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香眨了眨眼,摇头笑道:“我不记得啦,夜里黑灯瞎火,瞧不清楚。”
小柳早将事情一五一十向苏星海说了,瞪眼急道:“咦,你不是说听见他说话?”苏星海颔首:“你若认出来了,但说无妨。”
“或许是采花贼?瞧见床上躺着的不是大美人,是个小叫花子,便怒极生恨……”小香笑呵呵地胡乱编造一通,见苏星海目光湛然、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不由心里咯噔一声,收敛嬉皮笑脸的神色垂眼道,“事情过去就过去罢,若是他再犯,再罚他不迟。”
苏星海挑了挑眉,也就不再往下追问,只淡淡道:“你以后若是要栽跟头,也是栽在这心软宽厚上头。”
小香偏首笑了笑,默然不语。
七星堂中弟子大多吃过聂小香的亏,一个个都嫌她奸猾伶俐,心里讨厌,拳脚功夫上又死活比不过她,不知道又添了几分厌恶;只有沈清风待她和小柳极好,不勉强他们二人穿着打扮与七星堂弟子一般,却也另外置办了几件干净衣裳给他俩,这大半年里,也给小香缝过几回衣裳买过几盒糕点。不论是真情,还是假意,小香都记在了心底。
当天傍晚时在饭堂见到沈清风,小香只当做毫不知情,若无其事地老远便出声招呼,沈清风也是好能耐,照旧端着一副春风春雨一般的温和脸庞,亲手端了一盅萝卜排骨汤送到小香跟前,笑道:“聂兄弟病弱体虚,需得好好补一补。”
小香连声道谢,笑得龇牙咧嘴灿烂无比,沈清风一转身,她便趁不情不愿坐在近处的七星堂弟子不注意,偷梁换柱换了别人面前的排骨汤来喝。
第二天一早在后院练完剑法回屋,便听说有个新来的弟子昨晚上蹿稀一整夜,直拉得菊花也残了,腿脚也废了,大冬天的,差点一头栽进茅房里出不来。
在荷池边遇见沈清风时,小香还在笑,腮帮子也笑疼了,远远地瞧见那张俊俏雪白的脸上莫名别扭恼火的神色,这才稍微收敛些,规规矩矩唤了声沈师兄,两人都是好本事,虚情假意你来我往胡乱应付一场,各自甩着袖子笑着走了。
冰消雪融,冬去春至,很快又是一年。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七千字,我可以去史一史了……晚上起码还有一更,有兴趣的童鞋可以等等我
那个啥,回复的话,俺明天回啊,都看了,就是没敢回,不码字更新不敢回复星人顶锅盖逃跑……
堂主
又是一年春来到,桃红依旧,竹青如昔。荷池的薄冰早早化了,粼粼水面探出一两枝碧青翠绿的新荷,小香整日没事就蹲在荷池边拿蚯蚓串了饵钓池子里的小鲫鱼,七星堂弟子自然是愤愤不平,三天两头向苏星海告状,这天傍晚时饭桌上每人一碗鲜香美味的鲫鱼汤灌下肚去,再没人多嘴多舌说半个不字。
小香翘着二郎腿坐在桃树上剔牙,乐呵呵地对树下小柳道:“小柳你瞧见沈师兄的脸色没,都可以开染坊了!”
