢慢带上了惯性,一点点开始增速,无数的灵力渗入了血脉,经络里的鼓胀开始缓解,就连身子的痉挛,也慢慢停止了下来。
前行,前行!
屋子里,不知何时已变成了一片漆黑,王宗景歪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喘息声早已平息下来,他甚至连一个小指头动弹的力气都不愿花出,就这般木然地躺着,睁着眼,凝视着这片茫茫黑暗。
然后,他在黑暗中,安静地弯了弯嘴角,露出了无人知道的一个淡淡微笑。
青云山,通天峰。
夜色中的虹桥渐渐隐去了白日间光彩夺目的风姿,在一片黑暗里化作了一道融入夜色中的长影,横亘在山风渐冷的雄峰间。在虹桥的另一端,碧水寒潭水面清冷,波平如镜,看去幽深难测。平日里肃穆耸立于白玉石阶巅峰处的玉清殿,此刻也将雄伟的身影没入了阴影中,只有偶然几点亮起的光亮,在这深夜中微微闪烁着。
白玉石阶上,此刻也是冷清许多,难见青云弟子的身影,想必是都是歇息了。只是在靠近碧水寒潭边的一处石阶上,此刻却意外地还站着一个身影,气宇不凡,神态自若,身着墨绿道袍,正是当今青云门的掌教真人萧逸才。
只见他目光中若有所思,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前头那片宁静的睡眠,也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就在此时,忽然从远处响起一阵微响,从虹桥上头下来了一人,快步走来,到了跟前看清容颜,正是明阳道人。他快步走到了萧逸才身后,低声叫了一句:
“师兄。”
萧逸才并未转身,口中淡淡道:“怎样?”
明阳道人犹豫了一下,道:“陆师姐说:昔日因果俱已一笔勾销,萧师兄雄才伟略,天下事无有不可为,拜会一事,不必再提。”
萧逸才默然不语,负手而立,明阳道人不知怎么,心中有些微微的紧张,偷偷抬眼看去,却只见那一袭墨绿道袍缓缓而动,习习飘舞。
远处,那一面平静的水面间,忽地一声低沉吼声从水中深处传来,“哗啦”一声,似有一只大得吓人的尾巴忽地从水下掠起拍下,溅起无数水花,随即又潜入水中,再不出现,只留下那突然出现的道道涟漪,一层层地在水面上荡漾出去,将原本倒映在水面的漫天星光都搅得模糊起来,随波荡漾,摇晃不休。
这苍穹夜色,似也越发无边无际,幽远深沉了。
早上,还并未变得灼热的阳光斜斜地照进了这个院子,大黄懒洋洋地趴在木字房的门口地上,狗头放在两只前腿之间,眼睛半睁半闭。在它旁边,猴子小灰则是蹲坐一旁,像是突然对大黄的两只狗耳朵发生了兴趣,一直盯着看,然后偷偷伸出一只手去拎大黄的狗耳,才抓到一下,大黄便“汪汪”低鸣两声,摇摇脑袋甩开了小灰的手,小灰立刻把手伸了回去,大黄看了看它,又把头伏下了。
只是过了片刻,小灰似乎忍耐不住好奇心,又偷偷伸出手去摸大黄的狗耳,大黄又是相同的反应,猴子小灰则是“吱吱吱吱”笑了起来,然后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个简单的游戏,似乎乐此不疲。
一阵脚步声从走廊的另一头传来,小灰转头看去,只见是王宗景走了过来,路过木字房门口时特意停了一下,结果大黄狗与灰毛猴子都是嚣张得很,丝毫也没有让路的意思。
王宗景有些无奈,只得抬脚小心地从大黄狗身上跨了过去,走到屋内,只见小鼎正在床边忙着,东拿一件衣服,西抓一条裤子,随手都挤在一起。听到身后的动静,小鼎回头一看,随即笑道:“王大哥,你来了啊…咦,你怎么了,王大哥?”
王宗景摸了摸自己的脸,带了几分自嘲之意,随意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也不用小鼎向他细说,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模样,脸色苍白,双眼无神,气色间还带了几分衰败,这都是体力耗损过大所致,不过原因吧,他却是不能明说了,只好笑笑,道:“我没事。”
“哦。”小鼎不愧是心事简单的小孩,听他这么一说便答应一声,转头又忙去了。
从背后看着小鼎那圆乎乎胖胖的小身子,王宗景心中不期然想起了那委实可怕可怖的修行法门,忍不住眼角抽搐了一下,一股冲动上来,压都压不住地道:“小鼎,你这些日子来修炼还好么?”
