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凡想问,你没有听懂我刚来进来时的话吗?外面下着雪!脚印很难抹去!你以为我是从锦衣卫所飞过来的啊,脚不沾地的啊?加你一个人的体重就够了,你还要再加重我的负担但是他想到什么,脸色暗了暗,对刘泠的行为,持默许状态。

如昨天一般,刘润平假做陪姐姐睡觉,好让姐姐能平安溜出去。

今天虽然下了雪,但杨晔等侍卫比昨天也多了许多自主性,有他们相助,罗凡带刘泠离开广平王府,还算顺利。

刘泠要求罗凡每天带她去见沈宴,罗凡答应。

她本是心中欢喜,路上,罗凡却跟她说了不好的消息,“沈大人的伤,屈大夫还是没法下手。屈大夫是我们的人,医术很不错,可是也怪气候不好,又是受寒,又是中毒,又是旧伤,胃啊、肺啊全出了问题屈大夫的医术,显然不行”

“那就回邺京,”刘泠说,“我带沈宴回邺京。”

民间话本中,总是传说有许多不世高人,隐居在民间,医术高超,简直赛过神仙。刘泠给自己看病的这些年,不能说没有碰到过民间的神医。但正常来说,医术高超的,真的是基本都集中在皇宫。毕竟这世上,真的不想名利、只想自由自在的人,太少。做不成太医,没法得到皇宫御医的首肯,医术自然多多少少没到那个地步。

所以说起重病,最保险的办法,刘泠便想回邺京。

罗凡叹口气,“你觉得沈大人现在,能走得了吗?”

他的伤那么重。

再说,“江州的事情还没完,怎么离开”

刘泠皱了皱眉,没有再说什么。

之后一路无言。

今天不用罗凡领路,刘泠也熟悉地照着昨天的路找去,看望沈宴。罗凡也没有离开,跟着她的步伐,不急不缓地在后随着。到屋前,看门半掩,门后等着的几个锦衣卫神情焦灼。

刘泠的心一沉。

罗凡声音绷紧,“沈大人怎么了?”

刘泠没有等答案,便推了门进去。她听到熟悉的咳嗽声,吸口气,提着食盒,跑入内屋。她看到床前站着屈大夫,弯腰扶着青年。那个憔悴的青年,趴在床边,咳嗽得很厉害。他一边咳嗽,鲜血从他掩着的手间流下,向下淌落。

屈大夫除了拍肩,没有别的动作。

刘泠怔怔地站在门口,提着食盒的手紧了紧。

她这才直观地知道,什么叫肺出了问题。不光是呼吸疼,也会咳血。昨天没见到,今天却见到了。

而这只是其中之一

头有些晕,身子无力,直到手中冰凉的触感提醒了刘泠,她抿抿唇,走向前。

咳嗽声缓了,沈宴在大夫的帮助下,抬起头,看到刘泠。他脸上无血色,苍白的唇却滴着血,有魅惑之感。看到她来,黑眸亮了亮。刘泠走过去,手中东西交给旁人,她主动抱住他,从怀中掏出帕子,给他擦去他嘴角的血。

自始至终,刘泠一句话也没说。

靠着她的胸口,沈宴闭了眼,脸色依然苍淡。

他在妻子的怀抱中,得到温暖。

刘泠替他擦干净嘴角的血,俯下眼,看他脸上的伤,问大夫,“要换药吗?”

屈大夫点头,“对,沈大人脸上的伤,可以处理。”

他叹口气,要是所有的都如脸上这样,是皮外伤就好了。偏偏,沈宴身上最重的,全是内伤,让人没法治。

刘泠扶着沈宴坐下,给大夫让出位置。她看屈大夫小心地探身子,换纱布、清洗、拿小刀在火上烧、撒药米分。刘泠俯着眼,看大夫抖着手,拿棉签在青年面上涂。沈宴脸上划痕很多,大夫手一抖,刘泠看着就难受。屈大夫洒药,洒到耳鼻处,沈宴得多痛

她说,“大夫,你小心一点,他身上疼,你就让他少疼一会儿吧。你手不要总抖”

她听到怀中人的低笑声,一笑,就咳嗽。一咳嗽,青年的脸就更白了。

刘泠呆了呆,被沈宴气着,“有什么好笑的?你能不能不笑?!这是笑的时候吗”

她气得想打沈宴,可抬起手,看他如今的样子,却只能伸出手,摸摸他冰凉的脸。然后屈大夫又开始叫了,“手拿来!不要乱碰!”