沈清风和聂小香就是一对奇人,人前和睦得像是自家兄弟,背后各自动手脚明争暗斗,别人不知道,小柳心里却是像明镜一般清楚。这几个月来,也亏得分了心思防备沈清风,小香才不再拼了命练剑,也不再时时露出抑郁的神色,算来倒是沈清风的大功一件。
小柳笑了笑没作声,苏星海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树下来,抬头笑道:“你这脾气该改一改了,若是跟人闹了矛盾,犯不着拿这池子里的鱼撒气。”
几天前小香刚在沈清风手里栽了个跟头,钓鱼玩是假,想气死沈清风是真,七星堂大弟子要管的事杂七杂八,这满池子的鱼也是他的事,沈清风越宝贝,小香越想糟蹋,一怒之下天天守着荷池钓鱼,反正除了苏星海,谁也动不了她。
沈清风那夜迷倒聂小香,下手不成反被伤了手臂,隔天知道必然被认出,原本抱着一死的决心去见苏星海,小香却只是朝他眨了眨眼,并未点破,此后更是越发谨慎小心,再没在他跟前露出丁点破绽空门。两人明争暗斗到今天,多是小香占上风,聂小香古灵精怪调皮捣蛋天下第一,世上除了聂三恐怕再无别人能制住,沈清风每每被捉弄了,气得怒发冲冠内伤不已,却又毫无办法,怨怒积郁心中,更是讨厌小香。
今晚沈清风难得脸色黑得像锅底灰一样难看,苏星海也看在了眼里。
小香也不解释,笑嘻嘻道:“你不让我钓鱼,那我不钓就是啦。”
第二天果真不去钓鱼了,搬了条长凳躺到树下晒太阳,外人看着是偷懒睡觉,却是她闭了眼在练星罗流转的内息吐纳。
有几个爱拍沈清风马屁的七星堂弟子悄悄便去报信,如此这般说罢,谄媚地笑道:“大师兄有师父撑腰,功夫又好,就是今后堂主换人,也轮不到这脏兮兮的小叫花子,师叔再宠着她也没用。”
七星堂堂主要换人做的消息早几天就传了出来,小柳这段时日在堂中跟着苏星海跑腿办事,听了些鸡零狗碎的风声,说给小香听,她只是翻了翻眼睛道:“又不给你我做,管那闲事做什么。”
照旧还是鸡鸣就往后院练剑,午后便去池边默练吐纳,偶尔停下休息,望着满池荷叶碧青,不由就想起桃花镇桃花溪边一丛丛的翠竹,黯然神伤。
转眼已是三月末,江湖还是那个喧嚣的江湖,一夜之间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先是少林方丈灵智大师圆寂,再是武当云鸿道长病重,无巧不巧,丐帮南长老楚落雁又身染恶疾卧病在床,安静了一阵的江南武林顿时如同开了锅,闹腾起来。
四年一届武林大会,五年一届丐帮大会,缺了这些举足轻重的人物,可是光彩大减;尤其是丐帮,南长老楚落雁北长老萧归鸿二分丐帮天下,除去老帮主与传功执法两位长老,在武林中当数楚落雁萧归鸿最有声望,楚落雁这一病重不知哪年才得好转,南长老人选也未定好,江南丐帮众弟子心中惶惶,生怕从此声势不如北帮萧归鸿。
好在楚落雁这老小子早有打算,病怏怏地将这烫手山芋丢给了师弟苏星海,这才喉头痰响翻了翻眼睛嗝了屁。
两日后,七星堂。
碧波粼粼,荷叶青青,桃红映了满树嫣然,苏星海立在树下朝上看,只瞧见绵密如雪的花瓣间落下几绺乌发,笑着唤了声小香。花枝微微颤动,探出一张娇俏清丽的脸,正是躲在桃树上揣摩星罗流转内息运调的聂小香。
“哟,苏长老!”小香满面调侃之意,有意将长老二字拖得极长,婉转缭绕,像一把青翠欲滴的藤蔓,轻轻勾住了苏星海心底的某处。
清早的日光落了苏星海一身,白衣翩然镶了一圈淡金色光晕,越发显得苏星海剑眉星目、气宇出尘。小香斜靠在树上望着他,蓦地想起不知在何处的聂三,心中一涩,连忙嘻嘻笑道:“大哥回来是要交代七星堂的事?”
