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过尽再相逢,美人如花隔云端,蓦然回首,他与她,恍若隔世。
若不是在枕下发现那块白玉珏,他也不会心下起疑,御驾亲王府。没有想到她会悄悄地离开,没有想到尉迟非玉竟然会想办法助她离开,甚至于,他没有想到,影妩竟然明知假扮她被揭穿的结果定然是死罪,却也仍旧愿意帮助她离开。
他并不否认,当一切的隐瞒败露之时,他有多么震怒,他真是恨不得立马下令将尉迟非玉等人凌迟处死,挫骨扬灰,可是,怒极后,他竟然忍不住大笑。
他应该高兴的,不是么?
他的蓦蓦,远比他更懂得如何收买人心,否则,这些人又怎么会肯对她如此死心塌地?!
他要的不就是尉迟非玉等人以后对她的绝对忠诚么,如今,他又怎么能斩杀如此的忠臣?!
只怪他自己疏忽,他的蓦蓦,从来就不是个会按照他的安排乖乖行事的人呀。
本以为她是与莲生一起去了墨兰坞,可是,收到叶楚甚的密报,他才知道,蓦蓦居然因为向晚枫,一路辗转到了南蛮的国都大骊!
她并不知道,青州的大军如今有一半正由聂云瀚带领着,一路悄悄行进,目标直指南蛮国都大骊。
如今,国丈起兵叛乱被擒,殷家大势已去,余下殷太后自然是成不了什么气候了,是要继续尊其为太后也罢,是要将其禁锢也罢,都由蓦蓦来决定吧,他也算是做到手下留情了。而北夷国内刚经历了一场大变故,且已与大汉结盟,短期之内,没有余力再对大汉构成威胁。反倒是对大汉称臣的南蛮,时时阳奉阴违地搅浑水,又私下里八面玲珑地倒卖兵器,四下里挑拨离间,唯恐天下不乱,如此居心叵测,不可不除。
所以,他会在油尽灯枯之前,扫清他为她铺设的道路上所有的障碍。
在明知身体已经无法承受长途奔波的如今,他急令大军停止行进,以最快的速度只身潜入南蛮。为了以防打草惊蛇,他的身边甚至连一个影卫也没有带,只跟了尚彦柏。
他要想办法让向晚枫带着她离开大骊,他更要想办法让她收好那白玉珏,因为——
那白玉珏,日后便是用以号令天下兵马的凭证!
思及至此,萧胤走上前去,沉稳的步伐触地无声,看到向晚枫转过身来,一脸“我早知你来了”的表情,而她却是有些瑟缩地藏在向晚枫的身后,那揪紧向晚枫衣角的手似乎也在轻轻地颤抖。
“你不留在京师稳坐你的龙椅,跑到这里来做什么?!”随着萧胤一步一步走近,发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后的蓦嫣身上,向晚枫脸上的笑意便骤减,仅剩的一点也化作了刺目的嘲讽。对着萧胤,他素来说话都是藏刺含针的,如今,在蓦嫣的面前,更是觉得没有任何客气的必要了。
“夫君——”躲在向晚枫身后的蓦嫣低垂着头,细若蚊蚋地轻轻开,那之前原本怎么也叫不出的称谓,如今竟像是一种赌气的言语,极顺畅地便脱而出:“你让他快走吧,我,我不想看见他。”不想看见他,除了心理上的抵触,更担心的是他看出她如今怀有身孕。
他不希望她生育他的孩子,所以,她不能让他知道。
听得那声毫不扭捏的“夫君”,向晚枫的心底泛起了一缕说不清是得意还是自嘲的涟漪,一闪而逝,漠然抬眸,当他看见萧胤因着那称谓而难隐痛苦之色时,他唇边又兀自凝起隐隐冷笑,黑眸中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阴霾:“萧胤,你听见了没?我夫人说她不想看见你。”
萧胤半垂着头,没人看得清他此时是什么表情,只觉得他那孤绝的身形似乎是颤抖了一下,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泄而出,让人刚想要牢牢抓住,却又无法再觅见踪影。好一会儿之后,他深吸一气,强压下心肺中撕裂般的痛苦与不舍,抑制住不断泛起的心酸与苦涩,把那瞬息的悸动化成了波澜不惊的死水。尔后,他抬起头,瞳眸定定地望着向晚枫,神色坦然,可却语焉不详,不敢把那私下的约定说得明目张胆:“你答应我的事还没办到,便与她一同滞留在此,你是有心戏耍我么?”
