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他们一行人陆陆续续上了向家的画舫。

当画舫缓缓划离渡的时候,蓦嫣发现,那个一路跟踪他们的神秘黑衣男子取下了头上的斗笠,目光一直尾随着画舫,镇定得似乎是有些心有不甘。斗笠之下的那一张脸并不见得多么惹人注目,可那双眼却异常犀利,让她无端地想起了危险系数极高的猎豹。

千岛湖上的浓雾一直弥漫着,仿佛永远都不会消散,黑魆魆的水面看似平静,却暗含着极大地危险,就连向家的这艘画舫在好几处地方,船舷也是险险地擦着礁石而过,惊恸非常。然而,行驶得久了,那弥漫的雾气当中就渐渐开始夹杂着某种极淡的花香。八字胡老头儿神情肃穆地给了他们每人一个小荷包,要他们各自挂在腰上,也不多做解释,倒是叶楚甚看出了蓦嫣的疑惑,附在她的耳边如此这般地解释了一番,她才乍然明白。

原来,这花香味是向家专程以无根水种植的达摩兰,清淡的花香与千岛湖的雾气相混合,便能产生毒性,不知不觉迷人心智,令人昏昏欲睡。而那个荷包里则放着晒干的凤尾兰,可以解那达摩兰的毒性。这一举措是为了杜绝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尤其是上一次,玉面夜叉娰霏卿用迷药惑了叶思禹,指使他来盗取“翡翠还魂丹”失手,向家便对这些防卫措施更加警觉了。

据叶楚甚所说,向家乃是神医世家,素来人丁稀少,子息薄弱,到了这一代,更是只剩下一个独子承继香火,那,便是如今“墨兰坞”的主事人向晚枫。

叶楚甚告诫蓦嫣,说这名叫向晚枫的神医忌讳极多,到了墨兰坞,她一定要甚为小心才好,就连言辞也决不能有丝毫的不敬,否则,一个不慎得罪了神医,别说求人医治那南蛮奇毒了,只怕连累众人的小命也要一同留下。

蓦嫣看似规规矩矩地点点头,可心里非常好奇。

传说神医多半都不愿轻易救人,一般都要以形形□的怪癖来显示自己的神医指数,越是医术高明的,越是变态。比如《笑傲江湖》中那“医好一人,即杀掉一人”的怪癖神医平一指。

她很怀疑,向家的那个神医,极有可能也和平一指是同一类人。

画舫在千岛湖上行驶着足足大半天,终于才隐隐约约看见了“墨兰坞”——建筑于水面之上的亭台楼阁,雅致非常,周遭满是层层叠叠的荷叶与藕花,神秘而飘渺。那临水什景漏窗里透出影影绰绰的灯火,倒映在平静无波的水面,如同虚无缥缈的幻境,又增加了另一番独特风情。檐下挂着的风铃,随着微风摇摆发出清脆的声响,木制的长廊两侧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品种稀有的兰花,幽香扑鼻,行走于上头只觉像是步履徘徊间渐入了仙境。

在船上呆了太久,蓦嫣就隐隐有晕船的感觉,自从踏上墨兰坞的那一刻起,她的眩晕感有增无减,仿似脚下的地板会随着波涛轻轻晃动,令坐在轮椅上的她很没有安全感,只能用手紧紧地抓住木把手,满手心都是腻腻的冷汗。倒是一旁的萧胤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和恐慌,温热手掌覆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像是刻意无声宽慰她一般。

沿着那长廊走了好一会儿,才到了一处灯火通明似是厅堂一般的宽敞地方,室内的陈设与物什简约却不显得简单,黑檀木雕成的家具皆以实用为主,不见半点奢华的痕迹,至多不过是在能够放置花盆的地方都放上个各种兰花,而最壮观的反倒是那层层的书架,放满了各类与医用药理相关的典籍。

一个灰衣青年坐在黑檀的宽木椅子上看书,看得出,他的个子应该很高,却也显得他宽大衣袍下的身体非常非常瘦,因此五官也便显得更为深邃而迷人,只可惜,他薄唇紧抿,一张脸甚为严肃,唇角看不出半点笑纹,就连双眼也满是冷冷的幽光,颇有点倨傲得目中无人的意味。