苏星海对她隐约有意,聂小香也不是傻子,干脆叫他大哥,也是暗中断了这份心思,但男女情事却不像她想的那般简单,她无意,阻拦不得别人有情。聂三什么都教了她,唯独感情之事一星半点也没提及,于此事聂小香便是一张雪白宣纸,聂三默默收拢在怀中,旁人并无机会落上一笔。
十七岁的年纪就如同满树的桃花,盛放嫣然,小香又长高了两三寸,一张雪白中泛着桃红的俏脸明净得如同月夜下净植的莲花,黑白分明的眸子越发清澈灵动,细长眼尾微微挑起了,有了些许少女的妩媚。
苏星海悠远的目光落到池中半开的白莲上,沉吟片刻道:“半月前聂沉璧现身西北祁连山下,蜀中七雄追杀不成,反被废去一身武功。”
小香兴致缺缺,二郎腿翘得老高,随意抖了抖便震得满树桃花纷纷落下,一面笑嘻嘻看着落花如雨一面随口道:“哦,祖上积德不够,废了功夫也是活该倒霉。”心里却暗道:蜀中七雄一向臭名昭彰,师父怎么不顺手一剑一个串了得了。
苏星海面上带着好奇,看着她微微一笑:“你师父还活着,难道你不高兴?”
小香吊儿郎当叼了枝桃花在嘴角,斜他一眼颇为奇怪道:“当然高兴,省得我日日夜夜惦记着他尸首是不是会被豺狼虎豹拖走吃掉,活了更好。”眨眨眼又瞪大眼睛道:“苏长老你该不是嫌弃我赖在七星堂混吃混喝要赶我走罢?那可不行,好歹我也是丐帮弟子,污衣净衣是一家嘛,又何必分彼此你我?”
言下之意,就算苏星海赶她,她也会死皮赖脸赖着不走,做个彻彻底底的好吃懒做小叫花。
苏星海眼中跃起笑意:“不,我不赶你走。相反,想留下你做这七星堂的堂主。”
喀拉一声脆响,桃枝被惊惶踩断,小香从满树嫣然间滚落,结结实实五体投地跌下树来。
一日后,七星堂后院练武场。
七星堂弟子手中柳叶刀不敌聂小香一枝碧青打狗棒,上场一个,不出三招就被空手夺了兵刃败下阵来,苏星海在场外看着,并无欢喜的神色,眼里沉沉郁郁都是忡怔。小柳倒是高兴得很,蹲在杨树下大声叫好,鼓掌声比一旁七星堂弟子擂鼓的声音还响亮。
小香不耐烦一个个来,叉腰嘻嘻笑道:“来来来,师兄弟们别扭扭捏捏跟我客气,尽管一起上!”
沈清风的师弟们大怒,拔刀跃上场,真的不要脸皮地将双刀挥舞得泼风一般滴水不漏,四五个人阵挑小香一人,苏星海也不拦阻,仍旧不慌不忙地坐在场边梨花木方背椅上喝茶。
场下缠斗热火朝天,七星堂弟子们都在心里想,呸,我们堂堂净衣派七星堂美少年,岂能管你这个污衣派的黄毛丫头叫堂主老大?
人活一世,多少为了这一张脸皮搏命,七星堂这些弟子自诩正派,又自恃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为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点自尊,都拼了命使劲浑身解数要拿下聂小香,纵是没法生擒她,也要寻个空隙砍她几刀,也好报了平日里被挖苦捉弄的旧仇。
沈清风没有下场,腰间双鱼刀甚至都没有拔出鞘,小柳伸长脖子看了他一眼,故意笑呵呵地问道:“沈师兄不下场和小香玩几招?”沈清风不做声,脸色却有些发青,很想拔刀给他戳上几个透明窟窿,好容易忍住了,场中居然已经分了胜负。
小香脸不红气不喘,悠悠闲闲站着,手中除了一枝竹棒,还扣了十数把从对手手中夺下的钢刀,哗啦一声抛下地,吓得瘫倒在她脚边的一个弟子屁滚尿流地爬出几步远,见那钢刀不是朝自己丢来的,这才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沈师兄,也下来比试比试如何?”小香笑得很是真诚,凌厉的眼神却道:你敢下来,我拿竹棒将你戳成马蜂窝!