“答应了你的那事,我自会做到的。”向晚枫玩味地挑起眉峰,几缕不驯的发丝垂落在额际,更显得他此刻诡谲难测。深邃的眸子斜斜一睐,冷不丁地射出摄人寒光,话语中的嘲讽越发深了:“你再怎么急也不用这般阴魂不散地时时监视着尾随着吧。”
他们言辞里指代不详的“那事”,入了蓦嫣的耳,不明就里之下,也就极自然地误解成了萧胤急需向晚枫为他解除身上的“长寿阎王”之毒。
“你几时做到了,我自然就不会再监视着尾随着。”顺着向晚枫的话接下去,萧胤冷冷一哼,那狭长的瞳眸便凛了起来,字字如刺地鞭苔着,与他针锋相对:“如若不然,我还会更加阴魂不散。”
向晚枫因着他话里的警告与挑衅而凝起了怒意,可是在蓦嫣的面前,他又不好发作,只是冷着脸,挑起浓眉,平素深幽的眼眸如今紧眯着,其间闪过一丝微愠,像是两块寒冰,没半分感情。“再过半个月,我自然会带着蓦蓦回去。”他轻轻哼了一声,给出最后的底限,也不肯言明这么做的用意何在,只是揽住身后的蓦嫣,往寝房方向走:“你要阴魂不散也好,要监视尾随也好,悉听尊便!”
望着向晚枫与蓦嫣相携的背影,萧胤刀削似的眉痛苦地蹙了起来,眉间已经篆刻出了深深的褶纹,无数的波动闪过眼底,化作无形无色的痛楚,深入骨髓。
这就是他要的结局呀,可为何,亲眼见到之时,会是如此的难以忍受?!
那,是他的妻子呵…
可是,他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只是带着疲惫,像是瞬间便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哀莫大于心死般地闭上眼,却依旧将脊梁挺得那么僵,那么直,唇边绽出的全是心灰意冷。
听莲生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提起,萧胤也在叶家的别院里住下了,说是非要等着向晚枫回了大汉,才会离开。
他就住在南面幽僻的厢房里。
蓦嫣不动声色,也没半句回应,比爱情木然,只当是没听见,可心里仍旧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而那南面的厢房固然是幽僻,可坐向正好当西晒,如今正值盛夏,那里无疑便是整座别院最热的地方。
前几日,她不过是跟着管事去那里找了点东西,也被热得快晕过去了,而他整日关着房门住在那里,他受得了么?
随即,她又逼着自己打消了这自作多情的担忧,他热与不热,与她有什么关系?这些事,他的心上人自然是知道担忧的,她有什么资格担忧?
