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吧,你随我一块走一趟,也免得有什么挂心。”

有这么一句话,易正自是大喜,慌忙连声谢过,等回了屋里对婆娘吩咐了一声,他就立刻跟着张布出了门。一路出了胡同,他就只见风雪地里陆陆续续有人迎了出来,顿时觉得喉咙口发干,这才庆幸先前没有一时糊涂做傻事。等到进了锦衣卫衙门,他就更是一个字都不会说了,一应画押等等都是人家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最后退出来的时候方才一个激灵惊醒。

“张大哥……”

“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只要你那内弟先前没说假话,他就能戴罪立功。”

话虽这么说,张布心里却惦记着另外一件要紧事。因此,别了易正,他便拍马往兵部衙门急赶。等站在衙门门外雪地里等的时候,他不禁在心里有些惴惴然。要不是生怕迟了来不及,怎么也得给张越送个讯息,刚刚却只有先斩后奏了。若是恩主怪罪下来,那又如何是好?

第八百三十七章 雪中送炭

从傍晚开始,天上就下起了雪。这并不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但不过是一个时辰,原本星星点点的雪珠子就变成了一片片厚厚的鹅毛雪,地上很快就铺上了厚厚一层。张越一出屋子方才发现屋顶地面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而被火盆暖热的身子被这冷风一吹,自是极其不舒服。拢了拢身上的虎皮面子姑绒里子大氅,他连忙又戴上风帽,这才下了台阶往外走。

衙门重地,纵使是堂官的随从,按制也只能在衙门外头等候,不得随意进入。昨天张布等人能进头进院子,也是因为事出非常以防宫中召见。此时此刻,他却是等在兵部衙门的门外。尽管刚刚下马之后已经拍了油毡斗篷上的雪,但不过须臾功夫,头上的箬笠身上的斗篷又结上了白白的一层,而铺天盖地的雪花更是让人的视线只达数步之外。好在沿胡同这一排衙门全都挂上了一溜的青色气死风灯,朦朦胧胧还能照着一些。

等了好一阵子,他才看到里头有两人出来,前头的那人打着灯笼,后头一人带着风帽穿着大氅,看不清头脸,但瞧着身材应是张越,因而他连忙迎了上去。见外头风大,他顿时暗悔没套上骡车过来,少说也有个说话的地方。

“大人。”

张越摆摆手打发刘寻回去,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又回转身看了看兵部衙门,便打消了寻个地方说话的主意,于是把身上的大氅更拢紧了些:“就在这说话吧,如今多事,衙门里头缺不得人,我离不开。”

“是。”张越既如此说,张布拍打了两下身上的雪花,也就没再管那么多,“今日各处的奏报刚刚汇总上来。大约是从前定的规矩,多数都是在主动追查昨天的事情。我仔细看了看,发现有一处送来的消息称,兵部衙门有一个皂隶是西城兵马司一个总旗的小舅子……据说此人昨天告假走了,但今天有人看见他进了那位总旗的家里。我亲自带着几个人去了一趟,正好那个总旗大约察觉了什么,绑上了人打算求见大人,我问了几句之后,把人送锦衣卫去了。我也不知道做的对不对,赶来报一声。还有另一条消息说,宫中月前进了一批宦官。”

仅仅是两条看着不起眼的线索,张越顿时眉头大皱。袁方起自微末,诸般消息也是来自微末,眼线之中贩夫走卒三教九流无所不包,所有消息都是送到各种不同的地方,随即经由奇奇怪怪的渠道汇总到大德绸缎庄,所以张布只要在那里坐镇便好。此刻琢磨着这两条消息,他就发话道:“兵部武选司的三个皂隶昨日正好告假归,我觉着不对劲,正好知会了锦衣卫东厂,想不到你警醒。这事情办得好。”

“大人不怪罪便好。”张布遂把罗二那时候的陈词一一复述了一遍,末了再说,“我那会儿一时起意问了他一句,他从前在左军都督府时,伺候的是武定侯。”

张越心头一动,遂点点头说:“好,我知道了。绸缎庄那儿还是你继续坐镇,至于宦官的事,你注意有什么消息就行,其余的就不用管了……”

张越话还没说完,就只听东长安街上那边有人一溜小跑地拐了过来。大约是由于从宫里出来这一路太远,他的身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远远看去和雪地竟是一般颜色。瞧见那人急匆匆地跑过来,到衙门口站定之后,就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张越顿时多看了两眼。

“快,快去通传,咱家是司礼监的,要见你们张大人!”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张越便轻声吩咐张布先去办事,随即就走上前去:“你倒是来得正巧。”

听见这话,曹吉祥竟是愣了一愣才别过了脑袋,认出是张越,他顿时使劲跺了两下脚,这才走了过来。“这大冷天的,张大人怎的在外头?”

“瞧你,连舌头都已经转不过来了,还说这大冷天的。”张越见曹吉祥嘴唇都发乌了,不禁心中生奇,“若是从司礼监过来,出北安门骑马,也不至于如此吧?”

曹吉祥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却仍是勉强笑道:“小的是什么牌名上的人,不过是跑腿挣命罢了。是范公公差人来问,兵部有没有奏报没来得及送通政司的,就直接让小的带去左顺门。尤其是北疆军情等等,更是一刻都不能耽搁。”

这大冷天靠两条腿从司礼监跑到东厂值事司,又从东厂值事司去了一趟内阁,再接着则是从内阁出来由午门出了东长安门直到兵部衙门,这绝对算得上是货真价实的跑腿。因此,这会儿曹吉祥浑身上下都是僵的,喉咙口一阵阵刺痛。奈何他在司礼监全无根基,王瑾又不在京城,上头那些大佬不理会,但下头人却是有意和他作对,乐得将他差遣得团团转。

见曹吉祥脸色不好,说话也断断续续,张越略一沉吟,便对他点了点头:“也罢,晚间散衙之后确实还有几份急递送进来,还未来得及上奏。外头冷,你进来吧,到前厅说话。”

这是曹吉祥一整天跑腿办事下来最贴心的一句话了。他今天跑了那么多地方,不是被丢在没有炭火的屋子里干等,就是被人撂在院子外的风地里,竟是连茶水都没能喝上一口。一时间,他只觉心中百感交集,等到张越打发走了张布,他就跟在其身后亦步亦趋地进了衙门。到了前厅,在那暖烘烘的地方一坐,他被那热气一激,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张越穿得厚实,身体底子也还好,在外头站了这么一会,只觉得额头有些凉,但见曹吉祥这般光景,他就算不担心这家伙回去得躺上两天,也担心这家伙带着东西回去会在半路上经受不住,遂唤了一个皂隶进来吩咐道:“告诉伙房,送两碗红糖姜汤过来。”

曹吉祥正慌忙拿手绢掩住鼻子,一听这话顿时吃惊,好容易止住了这阿嚏阿嚏不断的劲头,他连忙站起身道:“多谢张大人了,实在是小的这身体不争气。”