沈清风不傻,心不甘情不愿地低头道:“聂兄弟功夫过人,清风甘拜下风。”嘴上称呼兄弟,心里却狠狠骂了十来遍小娘们。
苏星海看看差不多,淡淡笑道:“丐帮的堂主之位原本就是以胜负决出,既然聂小香胜出,这七星堂此后就由她代为打理。”
小柳笑了,沈清风脸阴了,七星堂弟子都累晕了。
第二天清早,苏星海起程回丐帮江南总舵,小香打着哈欠送到安宁县城门外,临上马,苏星海看着她照旧随意穿着的一身破旧衣裳,提醒她道:“既然入了七星堂,就该有个堂主的样子,这身衣裳还是换了罢。”
小香原想说污衣派净衣派何必分得这样界限分明,转念一想,如今她也是个大人物了,自是不该太过随性,也就点了点头允了,随口又笑嘻嘻问道:“苏大哥为何留我做这七星堂堂主?莫非是想讨好小爷?”
苏星海出人意料地颔首,笑得比道旁的桃花还灿烂炫目:“正是此意。”
作者有话要说:哇哈哈,憋着没去上厕所喝水,终于在十一点前更了,小舞酱,咱米有忽悠你!
重阳
苏星海笑得意味深长,聂小香假装不懂,朝马屁股踹了一脚,送走了这尊大佛。回了七星堂内,见众弟子愤然立在厅中,眼里不服气,却又不得不拖拖拉拉含含糊糊地唤她一声堂主,有几个年纪小的少年平时和沈清风关系极好,此时替沈清风抱不平,红着眼圈就是不肯张嘴。
小香大摇大摆往黄花梨木太师椅上一坐,心里笑得打跌,脸上却是一沉道:“你,你,还有你,敢对堂主不敬,棒打三十,夜里就捆起来送到县里青云楼去卖掉。”
安宁县里红芍院与青云楼最是有名,红芍院窈窕美人如云,青云楼俊俏少年大把,都是干那靠皮肉营生的无本买卖,那几个少年一听小香这般狠毒,又恨又怒下意识捂住屁股,目光就像刀子一样剜向小香。也有胆小的,色厉内荏完了便后悔了,扑通一声跪下了呜哩哇啦哭着磕头,一时厅中闹哄哄的,乱成一团。
沈清风是大师兄,只好出面来代为说了几句好话,小师弟们年少无知云云,堂主大人大量云云,宰相肚里能撑船云云,小香最腻烦听人说教,反正也是故意吓唬吓唬那几人,便打蛇随棍上,摆摆手道:“算了算了,念在你们是初犯,也就饶了这一回,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凌厉目光往下一扫,颇有气势,除了沈清风,其余弟子都缩了脖子低下了头,小柳立在小香身旁,好容易忍住笑,便听见她哼了一声道:“你们几个,从今天起三天,只许吃白饭!”
当晚,就有四五个少年愁云惨雾地抱着饭碗欲哭无泪地吞完了一大碗干饭,夜里做梦不知梦到什么,唾沫湿了枕头。
隔天,小香请来沈清风,将七星堂管事之职交给他,沈清风一愣,冷着脸道:“堂主不怕我再暗中使绊子害你?”
