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往下说的柳升听到这整齐划一的声音,顿时回过了神,等瞧见张越兄弟三个已经跨过门槛,已经是拜了下去,他便颔首吩咐免礼。因张起是他的外甥女婿,张越也是常打交道,他就直截了当地把三人叫到了前头。见张超着紫,张起穿蓝,张越则是一身莲青色的锦袍,他就看向了张起,竟是毫不留情地先把张起给骂了一顿。

“你小子成天得空了多学一些军略,别没事情只知道在外头鬼混闹腾!你又不是日理万机的忙人,一天到晚不着家,你家媳妇又不是个省心的,嘀咕得我耳根子都痒了!别忘了你自个儿的身份,都多大的人了,凡事多想想去年过世的老太太!”

说完他也不理会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张起,又狠狠瞪了张越一眼:“你也是一样,兵部那衙门不好呆,转去别的地方就是了,偏闹出那么多名堂。你知不知道,如今京师三大营当中都传开了,说是你说要把紧世袭军官的选授……你这不是在卡大伙儿的脖子么?底下军官闹翻了不提,就是我们这些一把年纪的,谁家里没几个多余的儿子盼着皇上恩典?你记住,你姓张,别忘了本,军职是咱们的命根子!”

“安远侯,这都是以讹传讹,我哪里会提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想法?要说求名,我如今也有那么一丁点名声,何必做这种动摇根基断人生路的勾当;要说求利,我能从中得到什么钱财?要是不为名不为利,我何必吃力不讨好?”

“哼,要真是这样就好!”

柳升的嗓门极大,张越的声音也不小,一时间,厅堂上的人几乎都听到了这番话,更看到了这位寿星翁死硬的脸色。好在旁边的孟瑛及时出口岔开,气氛总算是又活络了开来。逃过一劫的张超和张赳见张起面露不忿,张越表情僵硬,心中直叹气。可柳升是长辈,他们也没办法,只能把人拉到了外头的穿堂。

穿堂另一边的花厅中乃是各家年轻子弟,这会儿还能听到说笑声。和义安堂里夸耀战功武勋不同,这里头飘出来的都是些谈论风花雪月的声音。张起原本对这些很感兴趣,奈何被那番痛斥败了兴致,几乎恨不得立刻就走,看到张越已经脸色如常,他不禁哼了一声。

“大伯娘她们都在后头见安远侯夫人去了,咱们索性进去坐一坐,等寿筵开始了敷衍一会,那时候走了也便当。”

对于张超这个提议,张越自是点了点头,随即又找了个借口打发走了三兄弟。在外头闲站了一会,他就看到那边花厅中出来了一个人,正是孙翰。两人虽说是好友,又是姻亲,但平日一个常常在宫里,一个常常在衙门,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上几次。这会儿彼此相见一点头,两人就出了穿堂,经由一条狭道,在尽头处的月亮门停了下来。

“我说元节,你还真会支使人。你知不知道那天我替你捎信去,安远侯看我是什么眼神?”

“偏劳你了。虽说我大哥二哥也在军中,但一个在通州卫,一个虽说在羽林卫,可偏偏安远侯对他总有些恼意,再加上他们毕竟多勇少谋,哪里比得上你?”

“少给我戴高帽子,总之给你夸赞多了,必定没好事!”话虽如此,孙翰却只是左右看了看,确定这里没人,他才压低了声音说,“好在安远侯对你印象还好,看完了你让我带过去的东西就信了。他是豪爽人,要不是我劝着,他恐怕当时就骂开了。只不过,你另外对我说的事情是真的?毕竟,人人都知道汉王野心勃勃……他如果聪明,就该省省心了。”

张越去过孙家两回,深知孙家父子都不想着求高官厚禄,只是想日子过得从容一些体面一些,因此听了这话就笑道:“要是人人都心平气和,这世上也不会那么多事。我说的不过是推测,未必会坏到那样的地步,但也很难说。你难道没听说,汉王三子济阳王朱瞻垐不日就要到北京了,理由是侍奉皇上的病。”

孙翰一想到前头那位寿光王,脑袋就觉得大了,随即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些年入直宿卫,和其他勋贵的往来就多了,也听不少人提过汉王当初如何如何悍勇,言谈之间大有惧意。况且有皇帝的例子在前,倘若那位真的诱之以利,许之以爵,那些人有什么想法真的很难说。

“要不要我去探一探我伯父的口气……”

“千万别!”张越连忙摇了摇头,“我让你去向安远侯送信的时候,只是说让他如此作势可以帮我遮掩遮掩圆圆场,就是为了让人认为我只能想到这种程度的解决办法。要是你去试探口风,万一让人看出来,那反而失策。再说,你伯父也好,安远侯武安侯这些人也罢,都是一把年纪活过来了,各有各的坚持打算,除非到关键时刻,否则贸然说话不合适。”

看到孙翰伸出右手握拳在旁边的石壁上重重敲了敲,他的目光又转向了月亮门内这个明显少人侍弄的小花园:“虽说都已经封爵,但他们看到了洪武那些勋贵无职无权的闲散模样,两相一对比,有些想法也很正常。”

两人说了一会这话题,就岔到了别的事情上头。孙翰乃是乐天的人,待说起房陵如今调进了东宫,他立时眉飞色舞高兴异常:“我就说他不是个轻浮人,怎会和东宫的宫女牵扯不清,果然是另有缘由。他在国子监的时候成绩就相当不错,听说太子殿下极其欣赏他的文章,上次还赏了他一方印鉴。他之前不得意的时候搬出来住了,眼下家里人竟是不好意思再让他搬回去。要我说,索性就在外头分户另过,他也老大不小了……”

孙翰说得兴起,张越听着却大是忧虑,可也不好打断他的兴头。好容易等孙翰说完了这些,他又细细嘱咐了一些事情,约好了日后若有事如何联络,旋即就听到义安堂那边喧哗阵阵。两人情知是寿筵已近开席,连忙往回走。

