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算沈宴不理会,刘泠依然越来越来劲儿,“沈大人,你要不要吃饭?我早上就没见你用膳”

“你,”沈宴被她骚扰得头皮一麻,沉眼,将她拉过去,“跟我过来。”

陆铭山和岳翎过来上路时,恰好看到沈宴扯着长乐郡主的手臂往外走。沈宴看到了他二人,却眼风都懒得给一个。刘泠被沈宴扯得步子趔趄,估计根本没看到陆铭山和岳翎。

岳翎不禁发呆,由衷感叹,“原来郡主和沈大人的感情已经这样好了,难怪她”

陆铭山拉着她的手一紧,握痛了她。在对方抱歉的眼神和安抚的怀抱中,岳翎眨一眨眼睫上的泪珠,柔声笑道,“铭哥,你别多想,我一定会帮你和郡主重归于好的。”

“翎妹妹多谢你。我曾经那样对你,你还愿意”

“铭哥,你说什么傻话呢?我一生最大的期望,就是铭哥你幸福开心啊。只有你开怀了,我才一切值得。”岳翎细声细语,扮演着善解人意的小白花形象。

但她心中却想:如果你开怀了,你的开怀却和我无关,我凭什么要成全你?做梦!我活得不开心,陆铭山你要陪着我一起。谁让你是我的爱人,谁让你也爱我,并对不起我呢?

此时,沈宴正把刘泠拉到一处房舍,关了门,他冷声问她,“你又作什么?我有招你吗?”

“你没招我,”刘泠淡淡道,“我自个儿闲得无聊,找事儿给你。”

“”沈宴听懂她那不加掩饰的反话,直接紧锁眉关,很是不耐烦,“你有什么话直说,少跟我打哑谜。我没空跟你瞎扯。”

沈宴像黑暗中的一把剑,他的情绪便是剑锋。当他直指你时,那就是杀气逼人,使你瞬间胆寒。现在,这把剑,对着的方向就是刘泠。

他手撑在她头侧,好像她一个回答不好,就要动手一样。沈宴看着就很危险,谁知道他会不会发起火来,会不会揍女人呢?

刘泠并不怕他,他的冷气能把一个成年人吓得双腿战栗,却不能让他的小情人抬一抬眼皮子。刘泠自始至终是那副随便你的模样,被他按着摔在门上,挽好的发髻有些松散,碎发贴着雪颊,她呵呵笑,“现在这么直接干脆,昨晚怎么不见你长刀直入?”

好半天,她听到头顶一声低笑。

不忿抬眸,额发被沈宴压了压。

她听到沈宴平而冷的话,“我昨晚长刀直入,有你今天这么直接干脆的功夫?”

“”刘泠被他的话噎住。她用眼尾余光冷瞥沈宴,对上沈宴那意味不明的笑意。

她冷静骂,“闷骚。”

“哦,只许你调=戏我,不许我回击?”沈宴淡声。

“我的意思是,你总是嘴上说说有什么用,拿点儿实际行动啊。”

沈宴深深看着她,看着这个勇敢而无畏的少女。他面色不动,心里有些发冷。他明白刘泠的意思,她想跟他来场忘乎所有不管不顾的疯狂爱情,摧毁致命她不管,她只想着痛快一场。

她现在想跟他睡。

根本不在乎他会不会娶她。

或者说,他不娶她,她反而会觉得轻松——她讨厌跟人牵扯不清。

沈宴想:他喜欢的姑娘,骨子里到底腐烂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啊。她如此腐烂,到底值不值得他做个圣父,带她走出来?

跟刘泠纠缠这个很没意思,沈宴不想理她了,转身就走。

身旁人忽然一声啊,他本能反应伸出手,抱了她满怀。沈宴无语地看着怀中姑娘,听刘泠镇定道,“刚才差点摔了一跤,多谢沈大人帮忙。”

沈宴很是无话可说地看着她,他一步都还没走,她也还稳稳地站着,到底得怎么个摔法才能让她发出那么惊恐的叫声?她不过是又在明知故犯地撩他了。

沈宴微微笑起,在刘泠糊涂中,抬起她下巴,命令道,“来,笑一个。”