他便是医神向家这一代唯一的传人,也是“墨兰坞”如今的主事者向晚枫。

“晚枫。”

叶楚甚低低地喊了一声,这才上前去。可谁知,见到素来关系不错的挚友,那向晚枫只是将眼皮微微抬了一抬,扫了一眼众人,继而便又将视线转回卷册之上,声音低沉而冷酷,听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不过六个字,就将眼前这一干人等全都推拒到了天边。

“我从不医女人。”

那一刻,蓦嫣恍然大悟,原来,叶楚甚所说的“要不要医治她,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还具有如此深层次的含义。

眼前这个傲气凌人,冷漠非常的神医,和小说中所有的神医一样,果然也是有怪癖的。

听到如此不留情面的拒绝,叶楚甚也不见气,只是耐着性子继续开:“看在她是我尚未过门的妻子的面上,你就破一次例吧。”说这话时,他的神色很是坦然,微微瞥了一眼萧胤,像是一种不作痕迹的挑衅。反倒是萧胤,没有半分想要开争一时长短的意思,平静的神色中透着复杂,一双眼睛黑漆漆的,让人看不透。

还不等向晚枫回话,蓦嫣倒是腾地一下生出了几分不悦。她素来懒惰,做不来迎难而上的大马哈鱼,可是,向晚枫那说话的语气和倨傲的态度,莫名地便激起了她身上潜藏的几寸硬骨头。

既然人家不肯医,那么,立刻走人不就好了,何必低声下气地乞求与纠缠?

漠然地眨眨眼,她对叶楚甚的捏造事实并未心存感激,相反,神色很是冷淡:“叶大公子,神医不是说了么,他从不医治女人,你又何必强人所难,兀自捏造这些个裙带关系,非把我说成是你尚未过门的妻子,让人家左右为难呢?!”兀自推动着轮椅,她转而背对着向晚枫,似乎是打算说完话就立刻离开:“当然,恃才傲物乃是人之常情,沽名钓誉也无可厚非,即便是有人借医术超群彰显自己非同一般的高贵,也没什么不妥之处…”

“嫣嫣!”许是没有料到蓦嫣会突然之间有如此言语,叶楚甚有些愕然了,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如何为她巧言善后才好。

本以为早些告诫她,她会有所收敛,可没想到,她还是这般意气用事,徒爱逞舌之快。倘若得罪了向晚枫,她身上的毒,谁来解?

那一刻,他的神色不觉有些黯然,只因,她如此言辞明确地拒绝承认她是他尚未过门的妻子。难道,她与萧胤早已有私情在先?可是,她看萧胤的眼神以及言行举止,却又似乎并不尽然。

向晚枫很明显将蓦嫣的言语含义给理解反了,立即便被激怒,他极慢地放下手中的书,俊脸阴鸷,黑眸一眨也不眨的瞪着她的背影,缓缓开:“你以为激将法对我有效么?”

一个人,在性命垂危之时,往往是最为懦弱的,他见过无数捧着金银珍宝低声下气乞求他救命的病者,也习惯了高高在上,被人当做神祗一般仰望,可是,却还从不曾遇到过敢如此胆大张狂的女子。她据说身重剧毒,不久人世,既然踏上了墨兰坞,那么,她凭什么肆无忌惮地出狂言?

她说他恃才傲物,这一点,他倒的确是,也懒得反驳,可是,她竟然敢这么名目张地讥嘲他沽名钓誉?!

“神医”这名号,不过是好事者与无聊之士打发时间的谈资罢了,他从来都是嗤之以鼻,甚为不屑,她以为,他向晚枫是什么人,会在乎这些无用的虚名?!

真是岂有此理!