安远侯的寿辰之后,由于人多嘴杂,某些消息就渐渐传开了去。只不过,千言万语,人们却往往只取自己坚信的这一条。有人认为柳升对张越成见已深,其实并不相信;也有人以为流言必有因,说不定此事属实;更有人觉得原本该是机密的隐情如何就这么容易地泄露了出去……总而言之,千人千面,众口难调。

自从搬进了城里,孟家虽闭门不会客,但保定侯府那边来人却不会拒之于门外。这天,吕夫人又派人来接,孟敏不好拂却好意,只能带着弟弟妹妹上车去了保定侯府。陪着吃了午饭之后,恰逢王夫人带着张珂上门,正好凑在了一块。于是,吕夫人便自个留着王夫人说话,说是家里北边的崇国寺今年那盆栽大桂花开得早,就让张晴带着张珂和孟敏去外头逛逛。等到这三个小的一走,她就对王夫人叹了一口气。

“四丫头人大了,也不能老是一直守着她的弟弟妹妹,可这人也得仔仔细细挑着。你家珂姑娘也是一样,虽说定下婚书了就算那边的人,可如今那边永平公主一死,就算是完全败落了,如今他老子可有什么主意没有?守一辈子自然是全了名节,但为了那样的货色……”

“她爹就不用指望了!”王夫人把脸一沉,随即就平平淡淡地说,“她如今灰心丧气,不提此事也罢。女孩子名节自然头等要紧,可为了那种人耽误不值得。不过总得等风声过去再说,但凡有合适的,我会设法请老爷做主。”

第六百二十五章 佛前叩拜求心安,桂花林中会白莲

元朝虽说始于草原,但得天下兼信佛道,但藏传佛教毕竟更受尊崇,所以元大都之内佛寺林立。尽管元末红巾军之乱寺庙毁弃众多,但崇国寺却保留了下来,甚至在明初几经翻修,如今反而更显庄严气象。由于靠近勋贵聚居的这几条胡同,上香礼佛的非富即贵,更多女眷。久而久之,知客僧更是个个练就了火眼金睛,哪怕是那些贵人身着便服也能认出来。

沿廊房胡同一路往北就是崇国寺,见车上两个一个小姑子一个堂妹都是怔怔地不言声,张晴只觉得异常头疼,只能没话找话说,等到了地头下车,见张珂在车中不愿意下来,她只能上前拉了她一把,又让丫头扶着一把孟敏。双脚落了实地,她便冲两人笑了笑。

“珂妹妹,四妹妹,你们两个都是守孝之后就没怎么出来过,权当散散心。我前些天还到这崇国寺替祖母她老人家供过香烛,都说这儿的祈愿灵得很,你们也不妨试一试。”

听了这话,孟敏不禁和张珂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神中的那种死寂。想起那时诗会上吟诗比对,后来家中都是迭遭巨变,她们几乎同时垂下了头。沉默了片刻,孟敏就冲着张珂伸出了手:“珂妹妹,就听我大嫂的,来了就来了,咱们一块进去拜一拜求一求,然后去看看桂花。难得出来,不要老想着从前的事。”

张珂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握住了孟敏伸出来的手。此时已经有知客僧迎了上来,认出张晴便连忙双掌合十弯腰行礼:“原来是小侯爷夫人来了,恰巧之前嘉兴郡主刚刚走,寺内并无别的香客,只有两位夫人正在后园赏桂花。若是您要清静,小僧这就去吩咐不许放进除官家女眷之外的其他香客。”

知道刚刚东宫嘉兴郡主来过,张晴自然也就乐得让那知客僧逢迎,当即点点头答应了下来。带着孟敏和张珂进了崇国寺。进了山门,先是内山门天王殿中的天王十二尊,然后便是大雄宝殿,旁的殿宇更多,俱是重檐飞角,巍峨高耸。三女都是深受家中祖母和母亲之类的长辈影响,笃信佛教,自是少不得一番叩拜。

哪怕是如今日子最舒心最幸福的张晴,心里也惦记着远在宣府的丈夫,少不得在佛前殷殷叩拜祷祝。至于张珂孟敏自不必说,一个为亡母,一个为双双逝去的父母以及远去大宁的两个弟弟,于是在蒲团上喃喃祷祝良久,久久不愿起身。因没有其他香客,但只见香炉中几丝青烟袅袅,但只听四周几许禅唱悠扬,如是一番荡涤,她们的心情都渐渐平静了下来。

在香火簿上随手写了一笔,张晴便吩咐那知客僧带路,一手挽着一个往后园走去。孟敏从小就是在北京长大的,对这崇国寺自不陌生,因见张珂嗅着那股扑面而来的香气,面上露出了罕有的笑意,她就解释了起来。

“这桂花过冬不易,所以从前京师很少有桂花。也不知道是谁给崇国寺出了主意,用盆栽桂花,到了冬天就挪进温暖的屋子里去,再加上又有好花的香客捐了不少钱,于是就捣腾了起来。这十几二十年下来,崇国寺的桂花就成了附近最有名最稀罕的,清香不腻,最是醉人,而且寺中知道常有女眷来赏,于是从很早开始,后园都不许男子进出,也就不虞冲撞了女眷。只是往年总要八月,今年却七月就早早开了,这实在是稀罕。”

“别的花都是春天早早地开了,偏生这桂花要熬到秋天,可那满枝头一开便是芳香数里,可不比春天那些争奇斗艳的百花强?想想咱们当年的诗会,咏什么不好,咏的偏是迎春花,它开固然是开得早了,可等到别人在枝头怒放的时候,它却是早早就谢了……”