“”刘泠微愣,然后露出一个笑容来。

眼睛还是那么冷,面孔却如春花般娇妍。但她眼睛又漂亮又清澈,那个深藏的灵魂把自己裹住,时而露出最柔软的温度。这两种矛盾的风格统一到一个人身上,非但不觉奇怪,反而有强烈的魅力,引人堕落。

沈宴心软得如棉糖般,瞬间就不责怪她了。肯对他笑的刘泠,和对别人是不一样的。就为她这个笑,为她这样听话,他也想试一试。他再次确定自己很喜欢刘泠,她矫情又强悍,厚脸皮又脆弱。就算她作天作地,他也愿意试着陪她走下去。

“沈大人,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刘泠反应过来,推推他,“为什么你每次都不进行到最后?”

每次都是!

情到深处,合情合理。

沈宴就只是亲一亲抱一抱,就没有后续了。第一次,她想着沈大人是害羞,好吧,谅解;第二次,沈大人没有未婚妻,肯定是技术不熟练,怕丢人,好吧,再次谅解;第三次,他手都摸到她小衣中了,还是没有下一步谅解个鬼啊!

刘泠不能理解沈宴的骄矜——男人不都该猴急吗?不需要婚姻就可以上,不是天下所有男人的梦想吗?

沈宴扶额,刘泠可真是执着。扯皮这么久,话题拉那么远,她还非要拉回来不可。他望着她,半晌后,在刘泠发亮的目光中,慢吞吞开口,“你想听加修饰的,还是没加修饰的?”

“”这有什么区别吗?“加修饰的如何?”

“我心中怜爱你,舍不得和你在野外无媒苟合,坏你名声。”

“我不在乎那个!啊沈大人你不要瞪我,我错了不加修饰的又是怎样?”

“怕你受不住。”

“”刘泠一时呆呆看着他,好半天,她总算回过神,漠然地从他怀里跳下,冷声,“下流。”

她再次听到沈宴在身后的低笑。

刘泠回头看他,沈宴表情就那么淡淡的,她一时也分不清,他刚才说的是真是假,是在捉弄她,还是说的实话?

刘泠耳根以下热一片,暂时不想以这种问题去烦沈大人。也不敢在人家处理正事时,去打扰人家。长乐郡主这样的乖巧听话,让侍女们纷纷感叹:果然只有沈大人治得了郡主!沈大人都没再出现,就跟郡主说了两句话,郡主就再没闹出什么幺蛾子了。

只除了岳翎主动找上门,声称要给郡主道歉,说自己对不起郡主。

刘泠烦她烦的不得了,难以理解陆铭山都已经来了,为什么岳翎还要缠上自己?

她根本不理会岳翎,既然岳翎非觉得对不起她,要跑她跟前来找虐,刘泠就吩咐侍女带上岳姑娘继续去做下人的活,只要别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就好。初见岳翎受苦,陆铭山很是接受不了,想跟刘泠谈谈,又被岳翎劝住。

岳翎端的是可怜,“铭哥,对不起郡主的,是我和你。我如果受点儿委屈,就能让郡主原谅你,那我是什么都肯做的。”

陆铭山竟是满心感动。他高看爱情,又低看爱情,智商在此方面被无限拉低,他自己却不觉得。只一日日对岳翎更好,并在讨好刘泠的过程中,发现刘泠已走得太远,他快要跟不上了。

但她是陆家定下的未婚妻,他舍不得让她走。

尤其是刘泠每次没脸没皮地追在沈大人后面,让陆铭山看一眼就心烦。陆铭山从来不知道,刘泠追慕起一个人,是这么执着的一件事。不,也许他不该这么急。刘泠是本性偏执的一个人,他越劝,越会把她推向沈宴。反是他无动于衷,刘泠可能觉得没趣,会凉了心思。

陆铭山希望刘泠只是一时兴趣。毕竟他现在有事求沈宴,在正式开口前,他不想太得罪沈宴——那些刺客,旁人猜是他陆家的,陆铭山口上说“沈大人一定误会了”,心里却知道,那样的武功套路,除了陆家,别无分号。

之后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岳翎为了博得陆铭山好感,整天在郡主这边做下人的活,扮演受欺负的小可怜角色。也许是她真的太深入角色了,在努力干活中,出了一点意外。傍晚跟着侍女一起去舂米时,神志恍惚,一时脚软,掉下了河。