屈大夫白刘泠,“你要是不满意,你来上药!”

他一推手,把位置让给刘泠。

刘泠伸出手,有些想接住。可看到沈宴如今的模样,她颤了颤,又垂下了手。

她淡淡说,“抱歉,我做不好。屈大夫,你来吧。”

她自己知道自己的水平,沈宴伤势轻的时候,她可以帮着上药。可他现在的样子刘泠并不会照顾病人。她就算满心爱意,她也不能把沈宴照顾得很好。就算沈宴接受、沈宴不说,她不熟悉的领域,她也不会碰的。

屈大夫没好气地上前。

刘泠的手,在锦被中,被沈宴轻轻握了下。

他的手还是那么冷,将刘泠冻得打了个哆嗦。

她侧过头,长发掩去面上神情。

她面上淡淡的,伤心的模样,大约只有她的爱人才能看出来。她心中的失望难以想象,满世界都黑乎乎一片,心脏被挤压,让她恨不得全身缩起。她呆了片刻,恍然想到自己不能这样。她是来看望沈宴的,而不是让沈宴为她担心。

她要照顾沈宴那些悲观的情绪,她可以控制的。

屈大夫帮沈宴脸上的伤上了药,就起来收拾药箱。

刘泠看向沈宴,脸色已经很平静。她轻轻松开了沈宴的手,不让他借此感知到自己心中的灰□□绪。她晃了晃耳上的明月珰,问沈宴,“漂亮吗?我新订做的,你没看过。”

她顿了顿,“你不要说话,眨一下眼睛,就是说好看。”想了想,“没有‘不好看’的选项。你选吧。”

沈宴目有笑意,眨了一下眼。

他一笑,她心中的失望就淡了些。

刘泠从床头站起来,往外挪了两步,向他展示自己的新衣裳,“这也是新的,但你还没有见过。我特意让你看,让你看看,你多有福气,娶了我这么好的妻子”

沈宴看着她。

屈大夫在刘泠身后不冷不热说,“沈大人身体不好,连呼吸都困难,公主少说话些,别让他情绪大波动,让他休息吧。睡了后,也许会好受点。”

刘泠愣了愣,脸有些白,像被一巴掌扇下。

沈宴声音不经意想起,让屋中两人都惊了下。他声音微哑,“没事,我已经睡了很久”

“沈宴!”刘泠惊恐地看着他。

沈宴胸口微痛,头一阵晕眩,被刘泠扶住。

刘泠颤声,“你别说话”她说,“屈大夫说得对,我不该打扰你的。”

她回头,看到自己带来的食盒,眼睛亮了亮。她走过去,声音故作欢快,“我给你做了些吃的”

沈宴盯着忙碌的刘泠背影看,“嗯”一声。又被刘泠一瞪,嫌他出声。沈宴笑了笑。

屈大夫被他们两个打败,一个什么也不懂,一个无条件纵容。大夫扶额,语气严肃了些,“公主,沈大人也不能吃东西!”他话说的很重,“他什么都不能干,情况也没有稳重,随时可能现在就在熬,就在等。其他什么都没法做。”

“可是他会饿啊,”刘泠说,“屈大夫,他有胃病”

“他五脏受伤,内力紊乱,毒性发作,冻伤侵体,”屈大夫冷着脸,“要是不想要这条命,随便你们折腾。”

刘泠回头看沈宴,再看屈大夫,心口被压得喘不上气。她想,她果然不会照顾病人啊。一天的期待,一天的准备,却没有想到,沈宴什么都不能用。她还想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好好补一补。她还想着一般的药膳他都不能用,因为他不吃肉。她绞尽脑汁想,哪些素食,可以为他补身子但果然,她如沈宴说的那样,什么也不会做。

连照顾他,也照顾不好。

她又陷入对自身的深切厌恶中。

只有暗示自己不要让沈宴担心,她才能勉强维持脸上神情,“沈大人不能吃饭,他饿了怎么办?”