听张珂的声音越说越低,张晴不禁怔住了,而孟敏也顿时停了脚步。诗会上她们三人都做了诗,虽说各有高下雅俗,可如今再那么一想,却好似是谶语一般。别说孟敏张珂尽皆失神,张晴想起孟敏那时候玩笑似的给自己续上的最后一句“此花最相思”,心里那原本只有六分的思念顿时盈满了胸腔,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世人种桃李,皆在金张门。攀折争捷径,及此春风暄。一朝天霜下,荣耀难久存。安知南山桂,绿叶垂芳根。清阴亦可托,何惜树君园。青莲居士不亏谪仙人,这一首诗虽算不得他那些诗作中最上乘的,却仍是道出了心中曲折沟壑。”

怔忡中的三女听到这清朗的声音,同时惊醒了过来。她们都已经在后园门外,辨出那是女子的声音,再意识到这是诗仙李太白的《咏桂》,不禁都是有些好奇。刚刚那知客僧没有提及那两位赏花女眷的名姓来历,料想必定不是什么名门大户出身,可是听那吟咏的声调,却自有一种居于人上的气势。张晴吩咐丫头们在园外等候,随即当先而入。孟敏则是死活把张珂拉了进去,等踏进园子之后就转头笑了笑。

“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不要常常记挂在心上,就算惦记,咱们也不可能回到过去。迎春花有什么不好,就像你当初的诗一样,报得三春晓,万红共芬芳,既然是第一个迎来春天的,即便不多时就要把荣耀让给别人,可终究绽放过了!”

“说得好!但只要绽放过了,便可无怨无悔!”

听到内中这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孟敏依稀觉得仿佛在哪里听过,连忙和张珂并肩进了后园那月亮门。抬眼看去,只见灿烂的阳光下,满园的几十盆桂树已经是开满了馨黄的花朵,金灿灿黄澄澄的占满了所有的视野。此时恰好一阵大风吹来,树枝在风中上下摇曳,却有星星点点的花瓣树叶被吹落在地,而在那纷纷扬扬的花雨叶雨中,却站着两个负手而立的女子。

那个高一些的少妇身穿素白杭绢对襟衫子,下头是同色的绫裙,尽管只见侧脸,但却能看清那亮得逼人的眼睛,再走近前看,张珂和孟敏就发现她脸上不施脂粉,不修黛眉,发间耳垂全无配饰,秀丽中流露出一种不可轻亵的凛然风情。而旁边那少妇则是藕色衫子藕荷裙,头上只用一根银发簪挽起,瞧着干净利落。

孟敏和唐赛儿前后见过两次,更蒙她帮着冯远茗救治过母亲,再加上对方的身份实在是太过骇人,因此她至今仍然留着深刻印象,此时一眼就认了出来。见对方不闪不避对自己含笑点头,她强忍心头惊疑也想打个招呼,可思来想去竟是不知道该叫什么好。

当初见时,唐赛儿是姑娘打扮,可张越却说她已经是死了丈夫的寡妇,如今她却是一身已嫁妇人打扮,这又该称什么?

“孟姑娘。”

唐赛儿却对孟家的事情知之甚深,当初的京师流血夜,她干净利落杀了岳长天,报仇之外也冷眼旁观了一场本该惊天动地的阴谋彻底败露。虽说孟家是盛是衰与她无干,可她却对眼前这个年轻姑娘没什么想头。见孟敏犹豫了片刻就叫了她一声唐姑娘,她顿时笑了。

“孟姑娘尚且云英未嫁,我却已是个没了丈夫的寡妇,你要是愿意,叫我一声林娘子也可。这两位来赏桂花的是你的至亲?也罢,我和青霜已经看够了,这地方就让给你们。”

眼看唐赛儿对一旁的女子点了点头,随即就要走,孟敏本待沉默不语,可突然想起小五出嫁那天的嘀咕,于是便忍不住出口唤道:“唐……林娘子,你可知道冯大夫人到哪儿去了么?前些天他的关门弟子成婚,他竟是连面也没露,家里完全没人,这都快一个月了……”

唐赛儿脚下走得极快,此时眼看便要到另一头的月亮门,乍听得这话立刻旋风一般转过身来。盯着孟敏看了好一会儿,她脚下一动,倏忽间就到了其面前,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说,我那师妹成婚的大喜日子,师傅竟然无缘无故没有参加?”

孟敏才一点头,就看到唐赛儿面色大变,顿时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果然,紧跟着,她就看到面前这个女子煞意十足地冷笑了一声,那种外露的冰冷气息逼得她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心里异常紧张。

“师傅这辈子就两个徒弟,当初我成婚的时候,他嘴上说不去,其实却还是去喝了一杯喜酒,师妹是他的关门弟子,他就更没道理躲着不露面了。你回去之后对我那师妹说一声,让她尽管放心,就算把京师的地翻过来一层,我也会把人找出来!”

还不及开口说话,孟敏就感到眼前一花,待到重新定神细瞧的时候,眼前却已经完全没了人的踪影。呆站了一会,她方才想起背后还有张晴和张珂,忙扭过头来,却见两人已经是呆若木鸡。情知丫头们都留在外头,这会儿只能随便瞎扯几句,她连忙上前编出了好一段故事,好容易让两人相信冯大夫的这个徒弟乃是红线隐娘之类的侠女一流,她才松了一口气。

可是,好端端的这位白莲教教主到京师来做什么?

第六百二十六章 冷面红颜

申正散衙也是出外做活做生意的百姓归家的时分,路上行人自是渐渐多了,夹杂其中的便有几辆外头挂着粉红色花枝子的马车,一色都是半旧不新的黑油车厢。见着这些马车过去,路人无不是扭头侧目,闻到里头那股脂粉香气,不少血气方刚的就露出了艳羡神色。

这便是出自东四牌楼勾栏胡同那几个院子里的官妓了!