“这是晚上,又下了雪,你这衣裳都浸湿了大半,不料理一下,回去之后兴许就得躺上两天,到时候还误了事。就是我也一样,如今正是缺不得人的时候,一点疏忽不得。”

“是是,大人身体金贵,如今这兵部确实缺不得您。”

闻听此言,曹吉祥忙附和了两声。他却知道,兵部人员捉襟见肘,张越要是再有点什么事,哪怕不为了圣眷其他,也得为了有人好办事,兴许就连张太后都得差人送医送药来。至于他……司礼监的奉御长随没有三十也有二十,他这等人要是病了,那就兴许会被打发到北安门那边的廊下家去,三五天之后兴许就是破苇席一卷的死人了。

张越见曹吉祥除了感激涕零之外还有几分怨恨,知道今天这大冷天别人差遣他出来恐怕也是打压居多,但他在宫里已经人脉宽广,待人宽和不要紧,多管闲事就没必要了。于是,等到姜汤送来,他自己先喝了一碗,随即就站起身说进去准备题奏,让曹吉祥在这儿等候。他正起身要走,曹吉祥却突然赶了两步上来。

“大人。小的今天偶尔听范公公和金公公说起,太后召了他们过去,责他们荒疏,说以后让他们每日一个去内阁一个去六部,不要耽误了政事。范公公还对金公公抱怨了一句,说是兵部出了这么大事还井井有条,偏吏部每日的题奏都交得最晚,文渊阁当值的那几个小辈都抱怨了。范公公还说怪不得杨阁老不赞成让郭琎接任吏部尚书,这资历够了人望才具不够,一样压不了场,他要当这个吏部尚书,吏部的选官权就得让出来……”

已经走到门边的张越停了一停,随即转身说道:“我知道了,郭大人有郭大人的难处。”

见张越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就打起帘子出去,曹吉祥也不觉得有什么被怠慢的地方,坐下身来搓了两下手心,看了看那碗空空的姜汤碗,他这才感觉到肚子空空如也。从广州出发的时候,张谦就提醒过他两句,说是在宫里要出头,一个是机缘,一个便是熬字,例如跑腿,哪怕是腿断了也不能耽误事情,所以他午饭不过是囫囵吃了一个油饼,也不敢喝水,就怕遇上三急。这会儿坐在暖烘烘的屋子里,之前被压下去的饥饿疲劳就一块上来了。

他紧了紧身上的衣裳,随即抱着手迷迷糊糊打起了盹,没睡多久就被人推醒了。他一个激灵惊醒过来,本能地问道:“可是东西好了?”

“还没呢,大人说让公公再等一小会。”皂隶刘寻笑吟吟地答了一句,随即把一碗面搁在旁边的小几上,又送了一个模样朴素的手炉,“公公身上衣裳湿了,不妨用这个取取暖,再吃碗面填填肚子。一会儿好了,我再把东西送出来。”

知道这些衙门的皂隶最会看眼色,若不是张越关照了那一碗姜汤,他们也不会锦上添花送来这些,因此曹吉祥接过东西谢了一声,心里谢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等刘寻出去,他就立刻抄起筷子吃面条——由于是饥渴极了,他挑光了面条,连带汤底都喝得干干净净,末了才把碗搁在一边,抱着手炉舒舒服服往后一靠,睡意已经是全无。

三门内的西厢房中,张越整理好了一应题奏,也琢磨起了张太后的那番话。如今的朝会越来越变得形式化,甚至有鸿胪寺官奏称,为了让朝会时间能够一致,日后每次朝会奏事只准十件,其余细务具折送通政司。而永乐朝的便殿召见群臣议事,阁臣送奏疏于乾清宫的规矩也几乎废了。朱瞻基还算是愿意见大臣的,但阁臣随侍乾清宫随时备咨议却少了,见部堂阁臣的次数大概和见他的次数相等,政令上通下达就不得不靠太监。

张太后是生怕内外沟通不畅,所以让司礼监的那两个大佬要勤于到部阁走动,毕竟她是女流之辈。但若要不让太监势力太过庞大,那就只有让皇帝养成多见外臣的习惯。

心里想着这些,他又拿过一张纸写了几个字,在兵部题奏之外加了个夹片,不外乎是略提了提宫中新进宦官的事。等到整理完东西放进木匣中锁好,他这才唤了刘寻进来,让他把木匣送出去。做完这些,他到外间一瞧,发现铜壶滴漏的时辰已经是标记在了亥初二刻。

虽说是留守,但到了亥初也就可以歇了,除非是紧急公务需要起来办理。因此,张越让人打来热水泡了泡脚,随即就到了内间的炕上。这年头各衙门的开支缩减,兵部的伙房只能够热饭热菜,而日用柴炭灯烛等等也都是有定例的。所以,屋子里那一丁点灯光绝不适合看书等等,他也不想这一世还混个近视眼,于是这会儿只躺在那儿想事。

尽管脑袋里事情太多,但昨日晚间睡得太少,今天又忙了一整天,他很快就沉沉入睡了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感到有人在耳畔轻轻叫唤。起初也没留意,直到后来有人轻轻推搡了几下,他这才睁开了眼睛。

“大人,北边军情急报,信差坐吊篮上了城头,一个连夜进宫了,一个在前头院子等。”

此时此刻,张越一下子惊醒了过来,连忙抓着一件衣裳坐了起来,这才问道:“可问过,是从行在来的?”

“是从行在来的。”

有了这话,张越再不迟疑,吩咐人出去把人领进来,他就三下五除二穿好了衣服,套上鞋袜便往外屋里走。外边的火盆早就熄灭了,比烧着火炕的里间冷了不少,但他还是用冷水洗了一把脸,自觉有精神了,这才在桌案后头坐定。须臾,刘寻就引着送信的信使进来了。

算算时间,张越知道这边京城的变故行在应该还不知晓,而他也并不知道送往宫里的那信上写着什么,但此刻在他手上的赫然是杜桢的亲笔,但全是公务往来的格式笔调,上头赫然写着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阿鲁台率军与脱欢大战大败,牛马人口损失惨重。兀良哈三部闻大明天子至会州,遣使来迎,乞代大明征讨阿鲁台。

兀良哈三卫不过是墙头草,但瓦剌脱欢仍然是不可避免地崛起了。要遏制一代枭雄的步伐,看来只靠拖后腿是不行的。只无论是瓦剌还是鞑靼,都如同养不熟的狼崽子,扶持了这个,这个强大了便会咬你一口,扶持了那个,那个也是一样。相形之下,怪不得明廷之后几乎一直扶持兀良哈人。

当然,最要紧的是,北巡的朱瞻基那边至少还是一切太平!