“喝水。”屈大夫说,又叹气,“如果可能,水我也不想让他碰”

刘泠想起来了,“我也熬了粥汤水是有的。”

她说,“我去热一热给他喝吧。大夫,你看他能喝吗?”

刘泠跟着屈大夫出了屋子,大夫的声音也渐远去,“这人毛病也多,不能吃肉,这得损失多少营养。不出身富贵人家,一般人还养不起啊”

刘泠想,不出身富贵,他也不会遇到我,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沈宴在屋中,看他们远去。他安安静静地垂下眼,放缓呼吸,心中还是疼。在他的视线中,刘泠的形象有些模糊。不知是夜太深了,还是视觉也出了问题,沈宴看不清刘泠的背影。他看不情她,只感觉她关门时,回头,望了他一眼。那一眼,情深缱绻。

沈宴的手轻轻颤抖,精神也有些迷惘。他眷眷地看着门关上,刘泠的身影远去。

身体每个地方都在痛,呼吸对他来说,变得无比艰难。他的身体很是糟糕,越来越糟。屈大夫不说,他也能感觉到。实在没有力气

沈宴向来是理性之人,没有骤然的大悲,也没有狂作的欢喜。繁华人间,励志、传奇,于他皆是过客。他的感情一直平淡,有没有都无所谓,他不在意,溪流一样向前走着。可刘泠出现了,她带他走上另一条路。乍悲乍喜,大惊小怪,他走向那个温暖而触手可及的人间。

刘泠说她的人生黑无边际,沈宴却没跟她说过,他的人生,清清冷冷。沈宴喜欢刘泠,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她活得热闹,恰是他好奇的。

一个人,到底是怎么走在悬崖峭壁间,还要固执地去拥抱希望呢?

沈宴看了她一眼又一眼,心动已经开始。

他闭上眼,想着她的模样。

她穿戴一新,打扮得那么明艳,只想让他眼睛亮一亮,心情好一些;

她不会照顾病人,但仍然努力做,希望他快点好起来。

想到她,沈宴的心就开始抽,针扎一样刺疼。

他多么舍不得她啊

“刘泠”他喃声。

她在他眼中,又可爱,又温暖。这是一个无法控制的过程。他为她着迷,千千万万次。

生之欢喜,死之苍凉。他抵抗得很是艰辛。

命运啊

在漫无天际的浓夜中,沈宴微微发笑。他的爱人,最是信命。口口声声,上天让我遇到你,爱你是苍天的旨意你不能违背他很难说相信与否。死亡是命运的话,他又如何撑下去,等待她呢?

这虚妄人间,他多舍不得她。

刘泠听从屈大夫的建议,去小厨房,将自己带来的食篮打开,菜啊主食啊都丢一边,独独把熬好的燕窝汤人参汤热一热。蹲在那里等汤,刘泠怔然出神。无知无觉中,她的眼泪掉落。

她的情绪,陷入持续的凄然,无法缓解。

她捂着嘴,边掉着泪,边煮汤。

刘泠想,她的病情,似乎加重了。无休止的悲观,好像比以前还要严重。不能让沈宴发现

她一个人躲在黑漆漆的小厨房里,无声地哭泣。孤零零地蹲着,抱着肩。痛苦无法解除,她一遍遍地擦眼泪,却不能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

脑海里,满是沈宴的死亡。他从崖上掉下去那一刻,刘泠的灵魂就跟着掉下去。她捡不起来,她失魂落魄。外面的雪渐大,她独自蹲在黑暗中,寂静地流着眼泪。

刘泠很难受,无人也免她伤悲。她要自己让自己安定下来,像这些年,那样

一个锦衣卫进来,先看到案上的一桌菜,眼亮了亮。都没有看向灶台,便笑问,“这么多的菜啊,能吃不?”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刘泠无意识地说,“嗯。”

