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把应该还在相府,这一把却来自远方小镇的某处当铺。
幽亮如秋水的剑锋之上,镌刻着古篆文“流光”;而他那夜索来观看的那一把,刻着“画影”。
璧影双双,舞流光画影,叹梦里春秋,笑看白云苍狗,功名聚尘,细思来竟比越山隐居的生涯不知完满多少倍。
听琴品茶,对月赏花,纵然有那些多是担了虚名的美妾相伴,也掩不去心头形单影只般的孤寂。
剑柄上扣着穗子,鸦青色的合.欢如意花纹,正是当日.他所用。
记得那时他受路过暗算重伤,柱子将他救回,仿佛是柱子媳妇拿去清洗,后来匆匆离去,再没顾得上这小小剑穗。
又记得在安县时,十一曾问过他龙渊剑哪里去了,他回答混乱中遗失,十一明明已在柱子家捡到剑穗,明明应该料到他离开柱子家后并未遇到厉害敌手袭击,竟也不肯猜疑。
她曾被人算计过,心智机敏,原没那么容易再受人算计。
她只是不肯定猜疑他,她只是愿意给他十分的信任。
而他……亲手捏碎了她全部的信任么?
是他亲手捏碎了她全部的信任,以致那个说会做他妻子的女子,再不肯多看他一眼!
见合.欢花纹有些变形,似被大力撕扯过,他皱眉,用武者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根根小心地拨着丝线,尽量将那花纹抚平。
狸花猫吃饱喝足,看他的袖子垂落,正随他手指的动作摆动,已快活地喵喵叫着,将前足立起戏耍着他的袖子,尾巴兴奋地一下下甩动,散乱了无声投入屋中的斜阳。
“花花。”
他拍了拍它的脑袋。
岁月静好。
只缺……只缺他的十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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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夫!”
小珑儿已从厨房抱了坛酒回来,东张西望地看着,“那个女人走啦?咦,她怎么舍得走呢?”
韩天遥收起剑,低低道:“这里本就不是她该来的地方,走了也好。”
许是走得急了,小珑儿的脸色不太好,眼神也有些仓皇,却利落地打开酒封,往映青酒壶里倒着酒,笑道:“厨房的大婶说是陈了许多年的美酒,我先就舀了一点尝了,似乎还是那辣辣的酒味,并没什么特别。不过闻着倒香。”
韩天遥道:“你不喝酒,不懂。若是你姐姐……”
他悄然住了口,不经意般接过小珑儿递来的酒壶,倒了一盅,含在舌下细细品着。
然后,他的目光倏地投向小珑儿。
小珑儿已若无其事地走回到原先的椅子上,继续缝着衣裳,嘴里尚在念念叨叨:“这件衣裳快要做好啦!我要不要绣些花呢?绣兰花似乎太清素,不然绣一双蝴蝶?嗯,太花哨。”
韩天遥将含在舌下的酒水饮下,垂下眼睑继续饮着,低声道:“只要是你绣的,他都会喜欢。”
小珑儿双颊便笑出了一对深深的酒涡,“对,他敢不喜欢,我再不理他!”
抬眼看着韩天遥一盅一盅继续饮酒,似乎再无疑心,她无声地吐了口气,悄悄地弹了弹指甲间残余的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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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日过去,十一的脸庞终于消了肿,结了厚厚的疤。云太后每日来瞧,早早令太医商议着,不惜代价替她配制柔肤淡斑的药内服外敷。宋昀将她安置于自己所住的勤政殿,更是时时探望,惟恐宫人不够尽心尽力。
可惜他们虽留心,十一自己却很不经心。
不但不经心,谢璃华探了几次后,甚至忍不住问宋昀,“朝颜姐姐这是不想要她那副花容月貌了?”
宋昀只得道:“她说……再丑横竖她自己看不到。”
十一刚被带入宫中,宋昀便很小心地令人将她住的屋子里的镜子尽数收了,她的确看不到自己的容貌妍丑。
于是,十一继续没日没夜地饮酒,连酒水冲去面上的伤药都懒得理会,更不会考虑那么多酒水饮入,是不是跟服下的药有所冲突了。
愁的只是每天对着她面上疤痕的宋昀等人而已。
十一再一次从醉梦里醒来,尚未睁眼,伸手去抓床畔的酒壶,却只摸.到了谁温暖柔软的肌肤。
再抓两下,她便摸.到突出的什么软骨部位;再往上,则温暖柔软,有细细的羽毛样的东西正在她掌心轻轻地划动。
“花花……”
她笑了笑,顺手将那物拍了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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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醉不同归,醉里不相会,却不知梦里又调.戏了谁……
后天见!
205 负,空庭影孤(一)
待抽回时,她的指尖正碰上温湿的两瓣在翕合。
几乎同时,她听到有人随着那翕合在说道:“柳儿,是我,不是花花。”
暖暖的气息轻挠于掌心,十一就是反应再迟钝也觉出不对了。
她睁开眼,正见宋昀泛红的面庞窠。
他低垂的眼尚在眨着,黑长的浓睫翩若羽翼,似笑似窘地盯着她。
十一吸了口气,扶着宿醉里昏觉的头坐起,皱眉道:“阿昀?”
宋昀叹道:“是我,柳儿。”
十一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说道:“阿昀……皇上,你今非昔比,想来政务繁忙得很,就不必守着我吧?抬几坛酒过来,再叫小糖他们服侍就行了!”