如今,她没那立场,也没那资格。
住在一所宅院里,尽管她时时小心翼翼,避免与他狭路相逢,可还是免不了不期而遇。例如,在厨房外头的长廊上,她便遇到过他好几次,他站在那里,不知道是有意等着还是无意间经过,却也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而她,便也就装作视而不见,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而过,如同不相识的陌生人。
其实,她看得出,不过才一个多月不见,他便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了,那颧骨略略凸显出来,便显得他的眼眸更深不见底,令人看不透猜不透。
直到,第三日的傍晚,他终于挡住了她的去路。那长廊本就不怎么宽敞,他这么有意为之,她自然是进退两难。
“蓦蓦——”他垂着头,低低地唤了一声,本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再唤她的名字了,那两个亲昵地字眼轻轻地绕过舌尖,擦过唇际,如同是宿命的轮回,缠绕着他的魂魄,永世也无法摆脱。
听他还像以前心无芥蒂之时那般唤她,蓦嫣的脸冷得像是遭了霜:“公子爷,你我孤男寡女,身份尴尬。”她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掩在长袖下的手攥成拳头握得死紧,可是却将声音逼得异常地清冷,疏离而客气:“妾身夫家姓向,于情于理,公子爷还是称我一声‘向夫人’更合适。”
蓦嫣那刻意生分的语言在此时此刻,无疑是在萧胤那备受煎熬的心里火上浇油。他静静地看着她,全身裂骨般的剧痛,五脏六腑搅成了一团,如无数的刀子攒钻,比那长寿阎王毒发之时更难受千万倍。他不知自己那发麻的指掌究竟该不该顺遂自己的意愿,即便是她挣扎也好,叫骂也罢,只是将她揽入怀里抱紧,紧得再无一丝间隙。
可是,他却不敢。
“蓦蓦——”他还是低低地唤她,那麻木疼痛的手到底是没能伸出去,只是强抑着颤抖,在腰间的衣袋里摸摸索索,没有顺利摸到白玉珏,却是摸到了他一直以来放在身上的那缕头发——那一缕,他与她结在一起的头发——心弦便更是难以压抑而凄紧地搏动着。
“公子爷真是贵人多忘事,你的蓦蓦不是早就已经死了么?!”蓦嫣扬起唇角,明明是盛夏,可那冷冷的笑配上冷冷的语气,就像深秋的一道寒霜打在人心之上,蚀骨的凉:“她是你亲手,一刀一刀凌迟的!”
听着她一字一顿,近乎是咬牙切齿地对他指控,他不知该要如何辩解,也没有一句反驳。终于,那满是伤的手摸出了怀中的白玉珏,他递到她的面前,却是将手掩藏在袖子里,不敢让她看见他手上斑驳的伤痕,只露出那白玉珏的一角:“这是你忘了带走的。”
蓦嫣神色漠然,表情始终是冷淡的,波澜不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只是在看见白玉珏时,细细的秀眉不经意地微微一跳,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晃动,犹如海水之上漂浮的碎冰,那种冻噬心魂的寒冷,全都被掩盖在眼睫之下,没有让他窥见分毫。“这不是我的东西,我当日也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她并不伸手去接,只是开拒绝,神情越发的冷漠。
“是我辜负了你。”见她不肯收下,他幽黑的眼眸似乎有些涣散,明明早已经编织好了那么多的理由,可他却不知怎么的,径自说着一些不着边际地话:“我没有什么能留给你的…”
“所以,你就把这个留给我?”蓦嫣哼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所以,你让我一看见这玩意儿就忆起你当日是怎样的羞辱我折磨我?让我想起你多么的面目可憎?让我恨不得此生此世从来没有遇到过你?”随着那一个又一个字从唇缝里挤出,她便也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到了最后,她眼神里全都是深切地恨意,就连那最后的质问也尖锐得不可思议:“你现在又来做戏给谁看?”
在他对她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之后,在他亲说永不相见再无瓜葛之后,他为什么还要再出现在她面前,搅乱她心底的一潭死水?
难道,是因为向晚枫不肯立即解他身上的长寿阎王之毒么?
于是,他就迂回地想从她的身上下点功夫,如愿以偿么?
是的!
一定是这样的!
萧胤不说话,全无反应,只是那么僵直地站立着,觉得胸内浸透了刀刃翻剐,随着她轻轻翕动的嘴唇和一字一句清晰的话语尖锐疼痛着。
做戏么?
他做了太多的戏,所以,如今在她眼中,他无论做什么,都脱不了做戏的成分了吧。
见他不说话,蓦嫣只当他是默认了。
“我夫君说了,他答应了你的事定然会做到的,你不用在我身上花心思谋算什么了。”她压抑着满腔的恨意,故意遣词用字,极力用一种淡然的神色去面对他,不允许自己再露出以往那以脆弱博他怜爱的表情,不允许自己再在他的面前示弱:“这白玉玦,公子爷还是自己留着吧。我惟愿公子爷与新夫人,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说完之后,她再退后一步,深吸一气,似乎是打算从他身侧挤过去,可他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维持着之前的姿势,手里以及举着那块白玉珏,让她无法如愿。
看着那块白玉珏,她只觉得刺眼异常,突然想起,似乎他一开始将它给她时,是随手解下扔给她的,那种感觉,和打发一个街边的乞丐没有任何区别。那时,他是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她?是不是觉得她就是个双腿残废的小可怜虫?就像他的感情,一直以来不咸不淡,也像是用来打发她的自作多情的!