对于向晚枫所谓的“激将法”定论,蓦嫣也懒得去辩解,索性顺水推舟,毫不在意地轻轻一哂:“反正,我早就告诉过叶楚甚,这一条贱命死不足惜,任人爱救不救。”她长吁了一气,连回头都嫌麻烦,甚为潇洒地举起手,齐刷刷地晃动四个手指,向后做了个告辞的手势:“就此拜别,后会无期。”语毕,她伸手扯了扯萧胤的衣角。

“蓦蓦,稍安勿躁。”萧胤领会到了她为了保留尊严而想要马上离开的意图,却并不附和,只是按住蓦嫣的手,缓缓摇了摇头,暗暗示意她不要太冲动。抬起头,他望着向晚枫,语气甚是轻描淡写,可黑眸伸出却闪过灼热的火簇,与温和平静的表情形成强烈的对比:“神医,内子素来傲气,言语之间多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却不知,你究竟要怎样才肯医治她?”

“内子?!”向晚枫略微一愣,像是一时没完全明白他话语中某些词汇的含义,好一会儿,才嗤笑一声,斜斜地睨着叶楚甚:“倒真是奇了,从古到今,我只听说过坐享齐人之福,却还不曾听说过一女共事二夫,楚甚,她,究竟是你的老婆还是他的老婆?”

听出了向晚枫话语中那显而易见的讽刺意味,蓦嫣忿忿地高声反驳:“我谁的老婆也不是!”可惜,在场有话语权的三个男人都似是已经自动忽略了她一般,对她这充满豪气的驳斥充耳不闻。

见叶楚甚不说话,向晚枫又望向萧胤,似笑非笑的,声音不大,却是铿锵有力,不容置喙的:“好吧,既然你让我提条件,那我便就提吧,只要你能做到,那我便就医治她。”慵懒地倚着椅背,他的举止虽然散漫得有些没心没肺,但那潜藏期间不可一世的倨傲之气尽显无疑。

“什么条件?”听到向晚枫此番应承,萧胤不慌不忙地询问,漆黑的眼中蓄着波澜不兴的深沉。

看着蓦嫣那瘦弱且僵直的背影,向晚枫也不知是玩笑戏谑的意味居多,还是要可以提个条件来为难萧胤。他努努嘴,意兴阑珊地垂着眼:“既然,她是你的内子,那么,你便休了她吧。待我治好了她,她便要从此留在墨兰坞,为奴为婢,终身侍奉我。”

一听他这出人意料的苛刻条件,萧胤略略一愣,原本含笑的俊逸的脸庞顿时变得面无表情,外表仍旧保持着处变不兴惊的默然,只是将狭长的凤眸微眯,眼神中多了一缕从未见过的严肃,深沉难测。

这姓向的家伙果然是个变态医生!

乍一听完那过分的条件,蓦嫣心里噌地一下便烧起了足以燎原的怒火:“等等,你说要医治我,我就非得要让你医治么?没有附带条件的么?”她将轮椅转过来,正对着向晚枫,横着细长的眉怒目而视:“你扬言要医治的人是我,总也要问问我是否愿意让你医治吧?”

“我肯医治你,你不感恩戴德,竟然还要与我谈条件?”向晚枫扬起眉梢,以极为古怪的神色看着她,像是努力地压抑着不悦,耐着性子询问:“你且说说,你要怎样才愿意?”

蓦嫣对着他露齿一笑,从唇缝里挤出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答案:“除非,你马上挥刀自宫。”

“你以为我会对你这样的女人感兴趣?!”向晚枫愣了愣,在听清她的条件之后,立刻哂然一笑,用掂量物品一般的眼光甚为轻蔑地将她仔仔细细打量了好几遍,这才故意用最为刻薄的措辞形容她:“你还真是自视甚高,毫无自知之明,瞧瞧你,骨瘦如柴,尖脸猴腮,牙尖舌怪,双腿残废——”他一词一顿,可心里却很是不解,不明白为什么叶楚甚和萧胤都抢着声称是她的丈夫。

仿佛不能够忍受向晚枫对蓦嫣的言辞不敬,萧胤打断了他那如同在鸡蛋里故意挑骨头的评论,黝黑的眸中有着零星闪烁的火花,低沉的声音似乎有着不悦,却仍旧耐着性子与他理论:“神医,我等前来虽是有求于你,你不肯轻易医治,多有刁难也无可厚非,却为何要如此出伤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

蓦嫣实在无法忍受了,人固有一死,她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女子,死对她来说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如今,要她为了活命受这变态医生的侮辱,她是宁死也不愿的:“狸猫,人话是说给人听的,他怎么听得懂!?”她咬牙切齿地瞪着向晚枫,双手紧紧抓住轮椅的木把手,力道大得连指甲都快抠进去了:“我们走吧,这里阴阳怪气,死气沉沉的,再多呆一会儿,我会吐!”