锦衣卫吓了一跳,这才看到灶台前的公主。

他听到刘泠低声,“我忘了他。”

“谁?”锦衣卫一愣,茫然。

刘泠站了起来,看向屋外。她没有在意昏暗世界的唯一听众有没有听懂,只淡淡地说道,“我老在想,他是不是活着。总在想,这都是幻觉。”

锦衣卫沉默。

他听刘泠笑了一下,“幻觉啊也没关系,他能以这种方式陪我,我也很满意。”

锦衣卫迟疑,有些听懂,又没有听懂:公主是在说沈大人吗?明明人活着,为什么说是幻觉?是不是太奇怪了?

刘泠没再理会,她要的汤熬好了。亲手装入食盒,她挎着食盒,走入风雪中。迎着风雪,一路往明亮的上屋去。她心中静谧,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等到她抬头,看到灯火的中心,那间屋子,围了很多人。

她心一跳,快步走去。她逆着风雪,向屋子跑去。

第99章 雪中埋

邺京戒备森严,朝中人人自危。陆家被查,太子被关禁闭一桩桩,一件件,都显示着如今的不太平。

客栈房中,沈昱请大夫下楼说话。徐时锦则摊开一张纸条,得到朝廷最新的消息。皇帝下令封锁邺京,中断驿站消息传递。陆家被告谋反,皇帝竟是要彻查的节奏。在一个个审问的时候,更是揪出了许多旧事。比如陆家和太子的勾当啊,陆家曾陷害徐家啊等锦衣卫报说,陆家似与七皇子夭折一案有关。

此事,当即引起轩然大波,整个朝廷震惊。

这也正是皇帝下令封锁邺京的真正原因。

大家得到的旨意是:查!接着往下查!

陆家谋反一案真假先不说,七皇子夭折之事,至今不过百天。徐家和沈家都为此付出了代价,元气皆有损。徐姑娘惨死,沈大公子离京这些事,才刚过去没多久,大家的印象还很深。当时因为证据不足,唯一被指证的犯人还死了,这件事只记了档,不了了之。

如今此事一捞出来,徐家首先跳将出来,要求陆家给个说法!徐家称徐姑娘死的冤枉,徐家清白被污,全族无论男女,都受到重大影响,夜不能寐。陆家如此阴险,其心可诛,陛下一定要继续查。连皇子都敢谋害的人,谋反一事,肯定是陆家没跑了!

陆家气得吐血:我们陆家的姑娘,还是后宫妃子呢,也死了!我们还觉得冤枉呢!谁知道这是不是你们徐家布下的陷阱,就为了坑我们?广平王不在京,你们别想得逞!

徐家便向皇帝上折子:陛下,让广平王进京吧!广平王说不定也不干净

广平王到底是皇室人,没有确凿证据下,一般大臣都不会去得罪。徐家几次上折子告广平王,折子都被皇帝压了下去。陛下的意思是,先查着。但再次上朝,就有年老大臣撞柱表决心:陛下!您不能因为广平王是皇亲国戚,就对他的恶行视而不见!您这样,先帝会寒心的。且不去查广平王,不让他进京,他的清白,就无人能保证了

皇帝叹口气,无奈道:好吧,不是朕心狠,是大臣们都要朕查,朕不能和所有人对着干啊。让锦衣卫“请”广平王进京吧。

由此,皇帝的旨意,终于下了。

这些话,是对皇室同族人讲的。实际上朝廷中,许多大臣们已经发现:锦衣卫镇府司那边,最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过沈宴沈大人的踪迹。皇帝说现在查,指不定让锦衣卫私下已经查了多久了大家当作不知道。

这一次,徐家和陆家,是真的掐上了,不死不休。

更让人骇然的是,太子在其中,似也有影子。于是,太子现在也被看住,也接受调查中。但据知情人讲,太子被关起来后,待遇一如往日。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大家就知道,陛下这还是对太子有期望啊