陆铭山抱着湿漉漉的苍白姑娘回来时,惊动了所有人。

到底是跟着刘泠的侍女一起出的事,侍女们回来就给郡主回话,神色倒不如何紧张——她们知道,只要自己不过分,郡主都会无条件维护她们。更何况这次的意外,她们连碰都没碰岳姑娘一下,更是没跟岳姑娘说过一句话。郡主要把她们摘出去,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刘泠正刚被沈宴赶回来,喝了口茶,听侍女说刘泠掉水里,她完全没啥感觉。冷漠地“哦”一声,表示知道了,刘泠继续吹着自己手中的热茶,在侍女瞪眼中,她悠声,“我压压惊”。

“”灵璧气冲冲来报,“郡主,陆公子说灵音她们几个害岳姑娘掉得河,要把她们捆起来,带去岳姑娘床前认罪。”

“他敢!”刘泠拍案而起,桌上茶盏杯盏之类的,被她一拍而掀翻。一抬头,看沈宴被灵犀引了进来,正好看见她大发脾气的模样。

刘泠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凶了?她在沈大人那边的印象估计不怎么好,再让她这么毁下去,沈大人可能就不要她了

刘泠声音略温地说道,“不用他捆我的侍女,本郡主亲自去给岳姑娘赔礼道歉。”

但她这架势哪里是去“赔礼道歉”?估计是看戏吵架还差不多。

到门口,刘泠示意沈宴让路,沈宴不动如泰山。刘泠那才压下去没多好的脾气又瞬间被点燃,她抬头撞上沈宴深黑色的眼睛。她霎时火更大,“你干什么?我去串个门也要你批准吗?”

“不要挑事儿。”沈宴警告她。

“哪个事儿?”刘泠用力甩开他的手,报以冷笑。

“岳翎正生病,你这么过去,是要准备过了病气,接替她躺床上?”

“”刘泠愕然,定定看了沈宴半天,对方还是那么刚正疏冷。原是是她想多了,误会他了。也对,沈宴的同情心本来就很少。

她笑一笑,低头看自己的打扮。因为刚从外边回来,沈宴已明确表示今天不会上路,刘泠回来后洗漱一番,泡壶茶拿本书,已经准备上床睡觉了。她这会儿的白蚕丝衣裳,单薄又随意,但也达不到被人过病气的程度。

刘泠漠声问,“那我该怎么办?”

“我陪你去。”

“!”刘泠微惊,眸子有些紧缩。她知道在陆铭山这个阶段,沈宴并不喜欢和她成双成对出现。他基本总躲着她走。原因也不难猜,沈宴不想给别人留下说三道四的机会。无奈他的用心,被刘泠的没脸皮毁得干干净净。在这样的前提下,沈宴答应陪她一起过去,无疑是个意外的惊喜。

出门时,刘泠歪头,看着旁边的沈大人。侍女带路,她趁人不备时,伸手摸向沈大人的腰间,被沈宴警觉地握住手腕。

沈宴目光忍耐:你能不能矜持点?!正常点?!

刘泠问,“沈大人陪我一起走,是心疼我,怕我被人欺负吗?”

“我怕你欺负别人欺负得太厉害。”沈宴冷言冷语。

刘泠哼一哼,跨步从他面前走过,长衣款摆,腰肢纤娜。衣摆拂动,芳香情满。在沈宴这里,刘泠早习惯把他的话反着听了。

“陆公子,恭喜啊!这位夫人没什么大碍,只是既然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就该好好保养,怎么能还总干那些粗累活呢?”大夫是跟着陆铭山的,自觉知道陆铭山和岳翎的关系,检查出病情后,就自作主张添了“夫人”的称号在岳翎头上,希望陆公子开心些。

但他抬头一看,陆公子表情怎么变得这么奇怪?

