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战栗着狂喜,他想自己终于找到了那个该死的家伙,是他藏在这里,总说些没来由的话。是他藏在这里,留着一条通往外面的路,通往未来或者过去,是他总在无聊地拨动自己原本空荡荡的心。他要杀了这家伙,回去和他的兄弟们一起过那杀杀人跳跳舞的日子,他们肩并着肩生活在涿鹿城里,喝酒吃肉,不期待什么永恒和安宁,挥舞着玄铁菜刀,只等待这城毁灭的那一日。
他踢开门,冲了进去。
他在火焰里看见了那双古镜般的眼睛,那一刻天长地久,往日涿鹿之野上的轻风在他们之间徐徐吹过。
“云……锦!”他轻轻地喊出了这个名字。
他忽然想起梦里的那个赌局是什么了,从他喊出那个名字的一刻开始,记忆如春潮归来,他被吞没了。
他知道自己输了,于是张开双臂冲向火焰。
〖三十五〗终焉
黄帝从一场漫长的梦里醒来,醒来的时候他独自一人站在涿鹿之野上,雨后的虹挂在遥远的天边,涿鹿之野上尸骨纵横。
黄帝按着自己的头,想知道自己梦到了些什么,但是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梦里他是要和兄弟们去做一番事业。此刻他的兄弟们都躺在他身旁,那些失去主人的神器光芒黯淡,变成了平凡的铁块。
他还记得自己和狂魔打了个赌,既然力量不相上下,他要和狂魔赌心。他是个活了几十年的老家伙了,心的坚硬能输给那样的年轻人?
但他觉得自己本该是输了。原来当了那么多年的大王,他心里还是藏着个要做一番事业改变自己命运的孩子,会说什么“有我们这天下会变得不同”的蠢话。那样他就还留恋着这天地,他就不够狠,就会输掉。可他居然醒来了,而且抬头看看天穹,那些碎裂的纹路已经消失,只是偶尔还有细微的石屑往下飘落。
他对面不远处,在林立的黑色玄武岩中,一个人形持着战斧孤独地矗立,背后已经没有那些林立的妖魔了。黄帝感觉不到妖气,可那个人形依然透着生命的气息。
“狂魔也没有死?”黄帝有些不解,那这天地的崩溃是如何停止的。
他试探着走上前去,狂魔没有动。黄帝死死地盯着他,猛地上前一步,挥剑砍下了狂魔的头。没有血涌出来,一具空空的头盔落在地上,如黄帝所猜测的那样,这具甲胄里是空的,只是一个人积累了太深的怨念。但他不能理解的是那头盔的嘴角居然带着一丝笑意,轻松又惬意,他不明白一块铁怎么能笑成那样。
黄帝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很疼,他赢了,可是有些事他觉得不开心。为什么是狂魔比他更留恋这世界?分明背后的涿鹿城是他努力一生的成果,狂魔在留恋着什么?狂魔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么?他爱的人死了,爱他的人死了,他的兄弟们也死了,他变成了偏执的疯子,本该毁灭一切的。他居然还笑?
黄帝疲惫地坐在战场上,看着阳光缓缓地赶走云雾,心想这会是这片土地新的开始。
有什么东西在那具甲胄的胸口里动弹,黄帝紧张地站了起来,凑上前去,用尚方宝剑挑开了染血的胸铠。
那是一个小小的婴儿,哇哇大哭着睁开眼睛,那是一双古镜般的眼睛,清澈得可以照见人影。
黄帝悚然,退后几步,那双眼睛那么像他曾经拥有过的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死的时候怀着他的孩子。神庙坍塌的时候,黄帝只能遥遥地望着她的尸体被那个浑身浴血的男人拥抱着,他疯狂地哭泣。许多次在梦里,黄帝见到他的儿子,就像现在这样。黄帝不知道那是谁的孩子,他和云锦,云锦和蚩尤,或者那个怨念的凝聚,又或者被他杀死的万千妖魔的期冀。
他提着剑,不知是不是应该杀死他。婴儿渐渐地不哭了,吸吮着手指看着黄帝,他咯咯地笑了起来,对着黄帝伸出肥嘟嘟的小胳膊。
鸟在天空里掠过,孤独地鸣叫着,涿鹿之野上的风吹个不休,涤荡去了这片土地上积累下的仇恨和怒火。
尚方宝剑坠落在地,黄帝走上前去,抱起那个婴儿。他环顾周围千千万万死去的人,沉默了很久,忽然有种泫然欲泣的冲动。
有人在他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黄帝回头,看见年老的妇人一身白色的云霓之衣,站在他身后。
“嫘祖啊……”黄帝想起自己有很久没有见过妻子了。
“我们一起养大这个孩子吧。”嫘祖望着没有边际的原野,轻声说。
“我已经忘记怎么带孩子了。”黄帝摇摇头。
“你能慢慢学么?”嫘祖笑笑,用一根手指轻轻弹着他的额头。
黄帝忽然清楚地记起来他和嫘祖的第一次相识了,并非是他遥望着嫘祖和那些白衣飘飘的兄弟们登上高台,而是那个下午白衣的女孩子蹲在他要买的席子边用一根柔软的手指弹着他的眉心说,“醒来,醒来,你能帮我个忙么?”