萧胤无声点点头,他身边的影卫立刻过来,推动蓦嫣所坐的轮椅,转身打算立刻就往外走。

“你以为,墨兰坞是你说来就能来,说走就能走的地方么?”森冷的微笑,缓慢染上向晚枫的嘴角,他将手里的书放置在桌上,慢条斯理的端起瓷杯,拿起茶杯盖,轻把杯缘,轻轻慢慢地道:“要走可以,把命留下。”说完,他有意无意地瞥了瞥窗外,只见墨兰坞的守卫在小胡子老头儿的带领下,全都进入了备战状态,只需一声令下,便会立马蜂拥而入。

“神医倘若定要以那些荒诞不经的条件来戏弄敷衍,执意不肯医治内子,那我也莫可奈何。”萧胤自然也是看见了屋外正欲伺机而动的人,即便自己不懂武功,身边只带了两个影卫,他的神色依旧波澜不惊,只是一步上前,挡在蓦嫣的面前,一字一句却直直往向晚枫戳去:“不过,只怕我与她的命,还轮不到你做主。”

孔雀开屏

“何必要为了一点小误会而大动干戈,徒伤和气呢?”正在这剑拔弩张,即将爆发暴力不合作事件的危急关头,叶楚甚不失时机地上前一步,隔在了向晚枫和萧胤的中间,笑着充当和事老的角色,企图借自己的影响力缓和此刻的紧张气氛:“晚枫,算是给我一分薄面吧。”

语毕,他暗暗向蓦嫣使了个“不想死就闭嘴”的眼色,尔后,便摆出笑意拳拳的招牌表情,径自上前去,附在向晚枫的耳边窃窃私语了一番,也不知说的又是些什么颠倒黑白的话。

“这可是你自己允诺的。”良久,向晚枫终于才微微敛了那阴沉的脸色,似是与叶楚甚达成了什么协议般,神情淡漠地轻轻颔首:“那好吧,姑且先依照你说的去办吧。”

叶楚甚也点点头,伸手遥指着末约两丈开外的蓦嫣:“那么,你瞧瞧,她身上这毒还有没有得治?”

话音未落,向晚枫指尖刷地一声便射出了一根细长的红线,直奔蓦嫣手腕而去。当那根红线准确无误地缠在蓦嫣的手腕上,向晚枫便以纤长的手指轻轻触碰丝线,以此号脉。

蓦嫣本来还打算逞逞舌之快,对向晚枫还以颜色,却不料,向晚枫的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她目瞪呆,叹为观止。

早就在无数的武侠小说中见过类似的描述,可而今,她竟然真的有幸遇上了这样的场面,算不算是人品作祟的附属奖励?

向晚枫,的的确确是个一等一的高手!

高手,有足够的本钱任性,也可以让人忽视甚至是无视他那挑肥拣瘦的变态怪癖!

此时此刻,整个厅堂内外一片死寂,每一个人都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蓦嫣腕上的那根神奇的丝线。

“一吻绝魂?”片刻之后,向晚枫收回了那根丝线,很有点不屑地哼了一声:“可惜,虚有其表,南蛮的毒经失传也快百年了,竟然还有人妄图炼制这等罕见的毒?虽然擅自加入了毒性甚烈的千殿红,不过,反倒是与夺命草的毒性相克,减弱了毒性,实在是雕虫小技。”

他看了看叶楚甚,毫不掩饰满脸的怪异笑容,垂敛眸光,吻恢复了之前的冷若冰霜:“放心吧,这个女人虽然看起来面色灰白,不过,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有得救,只不过,她空有伶牙俐齿,脑子就笨了点,这倒真的没治了。”

