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萧胤会将她抱到客房区休息,可是当萧胤将她抱到除了床榻之外,还放置着一个大浴桶的房间里时,蓦嫣愣住了。
那浴桶很奇怪,下半截似乎是被铁皮包裹着,架在一个火炉之上,淡蓝的火焰懒洋洋地舔着浴桶的底部,而浴桶里则装满了药味刺鼻的汤药。这一刻,她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萧胤执意要在今日傍晚赶到雍州的原因了?
“你应该感激的人是楚甚。”像是看穿了蓦嫣的心思,向晚枫慢条斯理地搅合着手里的一个器皿,里头装着的是蓦嫣并不陌生的东西——黑糊糊的药泥:“他一下了九嶷山,便命人在雍州叶家的商号里备上药材,将这沐浴的汤药熬煮了足足二十日,专等你来。”
“疯疯,你不是已经解了我身上的毒了么?”一见到那黑糊糊地药泥,蓦嫣便想起向晚枫曾说过的话——药泥里混合着无数的虫尸,顿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油然而生:“为什么还要在脸上敷这药泥?”
“你身上的毒,的确已经解了,但不是我一个人解的。”向晚枫瞥了她一眼,似乎有些答非所问,黑眸闪过幽暗的光芒,深沉得教人猜不出情绪:“或者说,表面是我解的,但实际上,另一个人功不可没。”
“请原谅我思维不够跳跃。”蓦嫣干笑两声,还是死死抱着萧胤的脖子,手心里全是汗,微微瑟缩了一下:“我有点糊涂了。”
“你身上的毒,不是三五日就可以解的。”看着蓦嫣那不自觉的动作,向晚枫冷哼了一声,搁下手里乘着药泥的器皿,脸色有些难看,目光直直地刺向萧胤:“某人花了几年的时间,才将你五脏六腑中的胎毒几乎导尽,我做的,也不过就是将最后的余毒清除罢了。”
虽然明知蓦嫣听得懂这个“某人”值的是自己,可萧胤也仅仅是淡淡一笑,丝毫不打算邀功,只是将蓦嫣放置到一旁的床榻上,继而掰开她紧抱的双手。
“可是,解了毒又如何,不过是暂时保住了我这条命而已。”被掰开了紧抱的双手,蓦嫣只觉得心里有点空荡荡的,只好低着头轻轻咕哝着:“瞧我这模样,仍旧是废人一个。”
“不想做废人?”向晚枫嗤笑了一声,像是故意吊人胃,好一会儿之后,才接着往下说:“明日,你便可以行动自如了。”
蓦嫣有些发怔,一时之间还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毕竟曾在徽州露面,众人皆知你双腿不良于行,此去青州,凶吉难测,还是有所保留较为稳妥。”萧胤幽幽叹气,那对看似平静清逸的黑眸底,蕴藏着内敛的风采。他很平静,只是动手解开她的腰带,褪了她的外裳,将仅着中衣的她给浸进那个浴桶中:“我施针时,你不要说话,或许会有一点疼,忍一忍就好。”
蓦嫣怔怔地点点头,看着他那温柔的眉眼,突然一下就明白了他所有的意图。
他故意要在离开徽州之后才动手医治她的腿,为的是掩人耳目,毕竟,行动自如肯定强过出入皆需他人扶持。这样,去到青州,她才能更好地完成他交给的“任务”。
一思及“任务”二字,她便不由自主地沮丧了起来。
怎么说呢,别的男人,在对一个暗恋自己的女人挑明不可能之后,一般都会选择无视她的存在,或者完全无需再顾及她的感受,可他却没有,纵使他把话说得多么多么绝情绝意,他仍旧温柔体贴地待她,令她对他更加难以忘怀,更加无法自拔。
萧胤,他把人性的弱点拿捏得如此到位,真的是一个很可怕的男人。
“涅槃针?!”待得萧胤取出布包里的十几根金针时,向晚枫的脸上这才绽出了饶有兴味地微笑。医神向家的“一线丝”意为“命悬一线”,而鬼医凌家的“涅槃针”这是代表着“死而复生”,素来是独步江湖的绝技。此时此刻,他便更加确定,这个身为一朝天子的萧胤,身上必然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你果然是鬼医凌之昊的嫡传弟子。”
“你不是已经把自己的猜测当成真相告诉蓦蓦了么,为的就是逼我承认。”萧胤笑得很无所谓,只是径自取出一根金针,在火上烧了一下,准确无误地刺入蓦嫣头顶的穴道,手法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我若是再不承认,岂不是显得小家子气了?”