“三个月身孕?”听到身后的声音,陆铭山回头,见是沈宴和刘泠两位。平时他见这二人同时出现,总是难免不舒服。但现在心绪纷乱,竟是没空搭理了。听刘泠似真似假地叹道,“恭喜陆公子了啊,不知何时能喝上你二人的喜酒?只是这位岳姑娘都怀孕了,她自己怎么还到处东奔西跑的,这么不当心?哦,或许她实在天真,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子。”

“阿泠,”陆铭山深吸口气,疲怠道,“你我之间,有什么话你可以直说,不必这么讽刺。”

“你我之间是什么关系?就算曾是未婚夫妻,现在你的新夫人都怀了孕,你管我喜欢怎么说话?”刘泠眉眼玩味,“你很了不起,你这位岳姑娘,也很了不起。祝福你们白头偕老啊。”

刘泠留下的话,还是带着深深的恶意,又有意无意的,好像在提醒他什么。陆铭山让人都出去,呆呆地坐在床前,看着床上那月光一样白得不真实的姑娘。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怀疑岳翎,可是他就是不由自主地顺着刘泠的话去想了想

——陆铭山,你这位岳姑娘,很了不起啊。

怀孕了三个月,却瞒住了所有人,不为人所知。

她待在刘泠身边,是想做什么?

她做的又是什么?

对了,她跟刘泠的侍女们,争着抢着干下人的活,她让自己又苦又累,她

她到底要做什么?

那个可怕的答案呼之欲出,陆铭山却不敢去想。他爱的姑娘,他心心念念不敢忘记的姑娘,怎么会是那个可怕的样子?一定是刘泠故意误导他

“铭哥。”听到细弱的声音,陆铭山看去,床上岳翎已醒,挣扎着坐起。

他伸手去扶她,握上她细白的手腕。她的手腕那么细,肤色那么干陆铭山一颤,将自己之前那些怀疑抛之脑后,翎妹妹被他害得这么苦,他怎么忍心再去不相信她?

他强声,“翎妹妹,你知道吗,你怀孕了,三个月。”

虽然说着不会怀疑,他却忍不住去观察岳翎的表情。

岳翎表情真挚得毫无伪装痕迹,她作吃惊怔忡状,伸手抚摸自己平坦的小腹,似哭似笑道,“你说我怀孕了?”

“对。”

两人之间一时沉默,没人想来打破。这根本不是一对初为人父母所应该有的表情。

“翎妹妹,你”

“铭哥,那孩子不是你的,我知道。”岳翎淡声,“是我亡夫的。他死的突然,我怀的也突然。但我不想打掉这个孩子,他是我亡夫活在世间的唯一证明。铭哥,过几日,你就送我回去淮安吧。我想回到我的家,安静地把孩子生下来,养大他。”

“我不知道你怀了孕,不然”不然他不会给她做妾室的打算。

陆铭山心有些乱:一年前,他重遇岳翎。岳翎已经嫁人,和丈夫生活美满。唯一的缺陷,是她的丈夫是个瞎子,无法欣赏她的美貌。

陆铭山便时时照拂他们夫妻一二。

谁料长乐郡主得知,对此愤然,要求他不要管自己的旧情人。

但陆铭山又怎能真的不管?

三个月前,岳翎到邺京找他——她说自己夫君已死,回娘家的话,爹娘会折磨她,会把她再嫁糟老头,她希望陆铭山能收留她。一个“再”字,让陆铭山心如刀割。

有意无意间,岳翎让陆铭山重新燃起了对她的怜惜和疼爱,舍不得她再去受苦,便决定把她留在身边。

岳翎不介意做妾——她有什么好在意的?她已经这个样子了,还有什么是她看不开的?

无法接受的,当然是陆家人。好好栽培的小辈,为了一个女人,犯这种低等错误,哪是人能接受的?

但是陆铭山铁心要护岳翎。他这些年,一心顺着长辈,唯独这件事执拗至此。

可是他下定决心要留岳翎在身边,岳翎怎么就怀了孕?陆铭山心乱如麻,想到岳翎怀的是别人的孩子,始终无法说出那句“我来照顾你们母子”这样的话。

而这早在岳翎的预料中。

她给了他答案:我不要你养,你送我们走吧。

“翎妹妹,对不住”陆铭山握住她的手,不敢抬眼看她。

岳翎笑,眼眶却发红,“没关系,反正你对不住我的很多,也不差这一件。这一辈子,你总是要欠我的。”

陆铭山啊陆铭山,你这辈子欠我,如果不清算干净,我怎么好睁眼活到下一世去?