小鼎转头看了王宗景一眼,点头道:“还好吧。”
王宗景兀自不死心,又追问了一句,道:“你有没有…嗯,修炼的时候,有没有什么觉得难受的地方?”
小鼎摸了摸自己只长了短短头发的圆脑壳,微歪了歪脑袋想了想后,还是摇头道:“没有啊,轻松的很。王大哥,你修炼的时候很难受么?”
王宗景窒了一下,片刻之后干笑一声,道:“还好,还好。”
小鼎哈哈一笑,指着他道:“我知道了,王大哥,你天资不好的。”
王宗景一个激灵,差点跳了起来,愕然道:“小鼎,你说什么?”
小鼎带了几分得意,用手一指自己的胸口,道:“我爹对我说过,我在修炼上的天资算是好的,你既然跟我不一样,那肯定就是差了。”
王宗景翻了个白眼,定了定差点被这小鬼吓个半死的心跳,看了一眼小鼎身后床上,随口问道:“你收拾这么多衣服,是又要上山去吗?”
小鼎点了点头,道:“是啊。”
王宗景“哦”了一声,倒没有觉得奇怪,事实上自从小鼎来到青云别院后,一般每个五到七日,都要上山一次,想想也是,他这么一个小小的四岁小儿,他父母哪能真正的放心,纵然顾忌到青云别院这里弟子众多,但总也要小孩子每隔一段日子就要上山相见一下才是道理。
不过王宗景来他这里也不是关心小鼎的生活作息的,此刻他心中实在是有太多疑团,特别是昨夜冒险修炼了小鼎父亲亲手修改过的功法后,却是出人意料之外的险象环生,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虽然到了最后天从人愿勉强算是侥幸成功,但是他时候细思,却觉得如此功法,绝对不是正道,并非常人可学的。哪怕就是他自己,能够在那般疯狂的修炼法门中活下来,只怕还是多亏了自己以前在十万大山森林中浸泡过金花古蟒的蛇血,让身躯远比常人强壮所致。
尽管如此,自己仍是险死还生,但是他此刻盯着小鼎左看右看,却实在看不出这小男孩究竟有哪里胜过自己了,自己练的吐血痛的死去活来的功法,小鼎却说轻松得很,难道,真的是天资问题么…
王宗景正在这里有些怔怔出神地心中纠结,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向小鼎询问,小鼎那边确实随手收拾好了衣服,包了一个鼓鼓的包裹,然后就在王宗景目光注视之下,抓过自己背的那个小口袋,随手往里一塞。
王宗景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赫然只见那半旧的布袋上似乎淡淡金色光辉一闪,这一大包比小鼎圆脑袋还大不少的衣服,就瞬间消失在那布袋口了。
小鼎拍了拍小布袋,看来颇为满意,嘻嘻笑了一下,转身欲走,王宗景忍不住叫住了他,看了一眼那小布袋,道:“小鼎,你这袋子是哪来的?”
小鼎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也没隐瞒,笑着道:“我爹给我做的,说是这样方便。”
“你爹给你…做的…”王宗景只觉得自己脑子有些不够用了,这一刻心中真是百感交集,到最后忍不住把小鼎抓过来,用手狠狠地在他小脑袋上摸了两下,笑骂道:“臭小鬼!”
小鼎咧嘴呵呵一笑,忽然把小布袋一举,笑道:“王大哥,你想要不,要不我送给你?”
王宗景眼睛眨了一下,那一刻当真是差点一个“要”字就脱口而出,幸好他脑子里面终究还残留了一份清醒,险险咬住了牙,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气,摆了摆手,苦笑道:“不要了,这也是件宝贝,回头你爹发现不见了,不得骂你啊。”
小鼎怔了一下,把小布袋放了下来,道:“唔,还真是,不过我爹不会骂我,但是我娘知道以后,就得把我抓去训斥一顿了。”他摇了摇头,说道,“这布袋不能送人的,我娘当初交代过。”
王宗景点了点头,道:“便是这样了,你以后也莫要随便说什么送人的话。”
小鼎嘻嘻一笑,道:“知道了。”说着他迈着小步向屋外走去,走了一段距离,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回头笑道,“王大哥,你想上我家去玩玩么?”
王宗景心头一紧,道:“你家在哪儿?”
小鼎笑道:“大竹峰上啊,我娘有时也带我去山上其他几处山峰上走走,不过她跟我爹一直都住大竹峰的。对了,你想见我爹和我娘亲不?”