什么定情信物,那不过是他不折不扣的嘲笑和怜悯罢了!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她竟然上前一步,一把夺过那块白玉珏,将它狠狠地掷在地上——
极其清脆铿然的声响之后,那白玉珏在地上硬生生碎成了好几块。
尔后,她看也不看他一眼,便硬是从他身侧那并不宽敞的空隙挤了过去,尔后便昂首阔步,像是终于得胜的斗鸡一般。
完全没有预料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发麻的感觉从指掌一直侵蚀到了脸颊,他不知道自己眼中已经含着泪,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是心酸是绝望是痛不欲生,他像是突然灵魂出了窍,控制不了自己的举动,就这么直愣愣地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地上那碎成了几块的白玉珏。
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他唇中久久含着的那一血,终是慢慢溢出了唇角,那殷红的液体顺着唇角,一滴一滴,在青色的衣裙之上隐没,留下如同水渍一般颜色略深的印子。
就这么看了很久很久,他终于蹲下身子,想要去捡拾那碎掉的白玉珏,却有一只手抢在他的前面,无意识地抬头一看,那人竟然是莲生。
“她不过是一时冲动罢了。”莲生淡淡敛着眉眼,冲着他轻轻颔首,像是要他放心:“给我吧,我会让她收下的。”
入夜,天气炎热,以往,蓦嫣沐浴之后也总要在屋外乘乘凉,可自从萧胤来了之后,她便再也不乘凉了。前两夜,她都坐在窗边,悄悄地望着南面那紧闭着房门一片漆黑的厢房。而今晚,她却是早早的便上了床,把脸朝向床的内侧,一声不响。
莲生照例是睡在塌下的,可是,在那明明凉爽的竹席上,他却怎么也没有办法入睡。终于,他忍无可忍地从地上爬起来,坐在床沿边,瞪着躺在床上的蓦嫣:“你究竟要哭到什么时候?!”
虽然她哭得无声,可他却心知肚明。不仅仅是今晚,以往,她趴在床沿上看他,要么傻笑,要么忧郁,可现在,每一夜,她都在哭,静静地流泪,似乎是不想惊动了任何人。天一亮,她便就强颜欢笑,不让任何人窥见她脆弱的一面。
他知道,她是在他的面容上追溯着另一个男人,追溯着那一段再也不可能挽回的感情。
蓦嫣不说话,好半晌才转过头来,抽抽咽咽,满脸泪痕,楚楚可怜地看着他,使劲地眨眨眼,像是要眨去那已渐渐模糊了视线的泪水。
他低低地叹了一气,从自己的衣袋里摸出了那碎掉的白玉珏,在她眼前晃了晃:“既然舍不得,又为何要意气用事地摔了呢?”见她一把抓过那碎掉的白玉珏,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他再次无声地叹了一气,胸腔顿时涨满了酸楚的滋味。
“我尽力帮你粘好它吧。”拉着她起身坐到灯下,他将那几块白玉珏的碎片小心翼翼地粘在一起,也试图小心翼翼地修补她与萧胤之间已经残破不堪的感情。
午膳时刻,蓦嫣并着向晚枫和莲生一起用膳。为了讨她喜欢,莲生做了她素来喜欢的“醉八仙”甜汤——用甜酒酿混着细小的糯米丸子、西瓜瓤子、枸杞、红枣等八种物品一起煮,还细心地用冰镇过,喝起来清热又解暑。可蓦嫣仍旧是恹恹的,对着满桌丰盛的菜肴,似乎毫无食欲,只是用筷子数着碗里的米粒,神情看起来恍恍惚惚的。
向晚枫自然知道蓦嫣是因着什么事没精打采,却也不开,只是慢条斯理地用膳,偶尔凉凉地瞥她一眼。