因为你当年的抛弃,我受了多少苦!若不是你,我的丈夫怎么会死,我怎么忍心带着三个月的身孕,跋山涉水也要来郡主身边委屈自己?!

陆铭山离开后,岳翎下了床,去自己的包袱中翻出一件禾绿色贴身小衣,从双层缝中拿剪子剪开,取出一个荷包来。将荷包剪开,是个锦囊露出来。她屏住呼吸,觉得四周没有人,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锦囊。徐姑娘娟秀的字迹流泻而出,大意如此:

“你取出此锦囊,该是你想把孩子嫁接到陆公子身上的事已经迫不得已终止了。这个孩子成为了你的负担,没关系,我们打掉他。”

不!

岳翎心口颤抖,疯狂叫着。

“为了回到陆铭山身边,你连丈夫都敢杀,一个孩子算什么?何必矫情。”

不!

岳翎捏着信的手轻轻发抖,好想把这锦囊远远丢开。

“把孩子的死嫁祸到阿泠身上,足以让陆铭山和阿泠决裂。我只要阿泠和陆铭山彻底断裂,却不是要你伤害阿泠,你知道该怎么做。阿泠本人不能受你刺激,否则,我不会再给你想办法。”

岳翎浑身发抖,将锦囊扔到烛火中。她明眸闪着鬼魅的光,看着它被一点点烧干净。

同时,她也在把自己那点儿善心一点点烧掉。

她深爱陆铭山,又因为这种疯狂的带着恨意的爱,将自己变成了魔鬼,变得面目非非。

但那有什么关系?

只要陆铭山爱她,她可以带着面具活一辈子。

反正她已经听从徐姑娘的安排,答应徐姑娘做她在陆家的内应了。

岳翎怀孕的事,受冲击最大的,是岳翎和陆铭山二人。刘泠的心情,却也不见得好。她从来没有调查过陆铭山,当然也没有查过岳翎。她对岳翎的那点儿认知,都是徐时锦在信中告诉她的。

所以,她以为,那个孩子,是陆铭山的。

一年前陆铭山跟岳翎重逢。

现在岳翎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而陆铭山居然还想让刘泠回心转意!

这一切多么可笑。

刘泠心情烦躁,去河边散步。她连侍女都远远打发掉,却没法用打发下人的方式,打发掉沈大人。

残阳从远峰上落下,天地山水间。风在空旷的水上穿梭,引得芦苇荡漾,白鹭飞起,黄晕沉浮。

站在河边,青白的雾漂浮着,这里没有点灯,只有夜空中的明星,还有哇鸣声陪伴着他们。

“我去踩踩水。”怕沈宴误会,刘泠转头对沈宴说。再是除去履袜,挽高衣裙,刘泠走下水。水透着刺骨的凉意,却让她觉得舒服。

刘泠立在浅水中,怔然良久:她的母亲,就是沉水而死。这片水给人什么样的安全感,引着人一步步走下去呢?

刘泠向前走去,水漫过膝盖,浸没小腿,裙裾被打湿。水是这么凉,冰凉沁骨,让你通体舒畅。

月亮升着,太阳落着,美丽的姑娘在水中站着,深情的爱人在岸上将她望着。

刘泠好像看到那辉煌的朱红正门,挂满了灯笼。再细看,挂的是白色纸灯,象征着死人。

她想看个清楚,身后忽有大力拉住她手腕。

刘泠气恼,挣了半天,没挣脱。

刘泠斜眼白沈宴,恍然大悟后,噗嗤乐了,“你老跟着我干什么?怕我想不开去跳河吗?”不等沈宴回答,她已经扑过去抱人的腰,叹息般道,“沈宴,你对我真好我真喜欢你!”

“郡主,我没担心你跳河。但你再不松手,我就把你踹下河去。”少女扑过去时,故意地手用力一扬一推,水花不仅湿了沈宴的衣,还溅到了沈宴脸上。让沈宴如何不咬牙?

“沈大人你可真无情,”濛濛的水汽包裹着二人,刘泠低头,无声地笑,“沈大人,说起来,我从来没听过你叫我名字。你为什么不叫我名字?是不是觉得我名字难听?”

她本是调侃,谁料到沈宴居然说,“差不多。”

“我不信!”刘泠发怒,又忍不住怀疑,“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不知道。”

他回答的这么干脆!