徐时锦坐在客栈中,飞快地将这些情况一扫。她之前让徐家注意太子的行踪。

徐家给她的消息称:太子安安静静的,被关起来后,跟隐形人一样,根本不出来。太子没什么动静。

徐时锦写信:若是一般人都能看出的动静,他还会是太子吗?继续施压!我不相信太子私下没动作!弹劾太子,不停地弹劾。太子往日与陛下对着干的事迹,可以装作不小心,透漏给太子知道如此,所有人都跟太子对着来。往日一切痕迹,今日都成了等着他跳的险境。

徐时锦相信,刘望必疯无疑。

徐时锦写完后,合上了信。她手撑着头,觉得特别累。她知道自己如今身体的状况,上一次睡觉后,又是过了好几天才醒来。醒来后,坐了一天,才有了些力气。如今她的境况越来越差,她心中也越来越急切。

快一些吧!

让刘望快些死吧!

他死了,她就可以解脱了!

她坐了一会儿,等难受的感觉浅了些。沈昱还没有回来,她伸手推开窗,夜空中的小雪飞进来。她向下看,见到稀疏灯影中,有青年的影子。她靠窗一会儿便觉得累,就枕着自己的臂,歪头垂眼,看着雪地上站着的青年。

他孤零零站着,与灯火隔离,影子被拉长。

徐时锦在楼上看着他,渐出了神。

沈昱刚送走大夫,又一位大夫的离开,加重了他心中的焦灼。小锦一心想着扳倒太子,沈昱则一心想着为小锦看病。看得大夫多了,沈昱的心中失望,也一次次放大。刚走的那位大夫,以前曾在沈家坐诊。为小锦看过病后,送老大夫下楼,沈昱听老大夫摇头,“她这是中了毒啊。真是稀奇,世上竟有这种让人长时间闭气的毒想来这就是沈公子说的什么假死了。呵呵,世上哪来的假死啊只是老夫从未见过这种毒草,手足无措,望沈公子见谅。”

“那”沈昱才开口,就被老大夫打断。

老大夫不客气地说,“老夫遍读医书,生平仅见的毒,沈公子就算请御医来,知道的也未必比老夫更多。沈公子,我看你还是”他侧头,看到沈昱苍白的脸色。

静了一下,老大夫安慰道,“只是没有记录,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沈公子也不必绝望。说不定世上真有神医,能解这种毒。”

“多谢大夫。”沈昱道。

他苦笑,徐时锦告诉他,连研究这种草药大半生的老大夫,都没有弄清楚药性。他也想过是村野大夫医术达不到那种水平,也许这种毒,让邺京这些神医们研究,就能研究出解毒方案。可是他们在邺京,本就胆战心惊,如何能大张旗鼓地寻医问诊?况且就算能找到,小锦现在的身体,她能撑到解药研制出来的时候吗?

小锦她

“姑娘你看,那不是沈公子吗?”沈昱怔忡间,听到前方少女黄莺般悦耳的声音响起。

他猛地回神,肌肉绷起,目光敏锐地往那个方向看去。神态剧变,做好随时出手的准备。

前方一辆马车,侍女为年轻姑娘撑着伞。那姑娘立在雪中,气质清幽,向沈昱看来的目光,江水般婉约。她低声斥责侍女,“胡说。你这个小妮子眼神不好,沈公子出京了,三五年内他都不可能回来。你怎么能随便见一个人,就乱认呢?”

她语气平中带厉,暗含警告。侍女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不敢说话了。

她与沈昱目光对上,顿了下,走上来,努力压下语气中的开怀,“沈大哥,好久不见。你、你在邺京这里,我能不能帮你做点什么?你放心,我不会让我爹知道的当然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说服我爹帮你”

她眼中的情意,让沈昱不觉干笑了一声。后背若锋芒在刺,他往后退开。往日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此时难得的不自在。他说,“不用我很快离京唐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唐姑娘低低“哦”一声,低垂的头,耳根微红。

沈昱更加不自然了。想到小锦那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神,若不是为顾及形象,他简直想拔地而走了。

沈昱原本还想在雪中走一会儿,有唐姑娘此例,他再不敢在京中乱晃。三言两语打发走唐姑娘,他立刻回客栈上楼。

徐时锦靠着窗,垂目似休憩。门开了,沈昱的脚步声进来。她闭着眼,听到他抖落披风上雪花的声音。沈昱似不经意道,“小锦,你知道我刚才遇到谁了吗?”