语毕,在众人皆以为他会提笔开药方之时,他竟然出人意料地再次抛出那用以号脉的丝线,这一次,丝线的彼端却是牢牢地缠上了萧胤的手腕,而萧胤也毫不挣扎,甚至连句疑问也没有,只是用那双黝暗的眸子,静静瞅着自己手腕上的丝线。

那丝线久久地缠在萧胤的手腕上,向晚枫的眉梢也随之缓缓地蹙了起来,良久之后,他终于收回了丝线,不动声色地阖上眼睛,似是在思索什么,好一会儿,他睁开眼,黑眸深敛无波,笔直的望向萧胤,眸中快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带着说不出的情绪,素来平静的脸,史无前例地沾上了一丝狐疑:“你究竟试过多少剧毒,缘何要把身体搞成这副虚弱的模样?”

萧胤眼里带着懒懒的笑谑,瞳眸一亮,不甚在意地耸耸肩,眉间藏匿着一丝狡黠:“我猜,神医应该是想问,我为何中了无药可医的‘长寿阎王’,却还能如没事人一般,甚至于活到现在?!”

“看来,你早就知道了自己中了毒。”淡淡地扫了一眼萧胤那优哉游哉的模样,向晚枫目光冷凝,低沉的声音里听不出起伏,连最细微的情绪,都被如数冰封:“你在十五岁之前,无论吃的穿的用的东西皆是沾染了剧毒的,才会成就你如今这副体质吧?幸好你不会武功,中了‘长寿阎王’之后,体内淤积的毒性相互抗衡,一时半会儿倒也不至于毒发身亡。用天山千年雪莲烧艾草封了全身上下二十四处大穴,的确是可以暂时阻止毒性随血液运行,但,终究不是良久之策。”

“真的还是假的?!”蓦嫣仰起头,看着笑意不减的萧胤,登时目瞪呆,如同大白天见了鬼:“狸猫,他说你十五岁之前,吃穿用度全都沾染了剧毒,不是开玩笑的吧!?”

萧胤回望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神情镇定自若,看那神情,既不打算承认,也似乎懒得去否认。

反倒是方才充当和事老的叶楚甚,表面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不同,可深黝的双眼却危险地眯着,瞳光犀利地看着他们之间近乎眉目传情的交流。

向晚枫看着他们三个人各自不同的反应,黑眸一闪,薄唇却仍紧抿着,不动声色地在心里猜测着萧胤究竟有何来头:“最近这几年,你定然是一边将各类珍稀解毒的药材内服外敷,一边又尝尽百毒,要不然,你恐怕早就应该在坟墓里长眠了。”慢条斯理地执起狼嚎,蘸了点新磨的墨汁,他思索着药方,沉声问萧胤:“你身上的长寿阎王之毒,迄今为止,已经发作了几次了?”

萧胤并不望向他,只是将眼光依旧黏在神色骇然地蓦嫣身上,眉目之间毫无波澜,只是有点心不在焉启唇答道:“五次。”

那已经落笔在绢宣上写下了数种药材的手僵了一僵,向晚枫抬起头,那一双眸子如秋水般冰冷的从眼角射出两道寒光,直勾勾的瞪着萧胤,满脸不可置信的古怪神情:“你,竟能撑过‘长寿阎王’五次毒发?!”

“那,依神医之见,我还有得救么?”如泓潭一般的双眸中有股幽亮的光芒在微微跳动,萧胤笑容可掬,语气轻柔,仿佛询问的并不是攸关自身生死的大问题。

向晚枫埋头继续撰写着药方,淡淡答了一句:“这个难说,得要试试才知道。”