“”但是陆铭山叫了我那么多次你居然跟我说你不知道我叫啥!你耳背吗?!

“阿泠”“阿泠”,陆铭山每天都这样喊她啊。她又是国姓,名字有那么难猜吗?

刘泠如此想,也如此说。

谁知道沈宴的眼光暗了一下,脸也一下子就沉了下去,静静地看着她,“陆铭山我为什么要知道他怎么叫你?!跟我有什么关系!”

第38章 想杀郡主

刘泠名字中的“泠”字,从水,也可形容声音清越。

从出生至现在,她并没有多少机会跟人介绍自己。郡主是上天赐给她的荣誉,她实在不用多介绍。但要跟沈宴讲自己的名字,虽然新奇,却也不是多么美好的、值得铭记的瞬间。

——你老跟着我干什么?怕我想不开去跳河吗?

虽然是用自我嘲笑的语气跟沈宴说话,刘泠却知道,那并不是开玩笑。

她小时候便想过,她母亲的死亡,是不是也有她取了这么个名字的缘故?

水太多了,溢出来了,所以她母亲就死在水里了。

“你害死自己的亲生母亲!”她父亲这么斥责她。

从小到大,他一直这么说。

所有人都这么说。

“我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刘泠心里也这样对自己说。

所以,当站在江水边,当面临浩无边际的水,当感受到水的凉澈和召唤时,刘泠如何能不去想她的母亲?

她跟沈宴自然地说着话,但她眼中所见的,尽是少时秋日寞雨中,她母亲如何将自己了结。

母亲的死亡历历在目,她要如何正常地跟人交流?

“你从来没想过为你母亲陪葬吗?”现任广平王妃不能相信继女的冷情。

刘泠就那么沉默着,硬扛着,她独自住在母亲的院子里。日日下雨,夜夜鬼哭。她长到这么大了,还是住在那里。

她看到任何大一点的、辽阔一点的水,就忍不住想过去,想看一看。

一边是黑白的寂静地界,一边是并不精彩的人生

她看到母亲湿漉漉地站在水里,水草缠绕,长发如藻,举步维艰。母亲对她说着话,讲故事般轻柔的语调,“阿泠,下来陪我吧。我等了你很多年,我最是想念你,我很寂寞。”

“你没事吧?”沈宴疑问,察觉她的不自然。

刘泠深吸口气,低头,不去看母亲向自己伸出的手,她往后缩一缩,对沈宴说,“我叫刘泠,从水从令。”

她手心全是汗。

“刘泠。”沈宴点头,声音沉稳,“我记住了。”

刘泠倏地抬头看他,看沈宴那充满宁和安抚力量、浓密又明朗的眉目。她心里有些触动和感慨,从没有人连名带姓地喊过她,却并不让她觉得疏远厌恶。

沈宴手覆上她被风吹得冰凉汗湿的额头,肃了脸色,抵着他的肩,冷静开口,“刘泠,听着,这里有什么问题,你得告诉我。”

刘泠好像又听到沈宴那时对她的承诺,“我也和你想的不一样。你不知道,我会保护你。”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可以做到,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下去。脑海在一瞬间,掠过许多往事。母亲的文静侧脸,家中芭蕉树上的一只蜗牛,从她膝盖上跳下去的小狗,一朵花开,一片叶落,一心菩提人间甚美,信恶。

刘泠对那些声音说,“闭嘴!”

死亡无时无刻不在诱惑她,她努力抵抗。

沈宴时时刻刻让她心动,她步步迎上。

这都没什么对不对、应该不应该的,刘泠只是想这么做。

随便吧。

她往后退,身子像是瞬间失去支撑的力气,将整个人送入沈宴怀中。他的怀抱并不宽阔,甚至带着凉意,连温暖也称不上。可是靠着他,当她寒冷的手和沈宴宽厚的手心相握,她又实实在在感觉到了温度。他那有着厚茧的指腹,让刘泠安心。

她对他低声诉说,“我要离开这里。沈宴,我不能呆在这里。”

沈宴回头,看了眼平静无波的水面,再看怀里越来越虚弱的少女。这水像一个黑洞,有诱人下深渊的魔力一样。刘泠刚开始站在这边,还能说能笑,现在却像被抽干了浑身血气般,苍凉荒芜。