因如今未有官妓之禁,官员出入青楼楚馆宿娼虽有制度禁止,若犯了则必遭弹劾,可如果是家中饮宴,出条子叫上二三官妓往近前劝酒助兴却是无妨。所以,除了那些穷京官之外,但凡是家中殷实的官员家,呼朋唤友在家中小聚的时候,总会派家人往勾栏胡同叫人。

这会儿其中一辆马车顺着崇文门大街走了一阵,穿过什刹海上的银锭桥,旋即便进了崇国寺隔壁的群力胡同。紧跟着,车上便下来了四个妙龄女子,两个桃红两个翠绿,体态风骚容貌妖艳,娉娉婷婷地进了一座大宅院旁边的黑油大门。

四个官妓自然是没资格走正门,也没资格走宾客进出的西角门。但与此同时,西角门处却也是热热闹闹熙熙攘攘。陆续到来的人个个乌纱帽团领衫束带,赫然官员打扮。门口早有人接着请进门去,两个门房只忙着打躬作揖问安。络绎不绝的车马轿子停满了半条胡同,彼此寒暄的声音从里头一阵阵传了出来,却不知道其中有多少虚词敷衍,多少假意逢迎。

此时,群力胡同口恰好有一行人经过。为首的张越勒住缰绳,往里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看。众多勋贵和要紧文官在京师中的住所都在这西城一带,而且他恰巧记得这里头住的是何方神圣。只不过,他家还在更南边,以往不顺路,所以很少经过这里,只是听说过都察院这位总宪大人狎妓饮宴的名声。只这么一驻足的功夫,他又看到有两辆挂着粉红色花枝的黑油马车拐进巷子,其余的车马则更多了。

“少爷,在这儿站着太扎眼了。”

听到彭十三这提醒,张越立刻回过了神,点点头就策马起行。等到行出了百多步远,他才再次放慢了马速,心中渐渐思量了起来。

朱棣此人看似多疑,其实只要不触逆鳞,大臣们比洪武朝那些官员好过多了。就好比国初朱元璋虽开富乐院官妓,文武百官却很少有敢出条子招妓上门陪酒的。如今刘观宴请都察院诸御史,叫来的官妓足有数十,一场引人注目。他相信袁方既然下狠手废了刘观一条臂膀,若这条罪名管用决不会袖手,可刘观如今仍旧招摇,足可见朱棣对这些并不以为意。

彭十三跟着张越多年,一看他那脸色就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故而便策马上前,仅落后张越半步:“如今官宦人家饮宴,动不动就是歌伎满前,全都是出条子叫的官妓。再说了,上梁不正下梁歪,都察院的御史尚且如此,别人还有什么顾忌?”

张越却摇了摇头说:“京官俸禄太少,不少都是独身在京,甚至雇不起婢仆。如此困境,要禁绝召官妓饮宴作陪,也只是逼着那些人转向另一个方向。只不过,如刘观这般一下条子就是十几个人,那就纯粹是为了炫耀权势钱财而已。话说回来,如今都察院这般乌烟瘴气,亏某些人在里头能呆得住。”

“少爷是在说顾家七少爷?那个呆人最是板正不过,要想拉他下水可是不易!”

听到彭十三直接称顾彬作呆人,张越险些给呛着了,随即就哈哈大笑了起来。想想也是,顾彬虽然不再像小时候那么清高,但有些根深蒂固的习惯却是改不掉了,就好比顾彬能够接受杨荣的安排,却不会随便接受别人的提拔好意,听说就连开封顾家本家的不少资助他也一一推却了,宁可和父母住在赁来的房子里,就连别人说亲也不知道拒绝了多少。

这家伙可是已经二十二了!

只不过,他刚刚想到的却不止是顾彬,还有足足两年仍尚未实授御史的于谦。只不过,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去打听过此人的消息了。尽管那是史册上大名鼎鼎的人物,但在如今这个时代,那还仍然是都察院中步履维艰的试御史。在刘观底下要一身正气,那可是难得很!话说回来,只许刘观用张良计,不许他用过城梯么?

因今日散衙又奉命去过一趟内府兵仗局,因此张越乃是从北安门绕了一大圈回家,拐进武安侯胡同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大半。站在巷口赫然能看见里头那彼此毗邻的两座宅子都挂起了灯笼,整条胡同恰是冷冷清清。大约是武安侯郑亨出镇在外的缘故,武安侯府正门和东西角门全部紧闭,而张家的东角门和正门也关得紧紧的,只有西角门还有人值守。

“少爷!”

和平常不同,这会儿一溜烟先迎出来的却不是门房,而是连虎。殷勤地搀扶着张越下马,他便搓着双手嘿嘿笑道:“少爷,我媳妇……我媳妇他生了!您当初说过要帮忙起个名字的,如今……如今……”

“就为了这事巴巴地在门口等我,你还真是有心,难道我还会赖你不成?”张越又好气又好笑,见一向比哥哥精明的连虎笑得傻乎乎的,他也懒得再去逗他,“行了,这事情我记下了,保准替你想个好名字。”

“多谢少爷,这不是小的心急么?”连虎一想起那个虎头虎脑的可爱孩子,忍不住就是眉开眼笑,随即才想起另一件事,“今天下午有人来拜访少奶奶,因一直留在西院上房留着说话,少奶奶已经吩咐留饭了。少奶奶特意让小的在这儿等,说是得预先知会少爷一声。那位姓唐,还请少爷去见人之前有个预备……”

原本回到家放慢了步子的张越一听到这个唐字,顿时心中一突。待要骂这小子不分主次没个轻重,他就想起四周围还有零散的几个仆役,只好强耐着性子维持着原本的步子,直到了二门才转过头,恼火地瞪了连虎一眼。

“要是以后还把要紧话搁在后头说,以后就罚你看一辈子大门!”

眼见张越头也不回转头进门,连虎愣了一会,旋即才苦了脸。这来了客人从来不是大事,他不就是得了儿子难得耍宝一回么?要真是因此看一辈子大门,他非得被老子捶死不可!

进了内院,张越就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他认识的人当中姓唐的很少,有交情的更少,能让杜绾特意吩咐那么一句话的,只可能是那么一个。然而,他步履匆匆地进了西院,见平日簇拥在前头的丫头都不见踪影,哪里不知道是杜绾借故把人给打发走了,于是就径直上前一把掀开门帘进了里头,却只见外间空荡荡的。正犹疑的时候,他就看见里间的葱绿软帘被人打起了一些,一看却是满脸警觉的琥珀。

“少爷回来了!”