“能的。”思考了很久之后,黄帝点了点头。
〖跋〗
这本书的前序后跋都是我自己,非常的个人。
一部前前后后写了七年的书,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城市写了它原先的故事、它润色后的故事、它的序、它的跋,期间名片上的头衔换了,工作的地方换了,住的地方换了,甚至爱的人都换了。
有时候觉得一部作品还在发黄的纸页上绵绵讲述过去的故事时,写它的人却已经变了,不知道是该庆幸或者惊惶。
写下前序信誓旦旦要出版的时候,还是四年前。但这次出版前,我把那篇序删掉了。
重新翻开这部稿子是在上海到北京的航班上,东航的乘务小姐告诉我北京今夜有雷暴,我们的飞机久久地停泊在跑道尽头。我打了电话告诉原本约定夜间碰面的客户取消计划,百无聊赖中翻开笔记本,找到了这部稿子。
我开始进入蚩尤的世界时,雷声穿过天空,暴雨打在飞机的舷窗上,地勤车的黄灯在雨幕中闪过。我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个穿着铁甲的人,他在树林里欢笑舞蹈,和小动物们在一起,忘记了一切的烦恼和忧愁,但是暴风雨就要到来,宿命里注定要唤醒他的人就要到来,那是个女人,思念他入骨的女人,会用颤抖的声音喊出他的名字——“蚩尤”。
于是天雷暴作天穹撕裂,看不见的虚空中,魔鬼们咆哮着扑向大地。
狂魔醒了,他回头,眼眶中流动着绝世的凶戾,他向整个世界发问,“谁?在喊我的名字!”
小动物们惊恐地逃离他的身边,只有那个女人脚步轻轻地走到他面前,紧紧地拥抱他,仿佛拥抱一个回家的孩子。
我把双手按在键盘上,期待一个温暖的拥抱能够暂时让我平静,周围乱哄哄的,人们在议论着今夜能否起飞,头顶的空调在无休止地吹着冷风,黄色的灯光照进舷窗一再扫在我的身上,我的眼睛酸涩,觉得泪水就要控制不住地滴落到键盘上。没有拥抱,也没有温暖,我二十四岁时的悲惶和无奈在这个雷雨夜回到我的身上,那时我常常买一提啤酒,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公寓的窗前,拉黑了灯,看着下面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红绿灯重复地变化颜色。
我写下这个故事的时候,还在美国,过着一生里最彷徨挣扎的日子。我无法再用语言来描绘当我想到这个故事时的心情,悲伤、仇恨和快意像是杂草那样在我那片封闭的内心世界里疯狂生长,我趴在电脑前不眠不休地打字,整整从实验室逃了半个月班,每天写一万字。我的老板在找我,我说我病了,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日益枯瘦,但我没有时间去整顿一下我的饮食,没有时间刮胡子,没有时间好好洗个澡……我要省下所有的时间写完这个故事。
“即便写完这个故事我就死掉。”
是的,我确实是那么想过。
这是我自己的青春祭语。我是故事里那个孩子,那时候正在艰难地长大,学习对外面对黑色的沉重的世界,对内面对自己怯懦的内心和幼稚的期望。我近乎疯狂地书写,情节零碎,脑海里的场景怪诞,人物的对话时而嚣张时而苦涩。写到这个故事的结局,有件东西在我心里破灭了,我却至今不能准确地说出那是什么。
只知道那是很珍贵的。
写到三十章的时候,我力尽了,把这个故事扔在硬盘里,就这么过去了很多年,只是偶尔还翻出来滑动鼠标的滚轮,看着那些文字在屏幕上翻滚而过,像是咀嚼旧时光。
那个雷雨夜,我决定写完这个故事,补足我很多年已经想好的最后四章。那是第二个结局,虚幻的结局,它的名字叫做——《残烛照月的结局》。
我感谢这个故事,它让我可以像是泼墨写意那样把曾经困扰我多年的情绪倾泻出来,而我自己,就是这故事的第一个读者。在那个荒诞而昏暗的涿鹿城里,我不必顾忌任何小说的法则,我不必构架《九州缥缈录》那样宏大的世界观,也不必像写《此间的少年》时那样一再地揣摩回味大学时代的青涩少年心,写《涿鹿》总在深夜,那时我变了一个人,肆无忌惮,嚣张又跋扈,描绘那个存在于我心深处的秘密之城,是孤独的坏孩子们的城。
它的名字就叫“涿鹿”,是一朵盛开在虚空里的花。经过了那么多年,我仍如此赞美它的美丽,不知道说执着好呢,还是说幼稚。
那些涿鹿城里的坏小孩,一直用着他们自己的方式来对抗着成人世界。而我做不到,所以我盛赞他们。
以这部书纪念我那已经成为过去式的青春少年,而我并没有真的失去它。当我重新翻开它的稿子并且在那架夜班飞机上茫然若失的时候,我知道当初那个姜姓少年的声音尤然在我心底的某个地方哭泣,和咆哮。
附录:《史记·五帝本纪》中关于黄帝的篇章
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於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於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
蚩尤作乱,不用帝命。於是黄帝乃徵师诸侯,与蚩尤战於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尝宁居。
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鸡头。南至于江,登熊、湘。
北逐荤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官名皆以云命,为云师。置左右大监,监于万国。万国和,而鬼神山川封禅与为多焉。
获宝鼎,迎日推筴。举风后、力牧、常先、大鸿以治民。顺天地之纪,幽明之占,死生之说,存亡之难。时播百谷草木,淳化鸟兽虫蛾,旁罗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
黄帝二十五子,其得姓者十四人。
黄帝居轩辕之丘,而娶於西陵之女,是为嫘祖。嫘祖为黄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嚣,是为青阳,青阳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
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高阳,高阳有圣德焉。黄帝崩,葬桥山。其孙昌意之子高阳立,是为帝颛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