徐时锦未说话,他径自说了下去,“唐家二姑娘,小时候管你喊姐姐、总跟着我们后面玩的包子脸,眼睛亮亮的”

徐时锦微微笑,“你记得倒清楚。”

她抬目侧头,看到沈昱微僵的神情。沈家这位大公子风雅无双,何时何地都自在潇洒。看他发窘,是多难得的经历啊。

徐时锦揶揄了他一句,才不逗他了,“我记性比你好,你都记得的人,我怎么会忘?怎么了,你遇到她了?”

沈昱一时摸不准徐时锦的意思。他五感强,刚在楼下与唐姑娘说话时,就能感觉到二楼的窗子开了,徐时锦在看着他们。但现在徐时锦面上却不显,她是不在意呢,还是其实没看见?

沈昱走向她,关了窗子,在徐时锦旁边坐下。他说,“我刚才碰到她了,她提醒我注意掩藏行踪。她问我是不是需要帮助,又邀请我去她家但我拒绝了。”

他拉住徐时锦的手,为她暖手。徐时锦并没有抗拒的意思,沈昱微放下心。

心中说不清的庆幸还是失望,他搂着徐姑娘的腰,跟她笑着说,“真没想到,我随便住个客栈,都能碰到唐姑娘,可真是巧合。”

“是呀,”徐时锦悠悠道,“一个姑娘家,天下着雪,大晚上,尚在外面逛,正好逛到你旁边。沈小昱,你真觉得这是巧合吗?”

她看见了!

小锦果然看见了!

沈昱目色几变,有警惕之意起。几乎立刻起身,打算让人去跟踪唐姑娘,看她是什么意思。他被徐时锦拉住,“沈小昱,你可真傻。你到邺京,瞒得住别人,瞒得了你家里人吗?唐姑娘管你叫‘沈大哥’呢,她一个娇弱小姑娘,哪里有那么大的心,参与到我们的事情里来。”

“你的意思是”

“是你娘透露出来,让她跟你见面的啊。”徐时锦伸出手,怜爱地拍了拍小狗一样依偎在她怀中的人。

沈小昱是很受欢迎的一个人,鲜衣怒马,梨园烟火,花鸟茶艺,嘴巴又甜

沈母好不容易看出儿子有点儿复苏的春意,如何舍得放弃呢?

沈昱身子僵了僵,他坐起来,认真地打量徐时锦。他看过徐时锦和他娘的信,自然知道,他的婚姻,徐时锦可是完全的给他娘交了底,支持他娶旁的姑娘。他神色淡了些,“我娘找你来做说客?让你劝我娶了唐姑娘?”

他嗤笑一声,眉目中有反逆之意。

他心中厌恶,暗恼小锦的绝情。他那么喜欢她,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徐时锦窝在榻上,看沈昱暴而起身,隐怒地看她一眼,他想要发火,却无处发泄。他转而向外走去,步伐很快,似一眼都不想看到徐时锦徐时锦纤长的手指搭着自己面颊,温和笑,“我什么时候劝你娶别人了?你的气性倒比我还大。”

“!”沈昱回头。

灯火中,他喜爱的姑娘眉目婉约,是旁人无法比拟的气韵幽美。她微微笑道,“你喜欢娶谁就娶谁,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你那么多要求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在沈昱怔然的目光中,她侧头看窗外飞雪:沈昱,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爱你,可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不爱你。

你怎样,其实,都是好的。比我想象的要好。

刘泠抱着食盒,站在院落中,她听到屋内传来的高声。

“沈大人闭气了!”

“屈大夫呢?屈大夫你快看!”