向晚枫薄唇上掀起浅浅的笑,刻意把话说得玄之又玄:“听说凌之昊独来独往,无妻无子,却不想,他悄无声息地收了个来头这么大的弟子。”
萧胤并不搭腔,只是将金针一根接一根地刺在蓦嫣的各个穴道上。
看着他娴熟而冷静的动作,向晚枫更是好奇了:“你倒似乎的确有两把刷子,不知师从鬼医多久了?”
“中毒之后才拜师学艺的。”萧胤微微一笑,答得轻描淡写,很是简单,
“是么?”他中毒至多不过五年,能持续以金针封穴之法保住性命,已经很是不易了,不可思议的是,他竟是中毒之后,才开始师从鬼医凌之昊,这是否可以说明,他的资质甚至于在自己之上?向晚枫眼里快速闪过一抹惊讶的神色,忍不住开道:“那你倒真是称得上天赋秉异了。”
“过奖了。”直到将最后一枚金针扎到该扎的地方,萧胤才黑眸深敛,其间藏着难解的幽光,淡定自若的男声似秋潮浣花,清冷而动人:“我师父生平对我没什么要求,只说,若是遇到医神向家的后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被比下去。”
向晚枫“哦”了一声,极慢地眯起眼,将那黑糊糊的药泥缓缓地涂到蓦嫣的脸上:“看来,你师父要失望了。”
萧胤并不在意,只是站在一旁,低低轻笑:“此话怎讲?”
“医者不自医。”向晚枫略略停下手里的动作,哼了一哼。
“这倒是。”萧胤知道他指的是自己中了长寿阎王之毒,至今无法解除之事,便点点头,面带微笑,目光闪烁,黑眸明亮得令人有点不安:“不过,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应该也可以瞑目,医者不自医的,定然不只我一个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向晚枫挑起剃锐的眉,薄唇上带着笑,眼里却分明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难道不是么?你医神向家号称‘阎王愁’,可是,救人无数的代价,便是家族的男丁,没有一个能活过二十五岁。”萧胤说得很慢,深幽的黑眸在向晚枫那故作镇定的眉眼间绕了几圈,锐利的神色一闪而逝:“我可有说错?”
向晚枫没有回答,眼神更冷了。
“你应北夷之邀,去医治摄政王毁木赞,为的便是拿到瑶池琉璃果,用以炼制你向家的家传秘药‘翡翠还魂丹’么?”见向晚枫这近乎默认的表情,萧胤好整以暇弯起唇角,眼里却闪烁着狡狯的光芒,就连话语也成了尖锐的刺,慢条斯理地朝着向晚枫扎了过去:“向晚枫,原来,你这医神也怕死呵!”
“怕死有何可笑?你到墨兰坞来求医,不是也源于怕死么?”向晚枫唇边浮上一抹半是自嘲半是悲凉的笑,尔后,他黑眸眯了起来,厉芒乍闪,毫不客气地指着蓦嫣:“而且,你利用这个女人,处心积虑,无所不用其极,不也是因为怕死么?”
“你说的很对。”萧胤仍旧不紧不慢,应对得很是从容:“怕死并不可笑,可笑的是,怕死之人整日惶惶不安,足不出户,却还非要摆出个清高孤傲的模样。”话到了结尾处,顿时变成了一个满是哂然的讽刺。
“萧胤,我已经很久没有遇上对手了。”向晚枫沉默了许久许久,最终开了,身旁气场陡然一变,充满了压迫力,神色也变得如恶鬼般吓人:“你若是执意不怕死地来挑衅,我定然奉陪!”