写完药方,他以狼毫的笔头轻轻敲了敲桌面,仿似这是一种奇怪的暗号,那八字胡的小老头向关随即便恭恭敬敬地进来,低眉敛目地等着差遣。

“关叔会先带你们去客房休息,待得准备好了一切,我自会差人来找你们。”向晚枫搁下笔,将那药方给向关,便倏地起身往外面走,颀长的身影在留下一句冷冰冰的警告后,便步履无声地消失在了门外:“你们最好循规蹈矩,莫要四处乱闯,否则,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向关将药方仔细收妥,眯起眼打量了一番眼前这几个人,像陆小凤一般撇了撇自己那标志性的八字胡,在确认自家主子愿意接待这群不速之客后,终于才露出了些微充满客套的笑容:“各位客人请随我一起去客房吧。”

叶楚甚转过身,并不迈步,倏忽间,那双深幽的黑眸突然直勾勾地朝着萧胤扫过去。“你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想医治嫣嫣,对么?”他一改方才面对向晚枫时的笑容,那深邃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阴霾:“你早知我与晚枫交情匪浅,便利用嫣嫣胁迫我,让我带她来墨兰坞,表面是要医治她身上的毒,其实,你是想要借此机会随行,让晚枫医治你身上的‘长寿阎王毒’,对不对?”

“叶楚甚,你倒也不笨,只不过稍稍迟钝了一点。”萧胤负手而立,一脸淡漠,大大方方地承认,一点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带我来的,除非,你真的可以眼睁睁看着蓦蓦死在你面前,然后,用你一家三百多人一并为她陪葬。”

蓦嫣快速消化着他们之间的对话内容,末了,她忍不住轻轻颤抖,心突兀地一窒,乱了跳跃的规律。

“狸猫?!”她低低地叫了一声,仰起头去看他,只觉得四周静寂,随着颤抖的呼吸,不知何故,他那原本清晰的脸在她眼中,竟然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蓦蓦,其实,我早就该要告诉你。”面对她求证的目光,萧胤意味深长地睨了她一眼,只是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不紧不慢的拂了拂衣袖,敛下眼睫,表情似笑非笑:“你是你,我是我,你与我,永远也不可能变成‘我们’。”

墨兰坞的膳食皆是以清淡的菜肴粥品为主,晚膳时分,蓦嫣仅仅食不知味地喝了一碗汤,然后便推说没有食欲,窝在椅子上,望着正前方发呆。

叶楚甚早在晚膳之前便被向晚枫差人请去了,如今也不知是在享受什么山珍海味,徒留她一个人在这里面对着萧胤,二人之间没了前几日相处时那融洽亲昵的气氛,只余下难以开的尴尬。

此时此刻,萧胤正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低眉敛目,不慌不忙地夹菜进食。毫无疑问,他的举止斯文而优雅,充满魅力,就如同他背后花架上的那株亭亭玉立的君子兰。他的俊脸浅笑很是温和、表情眼神也很温和,就连他身上传来的男性气息,都温和得不带任何侵略性。尤其是那挂在唇边的笑纹,简直能轻易让女人缴械投降。

只可惜,他似乎一点也不打算掩饰自己的居心不良与冷漠无情,当他那毫无情感投入的实话脱而出时,那温和地笑容简直是最残酷的冰箭,能把一个误入爱河昏头转向的女人当头一盆冷水浇醒,就连坠入情网的心也会就此冻结,进而被揉成碎片。

蓦嫣不得不承认,在一天之内,她便就经历了这样一个从自以为的的恋爱,再到猝然失恋的情感极端变化过程,那滋味,实在堪称是五味杂陈。

虽然明知他阴险狡诈,腹黑毒辣,虽然明知道他对她的温柔都是假象,虽然明知道他是冲着青州那数十万兵权而来,可是,她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动心了。

或许是在揽月楼,他亲昵而煽情地舔舐她的指尖时,也或许是刚到墨兰坞,他拍着她的手背安慰她时,那一刻,她真的以为,他至少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她的吧,否则,怎么可能将那么温柔的举动做得如此自然,不留一丝矫情的痕迹?!

所以,当叶楚甚扬言她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子时,她立马便出声反驳;然而,当他极溜地将“内子”的标签挂在她身上时,她毫无异议地默然了。

可是,他却说,蓦蓦,你是你,我是我,你与我,永远也不可能变成‘我们’。

难怪,当向晚枫对她极尽讽刺之能事时,他却还不肯带着她离开,原来,他根本就是另有目的,铁了心要腻在这里,让向晚枫为他医治身上的剧毒。

如今看来,自己的当时心思和言行,无疑便是那传说中的孔雀开屏——自作多情!