就在这气氛颇有些沉闷的时候,毫无预警地,与萧胤一起住在南面厢房里的尚彦柏突然闯了进来!他满脸是汗,似乎是急匆匆跑过来的,气喘如牛:“向先生,我家公子爷有点急事,想请您过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向晚枫便不悦地“啪”一声搁下筷子,剑眉一竖,一双黑亮没有情绪的眼睛微微一动,不怒自威地打断他的话:“你家公子爷即便是有天大的事,也该要等我们先用过膳再说吧?!”言语之中满是不折不扣的告诫意味。
尚彦柏自然也明白这姓向的神医素来古怪,自己不该在其用膳的时候来叨扰,可是,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公子爷因疼痛而近乎昏死过去吧?“可是——”他还想要解释什么,可是,一见到蓦嫣抬起头看他,他便记起了萧胤的吩咐,只得将所有涉及真相的言语都给吞咽入腹,一个字也不敢再提及。
向晚枫目光阴郁,看不住其间的情绪,只是极重地咬字,回了一句:“你先过去等着吧,我稍后便来。”
像是得了什么保证,尚彦柏这才敢放下提在嗓子眼的心,忙不迭地道谢赔罪,一路回到了南面的厢房。
只不过,向晚枫的这个“稍后”时间恁地久了点,其间,尚彦柏几次眼见着萧胤痛得汗如雨下,脸色惨白,真是恨不得去将向晚枫给揪来。可是,他又怕得罪了向晚枫之后,会将事情弄得更糟,便只好想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厢房外走来走去,焦躁不安。
等到向晚枫意兴阑珊地出现在南厢房,时间已经过去快两个时辰了。
“抱歉得很,我夫人硬是缠着我陪她用膳,所以来迟了些。”一进了南厢房,向晚枫便对着床榻上奄奄一息的萧胤轻轻浅笑,一番遣词用字似是在表达歉意,闲话家常,可却是字字如同利刃,带着切肤刺骨般的寒气和无形的挑衅:“你也知道的,她一旦任性起来,任谁都拿她没辙的。”
床榻之上,萧胤已经被长寿阎王毒发时的痛苦折磨得几近昏厥,却还能很配合地回以一记苦笑:“她素来就是这样的脾气。”
向晚枫这才似笑非笑地上前,号脉诊断,查看了一番。“你身上只余了一成的内力,自然已经压抑不住那长寿阎王之毒了。”末了,他言辞毫不拖泥带水,直指那关键之处:“虽然你用涅槃针封住自己的几处大穴,还能勉强缓解毒发时的疼痛,但这办法终究是治标不治本,只怕,再过几日,就连涅槃针也会失效的。”
“那么——”萧胤只说了两个字,那拖长的尾音显示出他所关心的部分。
向晚枫也不打算再卖关子,便就实话实说了,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何恶劣之处:“届时,长寿阎王会日日发作,疼痛会越来越剧烈,疼痛的时间也会延续越来越长,直到你因疼痛而死为止。”
似乎是在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萧胤并不显得恐惧,只是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继续开,所有的情绪,都被麻木取代了,只余下面无表情的漠然,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嗓音一片空洞,象是从流不出血的伤里淌出的脓水一样干涩:“你为何就不能早一日带她回大汉,让我死得痛快些?!”
死,已是必然的结果了,所以,他也就不在意了,只不过,他希望向晚枫能带着蓦蓦早些回到大汉的领地,毕竟,这南蛮国都处处凶险,他实在不能放心,只担心蓦蓦有什么闪失。
“我为何要让你死得痛快些?”看着萧胤那毫无血色的脸,向晚枫啧啧喟叹,无声冷笑,深邃无底的眸子深处旋即便有了火光微烁:“萧胤,你要记住,现在是你在求我,不是我求你。”
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有类似的言语,萧胤也不见半分气恼,只是淡淡地敛起眉目:“那你想要怎样?”