对于这一挑战,萧胤仅只挑眉,表情似笑非笑。“向晚枫,神医与鬼医,谁更胜一筹,还未可知。”他懒洋洋地开,那话语中带着恬淡的笑意,可眼神却一点也不含糊。
蓦嫣被萧胤从浴桶里捞出来时,已经被泡得昏昏沉沉了,隐约看到来了几个丫鬟,替她换了干爽的衣物,又将房间里的东西给收拾稳妥,扶她上床榻休息,这才离开。
之前,她听见了向晚枫与萧胤针锋相对的言语以及非要分出个胜负的约定,尔后,向晚枫让莲生取来棋盘棋子,两人即刻开始博弈,似乎不只是医者之间的医术之战,就连六艺,也要一一比试个齐全。
不过,两人似乎棋艺相当,博弈三局,三局皆和棋,到底没能分出个胜负。
而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脸上的药泥已经干涸剥落了,可脸却带着火辣辣的微痛感,双腿软软的,连动一动的力气也没有。
“蓦蓦,喝点粥。”
恍惚之中,眼前似乎是有个人影坐在床榻边,她撑住睡意睁开眼,如愿看到萧胤那俊逸的眉眼,那温柔的笑容,以及他的手里端着的一个白瓷小碗。
“不要。”她扁扁嘴,翻身紧紧抱住他的腿,只觉得意识有些涣散,天旋地转的,被那药泥激起的恶心感至今还未消退。“狸猫,我明天真的可以下地走路了么?”她问得可怜巴巴地,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兽,在他的腿上轻轻蹭着那肿痛的脸颊。
“嗯。”耳边传来那很温柔的应答声。
“你不要骗我。”她闭上眼,意识似乎已经开始缓缓地飘起来了。
在跌入黑甜的梦乡之前,她听见了那个让她无比安心的回答。
“我保证。”
凉生一枕
如果,某女一觉醒来之后变成个倾国倾城的大美女,那么她百分之百是穿越了,而且穿得非常如意。
可如果,一个人明明前二十年都长得很清粥小菜,可一夜之间,相貌便成了名副其实的珍馐美味,那么,是否说明,她的人品突然爆发了?
没错,蓦嫣的确是穿越了,可她穿得颇不如意。这二十年里,她也不是没有做过人品爆发的美梦,可是,在明知这种美梦不可能实现的情况下,突然,就这么美梦成真,那么,这恐怕就不是一句简简单单的“人品爆发”所能囊括的了?
一觉醒来,蓦嫣觉得脸上已经没有了火辣胀痛的感觉,可是,却仍旧有着说不出的腻腻的感觉。她伸手摸了一摸,脸上诡异地窸窸窣窣掉下了不少皮屑。
惊异之下,她思及昨天向晚枫又给她敷过了药泥,不知如今又被诊治成了怎生一番尊容,便下床打算照照镜子。下床之后,果然就如萧胤前一晚所保证的那样,自己的双腿比之以前不知有力了多少倍,虽然走起路来还不是很适应,但这效果,她也很满意了。
神医和鬼医联手会诊,这疗效,果然是顶呱呱。
但,惊喜远远不止这些。
尔后,当蓦嫣不经意地对镜自照时,她几乎不敢相信铜镜里那个美得像画一样的女子就是自己。
是了,眼前这张脸,才是当年名冠京华的第一美人殷璇玑之女应有的容颜。再加上她那吃了不认账的老爹叶翎也是个十足的美男子,所以,如今的蓦嫣有多美,完全无需赘述,只四个字便足以囊括——倾国倾城。
所以,当萧胤推门进来的时候,蓦嫣抬起头望他,满脸都是极度不可思议的表情。
然而,他站在阴影里,清隽的脸庞有一大半被阴影遮掩了,幽暗的双眸静默的看着她。身为一国之君,他或许是见惯了美女,也或许是对她这样的美女没有感觉,总之,莫名的,他全无惊艳神色,相反,眼神里的冷漠和疏离却更是加深了一层,看起来令人有点毛骨悚然。
“一吻绝魂之毒自出娘胎便一直隐匿在你的五脏六腑中,对你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就连容貌也深受影响,有所偏差。”似乎只一眼便看出了蓦嫣的疑问所在,他平铺直述的解释着,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波澜起伏:“如今,毒性已全然消除,你的双腿既然已经恢复正常,容貌自然也会随之有所改变。”
蓦嫣看着他平静得很是诡谲的脸,突然之间很悲哀的确定,即使自己容貌无双,艳绝天下,他也仍旧是不会对她动心的。所以,美貌或许真的不是令一个男人心动的必然条件。其实,她自己的心情也很是矛盾。明明,她不希望他是因为这张脸才喜欢她的,毕竟,作为一个素来在外貌上没什么优势的女人,她当然更希望自己是用内在吸引了他。可惜,她的内在实在不具备吸引他的能力,而今,连外貌也无法讨好,不是集世间悲哀之大成又是什么呢?