第八百三十八章 婚事,保媒

英国公张辅随同皇帝巡边,王夫人膝下虽有儿女,但年纪大了难免寂寞,孙氏就时常把杜绾和张菁带过去相陪,再加上李芸郑芳菲等几个小一辈的侄儿媳妇,成国公夫人沐氏和几个相熟的公侯伯夫人也常常登门,因此偌大的英国公园倒是热闹的时候居多。

这天,由于再过一个多月便是公公河间王张玉的祭典,因此,尽管前两天才刚出过事情,王夫人仍是把孙氏和杜绾都请了过来,张菁如今已经不再天天上学,但记挂着天赐和张恬张悦,也涎着脸一块来,只在屋子里坐坐就跑去找弟妹玩闹去了。孙氏和杜绾才坐了片刻,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外头就有人报说,成国公夫人沐氏、武安侯夫人和武定侯夫人都来了。

“今天我又没下帖子,怎么来得这么齐全?”王夫人诧异得很,随即又看着孙氏和杜绾笑道,“说不定是因为你们来了,她们听到风声这才齐齐登门。”

“嫂嫂偏取笑我们!”孙氏如今在王夫人面前也不似从前最初那样拘束,脸上一直挂着高兴的笑容,此时就开口说道,“三位夫人既然都来了,不如让绾儿去迎一迎?”

“也是,我下头没有儿媳妇,便只能偏劳越哥媳妇了,横竖我看你也和看自己的媳妇差不多。”王夫人微微一笑,就冲杜绾点点头,“沐夫人你是见过多回的,该怎么相待就怎么相待,武安侯那位陈夫人虽说性子激发,但也是爽利人。武定侯李夫人倒是来的少,我对她也不太熟悉,你只要恭敬些也就过去了。碧落,你陪她一块去。”

杜绾笑着应了,等和碧落一块出了屋子,报信的媳妇忙迎了上来,又有三四个丫头跟在后头。一行人到了二门,正好三辆马车停在门前。头一个下来的是成国公夫人沐氏,她如今尚不满四十,她是国公千金,嫁的又是国公,膝下有嫡子,生活自是优裕。此时,她在大红纻丝五彩通袖外头罩着彩蝶穿花的褙子,头上却并不着诰命常用的金梁冠,只是一支金珠牡丹,正好衬着她白皙圆润的脸。她和杜绾极其熟悉,才下车便拉着杜绾的手寒暄了一阵,随即才转身待其他人下车。

武安侯陈夫人和武定侯李夫人先后踩着凳子下车。陈夫人已经是五十出头,由于武安侯郑亨长年在外镇守,她独个在家守着,自然更是苍老。但即便如此,她此刻的头发仍是梳得一丝不乱,用小珠庆云冠压住,但花钿珠翠却用得极少,统共就只一支翠玉簪和一支压鬓双头钗,和那身鸦青色的柿蒂窠莲花纹的长衣相得益彰。而武定侯李夫人则是不同前头三人,大红遍地金百鸟纹妆花通袖,紫红色的织锦翟纹褙子,头上闪亮亮的金宝钿花和珠翟翠牡丹翠叶,这种珠光宝气的架势竟是不多见。

心里纳罕,杜绾面上却是笑吟吟的趋前见过,而李夫人待她却是极其熟络,又是笑问家里情形,又是问张越前日遇险的细节,竟仿佛是常来常往的亲友一般。直到众人往里走时,李夫人仍是让着另两位走在前头,硬是拉了杜绾落在后头。

“我听说你家如今有位待嫁的小姑?”

杜绾自回京以来,也不知道听多少人问过这话,因此自没什么可诧异的,当下就笑着答道:“三妹妹如今还小呢,不过才十一岁,老爷太太都疼她,所以要说待嫁还早了些。”

“可不是这话,也就是再过两年就能成婚了,如今可不是得挑起来?”李夫人朝前面两位看了一眼,因笑道,“我家的聪儿今年十三了,他是家里的嫡长子,从小跟着先生启蒙读书,又跟着家里头的那几个老家将学武,却是和那些纨绔不同。他日后是必定要袭爵的,所以我家侯爷一直想给他寻一个知书达理的媳妇。”

这便是求亲的话了。尽管从前也遇到过不少明示暗示,但如李夫人这样刚刚见面就主动提上来的却还是第一遭,因此杜绾原本的疑惑顿时更深了些。一路往里头走,她便故作不好意思地说:“三妹妹是老爷太太唯一的女儿,就是我家相公也宠着护着,这事情我这个做嫂子的真是难以做主。说句让夫人见笑的话,平日里就是太太也让着她三分,我哪敢逾矩?而且,英国公夫人也向来喜爱她,都说她的婚事要她亲自点头呢。”

见李夫人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随即就再也不提此事,杜绾顿时松了一口气。诸勋贵家的子弟如何,别人不知道,她却清楚明白。为了张菁,再加上张越索性连孟昂的婚事都让她一块帮着看看,所以她往来勋贵之间,冷眼旁观也不知道瞧了多少号称名门淑媛的千金,多少号称英武之才的公子。当面觉得不错的,事后张越总能让人查出这些年轻子弟的真实秉性,所以,武定侯家的嫡长子郭聪她虽不曾见,人品才貌如何可了然得很。

和洪武朝的其他勋贵相比,武定侯家自然还算不上败落。然而,郭英自永乐元年去世之后,武定侯的爵位整整空缺了二十年,直到仁宗皇帝朱高炽即位,方才因为郭贵妃的缘故加恩其兄,于是郭玹越过论理该是嫡长的兄长郭镇袭封了爵位。为着这个缘由,郭镇的妻子永嘉大长公主满心怨愤,其他郭家子弟也都是心有不平。若是郭贵妃还在也就罢了,但郭贵妃已经殉葬,郭家上下的家务就渐渐闹开了。毕竟,郭英当初有十二个儿子,长房不能继承爵位,凭什么就轮到了非嫡非长的郭玹?

况且,郭聪与其说是文武双全,还不如说是两样都是半吊子,不过是吃祖上余荫罢了。

一行人到了上房,王夫人少不得和孙氏一起到门口迎了迎。她和沐夫人是最熟识的,彼此一见面,她就打趣道:“平日总是好些天不见人影,今天是哪里来的兴致,约了这许多人上我这儿来?”

“哪里是约好的,真是半路上可巧遇到的!”

沐夫人向王夫人挤了挤眼睛,当先和她并肩进了屋子,趁着后头人还没上来就低声耳语道:“武安侯夫人倒是正好到家里来,说起你家的园子,她就提起,武安侯胡同那边究竟是地方小了些,想择个地方也造个园子,所以拖着我来瞧瞧。可武定侯夫人却真是半路上遇到的,就在火道半边街上。他们家并不常常和其他各家往来,她这突然上门恐怕别有名堂。刚刚进来这一路,我瞧见她和你家越哥媳妇嘀嘀咕咕老半天。”

一听这话,王夫人心中自是明镜般透亮,遂看了一旁的孙氏一眼。待到内间暖阁中,一应人等分宾主坐了,她就让身旁的丫头去用前时张太后赏赐的六安茶泡茶。待丫头用雕漆茶盘送了六个钧窑白瓷盏上来,众人一一捧在手里,王夫人呷了一口就放下了。

“太后赐茶的时候还赞这茶汤香气清高,味甘鲜醇,我平日里也喝六安茶,却毕竟不如这贡茶,所以一直藏着,今天正好拿来待客。难得来这么多人,刘妈妈,去把孩子们叫来,让他们认一认长辈。”

杜绾见王夫人开口叫人,就跟着站起身道:“大伯娘,还是我亲自去吧。”

王夫人点了点头,杜绾便转身去了。她是常来常往的,出了门只叫了自己带来的丫头小伊跟着,熟门熟路地到了几个孩子读书的一心阁。这儿已经是属于外院,她在门口略站了站,立刻就有在这儿服侍的小厮过来。杜绾便说是王夫人传话让少爷小姐们去见客,让张菁现先出来,他躬身答应一声,转身一溜烟就往里头走,不一会儿,身穿葱绿潞绸小袄的张菁就溜了出来。

“嫂嫂,先生正讲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呢,什么要紧客人要我们去见?梁先生的规矩大伯娘和娘她们都是知道的,怎会让人打扰先生讲课?”