看着萧胤怡然自得的悠闲模样,蓦嫣有点恍惚了,可是,脑子里高速运转的逻辑思维分析却并没有停下来。

倘若,他真的只在意青州那数十万的兵权,就应该对她猛灌迷魂汤,最好能骗了她的感情,再骗她的身体,把她给迷惑得死心塌地,这样,青州的兵权不就手到擒来了么?

可为什么他要如此坦白地与她划清情感界限?他难道不怕她一气之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让他的计划全盘失败么?

还是,他根本就已经兀自吃定了她,认为她是个感情上的忠狗,就算他对她弃若彼履,她也仍旧会哭着喊着扑上来抱着他的裤脚?

如果是,那么,她只能说,这狸猫的自我感觉也未免太良好了吧?

可,如果不是,那么,她便就可以定论,这狸猫的心思缜密,城府极深,花花肠子九拐十八弯得,定然是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谋算!

而她,也越来越猜不透,他到底有什么图谋。

澡有准备

晚膳之后,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八字胡老头向关便带着两个做丫鬟打扮的女子到客房来,毕恭毕敬地说,他们已经将药材都准备好了,现在就马上带蓦嫣和萧胤去药庐,由向晚枫亲自解毒。

两个影卫照例是要跟着萧胤一同去,不料,像是早已经被看穿了企图,那两个丫鬟个子不高,长得也挺秀气的,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威胁性,此刻却敢毫不畏惧地伸手拦住了两个影卫的去路。

“我家少主有令,药庐只接待病人,不方便闲杂人等入内。”

向关不愧是向家的总管,就连那倨傲冷漠的语气和表情也与向晚枫如出一辙,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仆人。

萧胤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神情淡然地吩咐那两个影卫在客房里候着,便随着向关往药庐而去,似乎并不担心向晚枫会不安好心地耍什么诈。

穿过了一道极长的回廊,向关引着萧胤往长廊的左面走,那两个丫鬟却推着蓦嫣所坐的轮椅往长廊右方去。

萧胤径自停下脚步,也不打算开询问,只是略略挑高了眉,静静看着向关,似乎是在等待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家少主吩咐,请您先去浴庐,用刚熬煮好的药水清洗沐浴,之后,他才能着手为您解毒。”向关漠然地看着萧胤,面无表情,语气平板而五起伏,近乎公式化地解释着:“至于您的夫人,可以先去药庐。”

萧胤看了一眼蓦嫣,只见她垂着头,似乎完全没有再听向关所说的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兀自有一下没一下地将轮椅的木把手抠得吱吱响,也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不过,他可以肯定,她所想的必定是与他有关的,因为,从向晚枫的书房出来之后,她即便时时迷惑怅然地盯着他,却再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是对他有些失望了吗?

又或者,是认清了一些什么?

他收回视线,没有迟疑,脚步随着向关往浴庐而去。

两个丫鬟一路推着蓦嫣所坐的轮椅入了药庐,而向晚枫果然候在那里,正在悠闲地品茶看书。

直到入了药庐,蓦嫣才发现,萧胤也不知是何时去何地找什么耍子了,竟然留下她一个人,独自面对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变态神医向晚枫。

向晚枫既不说话,也不看她,只管将视线继续黏在卷册之上,根本当她是空气一般。

为了遵循敌不动我不动的战术,蓦嫣也不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看清周围的情况之后,她突然生出些莫名的不详预感,几乎本能地摆出了防备的姿势。或者说,倘若她的脚能跑,此刻,她定然已经选择夺门而出了。

这里虽说是向晚枫的药庐,可是,却一点也没有堆放过药材或者器皿的痕迹,整个屋子空旷得不可思议,四周连一扇窗也没有,如此一来,屋子里放置的那两个巨大的浴桶更显得尤其突兀。

还不等向晚枫有所指示,那两个看起来娇小的丫鬟竟然力大无穷地合力抄起蓦嫣,快速将她扔进浴桶中,然后——

潮湿松软的泥土和着黏黏的泥浆,铺天盖地,从头而降!