“这张脸,会不会在某一天一觉醒来之后,又变成别的样子?”她有些丧气地把那铮亮的铜镜给扑在桌案上,双臂随之伏在桌案上头,把那张美艳却也陌生的脸给藏起来。
“你以为会变成什么样子?”萧胤略略眯起双眸,俊逸的脸上,有着最温柔的笑容,但是黑眸的深处,却跳燃着某种令人心惊胆战的火焰。
把脸藏在双臂之间的蓦嫣自然没有看见他这样的诡异表情,只是自顾自地闷闷举例:“比如变成钟无艳呀,贾南风呀…”
“当然可能。”萧胤点点头,竟然看见她迅速抬起脸来,那不可置信的表情中甚至带着一点窃喜。可是,下一秒,他的话成功地让那点窃喜烟消云散:“除非你的脸沾上了什么足以毁容的毒液。”
蓦嫣低下头,继续把脸藏在手臂间,不让萧胤看见她脸上的表情。
“为了掩人耳目,你还是戴上人皮面具,继续装作不良于行。如今,你真实的情况只有我、向晚枫,莲生三人知晓。向晚枫不会多管闲事,莲生是你身边的人,自然也不会乱嚼舌根。”好半晌之后,他开,将一块人皮面具搁在她的面前,那双黑眸里,浮现难以明辨的情绪:“倘若你能把那些感情用事胡思乱想的心思,全都用在如何夺取青州的军权上,我相信,以你的资质和谋算,无论你想要什么,必然是轻而易举,手到擒来。”
这话的意图实在太明显了,也就说,如果她的情况被走漏出去了,那么,肯定是她自己泄漏的,责任也自然应该由她一力承担。而且,他也早已经看穿了她所有的心思,那些本欲以退为进的法子,全都在他这无形的警告之后,化作了乌有。
语毕,他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看着自己的这张脸,蓦嫣先前喜不自胜的兴奋,如今全都一丝不剩烟消云散了。
变得倾国倾城,又有什么用?
充其量,也不过是一颗倾国倾城的棋子,还是逃不脱棋子的命运。
而且,美艳的棋子,以后多半会被逼着去使美人计□这样的花招,比如西施,比如貂蝉。
她,突然觉得,原来,身不由己的美人比顾影自怜的丑女更加悲哀。
她真的可以如他所说那般想要什么便轻而易举,手到擒来么?
可为什么,她想要靠近他的心,却连真正挨近他的身边,也做不到?
在莲生的帮助下戴好人皮面具,蓦嫣不声不响,脸色平静地任由萧胤抱着她出了房门,明明是演戏,却又一点也不像是演戏地在众人面前晃了一圈,然后上了马车。
果然,没有任何人看出她如今的情况,就连聂云瀚这阴险狡诈的腹黑,也没有发现一点破绽。
或许,没有人能想得到,不过是在雍州这个别院里住了一夜,原本的萧蓦嫣便已经脱胎换骨了。
不得不说,不管他人再怎么绞尽脑汁地机关算尽,萧胤永远能比别人多看一步,狡猾如叶楚甚与聂云瀚,都在他手里吃过亏。即便是倨傲如向晚枫,也能被他三两句不经意地话,便撩拨得怒火中烧,失了常态。
当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个没脑子的傻女人时,只有他看得清清楚楚,她不过是在装疯卖傻以求自保罢了。
她咬着唇,思索了片刻,尔后,仍旧伸手去死抱住他的脖子;
抱住的那一霎,她觉得有说不出的心酸。
她喜欢上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男人?