“天赐和静官他们自然可以对人说是先生讲到要紧处不能出来,可人家要见的本就是你。”杜绾见张菁满面狐疑,就吩咐那小厮继续好生看着,揽着她便转身往回走,在路上就低声提醒道,“这沐夫人和陈夫人你是常见的,但武定侯李夫人你不曾见过,我听那口气就是冲你来的。记着,到了人前小心些,且看看她如何。”

张菁年纪虽小,人却机灵,一听这话顿时轻哼了一声。等到了王夫人上房那大院,她随着杜绾一块踏进穿堂,刚刚还有的笑容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小公鸡似的骄傲。瞧见她这副打扮,杜绾哪里不知道她的主意,进了正屋时少不得在旁边提醒了一句。

“别太过火了,过犹不及!”

“嫂子,你就看我的吧!”

屋子里不是国公夫人就是侯夫人,孙氏一个二品夫人原本该是最不起眼的一个。然而,王夫人不会冷落了她,沐夫人和她熟了,陈夫人则是喜她说话直接爽利的性子,唯一一个很众人都没有太多往来的李夫人则是有意逢迎,到头来孙氏非但没被冷落,反而觉得那话头都是绕着自家儿子,心中自有几分窃喜。待到媳妇和女儿一同进来,女儿向别人一一行过礼后就一头扎进了她的怀里,她愣了一愣之后就浮上了满脸笑容。

“怎的就你一个来了,天赐和静官他们呢?”

“他们原本是要来的,可这还是梁先生上课的时候,我当然拦在了前头。”张菁振振有词地说道,“都是拜过师长的人,又是正在学圣人的大道理,总得分个轻重,眼下丢下讲了半截的课来拜会客人,还不如等午间课上完了再来。大伯娘,我说的对不对?”

王夫人见张菁仰着甜美的笑脸看自己,知道这古灵精怪的小姑娘是故意的,顿时苦笑道:“都是我和你娘把你宠坏了,说话做事没一点分寸!”

“大伯娘!”

张菁撒娇扮痴地上前缠着王夫人腻了片刻,又笑着一一上前向沐夫人和陈夫人赔礼。陈夫人也是张家的邻居,早领教过她的这般光景,当即顺着那话头没好气地在她额头上弹了一记:“今天就算你混过去了……成天就是读书听讲,莫非你打算要你将来的夫婿才高八斗?”

“才高八斗倒未必,可不能比不上我!”张菁笑着看了看满堂顶尖的诰命,却是半点没有姑娘家的怕羞为难,“这四书五经总得会,唐诗宋词不会做可也得会用,还得有一手好书法,博览群书……还有,我三哥是进士,他总不能比我三哥差。”

不等她说完,陈夫人就终于忍不住了,搂着她笑骂道:“小丫头不害羞,居然还真的一样样摆条件了。都和你三哥比,你怎么不看看咱大明可还能再挑出一个你三哥这样的异数?罢了罢了,我倒要看看,将来什么样的婆婆敢挑你这样的媳妇!”

沐夫人也在旁边摇头道:“极是极是!菁丫头这脾气不做男人可惜了,要她洗手作羹汤侍奉公婆,那样子我可是想象不出来。”

李夫人几次要插话都被别人抢在了前头,再看张菁那骄纵的言行,心里不禁对丈夫郭玹的吩咐生出了怨言,最后不禁心想,自己该说的明示暗示都已经撂出去了,别人既然并不接话茬,她这个武定侯夫人何苦纠缠不休?这满京城那么多适龄的闺秀,哪个不想当未来的侯夫人,就算张家如今炙手可热,难道自个家的侯门还要去求人?

于是,中午王夫人留饭,她嫌自个在这儿处处显得像外人,便匆匆告辞了。她这一走,别人才舒了一口气,而杜绾顺势在孙氏耳边提醒了一声,原本就是为这事来的孙氏忙拉着王夫人说:“差点把正事忘了,今天我带着绾儿和菁儿过来,是有件事想求嫂子你帮忙。菁丫头他爹和他哥哥替她相中了一个人,想请嫂子保媒。”

刚刚才打趣过张菁,这会儿偏提起这事,别说王夫人,就连沐夫人陈夫人也来了兴致,纷纷问是谁。而之前还信口开河乱说一通的张菁瞧见这一幕,却是脸色微红,二话不说就溜了出去。这时候,孙氏方才把张倬张越父子商量的事抖了出来,王夫人恍然大悟之后,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倒是其他两位甚是纳罕。

她们家里是没有适龄的子弟,可京里适龄的勋贵子弟却是一大把,其中不乏像武定侯家这般要承袭家业的嫡长子。放着这些富贵人家不要,偏要许一个寒酸举人,这张家的心思,别人还真是琢磨不透!

第八百三十九章 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武定侯胡同位于阜成门街南金城坊,距离京师西城墙不过百多步。由于武定侯爵位空缺了二十年方才由郭玹承袭,因此武定侯府的这块地连带宅子,还是洪熙年间朱高炽赐下的。那会儿大封后妃,郭贵妃是妃嫔里的头一份,后来追封了张皇后三代,又令张皇后兄长世袭彭城侯,同时郭玹也因为是郭贵妃的兄长而承袭了武定侯。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武定侯府算得上是京师最煊赫的勋贵之一,绝不逊于执掌五府的那几位公侯。

郭玹也原以为自个能够振兴家业,重现洪武年间的声威——那会儿祖父郭英的妹子郭宁妃生了鲁王,两个女儿又分别嫁了辽王和郢王妃,长子郭镇尚永嘉公主,恩宠尤在国公之上——倘若仁宗皇帝朱高炽多活两年,凭借深得眷宠的郭贵妃,这也不是不可能。奈何那位让他袭了侯爵的皇帝即位数月便是驾崩了,连带郭贵妃一块殉葬而去。一时间,宫中没有奥援,他又是根基浅薄,武定侯府自然是门前冷落车马稀。

然而,要说真是门可罗雀,那也是未必。申初时分,当武定侯郭玹带着一群随从穿过丰城胡同过桥之后,看到的就是自家门前沿墙根停着一溜车马。他策马进了西角门,立时便有门房迎了上来,小心翼翼地说:“永嘉大长公主和二老太太她们来了。”

一听这话,原本就心情不好的郭玹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甚至有回转身立刻走人的冲动。若是郭家其他人来,他自是不怕什么,冷着一张脸也就过去了,但大伯母永嘉大长公主却毕竟不同,那是天家的金枝玉叶,论辈分还是当今天子的祖姑。他心里甚至明白,倘若不是自己的妹妹郭贵妃殉葬得痛快,天家又要脸面,他这个爵位早就保不住了!