“他死了?胡说!怎么可能?!”

那些声音,或高或低,在刘泠耳边响起。

如一把热水,从头浇下来。在热到极致时,开始觉得冷。

刘泠手中的食盒,哐当掉地。她低着眼,看食盒摔散,热汤倾洒而出,将地上一片雪白融化,肮脏无比。

刘泠站在那里,盯着食盒看了半天。她再抬眼,向灯火明亮的屋子看去。她站在风雪中,一动不动。

屋中乱糟糟的,开始有人进,有人出。有人从刘泠旁边经过,凄哀地看她一眼。

“公主,”罗凡站她身后,轻声,“进去看一眼吧。”

“唔,好。”刘泠回答的迟钝,罗凡先走,她在后,步伐像老人一样缓慢,侧脸冷寒。有人见到她过来,自动让开路。

刘泠站在里门边,往里面望一眼。屈大夫满头大汗,又是扎针,又是喊人。众锦衣卫紧张地包围,不停地喊“沈大人”,有人声音沙哑,有人落了泪。

刘泠站在门边,望着里面。这屋中许多人进出,那张床前,也站了很多人。人来人往,在她眼中,皆是面目模糊。刘泠只看到那个无声无息的青年。他脸色惨白,面容白皙清俊。他睡在那里,床上满是血迹,从嘴角口鼻渗出。他有清湛漆黑的双眸,此刻紧闭,也许永远不会睁开了。

死亡啊

刘泠怔怔地看着。

她忽然觉得呼吸紧促,目光变得炽热。她静静看着他,看他死去。

其实没什么,在推他下崖的时候,刘泠已经觉得沈宴死了。现在不过是再死一次,没什么没什么好难过的。

“公主,你不过去吗?”有锦衣卫在她身后问,有些不自在,举了举手,“我要进去”

但门被刘泠挡住了。

这个锦衣卫才说话,便被同伴拉了一下,瞪一眼。看看时候啊,公主在这里!

刘泠目光流散,眼中有光在漾。好一会儿,她才低声道,“不了,你们进去吧。我不去看了。”

她不用再往前一步了。

她转过身,向后走去。从缓慢,到稳定,她走出这个空气逼仄地屋子,站在屋外,站在风中,她吸一口清冷的空气。五脏六腑都被冻住一样,她伸出手,擦去眼睫上的水雾。

她站在风雪中,发丝和衣袂一起飞舞。她下台阶,脚下一空,直直摔了下去。

她跌坐在雪地中,手扶着地表,破了皮。她看自己的手,出了血,却好像并不疼。反而是寒风中,她感觉到那股冷气,向她扑头盖脸地打来。杨晔等人急切地站在她身后,想扶公主起来。刘泠在雪地上坐了一会儿,慢慢的,自己站起来,从雪和泥土中挣扎起身。她站在院落中,站在肆意飞舞的大雪中心,承受着从四面打来的雪花。

她回过头,望一眼灯火阑珊。

杨晔看着公主,她的眼睛幽黑,空茫。今晚的云层很薄,有月亮浅浅的露出来,但被雪光挡住。世界这么黑,这么冷,又这么静。刘泠站在大雪和黑暗的分界线,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一半是雪狂乱洒下的银光,一半是暗无边际的晦涩。

屋中似有人在哭。

刘泠说,“走吧。”

“?”杨晔跟上她,“公主,这就走吗?你不去,不去看一看他”

有别的侍卫劝,“沈大人很爱公主你的,在他临走前,他应该希望公主在身边吧?”

刘泠在风雪中跋涉,侍从们的话,她一概不理。她冒着大雪,脚踏入厚厚的雪层中,拔得艰难。每走一步,都辛苦一分。每辛苦一分,她的脸就更冷一分。她无情而漠然,面无表情,在飞雪中,向着远离沈宴的方向,越走越远。

时间是如此缓慢。

“公主”后面有罗凡的叫声。

“公主”杨晔跟着劝。

“走。”刘泠肩膀颤了下。

“走!”刘泠几乎是吼出来。

她红通的眼底,遍是风霜,她的声音像一把尖锐的刀,吼得全身颤抖。她白着一张脸,喊出的话,像沉沉暮色。寒鸦已归,她自在发冷,等不到归人。她越走越快,向着迎面打来的雪花。雪打在她脸上,冰寒刺骨,又很疼。

我要报仇

我要报仇!