为何,她一点也看不透他的心思?
上了马车之后,他照例是要来掰开她那紧抱着的手,可她却咬着牙,死死地抱住,像是一只保住大桉树耍赖的考拉熊,怎么也不让他顺利掰开那紧抱的手。
“是你说的,既然不得不做戏,不如就做得随性畅快些。”她深深吸一气,带着满不在乎的笑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洒脱得近乎破罐子破摔:“我也想随性些,畅快些,给自己留点纪念,你能不能稍稍配合一下?”
他略略愣了一下,许是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的言语。尔后,他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马车上路了,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任由她这么一直抱着,却没有伸手回抱她,眼神阴霾得难以看穿。
低下头,她把脸藏在他的胸膛上,哀哀地闭上眼,只觉得他的心跳,离她那么那么近,可是他的心,却离她那么那么远。
一路马不停蹄,半个多月之后,他们顺利抵达青州。
青州,位于北疆边界,乃是北疆第一重镇。这一带虽然靠近北夷,但是却幅员辽阔,土地肥沃,矿产丰盛,有着天然的屏障,易守难攻。这里,不仅屯集着数十万军队,周围还分布着数十万人。
自从卫王萧翼就藩至此,十数年来,他轻徭减税,管治有方,不仅青州的百姓安居乐业,就连青州的数十万军队也一直未曾向朝廷索要过粮饷,全是由青州本地的赋税和军营屯田所供养。
自给自足固然是很令朝廷省心的,或者说,是很令先皇萧齑省心的,这样,他便就更能将国库里的银钱如同流水一般用于大兴土木,营造宫室这些事上头。
当时,身为太子的萧胤一直对此颇有微词,认为守军应当由朝廷供养,才能真正效忠朝廷,以便必要时收回军权,如此放任卫王收买人心,恐怕日后祸患无穷。可惜,当时萧齑认为,萧翼的独女萧蓦嫣身在京师为人质,料想萧翼也应该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对萧胤的数次上疏并未引起注意,只是一直忙于花天酒地,极尽奢侈。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正值壮年的萧齑会突然驾崩,而萧翼也会在奔丧之时死得不明不白,悬案一桩,以至于,登基继位的新帝萧胤,无法借由粮饷将军权收回,又处处被掌权的殷太后和国舅殷铖钺所压制,落得个无权无实的窘境,甚是凄凉。于是,这一支原本应是御守国门主力的军队,这数十万对卫王忠心耿耿的士卒,就此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
到达青州城下的那一刻,蓦嫣借着马车的窗户悄悄往外窥视,只见整座城一片触目惊心的惨白,不仅城头上飘荡着无数长长地招魂幡,就连城楼上当值守备的哨兵,也全都披麻戴孝,一身缟素,表情肃穆得活似死了自家老子一般凝重哀戚。
据说,自萧翼的死讯传到青州伊始,青州的军民便一直披麻戴孝,直到今天。
那一刻,蓦嫣突然明白尉迟非玉急于要杀死她作造反借的原因了。
麻木愚昧,热血沸腾,易煽动好控制,生命力顽强,这,是炮灰的基本特征。踏上青州的土地,甚至不用放眼,她也能猜得出,整个青州从士卒到百姓,能充当炮灰材料的人,绝不在少数!
这些对卫王忠心耿耿的士卒和百姓,尉迟非玉拿他们当炮灰,聂云瀚预备拿他们当炮灰。而尉迟非玉和聂云瀚,这两个人必然具备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很会忽悠人。
倘若她想顺利帮助萧胤收回兵权,那么,她就一定要使出浑身解数,拿出看家本领,把那多如牛毛的炮灰,从他们的麾下,全都给忽悠到自己的掌心里来!
忽悠,实在是一门不容忽视的技术活儿呀!