“侯爷……”

尽管有心避开,但郭玹知道刚刚自己进来的时候已经给外头看见了,怎么也不能一听到两个长辈在这里就往回走,因此只得沉着脸径直往前。等到了二门下马,他就看见李夫人亲自送了两人出来,忙上前行礼。

“大伯母,二伯母。”

永嘉大长公主如今已经年过六旬,头发却几乎全都白了。由于朱棣在时怒郭英领过南军,于是即位没多久,郭英就一夕暴毙,虽追封了营国公,可其后郭氏子弟多有死得不明不白的,郭镇也被远远打发出了京城。她虽是公主,可和朱棣并非同母,自然是跟着一块辗转迁徙,武定侯爵位就此空缺。直到永乐五年,郭家的两个孙女分别嫁给了皇太子和汉王为庶妃,两女的兄弟郭琮和郭玹这才进了指挥佥事虚职,而那会儿她还在外苦熬。

此时此刻,她锐利的目光在郭玹身上一扫,随即拄着紫檀木拐杖往地上重重一磕,这才冷笑道:“起来吧,我受不得你的礼!嫡庶有别,长幼有分,如今郭家倒是好得很,连这嫡庶长幼一块越过去了!老婆子我也没什么别的话好说,只叹自己命苦罢了。二弟妹,还杵在这里干什么,我们走!”

二老太太便是汉王庶妃郭氏的母亲,郭英的二儿媳。郭氏死得早,因此汉王谋反,家里也没受多大牵累,可眼看郭玹一朝袭爵,再想想自己那个只担着指挥佥事虚职的儿子,心里便恨极了。强忍住此时口出恶言的冲动,她便上前搀扶了永嘉大长公主一把,口中说道:“公主说的是,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如今簪缨侯门,他日轮到谁还未必可知。”

眼见下人们已经派人去唤套车过来,两个老太太站在那里,不住用刀子般剜人的目光看他,郭玹只恨不得立刻撇下她们拂袖而去。好容易等到两人上了马车,那车轱辘一转帘幕一放下,他拔腿就往里走,可没走两步,身后又飘来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世间总有公道在,嫡庶长幼的天理总越不过去!”

有这么一句话一下子严严实实堵在心里,郭玹直到进了正房,脸还是阴得出水似的。丫头递上茶来,他捧在手里正要喝,突然冲着旁边的李夫人问道:“我让你去英国公园,你去过没有,那边怎么说?”

“侯爷的吩咐,我哪敢怠慢。今天倒是巧的很,在外头碰到了成国公夫人和武安侯夫人,等一块到了园子,张侍郎家里的女眷正巧都在。”李夫人见丈夫心情不好,便有意把话说得和缓些,“只是我探了他夫人的口气,似乎说她小姑子的脾气很不好,而且她也管不着,后来那位菁姑娘自个出来见了客人,容貌模样倒也罢了,就是骄横,说什么非得她哥哥那样的人才嫁,哪有姑娘家这般不懂礼数的?倒是先头在路上,成国公夫人说过还有个妹妹……”

武定侯郭玹原本就憋着满肚子的火,这会儿听见这话,终于忍不住了,竟是一下子把茶盏狠狠地砸在地上。一时间,那个还算精致的汝窑茶盏一下子砸得粉碎,碎片往四面八方飞溅了出去,滚烫的茶水洒得到处都是,还溅了好些在郭玹的衣襟下摆和李夫人的衣裳上。

屋子里的丫头们都知道这是主人大发雷霆的光景,慌忙一个个束手低头屏气息声,甚至没人敢上前收拾那满地的碎片狼籍。李夫人更是吓得一哆嗦,忙站起身来。

“我怎么把事情托给你这个鼠目寸光的女人!你这是……你这是要害死我才甘休!”

一想到这几天缇骑四出东厂横行,郭玹忍不住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又指着李夫人的鼻子骂道:“我让你多说好话,先把意向定下来,回头就派人去提亲,可你干了些什么?成国公夫人的妹妹……你也不看看黔国公是谁,我是谁!先头赵王妃是黔国公的千金,成国公夫人也是黔国公的千金,他的女儿稀罕嫁给你的儿子?”

李夫人究竟是当家主母,平日虽说畏惧丈夫,可这会儿被如此训斥,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我家聪儿是你这个武定侯的嫡长子,哪家的千金他配不上?”

“呸!你看看长房二房那架势,恨不得把咱们生吞活剥了!要是嫡长子就注定能袭爵,这武定侯为什么轮不到长房,而是我!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你懂不懂!”

郭玹一怒之下,竟是连这不该说的话都一下子倒了出来,脸色旋即变得无比阴沉。冷冷扫视了一眼这屋里的丫头,他打定主意等过了这一遭就一体处置了她们,随即沉着脸说:“明天去找个你相熟的勋贵夫人,立刻派人去张侍郎府提亲!”

“明天?”

纵使李夫人已经从郭玹的话中领悟到了某种深重的危机,听了这话也一下子愣在了当场。不等她追问什么,就只见郭玹轻哼一声,竟是径直拂袖而去。望着那一下子高高打起又重重垂下的松花色潞绸面子棉帘,她不由自主又打了个寒噤,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

“刚刚听到的话一句都不许泄露出去!要是让我在外头听到一句闲话,别说你们,就是你们的老子娘也别想活命!”

然而,当次日李夫人备了厚礼去求广宁伯夫人,央其去张家说合,可左等右等把人盼了回来,那位广宁伯夫人却唉声叹气地告诉他,人家姑娘早就许出去了,就是昨日英国公夫人做的大媒,许配的是自己一个远房亲戚的儿子。一听这话,李夫人虽是如释重负,可等到郭玹一回来,家里的瓶瓶碗碗则是遭了秧,李夫人一块吃了挂落,那身为做客做的精致衣裙和头面,也再也没法穿戴出去。

只这等侯府家务事,自然不为别人道。

尽管如今的锦衣卫远远比不上当初洪武末年胡惟庸案和蓝玉案时的风光,也比不上纪纲打理锦衣卫时的招摇,但这并不意味着锦衣卫就丧失了那种雷霆万钧的力量。张布往锦衣卫衙门送了一个人,到了第二天上午,另两个逃出京城往郊县躲避的兵部皂隶就被拿着了,其中一个被人灭了口,另一个则是因为机灵侥幸躲过一劫,没等动刑就一五一十全都招了。然而,他知道的事情也很有限,只说是左军都督府的一个皂隶给他介绍的差事。