里屋确实是有客,但却是两位女客。左首那个确实是那位神出鬼没让人头疼的白莲教教主,而右首那位瞧着年轻些,面上却是冷若冰霜,一见着他,那冷得仿佛寒冰似的目光就立刻射了过来,内中蕴含着掩不住的恨意。

瞧见屋子里没有别的丫头,只有琥珀陪着,张越便明白杜绾也是生怕今天这事情泄露,所以才找了个知情人。知道这其中干系太大,因此踏进屋子的一瞬间,他就提起了全副精神应对。

自打下午杜绾借故派了秋痕送信去英国公府,又把自己叫进了屋子作陪,再见到唐赛儿这一位来历非凡的客人,琥珀就知道今日这情形非比寻常。此时张越既然回来了,一直在这帘子边上守着的她就站起身说:“少爷,少奶奶,我去堂屋看着,以免有人误闯进来!”

瞧见琥珀出去,唐赛儿就淡淡地笑道:“张大人,倘若今天我到你这儿来的消息泄露出去,恐怕就算你家何等得圣心,恐怕也是讨不了好处。”

见张越没说话,她微微顿了一顿,随即就正色道:“只我虽是一介女流,但当初对你说过的话如今仍然作数。我今天来找你是为了我师傅的事。我从孟姑娘那里得知消息之后,设法让人找遍了顺天府所辖范围,几乎把地头翻了过来,结果仍然没得到他的影踪。我如今除了青霜,就只有他这么一个亲人,所以我此来只想请你尽力设法。但使能找到他,无论上天入地,我都允诺为你办一件事情。我虽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但千金一诺决不食言。”

听到最后这斩钉截铁的语气,张越顿时愣了一愣,心想冯远茗的这个徒弟还真是有性格。然而,他却没有接那话茬,而是直接了当地问道:“唐教主,在答应你之前,我可否请教,你此次为何又来了京城?”

一旁的唐青霜忍不住反唇相讥道:“三姐来京城难道还要向你报备么?”

“青霜,住口!”唐赛儿一口喝止了唐青霜,随即低头轻轻将青缎袍子的袖子向上卷起了一截,这才冷冷地说,“山东那边据说是京师传信过去说汉王府有人无故失踪,于是还惊动了官府。只不过那是表面,据我打探得知,汉王那位继室王妃遭了前任的下场。那边风声鹤唳,再加上京师有些传言,所以我就来瞧瞧,不过是做个看客而已,谁知道会遇上这种事。”

第六百二十七章 人伦

初秋七月的乐安汉王府却笼罩在一片寒冬的肃杀之中。尽管乐安仍有县令,但汉王朱高煦哪怕是被贬谪到此,也不是一个区区县令能够抵挡的。因此,接连十几日中,就只见乐安街头跑马不断,城中百姓虽说惊惧于这时时刻刻响个不停的马蹄声,却是没人敢抱怨。

云南那座王府朱高煦没住过,青州那座王府他连屁股都没坐热就被召回,险些连命都没了,所以对乐安这座汉王府,他更是一见就有气。一年三百六十天,他倒是有一多半的日子都住在王府后头的园子中,也就是这座他亲自使人督造的园子,才是真正符合他的心意。

园子正中的萱仁堂名虽是堂,用的却是王府正殿的规制。屋顶铺青色琉璃瓦,窠栱攒顶,间中都是镶嵌金饰,窗格门闱尽是吉祥花。正堂十一间,居中的大开间乃是朱高煦召见下属的地方,除了安设宝座之外还有楠木交椅若干,宝座后头绘着蟠螭,前头垂着红销金蟠螭宝帐,一派起居八座一呼百诺的气势。平素朱高煦在这里接见麾下众将时,林林总总的人甚至连这偌大的屋子都站不下,那整齐的队伍一直要延续到门外台阶。

然而,这会儿的萱仁堂中却只有两个人。宝座上的朱高煦仔仔细细看着手头那封信,忽然劈手将其丢在了地上,脸上满是恼火。一旁站着的王斌早见惯了这位主儿和朱棣一脉相承的暴怒习性,遂上前把那张纸捡了起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他就把信笺随手搁到了一边,又笑道:“枚青既然已经在京师中平安扎下根来,又送了这样的讯息,殿下应该高兴才是。”

“高兴?我高兴个屁!我让他去京师是为了盯着父皇和太子的动静,不是让他去注意那些官员偷鸡摸狗!至于王府区区一个典仪不见了,算什么大事,还要来报给我!这皇宫里头值得打探的消息这么多,他偏去管着父皇的房事,真是吃饱了撑着!”

朱高煦自然有发怒的理由。这信上不少都是记载着朝堂上那些重要官员这些天的动向,但都是见了什么人因什么事饮宴之类的琐事,要紧的一件都没有。更为离谱的是,最后头甚至还直言不讳地说了朱棣近月以来临幸嫔妃的彤史,平日里看着也就算了,但如今的他只扫了一眼就觉得心头极其怨愤,若是枚青在面前,他恨不得直接一个窝心脚踹过去。

“殿下大约没看仔细,枚青在后头还加上了一句。虽说皇上如今偶尔上朝、骑马校阅乃至于接待四夷使节,都会叫上宫女搀扶随侍,夜夜更是无女不欢,那几个朝鲜妃子最受宠爱,但宫中却有可靠的消息说,皇上……皇上在男女之事上头已经不行了,只是做个样子。”

王斌虽说是朱高煦的心腹,但毕竟只是替他总领护卫联络山东境内的诸军官,对于王府内院的事情却不甚了了。因此,这话一出,他注意到朱高煦一下子变得脸色铁青,不禁心里头异常疑惑。只不过,无论他是怎样粗豪的汉子,这时候也知道此事绝不能再说下去了。

“殿下,不管怎么说,兵才是根本。当日靖难之役的时候,殿下驰骋沙场屡建奇功,勋贵们都记着您的武勋,所以若到了不得已的时候,能袖手旁观的人一定会袖手旁观,即使要受命来讨伐,到时候临阵倒戈也未必可知。但之前裁撤了两护卫,如今天策护卫虽说陆续不断加了不少人,但和当初皇上名震天下的燕山护卫相比,还是少了。属下觉得,挑个关键的时候,把王府之前网罗的那些人正式加入军中……”

“这些事你去办!”