“我想要怎样?”斜斜地瞥了萧胤一眼,向晚枫目光蓦然一颤,一时波光流转,竟仿佛有少许的忿然已无法抑制,一丝一缕地透过双眼和渗了出来:“她那么恨你,我自然是应该好好折磨你,为她解解气的!”
“是么?”萧胤不急不缓地应了一声,依旧浅浅地笑着,眉间眼底如不见底的深潭,闪烁着某种不知名的光芒,细细一看,竟然是带着一种满足神采:“只要她高兴就好。”
“高兴?!”向晚枫轻轻哼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眯起眼,面上仍是淡淡的笑着,可那笑容之下掩藏的却是冰冷的沉郁,眼眸中暗流汹涌:“对了,有件事我倒应该告诉你。”
接着,在萧胤疑惑的眼光中,他带着点恶毒,一字一字地道出蓦嫣极力藏掖的秘密。
“她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那一刻,他如愿的看到了萧胤脸上的浅笑瞬间僵硬,取而代之的是意外却也备显痛苦的神色。
“怎么会——”几乎是不敢置信的,萧胤极力地想要支撑着坐起来,却最终因着刚刚毒发完毕,全身上下凝不起半分力气,只能颓然躺在床榻上,身子像是被刀剐过一般,每一处都狠狠地、火辣辣地疼痛着。
她为什么会在此时怀孕?
诚然,那百日缠绵之时,他让她喝的并不是她所以为的避孕药汁,而是调养身子的珍稀补药。依照她的体质,要受孕应是极困难的,所以,他为了要成全她做母亲的心愿,便借着“采阳补阴”的房中术,硬是将自己身上九成的内力过到她的身上,再配上那药的效力,两相调和,使她的体质恢复与正常的女子无异。缠绵床榻之时,他分明已经处处小心,防患于未然了,却为何会如此意外地让她一受孕便是怀上了他的骨肉?
这是天意么?
明知他身中剧毒,即便是让她受孕,生下的孩子也定然是死胎,上天为何还偏偏要这般戏弄他?
若是他有能力为她留下一个孩子,他又何至于走到如此绝路?
“你也知道,我开的药方子她素来喝不习惯,而且,我们向家祖训便是不可擅开那折损福泽的药方。”看着萧胤那惨白的脸色,向晚枫黑眸中闪过一丝微弱的阴霾,唇边绽开了一抹冷笑,流转着淡淡的疏离,就连语气也显得有几分冰冷:“所以,为她下胎的重任还是交给你吧,反正,那是你的骨肉,交由你这个做爹的来处理,不是更合适么?”
事出有因
一大清早,蓦嫣才刚起身,便打算去厨房看看莲生将早膳准备得怎么样了,可谁知,还没到厨房,却远远地见到莲生双手环胸站在厨房门,似乎是正在冷眼旁观着什么,而厨房里则是烟雾缭绕,咳嗽声不断。
蓦嫣心知定然不是什么好事,便藏身近处,静观事态变化。
好一会儿之后,才见那滚滚黑烟中钻出了一个咳嗽不止的人来,仔仔细细辨认之下,原来那人竟是尚彦柏。他很明显从没进过厨房,不仅手忙脚乱,将整个厨房弄得乱七八糟的,而且还被熏得灰头土脸,狼狈至极,如今,手里正端着一碗黑糊糊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莲生瞥了一眼那碗里的东西,面上凝起的表情实在是哭笑不得,想要摇头,却又似乎碍于尚彦柏的一片苦心,不好直接打击他,只是抽搐着眼角,就连语调也带着点淡淡的调侃:“这是打算给人吃的东西么?”