“偌大个江湖,虽然人心叵测,但谁也不信岂不无趣?”小香盘腿坐在太师椅上,笑得毫无心机,沈清风却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果然听见她又托腮嘻嘻笑了:“沈师兄想绊我只管放马过来,我也正好玩玩手段练练拳脚。”
“反正我要是不明不白死了,头一个要被请去江南总舵盘查的就是你沈师兄,到时候千万莫要偷鸡不成蚀把米啊沈师兄。”小香说得轻松,俏脸上却是笑里藏刀,沈清风越发觉得她笑得很是狰狞碍眼,挥一挥衣袖沉着脸道:“属下明白。”
一句属下明白,主仆地位分明,从此聂小香真真正正坐实了这七星堂堂主之位。
傍晚时沈清风便送来新衣,丐帮也是奇怪,污衣派穷得掉渣,净衣派富得冒油,堂主衣物都是缎子裁成,触手光滑柔软;沈清风心细,送来的衣裳是男装,小香在屋里换上了走几步,但觉腰胁领袖各处妥帖合适,也不得不佩服沈清风眼睛尖利、裁缝做工灵巧。
隔天清早见到小柳,也穿一身新衣,白衣黑靴,寻常的七星堂弟子的装束穿在小柳身上竟是十分雅致潇洒,衬出一张清秀轻灵的少年的面庞,比堂中其他弟子还俊俏几分。小香叼着芝麻烧饼迎头撞上小柳,瞪眼一看,惊讶得差点掉了半张饼,顿觉岁月荏苒,居然连小柳也长成了俊美青年,不由惆怅地蹲在荷花池边发了半天的呆。
沈清风果然好手段,七星堂上上下下打理得顺顺当当有条不紊,安宁县富户逢年过节送上的油水,他只管笑吟吟收下,街面地头的酒楼客栈再无流氓地痞捣蛋,只因堂主聂小香每日强押堂中弟子练武,鬼斧神工一般教出了一批热血少年,七星堂竟然从此威名大振,令安宁县丐帮污衣派弟子既是眼红又是羡慕,恨不得趁夜里摸进七星堂来抢些金银财宝回去。
一晃又是半年,江湖依旧风云诡谲,少林换了新方丈,武当还是旧掌门,江湖上对绣春刀的觊觎仍未消退,每日都有人揣着狗胆往祁连山上闯,聂家大掌柜排云掌莫秋风一人守住山道,再无人能上得了洛加峰。
九月初,菊花黄雁南飞,西北大有异动,惊动江南丐帮。
这夜,沈清风呈上平江府送达的飞鸽传书,聂小香随意展开看了看,笑意盈盈的目光在聂连环三字上稍作停留,毫不在意地笑道:“聂家原本也就是个西北的商人,往江南来经商,有什么奇怪的,大哥未免大惊小怪。”
书信是苏星海处传来,沈清风仔细琢磨事情蹊跷,聂小香却是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阎王老子的脾气,来几家西北商人在她眼里再寻常不过。
“堂主千万莫要轻忽,驼王唐家也重回江南了。”沈清风抄手立在一旁提醒道。
小香咦一声,抓过纸卷再看一遍,果真见到还有一行字:唐家驼队已至蜀中。她偏首想了想,问道:“沈师兄可知唐家驼队首领是谁?”
沈清风做事滴水不漏,一早打听清楚:“唐家大小姐,唐婉吟。”
厅内点一支牛油蜡烛,光亮落在聂小香光洁秀美的脸庞上,却照不进她明澈的眼,沈清风从来摸不透她的心思,相处一年多,犹感觉与这位看似年少简单的堂主隔了数重山,连心底的恨意也传不过去。
听闻耳熟的名讳,小香也不惊讶,点了点头道:“平江府自有大哥盯着,若是到了江宁府地头,让堂中兄弟多注意些。”
十月丐帮大会,十一月武林大会,聂家和唐家齐齐往江南来,不得不防备着。
不过一年工夫,聂小香越发成熟老练,就如同溪底的卵石,被打磨得逐渐光润,隐隐含了光华。
九月初九,江宁府。
日子是好日子,重阳佳节,登高望远,城中菊花卖得极好,莫愁湖畔卖花的小贩笑得合不拢嘴,恨不能当街高唱满城尽带黄菊花。
临湖一座飞檐碧瓦的酒楼,楼上纱幔轻垂,映了一湖的粼粼波光,分外幽静雅致。楼中客人不多,朝南雅间只坐了两位大美人。
白衣金环,娇颜嗔怒的是唐家大小姐唐婉吟,红衣妖娆,媚眼如丝的是白鹤山大弟子红绡,紫檀木圆桌上三两碟精致小菜,一壶清甜醇厚的封缸酒,谁也没去动箸执壶。
唐婉吟一贯的架子大,柳眉微挑冷冷道:“白鹤山伤我唐家弟子,夺我唐家货物,红绡姑娘若是没有个交代,我只能亲自上白鹤山求见尊主。”