宋昀道:“外朝有施相,内廷有母后,我没什么忙的,凡事应个卯即可。”
十一眸光闪了闪,哼了一声,目光越过宋昀逡巡着,寻找她的美酒。
宋昀叹道:“柳儿,你伤势未痊,蛊毒未除,真的……不宜这样醉下去。再这样下去,当真是亲者痛,仇者快!”
十一便笑了起来,“阿昀,你倒告诉我,谁是亲者,谁是仇者?嫌我碍了手脚的,当真只有我素日的仇敌?推波助澜的那些人,当真没有我素日的亲友?”
宋昀微微变色,旋即道:“柳儿,你若觉得好些,我正有些事想和你说。”
十一听他说得郑重,目光缓缓将他扫过,已便笑了一笑。她掀开薄毯,利落地披衣下床,纤纤十指翻飞如蝶,已灵巧地扣好衣带,撩.开素帷走向那边桌子,顾自倒了茶来喝。
牢狱之灾和伤痛折磨或者毁去了她的美貌,却完全不曾销蚀她举手投足间的潇洒自若。如此寻常的披衣行走乃至执盏喝茶的动作,衬着那修长如玉的手指,颀长如竹的身段,总似有着魅惑人心的力量,令人目眩神驰。
宋昀默默地凝视着她,已然微微迷眩。
明明已经背负着如此丑恶的疤痕,明明不过最寻常的素白衣衫,为何看着她,还只是满心忐忑,唯恐她下一刻便拂袖而去,留下他满怀孤冷,不知所措?
“阿昀,你想说什么?”
十一饮毕一盏茶,再转眸,已满目清莹,明灿若银河闪烁,再无半分醉意。
宋昀凝了凝神,才道:“柳儿,你和南安侯之间,恐怕有些误会。这些天,他一直在找你,找得很辛苦。我听他提起过回马岭之事,听说他原意只是想将你留在回马岭,并无害你之意。”
十一侧头一想,笑道:“是了!他未必想要我命,可惜他的老相好却容不得我。当日为了她这段旧情,她会联络我对付她夫家,后来见我和韩天遥走得亲近,自然也可能联络别的倒霉蛋来对付我。何苦来哉,明着跟我说一句,他们郎有情妾有意,我得多犯贱才去掺和他们!”
宋昀道:“施少夫人罗敷有夫,自己不知尊重,存了红杏出墙之念,焉能怨得别人?只是你和韩天遥一处,的确碍了太多人的眼,自然免不了多少人暗中挑事,只愿你们不睦。”
他亦坐到桌边,自己斟了茶饮着,才微微笑了一笑,“包括我。”
十一睨向他。
宋昀垂睫看着她腰间柔软垂下的丝绦,“我不觉得韩天遥对聂少夫人还有多深的情意。不过你厌憎他了,我乐见其成。”
十一道:“其实,很多时候还是醉得糊涂好。没那么清醒,似乎更快活。”
宋昀沉默了片刻,说道:“对不起,柳儿。那夜琼华园之事,可能与我有关。”
十一拂着自己终于恢复了几分光泽的长发,漫不经心道:“怎会这样说?我倒不信你真能帮着那些人囚我害我。”
宋昀沉默了更久,才轻声道:“先皇驾崩之事,施相早有打算,我事先并不知晓,入宫后发现琼华园失火,才想到你可能也在相府算计之中。”
十一叹息,“儿子都升天了,还能如此用心地经营他的权势,也算他能耐!”
宋昀苦笑,“我却只记挂着你那般病弱,还中着蛊毒,所以和于天赐打探过,相府中擅用蛊毒的有什么人。虽未提及你中蛊之事,但他若事后和施相说起,施相不难猜到你已中蛊。且于天赐虽是施相的人,到底和我有师徒之谊,深知我心思,只推说离间你和韩天遥,暗中命人在袭击琼华园之时,假作受了南安侯
之命,好令你和你的凤卫与他心生嫌隙。实则……此事委实与南安侯无关。他从不曾和施相联合,只是曾秘密联系我,说愿助我承继大统。”
十一盯着他,眸子渐渐黑寂。
许多事本就有些破绽,她也并非毫无所觉。
长醉不醒,多少的感慨,多少的刻意,谁也说不清。
宋昀面庞便又红了些,低低道:“柳儿,你知我出身。我不想用身不由己来为自己开脱,但很多事我的确干预不了,连对于天赐,也不过背地里怨责他几句。说来只怪我自己太心急了些,才让他看出了端倪。否则他们那夜便是动手,只要蛊毒不发作,你也未必逃不开。”
十一道:“若我逃开了,奔入宫中,两下里撕破颜面,你岂不更尴尬?”
“……”
宋昀有些不敢看她的清莹眸子,好一会儿才道,“我的确是个尴尬人。”
十一叹了一声,提壶倒茶,顺便也替宋昀斟了,才道:“也不算尴尬,总是宋氏子孙,高祖后裔。你莫忘了便好。”
宋昀道:“不敢忘!”
“不知这样子会不会吓到我那些凤卫们……”
十一抚向自己脸上的疤,又摸向腰间,“我的剑呢?”
宋昀已知她有心振作,忙笑道:“我明日找给你。”
“嗯,隔些日子我得出宫去看看我的凤卫都怎样了……小珑儿还在韩府吧?我需将她接到身边来。她是我妹子,与韩府何干?何况她还是……”
十一顿住,向窗外瞧了瞧,却再不见洒落一身阳光的明朗少年。
再不见陪伴她多少年的小观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