在莲生戏谑的言语中,尚彦柏也看了看自己手里端着的杰作,那张被炊烟熏黑的脸上染上了可疑的暗红,颇有点被调侃得哑无言的味道。
“属下的厨艺实在是拙劣…”好半晌,他才开回应,听声音似乎是有些讷讷的:“只不过,我家公子爷已经好些日子粒米未进了,能不能劳烦小公子帮个忙——”一提到萧胤,他的脸色便愀然一变,神情顿时便黯然了下来,像是有满腹怨言要倾诉,却一时又不知该要从何处开始才合适,只好压低了声音,说到后来,他的声音越发的低了,像是带着点说不出的感伤。
随着他的言语,隐于暗处的蓦嫣心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给刺了一下,微微的疼痛。无声的泪滴落在心底,溅成朵朵暗色的泪花,可脸上却是面无表情,眼睛只是近乎呆滞地望着一处。
听尚彦柏语带乞求,莲生拢紧双眉,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气,像是心软了:“他想要吃些什么?”
尚彦柏愣了愣,那带着暗红色泽的脸更红了,垂着头,更显得汗颜:“这个,属下也不知道。”
其实,这也的确是实话,公子爷的心思,他向来是猜不透的,更何况,到了大骊之后,身边没带一个仆役下人,无论做什么,都得要假他人之手,实在是不方便,公子爷本就不便露面,也就更不想频频地麻烦别人了。而且,最近这些日子,公子爷身上的毒发作得太过频繁,即便是公子爷强迫自己吃下点什么,一旦毒发,也会全都吐个干净,长此以往,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是撑不住的。
“你先回房去吧。”见他一问三不知,莲生更加无奈了,却也知道再问下去也是白费舌,只好摆摆手,让他早点离开,不要做那挡道的路障:“我思量一下,做点合适的,呆会儿就送来。”
听莲生这么回应,尚彦柏自然是喜上眉梢,频频道谢之后才离开。而莲生自然知道蓦嫣正躲在不远处,却不动声色,只当不知道,径自入了厨房,将那乱七八糟的锅盆碗盏给收拾好。
果不其然,很快的,蓦嫣便进来了。她浅浅地垂着眼,睫毛的阴影覆盖了清亮若水的眼眸,几缕发丝略微凌乱地拂在她的额前,光洁的额头衬着暗色的影,看不出她脸上是何种表情。
“主人今早想要吃点什么?”见她一言不发,莲生也对方才的事只字不提,如同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只是用平素的语调询问她。
“天气热,煮点粥吧,清淡些。”蓦嫣像是早就将这个问题思索过了,熟练地挽起衣袖,示意莲生把主厨的位置给让出来:“莲生,你替我烧火,我来煮粥。”
莲生自然知道,她哪里是因着天气热而想要吃清淡的食物,前几日,她还闹着日日吃清淡的食物,嘴巴淡而无味,非要逼着他悄悄做辣子龙虾给她解馋呢。她之所以煮粥,自然是因着知悉那人的味与喜好。
很快的,蓦嫣熟练地剁了姜末、肉末与青菜末,将米下锅,一番恰到好处的熬煮,很快便利索地备妥了一锅清香扑鼻的肉末青菜粥。
不知怎么的,突然忆起以前在从北夷逃亡回大汉之时,她日日为他洗手作羹汤,她亲手喂他一一吃下去,那时,她自诩是他的妻子,那时,生活清苦,可她却只觉得说不出的幸福。可如今,一切物是人非,她与他已是陌路,她仍旧在为他煮着粥,心情却已是五味杂陈,那幸福的曾经早已是灰飞烟灭了。
仿佛是已经有了默契,粥起锅之后,她却一也没尝,只是洗净了双手,拌了点香油小黄瓜做佐菜便回房去了,什么话也没多交代。她知道,聪明的莲生一定会把粥盛了送到南厢房去的。
做到这一步,于她而言,也该够了。
莲生将粥送到南厢房去时,萧胤正站在窗,从那窗缝里往外看,面色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苍白,可是却很平静很安详。虽然是凉爽的清晨,但那南厢房的门窗一直紧闭着,似乎还残余着前一晚的热浪,那种热,与窗外乱蝉的嘶鸣混合在一起,颇有一分说不出的悲怆感,令人闷得连汗也流不出来,几乎是要就此窒息。
莲生也明白萧胤为什么会选择住在这里,这里最是偏僻,而这里,却也能看得见蓦嫣所住的厢房的后窗。他能体会出萧胤心里的苦,更明了那些隐藏在表象之下的真相。明明是那么爱不释手,却只能逼着自己放手,还生生地要将这两情缱绻变成咫尺天涯,为了把最好的一起留给心爱的人,甚至还要最大限度地成全自己的情敌,这种苦涩,只怕不是一言两语便可表述清楚的。
将漆盘里的粥搁在桌案上,他轻轻叹了一气,颇有些无可奈何,只能压低声音宽慰着:“你可以放心了,那白玉珏,她已经收好了。”
本来,他还想说,这些粥,是她特意为你煮的,你好歹也吃一点罢,莫要辜负了她的心思。可是,想一想,萧胤如今已是破釜沉舟,如果知道蓦嫣暗地里还肯给他煮粥,只怕又不知该要如何折腾了,所以,还是不说为妙罢。
他看到萧胤转过身来,只是看着那碗粥,即便一言不发,可是眼眸中的那痛苦的神情便已经昭示了全部。
的确,他无需多嘴,萧胤素来心明眼亮,又怎么会看不出这碗粥是出自谁的手?