护送灵柩的队伍也俱是一片缟素,聂云瀚尤其夸张,骑着高大的骏马走在前头,就连马身上的辔头鞍鞯一类,也用白布缠上,似是以此昭示他的忠心不二。傍晚如血的残阳下,他们缓缓靠近了城门,在一片肥沃的黑土中,显得相当扎眼。
城楼上的守军自然是看见了他们,也认出了走在最前头的聂云瀚。
就在等着城门打开的那么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一个白衣银发的男人站在了城楼之上,居高临下地与聂云瀚无声对峙着。
他,就是卫王府的总管——尉迟非玉。
驭人有术
在徽州见到骠骑营将军尉迟非驰时,蓦嫣觉得,那实在是一个头大脸大嘴大拳头大个子大且粗鲁粗野粗神经的“五大三粗男人”,所以,最后,他在她的设计下死在了聂云瀚的手里,一点也没有什么稀奇的。
至于尉迟非驰的兄长尉迟非玉,根据家族遗传学的原理,在蓦嫣的想象里,即便不至于三粗,至少,五大是免不了的,所以,她对这个人没有一点点外貌方面的期待。
可是,当蓦嫣见到尉迟非玉的那一刻,她倒真的是有点愕然了。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白袍银发美大叔,颀长而高瘦,五官轮廓深邃而立体,一看就明显带着异族血统,和他那五大三粗的胞弟,根本就不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尉迟非玉,他的父亲尉迟长垣乃是青州军营里的一名校尉,数十年前,边境上盗匪出没,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领兵捣毁了一个盗匪窝,救出了被盗匪污辱的一个北夷女子,据说,那名女子是被流放至边境的女奴,因为被剪了舌头,所以,没人知道她的来历。”萧胤看到尉迟非玉时,自然没有蓦嫣的愕然,他依旧只是笑,可笑容中却带着一抹难以言喻的冷峭,那双眼眸会变得格外黝暗深沉,让人深陷其中,只能选择臣服:“尉迟长垣因发妻体弱不能生育,便私下里纳了那北夷女子做妾室。”
听着萧胤所说的具有强烈暗示性的言语,蓦嫣的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好在她身处内廷的时候,百无聊赖之中,囫囵吞枣地看了不少典籍,对各个方面都有所涉猎,如今,倒也算是派上用场了。
“数十年前?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时,北夷因易皇储而引发叛乱,皇亲贵胄和三公九卿大多都被牵连其中,有没有可能,那个被流放为奴且还剪了舌头的北夷女子身份特殊?”她牢牢搂住萧胤的脖子,从竹篾帘缝里再一次瞥了瞥那长相俊美而令人难忘的尉迟非玉: “再说,北夷的酷刑中,没有剪舌这一刑法,可单单这个女奴被剪了舌头,难道,她知道什么事关重大的秘密?有没有可能,那女子本身就是北夷皇族的一员,因皇权争斗惨遭殃及,成了牺牲品?”
萧胤不说话,低下头看着在自己怀里像懒猫一般犯困的蓦嫣,笑得很是无奈。
自从默许了她搂住自己的脖子,之后,她便将这特权慢慢地“升级”,一直得寸进尺,演变成现在这般状况。
“又或者说,那女子心有不甘,从小便费尽心机教育自己的儿子,希望他们有一天能够替自己报仇雪恨?”蓦嫣一边继续絮絮叨叨地将自己的推论一溜地铺排开,一边缩回脖子…闭上眼,打算继续在萧胤的怀里享受温暖。说实话,青州的天气比起徽州来说,显得有些冷,虽然还没有达到厚衣御寒的程度,但于她而言,已经不是很习惯了。不过,好在萧胤的怀抱足够暖和,所以,她便就遵循“温暖的怀抱是犯困的温床”这一本能,进而频频哈欠连天:“难不成,这尉迟非玉妄图篡权的目的,其实是想转而攻打北夷,替自己或者自己的母亲讨一个公道?”
“蓦蓦,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他看着她,浓眉微微扬起,灼亮的黑眸,笔直的望进她的眼里,低沉的嗓音尤带笑意:“你不只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倘若你不是个女子,那么,你该成为谁的左右手?不过,幸好你只是一个女子,要不然,你活不到今日。”
明明就困意浅浅,可蓦嫣还是睁开半只眼睛,以示自己尚算清醒:“尊敬的陛下,你这么说,到底是想夸奖我,还是想贬损我?”