心中烦躁的朱高煦没好气地吩咐了这么一句,旋即就站起身来,看也不看呆愣的王斌就径直朝门外走了。他这一走,门前的两个小太监连忙快步跟了上去。从萱仁堂前的穿堂向左走了一箭之地,便是一座横跨水上的石拱桥,他三两步登顶,正从上面下来的时候,忍不住想起了那回取笑朱高炽,反被朱瞻基寻着了出彩机会的往事,顿时咬牙切齿了起来。

“小兔崽子,这天下不是靠嘴上说就能得来的!”

璇玑院在园子中仅次于萱仁堂和雷霆居,乃是汉王继室韦妃所住之处。虽说这位王妃乃是继娶填房,但这些年渐渐颇得汉王宠爱,而且终究占着一个嫡字,自然没人敢亏待了她。只不过,如今这处风景幽雅小桥流水的地方却是一片死寂,四周围把守着几十个身强力壮的宦官,里头竟是一丝人声也无。此时远远瞧见朱高煦过来,立刻就有人往里头通报。

不一会儿,一个中年太监就迎了出来。见朱高煦脸色不好,他连忙赔足了十万分小心在旁边侍候着。只是,他却绝不敢把朱高煦往那璇玑院正房带,而是把人请到了一旁收拾干净的厢房,随即就恭恭敬敬地端茶递水,恨不得这位主儿永远不要问话。

“本藩不是来喝茶的!”朱高煦心头本就是怒火高炽,这时候便重重把茶盏往旁边的高几上一搁,也不管那溅出的茶水流得满桌子都是,“本藩问你,这个贱人哪里来的胆子暗害本藩,又是从哪里得来的药!还有,她背后可有人挑唆!”

中年太监全正山此时已经是心惊胆战,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说:“回禀千岁爷,可是王妃……王妃已经死了……”

“她就算死了,可那些随侍的妈妈和丫头难道就什么都不知道?本藩之前就对你说过,不管什么刑,你都尽管用,只要能从她们的嘴里撬出话,不管真话假话,本藩只要一个理由!你用了这么多天,也该查出来了!”

朱高煦一下子提高了声音,紧攥的拳头狠狠砸在了扶手上。他在女色上头和朱棣一样上心,而传宗接代的能力远胜于父亲。虽说前头两个儿子一死一废,但他还有七个儿子。可这些年仿佛是见鬼了一般,王府嫔御却都没了动静,前一阵子他更是悚然发现自己在男女之事上渐渐力不从心,这一惊之下便是延医问药,最后却在韦妃处找到了根源。发现那几包药的时候,怒从心头起的他一剑就刺死了这个女人,但为了避免惊动朝廷,只能隐下了死讯。

“千岁爷,小的确实有严刑拷打,如今已经死了三个丫头一个妈妈,也得了一些讯息,可是……”全正山一想到那得来的只言片语,心里就忍不住直发憷,可被朱高煦直喷火的目光一逼,他也不敢再多作忖度,只能期期艾艾地说,“有一位妈妈说当初已故的世子爷曾经来见过王妃数次,劝过她一些话。一说是让王妃用秘法求子固宠,还有一说是让王妃多多接待外头那些武官家眷,也好为千岁爷的大业……”

“居然是那个病秧子!他死了还阴魂不散,这个畜牲,这个阴魂不散的小畜牲!”

朱高煦一听到事情竟然是牵涉到自己死掉的长子,顿时更是怒不可遏。发完了好一通脾气之后,他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于是一手撑着高几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然后才抬头看着全正山道:“拷问了这么久,就只问出了这么些只言片语?”

“还有,还有一位妈妈捱不住刑罚,吐露王妃曾经在外头重金收过丹药,这些年则是从乐安的一处道观重金买了不少散剂,说是昔日白莲教那位佛母的秘方,最是灵验,加在饮食里能让千岁爷一直宠爱她……”说到这里,全正山看到朱高煦那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顿时止住了话头,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心里更是大骂起了已死的韦妃和世子朱瞻坦。

这两位一死就一了百了,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可是得顶缸!

“好,真是好极了,一个是本藩的长子,一个是本藩的妻子,居然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算计下来!”

朱高煦气急败坏地拔出佩剑,胡乱砍向了椅子高几,直到将那些东西都砍得稀烂不成样子,这才停止了动作。此时,原先的茶盏早已是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黄绿的茶水和青翠的茶叶把地上弄得一片狼藉,而全正山早已是蜷缩在地上不敢抬头。

“派兵出去,把那个道观给剿了!至于那个贱人用过的人,全部杀了,挫骨扬灰!至于韦妃……”虽说心中恨极,但朱高煦毕竟还要颜面,上奏朝廷给韦妃安一个罪名容易,可招惹出来的事情却是巨大的麻烦,因此他只得恨恨地说,“她是死了,可她的那些家人却还在。找个法子,本藩要让她家里的人谪戍边疆,永世不得翻身!她的死讯上报朝廷,横竖本藩杀妻已经出名了!”

大汗淋漓的全正山连声答应,爬起身来的时候却又低声说:“小的已经吩咐人去暗中请那些医术高明的大夫,还有那位曾经调护过英国公嫡子的冯大夫也悄悄弄到了乐安。有这么些人细心调护,千岁爷大可不必担心。”

听得此语,朱高煦面色稍霁,随即就想起了同样雄风不振的朱棣。他还年轻,还有的是挽救的机会,可是他那个曾经英明神武的父亲……山陵崩的日子应该已经不远了!