眼中,有泪意涌。却未到眼底,又消失不见。

一切都是假的。

什么活着,什么希望,什么等明天,什么以后全是假的。

她很爱沈宴,这才是真的。

脑海中,乱糟糟的,有许多旧日画像在闪来,又掠去。它们不留片刻,像她一样。

刘泠一生最温软的时光,是和沈宴在一起。他们走在许多地方,一前一后,并肩而立,或说或笑。岁月那么美好,让她想疯一疯,作一作,跟沈宴说许多莫名其妙的话,又做许多莫名其妙的事。

刘泠一生最温软的时光,是能遇到沈宴。她走在凄风苦雨中,他为她打起一把伞,扶着她走一路。他们走的开心,他将伞随手一扔,看她洋洋得意地,伸手将雨水泼到他身上。

刘泠觉得自己在做一场梦,一场长久的,不会醒来的梦。

沈宴

沈宴

刘泠在雪地中,跑起来。她发了疯一样地向混乱的雪中跑去,把众人丢在身后。雪打上她的脸颊,奔跑中,过往的片段,只言片语,都像这满天的雪花一样,向她打过来,让她无能为力,无可躲藏。

“你怦然心动了?心动得太频繁,会肾虚。”

“别自作多情,你发上有虫子,我给你取下来。”

“好姑娘,你真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姑娘。”

“你不知道,我会保护你。”

“你记得,面对万丈深渊时,不要想着跳下去;面对万道光芒时,不要忘了去拥抱。”

“祝卿好。”

“我最喜欢你,最放不下你。”

“刘泠,你的命不是我的,是你自己的。你不是为别人而活。”

什么样的人都会残忍,不光教你爱,也教你面对人生,变得寒冷。歧路彷徨,月黑风高,每次都在走到末日时,某个人的轮廓,他站在那里,她的整个世界都跟着塌陷。好奇怪,越追着爱的跑,就越是追不上。

风中,雪中,她固执地向一个人跑去,那么执着那么诚恳。为什么最后,在漫天大雪中,还是要迷失方向呢?

刘泠双腿发软,跪趴在地上,放声大哭。漫天暴雪,她抱着头,哭得肝肠寸断。脚下的路蔓延到世界终结,并没有尽头。这凄凉的人间,无人可待的人间,让她生不如死。

那心爱的人啊,你为什么不张开双臂,不俯身来抱我呢?我被困在山崖中,想找你安慰却怎么也找不到。我是多么失意,多想听你说话。

“我要杀了你们!”

“我要杀了你们!”

刘泠哽咽着,木着脸,在杨晔赶来时,重新站了起来。

这一晚,像一个沉痛的梦。对每个人来说,都是这样。

广平王府一片晦暗,沉浸在这个梦中,无法苏醒。

广平王夫妇睡得很不安稳,总有咚咚咚的声音在耳边响。身下好像在摇晃,又有冰凉的东西落在脸上,这么的冷。

不、不对劲!

广平王猛地睁开眼,凭着习武习惯,想一跃而起,却发现自己被什么束缚着,又重重跌下去,摔得尾椎疼。他眯眼看去,先是见到一个兰色衣裳的乌发姑娘。她的长发一径垂落,云缎般,夜歌般,那么的美。

广平王却硬生生打了个冷战。

因他看到,姑娘的手中,握着凿子和锤子。那咚咚咚的声音,就是她在用凿子敲木板。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木板。

“这是哪里?”在广平王苏醒后片刻,旁边一声嘤=咛,王妃也苏醒了。立刻惊恐地发现,她和王爷被绑在一艘小船上,木船在湖中心悠悠地荡着。美丽的姑娘,也是广平王的长女刘泠,用凿子,在敲打船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