红绡笑得妩媚,毫不在意地一挥藕臂:“唐大小姐只管去,师尊如果下令让我还回碧玉麒麟,我自然是会交还。”白鹤山尊主年底大寿,红绡大摇大摆截了唐家从江南购得的一对碧玉麒麟,少不得打伤几个押送宝贝的唐家弟子。
事情犯在江宁府,两相碰头,就是冤家路窄。烟雨楼下倒了二三十唐家弟子,天鹰堂黑虎堂好手没跟来,唐婉吟占不到红绡半分便宜。
但见唐婉吟神情自若镇定异常,红绡心中嘀咕,笑盈盈道:“唐大姑娘还有帮手?不如一起上,白鹤山虽然人丁单薄,倒也不怕与人打群架。”
唐婉吟听她话里暗含讥诮嘲讽,雪白娇容微微一红,正要脱口道聂家当家聂连环就在隔间,白鹤山妖女休要张狂,忽然听见楼外远远地有人轻笑一声,银铃一般清脆悦耳,隔了重重纱幔传进来,仿佛就在身前近处。
湖面一道瘦小身影踏波而至,不慌不忙,不疾不徐,意态翩然如同抄水雨燕,轻盈盈到了楼外,青黑缎面的薄底快靴踏住雕花朱漆栏杆,稳稳临湖而立。
正午的清风撩起层层纱幔,露出一张俊俏轻灵的带笑面庞,正是小香。
七星堂的聂小香与一年前的聂小香判若两人,以往是鹑衣百结面涂黑灰,笑一笑眼里便是一整个春日的轻盈欢快,如今穿一身雪白缎子的衣袍,金冠束发面若芙蓉,分明是个俊美少年,眉眼间的神色却如同楼外的一湖碧波,不起风不见一丝荡漾。
“唐大美人,仙女姐姐。”小香微微一笑,仍旧是从前的称呼,唐婉吟愣住,红绡却先笑了:“好俊的小姑娘!”
小香飘然落下栏杆,径自往席中一坐,笑道:“两位在烟雨楼动手,可是对七星堂不甚满意?”面上客气,心里却暗暗骂道:两个疯婆子,买卖谈不拢就打打杀杀,砍伤几个唐家的人不打紧,楼下雕花廊柱戳了几个透明窟窿,再要修葺,少不得花费银两,到时候沈清风心疼银子,堂中兄弟又得吃一个月素菜,可是讨厌得很!
沈清风听说是临安商贾之后,掌七星堂管事之职简直是如鱼得水,大收安宁县富商巨户油水不说,抠下来的银两往江宁府莫愁湖畔买地建了座烟雨楼,从此白银黄金如流水,哗啦啦流进七星堂口袋,但这厮偏生小气,越有钱就是越抠门,小香对管账毫无头绪,只好忍气吞声和七星堂弟子一道受沈清风这奸商的气。
九九重阳,难得来江宁府想要逸兴遄飞地约人登高望远,一早便接到消息,说是烟雨楼有人闹事,小香最近练了几手新功夫,心里暗叫声好,也不等手下弟子备马,施展轻功就从城北赶了过来。
见到的却是熟人。
作者有话要说:哦呵呵~~~~任务基本完成!!
重逢
隔间东面临湖,珠帘重重后两人对坐把酒,一个是祁连聂家当家聂连环,另一个是任谁也想不到竟会大剌剌出现在江南的聂三。
聂三以绣春刀为饵引江湖人士一战将军山,一柄青钢剑力挫群雄,身受灵智方丈大金刚掌力重击坠落山崖,幸有星罗流转护住周身经脉,藏身山腹半月休养才得复原。
少年时历经巨变,从此冷淡寡言不与人亲近,如若不是聂连环有心设计,聂三恐怕三五年内也不会主动回祁连山聂家去。
聂连环饮尽一杯酒,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紫檀木的桌沿轻轻敲了三下,支颔笑道:“三哥还在怨我。”
栏外碧水一荡,落了一整面墙壁的粼粼波光。
聂连环稳稳当当坐在乌金木打造的轮椅上,白衣胜雪眉宇生光,英俊得不像话的脸上稍有病容,模样却比聂三还精致几分。若是拿孤竹直比聂三,聂连环便是冲天的杨树,姿势又漂亮许多。
他还有一双黑白分明、清透明澈的眼,眨一眨便是狡黠聪慧的神色,聂三看着他,仿佛看到了春光里的那一抹桃红。
祁连聂家大掌柜,排云掌莫秋风是易容高手,替聂三做了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覆在脸上便是另一位翩翩佳公子的模样。聂连环实在看不出聂三沉沉郁郁的眼里与木然面皮下藏了些什么情绪,笑吟吟地自斟自饮道:“我若是不说娘亲病重,三哥怎会肯回祁连山来?”