“蓦蓦,我当然是在夸奖你。”萧胤轻轻地喟叹一声,黑眸深幽,嗓音低沉而清晰,脸上的笑容中带着一抹显而易见地警告意味:“我知道你很聪明,不过,这些聪明千万不要用来和我耍花招玩心机。青州的兵权是块太大的肥肉,你就算了一咬住了,也断然吞不下去的,当心一不留神,被噎得闭过气去。”
听这话,似乎,他已经摸透了她内心的所有想法,甚至于是那些曾经出现在脑海中,如今却一闪而逝的想法。
王者之道,不在兵法韬略,而在于驭人。
她不否认,她曾经思索过,自己虽然不是个带兵打仗的料,但,只要自己手下能够招揽到出谋划策的谋士和领兵作战的将领,那么,统御青州的数十万士卒,同样不在话下。这样,就算他用头发威胁自己,只要自己宁死不肯就范,不将兵权交给他,料想他也不敢随意地动手除掉她,说不定还可以趁机要挟他——
虽然那样的念头曾出现过一次,但是,她发誓,她真的是立刻便将那想法给全盘否决了。所以,此时此刻,看着那张有种难以言喻的性感魅力的俊脸,听着他并不信任的告诫,她睡意全消,莫名觉得有点哀戚:“你觉得,我像是对你有贰心的人么?”
“防患于未然,总是好事。”他轻描淡写地回应道,那双黑不见底的眸子,正静静的望着她,距离近到她能在那双眼里,瞧见自己的倒影:“蓦蓦,你是不是有贰心的人,总得要问你自己才知道。”
“你一直都这么多疑吗?”他的直言不讳,令蓦嫣心里蓦地一紧,像是突然被人狠狠的挖开了一个洞,胸空荡荡的,仿佛若有所失:“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懂不懂?”
“要想驭人,唯有寻其软肋,这和是否多疑没有什么关系。”萧胤斜斜地睨了蓦嫣一眼,墨眉很缓慢地扬了起来,语气是一贯的低沉,但那双黑眸却格外锐利,让人难以呼吸。
“你真令我伤心。”她有些丧气地垂下眼,一张脸苦哈哈的,好一会儿之后,她复又抬起头,“如果我拿青州军权这块肥肉换你这颗心,你换不换?”
“那你可以死心了。”他淡然一笑,吻极轻,抓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不动声色地垂下眼,遮住了眼中不曾为人所知的杀意,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错觉:“蓦蓦,我这里是空的,所以,你要的东西,我给不了。而这块肥肉,我势在必得。”
蓦嫣没有说话,很久很久之后,才轻轻地“哦”了一声。
其实,她真的很想说,狸猫呀狸猫,你是不是一点也不了解女人?
倘若要求得一个女人百分之百的忠诚,不一定要觅其软肋,你只要让那个女人死心塌地地爱上你,那就可以了。
这样,即便是你让她为你去死,她也只会当做是为了爱情所做的甜蜜牺牲,会毅然笑着去赴死,绝没有一句怨言。
当然,这个道理,你或许懂,只是不屑于去做。
这算不算是一种骄傲?!
而她,偏偏就爱死了他的这种骄傲,不是犯贱找虐又是什么?
作为青州卫王府的总管,尉迟非玉身份特殊,自然是不敢轻举妄动的,甚至于,明知是聂云瀚杀死了自己的胞弟,可是,他竟然还能大方到亲自披麻戴孝,亲自打开城门,迎接那所谓的“灵柩”,不能不说,这是个深谙小不忍乱大谋之人。
在入城时,有人例行公事地询问过聂云瀚她与萧胤的身份,聂云瀚面不改色的谎称他们是神医向晚枫的亲眷。待得郡主的“灵柩”进了城,满城一片哀戚地哭号声,那时,蓦嫣正窝在萧胤的怀里自怨自艾。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有过什么普度众生的大善举,以至于全青州的人都把她当成再生父母看待。
然而,之后,她有幸欣赏到了一出极其精彩的戏码,对戏的主角,正是她打算收归麾下的两员大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