他点了点头,“好。”

不问缘由,沈宴将刘泠护住。一片摇摇的叶子落在水心的时间,沈宴已经扣住她的腰,抱着刘泠拔地而起,以迅疾的轻功向地平线方向掠去。枫杨水清,他们把这片天地远远地抛在身后。

刘泠下巴挨着沈宴,紧紧地搂着他。她眼睛睁得正常,神情平静。只有她紧扣在沈宴肩膀上的长指甲,才稍微泄漏她的心事。

她看到那片水离她越来越远,看到她母亲用失望的神情送她离去。

——阿泠,你为什么不下来陪我?

——对不起。我不能陪你,我知道你是假的。

刘泠在心里对自己说,一遍遍地说服自己。

那些都是假的。

她知道。

只有抱着她的沈宴是真实的。她紧抱着沈宴,像抱着自己的一个希望般。她的希望像一轮太阳,抱着她从混沌虚无中升起来。

夕阳照在沈宴脸上,金黄灿烂。刘泠忽然想——也许她之前的所有苦难,都是为了等沈宴的出现。也许他可以成为她的生命之光。毕竟他长得好看。

此时的刘泠心中甜蜜,对沈宴欢喜到极点。她把沈宴的优缺点罗列,然后发现在她眼中,沈大人竟是没什么缺点的。他是好看的,成熟的,富有的,无所不能的;他会开玩笑,会调=笑她,还会摘星星摘月亮陪她玩。

沈宴唯一的缺点,就是对她的喜欢太理智。

但这也不是什么缺陷——她总会让他疯狂。

她的沈大人啊,他是唯一,他是独特,她想要他。

但是只过了一天,刘泠就推翻了自己的美好爱情。

她的沈大人,该强大自信,该沉敛稳重。他可以开她玩笑,可以故意欺负她,他也可以不把她当回事。但他怎么可以跟陆铭山这样的人达成协议,去合作?合不合作刘泠其实也不关心,她气恼的是,他怎么可以让自己受伤?

当灵犀灵璧急忙忙来告诉她,“婢子听到外边打斗的动静,刚去就被锦衣卫赶了回来。婢子听说沈大人流了很多血”

她话没有说完,因为她们家的郡主已经白了脸,推门出去了。

原是他们这一行,再次遇到了前来刺杀的人。这次刺杀的规模前所未有的强大,陆铭山这边的人也相帮锦衣卫,和锦衣卫一同反追杀这些刺客。两方人马皆是悍勇,对方也想夺取沈宴和陆铭山的性命,因此战况激烈。

结果便是,沈宴和陆铭山双双受了伤。

值得庆幸的是,刺客被他们全都杀死,或者擒住。

吩咐锦衣卫打扫战场、清理细节,陆铭山带着周身血迹,走过来,疲惫地跟沈宴拱手,“沈大人,你现在该相信,对锦衣卫的刺杀,陆家没有参与了吧?”

沈宴望陆铭山一眼,双方心照不宣。这是陆铭山扯皮几天,退让几天后,跟沈宴达成的和解。陆铭山可以帮着沈宴全歼敌人,但沈宴要把陆家摘出去。至于全歼的刺客,是陆家的死士,锦衣卫这边,能让云奕吐出多少,能从死士嘴里撬出来多少有价值的信息,陆铭山却管不了了。

陛下本就对几大世家不满,总想找恰当的理由,最好能把几大世家抄个遍。徐家人连朝廷都不敢入了,他们陆家也得缩着脑袋做人。在另一方有安排前,锦衣卫这边绝对不能出岔子。

陆铭山略显紧张地等着沈宴的回复:之前两人只是做了口头约定,他怕沈宴不守信诺。以他和沈宴多年打交道的认识看,沈宴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但也不能完全相信毕竟锦衣卫出奇才,而沈大人某时候也会心黑。

不管沈宴之后怎么打断,目前没打算跟陆家为敌。他应了陆铭山的话,“我知道了。”