王宗景心中一阵没来由的激动,这一次却是无论如何也没忍住,脱口而出道:
“想!”
小鼎笑嘻嘻点了点头,只是片刻之后又是一窒,摸了摸脑袋,吐了一下舌头,道:“哎呀不行,我想起来了,我娘说过不让带外人去见我爹的,还是算了吧。”说着向屋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对王宗景挥手:“王大哥,回头我带你去山上更好玩的地方玩哦。”
王宗景:“…”
第三十章 灵丹
等到王宗景走出房门时,小鼎已经带了大黄小灰蹦蹦跳跳地跑出了庭院,王宗景看着那个远去的小小背影,没好气地嘟嚷了一句:“臭小鬼!”随后沉吟片刻,还是向自己的火字房走去,昨晚那一场修炼真可谓是精疲力尽,也就是他这一身气血壮健异于常人,还能勉强起身行走说话,换了一个普通人,只怕已是卧床不起了。
不过虽然修炼对肉身造成的负担如此巨大,但王宗景在今早起来后,仍然感觉到了险死还生所换来的回报,体内经络气脉中的灵力明显充沛了许多,较之过去用正常清风诀循序渐进地用那一丝丝灵气行走周天的修炼方法,效果至少强了数倍。
只是他走过庭院中柳树下时,心中想着这些事,仍然还有两个疑问始终缠绕在心头,挥之不去:其一,这种修炼法门明显不合道家规矩,用“勇猛精进”这四字来形容都嫌不够,简直就是“狂乱无忌,不顾一切”到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功法,若是事先知道这种法门是如此情况,王宗景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勇气去修炼;
其二,也是一直困扰王宗景的一个古怪问题,便是在小鼎身上。这小男孩分明也是修炼了同一种功法,怎地自己靠着异于常人的强健身躯,包括被蛇血强化过的经络气脉才勉强承受住了这种古怪功法的反噬,那小鼎小小年纪,却如何像是没事人一般?
难道那小男孩的身体经络,却是比王宗景还要强大许多不成?
王宗景不知不觉在院子中停下脚步,站在柳树之下皱眉苦思,沉吟许久,还是不得其解,最后还是摇头苦笑,只是将之归到自己见识太少的原因上去了。青云门千年名门,门中藏龙卧虎,或许小鼎的父母也是什么厉害的高人也说不定了。
只是,这种诡异的功法,自己还要不要继续修炼下去呢?王宗景脑海中很快浮现出这个念头,一想到昨日修炼时的“惨状”,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毕竟那种凌迟般的苦楚几乎并非是常人所能忍受。若非他这些年磨练出了坚忍强韧的性子,加上昔年浸泡蛇血时曾受过类似的苦痛,勉强算是有了经验,这才强忍下来,最终将这种诡异的法门坚持修炼了一个周天。
然而这种修炼法门对身体造成的负担如此巨大,纵然能够为了拜入青云强忍痛苦坚持修炼,但是一次两次还好,天长日久坚持下去,就算是他也有点担心自己的身体或许会承受不住。
如此思来想去,种种念头在心中翻腾不休,让王宗景颇有几分心乱如麻,到了最后摇头苦笑一声,还是走回了屋子往床上一躺,蒙头大睡去了。
翌日,他起床之后感觉己身,果然这幅身躯恢复能力强大犹如妖兽,昨日那般疲惫,到了今天便已是恢复大半。在屋中犹豫了很久,最后他还是没敢再轻易尝试那种诡异的修炼法门,便用清风诀原来的功法修炼了一次。
这一次的修炼非常顺利,甚至他自己都觉得顺利到有些出人意料的地步:比平常更快地感觉到了天地灵气,吸纳入体内也很顺利,控制那一丝丝的灵力游走于体内,也比平日感觉更容易了些。纵有那么一种古怪感觉,似乎经历了一次刻骨铭心死去活来般的修炼后,如今这样普通的修炼法门对王宗景自己来说,居然一切都显得特别简单了。
只是感觉简单归简单,清风诀的效果依然还是一样的,细若游丝般的灵气在体内运行一周天后,功效也差不多是细若游丝,与那种古怪偏门的法门修炼后的感觉差别太大了。
放松了身子,王宗景随意地向松木床上一躺,闭目休息着,脑子却仍是转个不停,同时心中也是纠结不已,在两种修炼法门中始终无法取舍。就这般过了一会,忽然门外传来一声敲门的声音,同时一个声音传来:
“小弟,你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