“向晚枫!?”蓦嫣跌坐在桶里,使出了吃奶的劲,仍旧爬不起来,只能努力扒着浴桶的边缘,闭着眼一边尖叫一边躲闪着,可是,她双腿毕竟不方便,那浴桶又太高,才一转眼的功夫,那些泥土泥浆已经淹没了她的双腿和腰腹。

这可恶的变态医生,还说是要医治她身上的南蛮奇毒,或许,他就是对她之前的顶撞怀恨在心,现在,趁这她身边一个撑腰的人也没有,就想用这些泥土和泥浆将她给活埋了!

她挣扎得太厉害,将泥土和泥浆弄得到处都是,其中一个丫鬟似乎有些不耐了,伸手点了她的穴,如愿地让她成了个木偶,任人宰割。

手脚不能动了,可是,蓦嫣的嘴却一直没有停下,她搜罗着她穿越之前和穿越之后所知的所有用以骂人的语言,毫不客气地冠上向晚枫的名字做前缀,顺道将他祖宗十八代,全都一个不漏地孝敬了个遍。

向晚枫只管喝他的茶,压根不去理会她的惊叫和挣扎,知道她就算是瞬间长出了翅膀,也绝对不可能就此飞出他的五指山。

当泥土堆到了蓦嫣的颈部时,其中一个丫鬟用手将原本松软的泥土给压得紧紧实实的,而另一个则是继续添加着泥土和泥浆,直到蓦嫣只剩下脑袋还留在泥土外面,才停手。

此时此刻,蓦嫣如同一株会发出声音的怪异植物,被“种”在巨大的花盆里。

当两个丫鬟打扫完“犯罪现场”,无声地出了药庐,向晚枫这才意兴阑珊地放下手里的书,上前来,亲自端起一盆黑乎乎的泥浆,从她的头顶直直地倾倒下来。

一声尖叫之后,蓦嫣骂得更大声了。

“我奉劝你最好立刻闭嘴收声。”向晚枫面无表情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可那双淡睨的眸子,比刀剑更凌厉几分,嘴里一个一个挤出全无情绪的字眼:“这些药泥和药土里混合着各种各样的虫尸,除非,你很希望尝尝是何种滋味。”

一听这话,蓦嫣顿时噤声不语,将嘴闭得死紧,被那原本带着淡淡药香的泥土激起了几欲作呕的感觉,可惜,她晚膳时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一碗汤,即便是想吐也吐不出来,只能不断的闭着嘴干呕,连眼泪也挤出来了。

尔后,木偶一般不能说话不能动的蓦嫣,只有眼睛还能转转,无奈之下,只好狠狠地瞪大眼,对向晚枫怒目而视。

说来也奇怪,向晚枫最后倾倒的那盘泥浆里也不知掺杂了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竟然瞬间便快速干涸了,像是第二层皮肤,紧紧地黏在她的脸上,让她连皱眉这样的简单表情也觉得甚为困难。

更奇怪的是,“栽种”蓦嫣的那个浴桶的底部,缓缓地升起一股热气,像是有火苗在反复炙烤着一般,将她身上烘得燥热难安。

萧胤被向关领着从浴庐到药庐来时,正好见到这极具戏剧性的一幕。

他似乎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愣了一愣,当他看清蓦嫣被牢牢实实“栽种”在大花盆一般的浴桶里,只能发出轻微的咿咿呜呜声,全身上下惟独黑白分明的眼睛还能转动时,眼底眉梢不由得露出几缕忍俊不禁的笑纹。

这时,几个仆人陆陆续续抬着水桶进来,把熬煮成了绛红色的药汁一一倾倒进旁边那一个浴桶里。

“你,脱光。”向晚枫看着萧胤,简短有力地说着,下巴朝着那装满药汁的浴桶努了努:“泡到桶里去。”

萧胤垂下眼,眸中厉芒乍闪,却并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慢吞吞地解着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