地上一丁点,地下一大串,仅仅五天功夫,京里上下就仿佛是经历了一场扫荡——顺天府的衙役,都察院的听差,京卫的军官,都督府的军官……总而言之,一个萝卜的拔起总是带着一堆烂泥,反倒是最先捅出大乱子的兵部诡异般地安静了下来。都察院倒是想弹劾来着,奈何顾佐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于是,这些最活跃的人也只能安安静静先瞧瞧风色。

一观风色之后,心思机敏的人才发现,这会儿在朝中热议的最大话题并不是兵部的武选弊案,而是北边的军情——尽管只是狗咬狗的一仗,但打仗的双方都已经把申诉的官司打到大明朝来了。瓦剌脱欢以收复失地为由,请派使节入贡互市,而鞑靼的阿鲁台则是哭着喊着说瓦剌是侵占自己的土地,恳求南迁放牧。再加上兀良哈人也似乎有对昔日的盟友阿鲁台痛打落水狗之嫌,此次皇帝的北巡可谓是危险全无,只有一支没长眼睛的小部落因不长眼睛打劫大明天子而一下子倒了大霉,于是朵颜部捡了个现成便宜,旗下多了一批奴隶。

在这种情形下,尽管柴车尚未去职,新任兵部武选司郎中却已经到衙门做事了。史安的上任显得异常低调,丝毫不引人注目。很少有心思狭隘的人会在史安身上打一个张系的烙印,毕竟,那是南京兵部尚书李庆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和张越共事不过短短数月,前头刚刚从南京兵部调到了京师的礼部,也是李庆的举荐。然而,史安自个知道,此次入主兵部最要紧的武选司,部推的时候是张越使了大力。

这会儿,他与如今从职方司主事任上借调过来的陈镛一块整理那些积年案卷,趁着屋子里没人,就低声说道:“你这一借调,以后可就在这儿了?”

“怎么可能,职方司正缺人呢,张大人怎么也不会放我走。”陈镛一边说一边拍打着那些案卷上的浮灰,这才开口说,“你得动作快一些,柴枢曹这个人向来是最认真的,只怕交割清楚了就会走,绝不会恋栈位子……他还真是时运不济,这事情原本怎么都轮不到他顶缸的。你知不知道,大人本想保下他,结果没成。”

“张大人真的保了他?”

史安追问了一句之后,见陈镛点头,不禁苦笑。两人收拾好东西出来,史安自往柴车那儿交割,而陈镛则是径直前去三门之内张越办事的屋子,一进门,他就看到张越正在对武库司的一个主事吩咐事情,于是便悄悄放下帘子,在外间坐着等。

好一会儿,里头的人才出来了,史安这才进了里间,先是说了史安关领上任的事,旋即才问道:“看庄主政拿着那一个匣子,可是工部那边有新的火器出来了?”

想起自己当初在号称又闲又富的武库司中成日除了忙还是忙,张越早就觉得如今武库司那些司官们实在是太闲了,毕竟,自他那次以后,火器再也不曾进行过大批量换装。随手翻了翻史安带过来的几份文书,他就随手撂在了桌子上。

“没错,到时候工部会派专人过来,武库司少不得要忙上一阵子,他们也悠闲太久了。对了,你可还记得当初在交阯时的阮氏兄妹?安远侯派人把他们和一些精擅火器的工匠全都先护送了来,似乎是再过一些时日就要到了。这次工部主管新火器的人就是黎澄,他刚刚丧妻不久,还在期丧之中,只这回有新人来了,恐怕他也不敢丢下正事。”

“大人的认真谁都知道,黎澄自然会打起十万分精神应对。再说,两边既是沾亲带故,到时候亲上加亲也是未必可准的事。说起这个,听说大人家里刚刚定下一门亲事,京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扼腕叹息呢。我之前去左军都督府公干,据说武定侯可是懊恼了好一阵子,就连兵部,也有两个年轻才俊在背地里嘀咕。”

让你们惦记我家宝贝妹妹!张越心里轻哼了一声,随即一下子想到武定侯家甚至急急忙忙让人上门提亲的事。京里的勋贵想与自家联姻的并不少,其中多半是看中英国公做后援,他自己又是圣眷正好。可是,贸贸然上门直接提的,却惟独只有武定侯一家。

看来,这郭家的情形他得多多留心一些。

第八百四十章 深挖不放过,冬至日的礼单

张太后给的半个月限期很快就过去了,然而,当她看到陆丰送上来的题奏时,却是眉头紧锁。京卫这三年之中补进了世袭军官凡一百二十二人,其中冒名顶替的足足有三十二个!有的是没有子嗣不奏报上峰就以侄儿或是族侄私自承继,有的是养子承继,更有的则是丝毫没有关系的人打通关节继承了军职。当锦衣卫开始查访之后,除了少数人认罪之外,大多数人都是闻风而逃,如今已经由刑部下了海捕文书,各地锦衣卫卫所亦是得令侦缉。

然而,相关线索的深挖却是陷入了僵局。兵部是除了已死的尚雍之外,便是下狱的周平安,而年前刚刚回转兵部任郎中的柴车却应该与此无关——张越没能保下他留任原职,但张太后对这个永乐年间就入兵部的老人还是知道的,因此并不怀疑这一点。可其余挖出来的人不是京卫的小军官就是五军都督府的经历和都事,再往下的则是皂隶衙役这些根本不入流的微末人等,仿佛所有线索再往上就都断了。

“之前的题奏用八百里加急送到行在之后,皇帝看了之后大为震怒,如今这朱批已经回来了,归根结底只有两个字——彻查!”张太后轻轻把题奏放在了一边,随即冷冷地陆丰说,“明面上这件案子暂且到此为止,但实际上却远未过关,你一定要彻底查清楚!”

尽管也是宫里的老人了,但陆丰总觉得在张太后面前会感到一种深重的压力,此时忙跪下磕头应下。待起身之后,他犹豫片刻又开口说道:“有一件事如今还没个影子,小的原不敢妄报,但思来想去,还是不敢隐瞒太后。此次抓到的皂隶中间,有几个出自左军都督府,虽然严刑之下招认说和那些勋贵没什么大往来,但却有两个人先后服侍过武定侯。”

武定侯三个字顿时牵动了张太后一些不好的回忆。洪武年间的那些年长亲藩往往是联姻勋贵,秦王朱樉、燕王朱棣、代王朱桂、辽王朱埴等一大群亲藩都是娶的勋贵之女,而等到那些年纪小的亲王和下一代的世子和郡王纳妃时,朱元璋却渐渐定下了规矩,王妃世子妃等等往往都是小门小户的良家女子。

张家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朱高炽成了太子后纳的庶妃却几乎个个名门。好在因朱棣器重她这个长媳,她父亲封了彭城伯,而洪熙年间朱高炽更是进封了她的兄长世袭彭城侯,算是酬谢她多年相助。然而,册封了彭城侯的同时,朱高炽就转手把武定侯爵位给了郭贵妃的兄长郭玹。尽管她那时候丝毫没有表示异议,心底却结下了一个疙瘩,到后来朱高炽因纵欲过度英年早逝,郭贵妃引刃自裁殉葬,虽是让她解了一口气,对郭家却没有丝毫的好感。