“铭哥!铭哥!”他们说着话,听到姑娘家焦急的声音,循声看去,远处跑来的人,是慌张满面的岳翎,她长发跑得有些散乱,听到爱人受伤的消息,没有主心骨般,整个人空荡荡的。直到看到陆铭山,目光才亮起,向心上人奔来,嘤=咛着扑入他怀抱,“他们说你受了重伤!铭哥,我吓坏了!你不能有事,千万不能有事”

“放心,翎妹妹,我没事的。不要哭了”陆铭山为岳翎拭泪,温情款款。又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他不自觉抬头看去,是大张旗鼓的长乐郡主。

岳翎为担心心上人而憔悴不堪,长乐郡主走来,却气定神闲,好像带着一众人前来巡查的架势。

刘泠身后跟着医者、侍女、小厮,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入这片之前还血雨腥风的战场中。她捋了捋垂在面颊上的发丝,挽了挽长袖,露出一段皓腕,和其上碧绿的镯子。她悠闲地把周边一扫,目光落到这方时,才走了过来。

沈宴与陆铭山一样,目光也落在刘泠身上。

刘泠眼睛却看着陆铭山。

沈宴迟缓地感觉到身体的不适,让他脸发白一分。

陆铭山面带惊喜的微笑,轻轻推了推扶着他嘤嘤而泣的岳翎,迎上刘泠,“阿泠,多谢你”

刘泠的眼睛看着他,“多遗憾,刺客怎么没能杀了你?”

“”陆铭山的脸一下子僵住了,被啪啪打脸的耻和恼包裹着他,他咬了牙关。

刘泠与他擦肩而过。

她站到了沈宴面前,目光笔直平定,无视沈宴瞬间温和的面部表情,眼睛落在他受伤的手臂上。

她再向前一步,伸手拍了拍他受伤的手臂,感叹道,“原来沈大人你也会受伤,真是不可思议。”

“”刘泠拍得力道大极了,咬牙切齿,神情狰狞,正对着沈宴的伤处拍。她那架势和力道,恨不得沈宴再吐血三升。

众人有感于沈大人的痛楚和心酸,连忙低头,唯恐与郡主的眼神对上,那个女人找上自己。

这就是个有病的女人啊操!

“”陆铭山也微微惊呆。他暗想了一下刘泠如果这么对自己,自己能否承受住。思量的结果不容乐观,他不动声色地拉着岳翎退后,离这个可怕的女人远一些。他心里想:阿泠以前简单纯粹,他很喜欢她。可或许真如她所说,她那都是装出来的。他的阿泠,不会这么的凶残。

只有沈宴这种强悍的人物,居然没有发火,清凌凌的黑色眼睛还有星光流转,与刘泠“眉目传情”。笑得好看有什么用,看,成功让郡主的眼底再燃怒火吧?

刘泠回头问跟着自己的下人,“要你们准备的画笔和宣纸,都带了吧?”

灵璧吞苍蝇般,勉为其难点头,“回郡主,婢子都安排好了。”

“好,那就”她的嘴被沈宴捂住。

沈宴揉了揉她的雪颊,忍笑,“咱们回去再发疯,好不好?”

不由分说,沈大人提溜起不听话的郡主,客气地跟陆铭山点了下头,就硬拖着刘泠走了。下人们自然亦步亦趋地跟上,不敢耽误沈大人和郡主的大事。

在后方,看着他们就那么前后离去,刘泠被沈宴拖着,明明是一个不怎么把她当回事的架势,刘泠只是一开始挣了一下,挣不开后,她干脆放弃,任由沈宴折腾了。这种暴露两人恩爱的方式,让陆铭山脸色铁青。

他越发清晰地感觉到:刘泠确实对沈宴动了心,恰恰沈宴也不是那种好打发的人。

但是如果刘泠跟沈宴走到一起,他怎么办?陆家怎么办?陆家和广平王府的关系怎么走?

刘泠从来只管自己,不考虑别人吗?

她并不仅仅是刘泠,她更是长乐郡主,是陆家相看的未来三儿媳,是广平王府嫡亲的姑娘!

她怎么能这么自私?!

“铭哥,你你真那么想娶郡主吗?”岳翎看到他神色瞬变的脸色,咬了咬贝齿,借助痛感逼出自己的理智,她轻声询问。

陆铭山叹气般,“翎妹妹,你不知道,我在家中地位一直很尴尬。只有娶了她,我的筹码才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