第六百二十八章 孰为豺狼?

虏中降者的军报并未向朝官隐瞒,但阿鲁台曾经败于瓦剌的消息却是绝密,整个京城之中知道这消息的人寥寥无几,也就是五府都督及六部都察院七卿等等诸如此类的实权人物,方才知道此中隐情。因而,当听到皇帝让开平守将武安侯郑亨派兵将那降者护送到京师的时候,不少不明所以的朝官都在背地里议论了起来。

五军都督府中,以中、左、右、前、后区分座次,每府虽有左右两位都督,但朱棣素来都是再任命勋贵一人执掌府事。英国公张辅不在,如今在京的勋贵身份上自然是以成国公朱勇为尊,可他毕竟才三十出头。因此月初朱棣重定五府的人事,中军都督府是安远侯柳升,其余左右前后四府依次是阳武侯薛禄、宁阳侯陈懋、成山侯王通、保定侯孟瑛。

如此措置,兵部上下少不得也是一片忙乱。然而,就在郑亨派人将降者送到京师的时候,朱棣却由于近日一热一冷感染了风寒,无法召人闻讯。于是,东宫便传出谕命来,吩咐由鸿胪寺安置人,四夷馆派通事随侍,由兵部派人先行问询。尽管如此,李庆和赵羾更在意的却是皇帝的病,于是就把这事情直接派给了职方司。

尽管如此,情知皇帝最在意此事,若有可能仍会亲自接见,职方司众人便等了几天,眼见朱棣确实是不能见了,最后走这一趟的又是张越。

永乐年间诸国使节众多,自迁都北京之后更是年年朝贡不断,因此京师东城宣武门左手边的一大块地方都是鸿胪寺接待各国使节的房舍,一色都是梁檐青碧的四合院。为了译书方便,四夷馆也设在这里,平日但有使节前来则由通事从旁翻译。由于所有译字和通事用的都是国子监监生,俱与科举出身,因此在这上头有天赋的往往都走了这条捷径。

如今不是万国来朝的时节,平安胡同自是冷冷清清,空空荡荡没几个人影。头一次来的张越想到昨日兵部那两位大佬说什么要显示天朝气度,不用派兵看守降人,可另一边却派人去后军都督府,暗示把开平护送此人回来的一百精兵全都留下,心中忍不住暗叹这些老大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很知道什么时候该用什么人顶缸。

有通事领路,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座院子。果然,这里守备异常森严,不但围墙外设了数十名精壮士卒,而且对面虚掩的院子中也能看到兵器的闪光。从外门进去,绕过前头的照壁墙进了屏门,他就见到了一个老熟人。

“张大人!”正在二门前头踱步的王瑜一看到张越就快步迎上前来,“我就知道这一次兵部准会派你过来。”

双双行过礼后寒暄了一阵,他就言归正传道:“此次的降者乃是鞑靼的伪知院古纳台,此人会说汉话,倒是用不着通事。但他实在是啰嗦得很,一路上只是唠叨阿鲁台如何背信弃义凶残横暴,一心请皇上出兵剿灭,还说愿意为前锋,随行将士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

听到这样的说法,张越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先头军报说此人率属下百余前来开平请降,随行既没有妻儿妇孺,也没有牛羊牲畜,是不是这么回事?”

“是,他说因为阿鲁台侵逼太急,所以他只来得及带着心腹部属跑了出来。但使天兵降临,他会立即率部众族民归附,少说也有上万人。他还说,如今鞑靼各部兵马有七八万之众,一旦犯边那就了不得。”

张越心里本就有数,此时便没有再多话。尽管王瑜说古纳台懂得汉语,但他思量单身去见闲话多多,于是仍带上了那个四夷馆通事。进了二门便是一个偌大的院子,正房门口站着一个身穿半旧不新不合季毡袍的蒙古老人。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那老人在他和通事的身上一扫,随即便掀开帘子对里头吼道:“主人,大明天子派人来了!”

话音刚落,里头便匆匆忙忙冲出了一个人,正是古纳台。他大约四十岁上下,秃发髭须,却是生了一双完全不合那粗豪相貌的小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张越一阵,他便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嘴里又急又快地咕哝了几句蒙古话,随即就强打笑容迎上前来。

跟随张越的通事之前便来过几回,本就是蒙古文字极其娴熟的,自然听清了古纳台的话。于是,不等这位号称蒙古枢密院知院的家伙开口说什么,他就抢在前头用汉语说:“古纳台大人,皇上派张大人来,正是对你的看重!别看张大人年轻,当初就连阿鲁台也在他手下碰了钉子,难道你号称崇慕中原,却还是以年纪取人吗?”

古纳台听了那通事的言语,面上登时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啊,你就是杀了失捏干的张大人?请恕我没有认人的慧眼,没能辨认出赫赫有名的英雄!阿鲁台是狡诈的豺狼,失捏干是贪婪的恶狗,您杀了他就是断了阿鲁台的一条臂膀,愿长生天保佑您!”

这几句还算流畅的汉语之后则是一连串叽里咕噜的蒙古话,只是对于古纳台这伸出双手热情洋溢的模样,张越若不是知道一些内情,简直要认为这是个豪爽的蒙古大汉。等进入了里屋,他就看到这里赫然是蒙古包中铺地毯设几案坐垫的格调,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这里本来是接待瓦剌还是阿鲁台使节的地方?