但是,身在高位,却不能因个人好恶做决断,更何况卫王朱瞻埏如今还抚育宫中,这个孩子对她这个嫡母也颇多依恋。因此,细细沉吟之后,她就点点头道:“此事你留心就是,切勿捕风捉影。先头营国公的事情就曾在京师引起众多议论,此次更要审慎。”

陆丰也只不过是一提,毕竟,贸贸然牵动勋贵,他这个东厂督公也吃罪不起。正要告退的时候,他就听到上头又传来了张太后的吩咐。

“阿宁前些天和我提过新安王的事,倒是提醒了我。你让底下的人也多多注意亲藩的动静。他们在封地胡作非为也就罢了,若是有什么叵测之图,则不可不防。”

陆丰退了之后,在外头等候了好一阵子的范弘便进了里头,手中捧着一个雕漆木匣子。由于外头正在下雨,他的衣裳下摆还沾着泥点子,却知道张太后不喜奢华,因此没刻意去换衣服。见张太后取出奏本一样样翻看,或掐或勾批点,最后朱批盖印,他便在旁边说道:“杨阁老还让小的问一声,如今最要紧的是,这兵部的武选是不是该复了?”

“停了这么久,也不能一直耽误下去,武选自然是该恢复了,皇帝也是这个意思。让张越亲自主持吧,免得再出什么纰漏。他所说的武学武举之事皇帝亦有批复,照准,但事关重大,不能撇开五府,他正好是勋旧子弟,让他去和那些勋贵商量。但武学生也不能太滥了,之前那批人因是他答应的,也就暂且收进来,但此后却要严格筛选。这是朝廷培养军官的地方,不要阿猫阿狗都收进来,耗不起那么多钱粮。”

有了张太后这句话,张越自然是亲自主持了兵部年末的升调大选。因为刚刚出了那么一桩震惊朝野的大案,无论从前是否有这样那样的弊端,这一次上上下下无人敢动歪脑筋。只不过这不同于世袭军官的比试,原本用不着上校场,但那些个京卫之中报上来的考评优等要外放升迁的,张越仍然是一个个亲自见过。考其体格言语,又试了弓马,这才在最终的名册上签字盖印。等到这一切事情了结,便已经到了冬至大假。

此次的冬至在大假三天之外,在京文武百官又赐假七天,在外各布政司和府州县则是五天,但各衙门仍得排班留人。毕竟,这不是腊月到正月衙门封印不理事的时候,由不得半点马虎。然而,终究这是一年到头少有的假日,尤其对于没有周末和其他假日的张越来说,这时节不但可以放松一下和家人好好团聚,也可以定心干些别的事情。

皇帝不在京,冬至日便只是百官云集望阙叩头而已,而孙氏和杜绾却得按品大妆前往仁寿宫见张太后。所以,穿着紫貂皮大氅的张越赶回家的时候,下人却禀报说太太和少奶奶还没回来,只提前送了信来说是太后赐膳。张越早早赶回来原本是想一家人团聚好好吃顿饭,闻听此言不禁有些无可奈何,心想这一餐竟是只能挪到晚上了。当他问起父亲张倬时,那门房又嗫嚅说老爷一大早出了门,说是晚上必会回来。

这还不算,他意兴阑珊地进了二门,却想起一大早郑芳菲就派人送来帖子,说是要请放假在家的静官三三和张菁张赴过去玩耍,方敬则是忙着准备当他的山长,这会儿家里人一个不在。于是,才走了几步路,心里着实郁闷的他就索性站住了,随即竟是回转身往外走。

“少爷,您这是……”

“回头等人回来了说一声,就说我去武功胡同杜家。”

杜家的宅子原本距离皇城稍远,杜桢从翰林讲读官入了内阁,不但日日朝会不能缺席,而且更是日日晚归,于是朱瞻基即位之后不久,他和其他阁臣们一样,得了一座距离皇城极近的三进院子,就在西长安街和宣武门大街附近的武功胡同,也就是外人口中的杜学士胡同。

张越出门没走多远,这才想起杜桢北巡,裘氏恐怕也在留下赐膳的诰命里头。但出都出来了,他就存着一份侥幸之心。等到了武功胡同瞧见门口停着一溜车马,他顿时有些奇怪,略一沉吟便没有拐进去,而是打马绕到了后门,正好瞧见一辆空空如也的大车从角门出来。

相比后世冬至几乎淡出了人的视线,如今的冬至却是一年三大节之一,再加上过年在即,天气寒冷,百姓们往家里的地窖藏各式肉类,各家宅邸的采买也比平日增添了不少,一路上除过往车轿,更多的是那些运送瓜果菜蔬和肉类海鲜的大车。张越带着张布和牛敢扬鞭过去,到了后门口下马,在门口踢毽子的一个小女孩正好瞧见了他,立时丢下毽子就往里跑。

“大姑爷来了,大姑爷来了!”

这一嚷嚷,内中很快就有一个婆子出来,见果然是张越,她连忙迎上前来。见张越下马之后把缰绳丢给随从,她就笑道:“大姑爷必是看到前头胡同人多,这才走后门的吧?夫人进宫去了,人还没回来呢。谁能想到,老爷在的时候人人都不敢登门,这会儿随驾北巡,结果家里一下子就变得热闹了。如今只有二小姐在,正愁应付不过来,您既然来了,还请帮忙应付一二。”

有那么夸张么?

张越原想着既然没人,他只能再找个地方消磨时间,听到这话倒改变了主意。随那婆子进了后门,一路又问了几句,等穿过一重门到了正堂,隔着仪门,他就发现,事实远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夸张。外头的喧哗声就没有断过,杜家寥寥那几个下人脚不沾地地来回跑着,大冷天里个个都是满头大汗,正堂那边还能听到小五明显提高到有些焦躁的嗓门。

“不是说姐夫已经来了吗,怎么人还没到?”

小五恼怒地又问了一声,就看到前头的柳绿色帘子被高高打起,她甚至没心思等人进来就一溜烟冲了过去,瞧见张越就劈头盖脸地说:“姐夫,你看看,这全都拣着爹娘不在的时候来送礼了!幸好我过来了,前头管家他们根本拦不住,一个个都说是薄礼,可里头东西一个赛一个的贵重。我是应付不下来了,你赶紧去瞧瞧吧,指不定就是你招惹的!”

才从寒风呼啸的外头进了这暖和的正堂就被排揎了这么一通,张越只觉得哭笑不得。见小五一副你不去我就推你出去的表情,他没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好好好,我去打发人。”

“那才对吗!姐夫你可是鬼见愁,你一露面他们准就怕了!”