“萧念。”沉默了许久许久,萧胤终于走到桌案前,伸手端过那晚粥,看他的神色全是感激,甚至于,唤的也是他几乎已快遗忘的名讳,言辞之间却带着难测的深沉:“向晚枫要的东西,我自会想办法为他拿到的,你劝他带着蓦蓦早日离开大骊吧,这里不是个安生的地方,而且,我身边有居心叵测身份不明者,想要对蓦蓦不利——”
“你还是叫我莲生吧,自出了那皇城宫门,萧念便已经死了。”那一刻,莲生清楚地看到,萧胤的手指几乎没有一个完好的,尤其是指尖,几乎个个都能看出曾经血肉模糊的惨状,似乎是曾经因着某种痛苦而硬生生地抓抠硬物,把指甲也蹭得与皮肉分了家。“你说的这事,我会尽力的。”他听明白了萧胤话中暗藏的告诫,不置可否,也不把话给说绝了,只是面无表情地应着,把漆盘里的香油小黄瓜也端了出来,而后便转身打算要离开。
他不愿在这里停留太久,他怕见到这种难以言喻的惨状,他更怕自己终有一日会忍不住,对蓦嫣说出所有的实情!
可是,萧胤心知他的死穴所在,早就逼着他拿他母后发毒誓,要他一生守如瓶,他又怎敢妄自开?
“萧念,事成之后,你会如愿见到你母后。”在莲生身后,萧胤眉目淡然,深邃的眼眸如今有几分空洞地闪烁着,微微眨了眨,其间暗藏的哀戚仿佛可以将人心也给剪碎了。坐在桌案旁,他端着碗,极慢极慢地吞咽着那温热的肉末青菜粥,似乎是借着那滋味得了些暖意,脸色不再如死灰了,可仍旧带着雪一般寂寂的白。咽了两,他听了下来,止不住地咳嗽,却也还极力压抑着,让自己的言语不至于断断续续:“依着蓦蓦的性子,定不会待薄了你们母子的。”
“待薄也罢,厚遇也罢。”莲生顿住了脚步,那已经日渐挺拔的身形透着一抹不应属于他这年龄的萧索,也不知为什么,突然便想起了她泪痕满腮的模样,好半天才涩涩地哑声挤出一句话:“说到底,她也不过是看着我,想着你罢了。”
蓦嫣一直不太理解,依照向晚枫素来矜傲的性子,即便是看在向软衾的面子上不好推脱,应了南蛮王那个猥琐大叔的邀约,可在大骊滞留了将近一个月,有再多养生方面的技术问题要探讨,也都该圆满了,可为什么还是不咸不淡地继续滞留着?
后来,她结合着数次与向晚枫前往南蛮内廷赴宴的情形,左思右想了好几日,这才慢慢醒悟,向晚枫此行,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上了南蛮王的宫殿里藏着的稀罕药材,许是想着要从那些药材里找出合适的,用以医治自己的家族宿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