聂连环虽然是一株病秧子,心思却是七窍玲珑、精明机警,聂家兄弟四人,大哥二哥常以欺凌他为乐,唯独三哥聂沉璧待他真心的好。
十二年前的病弱少年,十二年后的西北奸商,心中始终惦记这位兄长。
聂三迟迟不回祁连山,聂连环不是不恼,设计诓回聂三后头一夜,兄弟二人把酒长谈,望着聂三淡漠双眼中映着的一轮寒月,他似乎有些懂了。心如长空大海,眼纳冰霜雪寒,聂三没有倦怠这碌碌岁月,只因在某处还有莺啼桃红一般的春暖花开。
隔间正是热闹,江宁府勉强算是聂小香地头,烟雨楼又是七星堂名下招财进宝的金门槛,上烟雨楼闹事,那就是不给沈清风面子,不给七星堂面子,不给聂小香面子!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再添上一条为了今后一整个月两荤一素的伙食,小香摆出堂主的架势,笑吟吟道:“两位在我烟雨楼切磋武艺,总共坏了四根柱子三把木椅两只香炉一条长凳……”絮絮叨叨都是胡编乱造一通。
还没报完,一锭黄澄澄的金子重重拍上桌面,唐婉吟冷冷道:“聂沉璧教出的好徒弟!”神情间竟是分外恼怒嫉恨。
“唐大美人过奖。”小香衣袖一拂,金子落入掌中,仍旧是嬉笑满面,心中却嘀咕道:这凶婆子是月事不顺还是又被师父拒了?想到聂三,不由微微一怔,心口隐隐地有些发酸。
唐聂两家年前便传将要联姻,近日内又已结伴同行抵达江宁府,唐家有天鹰堂二十八鹰、黑虎堂十三猛虎,聂家有排云掌莫秋风、追风剑霍青,江南武林中觊觎绣春刀,想从妇孺之辈的唐婉吟或是病根子聂连环处下手挟持这二人逼聂三现身的,都夹着尾巴又滚回了家去。
胆敢在老虎屁股上拔毛的,只有白鹤山红绡。
红绡妩媚妖娆,指间扣着的九星定形针尖利无比,说话也是句句带着软刺:“野草招不来蝴蝶便赖花香,唐大姑娘好大的志气!”
聂小香一愣,笑了;唐婉吟一怔,恼了,袖中短剑倏地暴起寒光,红绡娇笑一声避开剑芒,早抓了一把银针在手,招呼一声:“唐家姑娘小心喽!”
剑来针往,盏碎碗打,又一张紫檀木圆桌惨烈报销,小香心疼地嗷一声叫,穿花绕树踏着四方步鬼魅般掠进两人中间,左手扣住唐婉吟纤腰,右手抓住红绡衣带,足尖一点地,带着两人飘然往临湖的围栏飘然掠去。
唐婉吟与红绡你来我往打斗激烈,竟然谁也没瞧见小香是怎么闪进两人中间,被扣住腰际又觉有股粘力牢牢站住了自己,左右挣脱不得,不由心下大惊。
烟雨楼外一湖碧波,日光里悠悠泛舟三两艘,靠得最近处一条画舫窗门廊柱精雕细刻,华贵无比,小香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喊一声:“船上打去!”薄底快靴一蹬围栏,借着这一蹬的力道将手里两个娇滴滴的大美人抛上画舫去。
蝶穿花的本事此时使将出来分外好看,聂小香纤细的身子在粼粼湖面上轻巧一个翻转,下坠之势还未稳住,衣带翩然已往回踏波而行,金光鱼鳞般跳跃,映一身白衣如雪娇颜如玉,烟雨楼大掌柜缩着脖子在楼下战战兢兢看着,正要拍马屁地赞一声堂主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堂主武功盖世天下第一,绿豆小眼随意瞟了一眼那画舫前头的枫叶标志,鬼叫道:“那是咱们楼的画舫!”