带着这个小五送的鬼见愁诨号,张越一出仪门,那脸货真价实变得比锅炭还黑。也不知道是谁扯开嗓门叫了一声,前头正在那儿向人解释自家老爷绝不收礼的下人们立刻齐刷刷地转过头来,随即一溜烟全都跑了过来。而那些原本想撂下礼物立刻就走的各府家仆,则是在听到一声大姑爷之后全都本能停住了脚步。

“想不到岳父不在家,竟是有这许多人送礼上门。”

张越话说得客气,但语调却绝不客气,再加上脸上寒霜一般的脸色,再结合他的名声,自然而然就带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威慑力。他缓步走上前去,拿起一份礼单子随眼一扫,旋即轻笑了一声,又用手指弹了弹:“这又是人参又是鹿茸的,我家岳父恐怕是消受不起。若是诸位硬是要留下礼物,那我也只好麻烦一些,下午一家家上门去回礼了。”

一番话说得众家仆面面相觑,其中和张家有往来的少不得上前赔笑解释,没交情的则忖度片刻之后,悄悄带着自己的那份东西从前头溜了。不过小一刻钟功夫,原本喧闹的前院一下子走得精光,而杜家不少下人额头上的汗都还没息。

鸣镝和墨玉跟着杜桢走了,家里虽有管家,但却是管着门房的岳山和管着书房的南伯为大。两人吩咐了其他人各去干活,这才一同上前见过,岳山就笑道:“还是大姑爷能耐,轻飘飘两句话就把人都给弄走了。只刚刚咱们没用,最初那五六份礼都没能拦下来。”

“没关系,既然是送礼的,总还留着名帖,下午我让人一家家送回去。”张越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随即疑惑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岳父的性子不是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么?”

“我最初也摸不着头脑,后来因他们露了不少口风,方才听说了一些。也不知道是哪儿传来的讯息,说是日后要任京官,吏部说了不算,必得内阁有人举荐,才可列入廷推,还说又要开荐举,还是让内阁举贤才。”南伯毕竟是久伺候杜桢的人,对于朝中人事制度也颇熟悉,说完这话就显得有些忧心忡忡,“最奇怪的却是有人说,皇上喜用壮年,金学士身体不好,杨学士去了云南,我家老爷却正是年富力强。此次北巡回来之后,我家老爷极可能取杨阁老而代之……”

“这都是哪里的鬼话,我整日在朝,怎的没有听说过?”

张越又惊又怒,拿过留下来的那几份礼单一看,这才发现上头的名字都陌生得紧。这当口,他也顾不上什么下午,直接叫来牛敢和张布,让他们按礼单把礼物一份份送回去,又这般那般吩咐了一通。

这风声给内阁六部的大佬听到不要紧,给心知肚明的人听到也不要紧,但风言风语传开却是可恨。他的消息渠道比寻常人都灵通,既不曾听说此事,那就是这些送礼的人在弄鬼!

第八百四十一章 夫妻一体,何须让路

对于京师的百姓而言,张越这个名字这些年可以说是如雷贯耳——要说才名,他虽是进士出身,但名次并不显眼,可要说事情,他折腾出来的每一件事都足以引起一阵阵沸腾的热议。于是,有人说他不过占着出身豪门世家的光,有的说他手段凌厉狠辣,有的说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某某星辰转世,有的骂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鬼见愁……于是,冬至这天中午,张越派人将把那些送到他岳父家里的礼物全都一一掷还,这顿时引起了一片哗然。

杜桢的冷面京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连这位杜大学士上朝或是理事时坐的那辆半旧不新的云头车也是人人都认识,所以,杜桢落户武功胡同不到两年,杜学士胡同便是闻名遐迩,因为那大门每到年节根本送不进礼物去——事实上也没几个人敢送礼。可这一次,杜桢跟着皇帝北巡,竟然闹了这么一出,实在是奇哉怪也。

“就算小张大人再厉害,也不能越俎代庖把人送给他老岳丈的东西丢回去啊!”

“哪有这么简单,我听人说,送礼的都是些六七品的官,甚至还有什么都督府的经历,全都是和杜学士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可毕竟是伸手不打笑脸人……”

“你这就不知道了吧?小张大人派去把礼物送回去的家人撂下了一句话,说是杜府不收礼的规矩已有多年,这要是他们不收回去,那就休怪他伸手要打笑脸人了!”

杜府门风严谨,虽是之前那些送礼人说的话让家仆大为奇怪,但张越只告诫了两句,这些闲话便一丝一毫都没有传出去,因此次日坊间有传闻的时候,却是丝毫没有涉及到这一茬。而张越连夜写了一份题奏送入宫中,隔日曹吉祥就上了张府传话,说是此事太后已知,必不会听信谣言。可张越心中有了疙瘩,情知锦衣卫东厂顾不上这边,他就吩咐了自己人彻查。

十日假期刚刚过半,他的案头上就已经摆上了一份节略。其中既有那留下礼物的五六户人家这些天的交游状况往来人等,又详述了家人仆役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一条条倒是清楚,但一眼看上去却琐碎得紧,自然是张布做的。而且,说是节略,却也有厚厚的十几张纸。翻阅着这些,张越便抬起头看了看张布,见他脸上满是忐忑。

“大人,这事情……我不甚上手,如果您觉得不好……”

“你已经办得很好了。想必为了这个,下头所有的人手都盯着这一件事去了。既然撒出去的网大,捞上来的东西也多,节略能写清楚,足可说明这些年你长进不小,至于要分辨清楚事情轻重缓急,那就不是你的所能了。”

张布这才心安了些,等他出了书房,张越看着这一系列琐碎的消息,心想袁方毕竟是年纪大了,也该享几年清福,但这位长辈这么一交权撂挑子,他自己选出接手这一摊子的人选就头痛了。父亲也年纪一大把,还得管着产业,总不能拿这些去麻烦他。

胡七原本还算合适,可他已经过了明路得了官身,断然没有让两条线并在一个人手中的道理,张布只能汇总不能分析,连生连虎这些家仆虽是忠心,但从来不接触朝堂大事,哪里分辨得清楚轻重缓急。于是,拿着这厚厚一沓东西,他仔仔细细思量了许久,终于下了决心,于是把这些全都折好了放在一个大信封里,拢在袖中便出门往外走。

一路到了自己的院子,他就听到里边传来了一阵欢声笑语,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三三背诗的声音,却是白居易的一首卖炭翁。白居易的诗既有如长恨歌这般香艳凄楚皆有的艳情诗,也有琵琶行这般借人喻己的伤怀之作,但唯有一首卖炭翁曾经引起张越深深的共鸣——毕竟,前世里儿时的艰难,他至今仍难以忘怀。于是,他忍不住在门口站了一站。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这诗你既然会背了,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大约是三三摇头,里头的杜绾便转向了静官问道:“静官,你和梁先生也已经学了几个月,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娘,这诗是讲的唐朝宦官主持宫中采买,常设宫市,用低价强买百姓的东西。”

“不错,那我再问你,那卖炭翁明明是衣不蔽体,为什么要愿天寒?”

“是为了让炭能卖个好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