小香真气略微一散,身子便沉了沉,慌忙趁湖水还没没到脚背时屁滚尿流地奔回了楼里,回头一看那画舫在湖面上摇摇晃晃,已经有几扇雕花木窗被砍得歪歪斜斜,船工早已吓得跳湖逃命去了。她目瞪口呆又目瞪口呆,心痛万分道:“糟了糟了,这下子下个月天天吃素吃定了!”当下十分想抱着楼里的雕花廊柱为到了嘴边又飞走的五花肉盐水鸭烧鸡悔恨地干嚎一场。
再一脱靴子,哗啦啦倒出一滩水,罗袜也湿到了脚踝上,好大一股腥气,聂小香懊恼无比,正唉声叹气间,忽听见有人轻笑一声,推动乌金木轮椅缓缓进门来。
白衣玉冠,眼若含春,正是祁连山聂家当家聂连环。
小香正握着靴子倒水,看了一眼聂连环,手一哆嗦,两只靴子都掉了,心里惊道:这人若是笑得不这么淫 邪,一对招子还真像师父。
聂连环推动轮椅越靠越近,她也大大方方立在原地盯着他瞧,暗忖既然是个瘸子跛子残废,凭她现在的功夫,也无须怕他。
“七星堂堂主聂小香?”聂连环仍旧笑得十分春意盎然,“聂”字尤其咬得清晰无比。
小香微微一笑:“尊驾何人?”说话间眉目生光,镇定从容,完全是沈清风最满意的堂主的气势。
聂连环挑眉一笑:“祁连山聂连环。”话音未落,腰带散开化作数条纤细乌金丝,直扑向聂小香面门。
突袭的乌金丝软鞭挟带凌厉劲风,聂连环用上了六七成内力,小香慌忙一个凤点头反身跃出一丈外,不由吓出一身冷汗,决定不顾丐帮的面子净衣派的面子七星堂的面子造造口业,一张嘴呜哩哇啦骂得口若悬河,精彩异常。污衣派弟子最擅骂人吵架,小香机灵狡黠,更是学了十成十,不带一个脏字便拐着弯问候了聂连环祖宗先人顺带亲朋好友无数。
聂连环面色一沉,忽地从轮椅上立起,乌金丝长鞭灵蛇一般蹿向小香跟前,小香瞠目结舌地左避右闪,瞪着聂连环移动自如的双腿大怒道:“你这人好是狡猾卑鄙!竟然装瘸子!”
乌金丝鞭影忽地一抖,幻化万点金光,小香眼前一花,被逼得退至墙角再无处可逃,只好一闭眼往栏杆外的碧波跳下去。蓦地纤细足踝被人扣住往后一带,跳湖不成反又被拉回堂中,小香隐约瞧见身后一角天青色衣袍,足尖顺势一伸直点来人胸口两处大穴,她脚快,那人手更快,闪电般点了足底涌泉,长臂一捞将她重又抓回身前来。
聂小香两截小腿僵硬如同腊月里的冻猪腿,死鱼一样被拖回烟雨楼中,正要破口大骂,抬头看见天青色衣袍往上一双冰寒清冷的眼,蓦地心里眼里都像活了一般,眨了眨眼笑了:“师父你回来啦?”
一瞬间心花怒放,连聂连环那卑鄙小人收了乌金丝坐回轮椅上接着假装他的废人瘸子她也不再去理会,只是笑嘻嘻地看着神情木然的青衣公子小声道:“我有好好练功,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