大明对降人素来优厚,用士大夫的一句话来说,那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哪怕是当初被明朝和瓦剌先后打得七零八落的阿鲁台收拾残兵称臣,仍然得到了和宁王以及互市入贡等无数好处。于是,尽管古纳台只是一个降者,但由于他带来了那么一个震动的消息,又做出了肯作为先锋随军出征的姿态,因此鸿胪寺的一应供给都是按照上例。

此时,桌案上的碗内还有马奶酒,旁边的盘子中更是堆着满满的牛肉干,空气中飘着一股混合着香甜与腥膻的味道。古纳台伸手请张越落座,旋即就盘腿坐了下来,旋即就笑容可掬地说:“草原上的人都知道大明天子的威名,所以我一听到阿鲁台还要南下的消息,就想到来报信。虽然我只来得及带出一点点人,但草原上还有很多阿鲁台的宿敌,只要看到我为大军前锋,大家一定都会聚集在大明天子的旗下……”

张越实在是懒得听这家伙叙述那虚无的美好前景,重重咳嗽了一声。见古纳台尴尬地看着自己,他便似笑非笑地问道:“我想请问古纳台大人,阿鲁台前年入冬进犯兴和失败,去年又为了避我朝大军锋芒向北逃窜,旗下的部落不少都已经离散而去,听说今年还和瓦剌又打了仗。既然他已经穷蹙至此,哪里还有余力南下?”

“这个……草原上胜胜败败的事情多了,阿鲁台掳劫了多个部落,自然很快就恢复了实力!”古纳台只惊讶了片刻就重新露出了热情的笑容,“张大人所说的瓦剌……要知道,瓦剌绰罗斯部的首领脱欢,还曾经做过阿鲁台的家奴,可他如今还不是照样实力强大?阿鲁台这样的豺狼决不能给他机会,否则他一旦南下入寇抢到大批粮草过冬,那么明年他就会再次壮大。他是天朝的心腹大患,但也是我们的敌人,难道我还会欺骗英明的大明天子?”

说到兴起,他的汉话竟是越说越流利:“正因为别人想不到阿鲁台去年狼狈北逃,今年又和瓦剌大战了一场,如今还敢南下突击,所以阿鲁台才更会这么做。张大人,我们蒙古人和你们汉人不一样,你们做事情讲究的是三思而后行,而我们蒙古人凭的是勇气。七八月正是水草肥美的时节,为了能安全度过冬天,我们当然会选择这个最适合打仗的时候!”

如果不是古纳台避而不谈瓦剌和鞑靼夏日那场交战的胜败,张越几乎要完全相信了这个巧舌如簧的家伙。定了定神,他就又仔仔细细询问了一番塞外瓦剌和鞑靼对峙的情形,古纳台却是对答如流。等到结束了这场询问出门时,古纳台却是一直把他送到了二门。

“张大人,请你一定要敬告皇帝陛下,剿灭阿鲁台,这是让整个蒙古臣服的最好办法!而如果你想得到更大的名声,那么自然要依靠打仗。据我所知,你们的那些公爵侯爵,全都是靠打仗打出来的!”

马不停蹄地回到兵部衙门,张越往见赵羾李庆这一正一代两位兵部尚书的时候,却是得知两人都已经入宫去了。扑了个空的他反复思量,又出门快马加鞭赶往皇宫,到了午门便请当班侍卫去内阁通报。等了老半天,终于有人和那个侍卫一同出来。

“东里学士!”

杨荣金幼孜应召去了文华殿,杜桢则是去了翰林院,因此内阁值房只剩下了杨士奇一个人。此时见着张越,他点头示意后便与其到了一边。低声问了几句,想起东宫来人时的神情举止,他不禁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最后就打定了主意。

“太子殿下刚刚召见兵部赵尚书李尚书,又把勉仁幼孜叫了过去,应该就是为了北边的事情。既然你就是为了此事来的,我带你直接去文华殿吧!”

第六百二十九章 借刀杀人

为皇子不易,为太子更不易,为监国太子则愈加是十万分不易。

不过,尽管朱棣是一个强势到无以复加的天子,但如今到了晚年,仅有的三个儿子中,两个都闹出了莫大的逆谋,唯有一直死死紧盯着的太子朱高炽还算是循良。于是,这一两年来,除了原本就多为太子料理的政务国事,就连官员除授的事宜他也渐渐放了手,唯独军中事务仍旧死攥着不放。然而,这次来势汹汹的风寒却让他卧床不起,于是朱高炽顺理成章地接过了此次的军务。

文华殿中不单单只有赵羾李庆以及杨荣金幼孜,同在此次的还有阳武侯薛禄和安远侯柳升,此外便是时不时插一句话的左都御史刘观。

这文臣武将齐聚一堂,四位文官激烈争论,一位也不知道是煽风点火还是冷眼旁观,剩余的两位勋贵却都是沉默不语。薛禄起自卒伍,虽然贵重之后读过几本书,但连半吊子的本事也算不上,此时觉得那几个人满口文绉绉都是废话;而安远侯柳升则是因为之前张越的事心怀警惕,他毕竟掌管着最要紧的京师三大营,绝不想因为说错话把自己搭进去。

赵羾四人都是精通兵事的老行家了,可杨荣金幼孜名为近臣,赏赉恩宠等等甚至都超过尚书,但列位却远在其下。因此赵羾李庆力称北边乃是鞑靼虚张声势,不需要为阿鲁台一丧家之犬多费功夫,杨荣金幼孜却认为即使无需劳师远征,守御却仍需增派兵力,但前两者声势却远超后两者——哪怕平日有龃龉有不合有猜忌,关键时刻,两位兵部尚书自不会窝里斗。而刘观虽说许久才会迸出一句话来,态度却是含糊不清。

瞧见座上的朱高炽面露难决之色,杨荣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如此,他就不该想着万一有大事而内阁无人麻烦,再加上杨士奇本就得太子信任,于是把人留着坐镇内阁值房。别说是杨士奇,就是在兵事上稍逊一筹的杜桢在,至少在人数上还能胜过。因此,性子稍急的他不由得加重了语气。

“别说大边次边之间尚有不少无人守的去处,鞑虏若要入寇绝对有机可趁,就说兴和乃是塞外一大坚城,上一次还不是险些为阿鲁台率兵所陷?宣府万全兴和开平如今都有重兵驻扎,可鞑虏要是凭借骑兵厉害绕过这些守备森严之处入寇?哪怕是鞑子虚张声势,但若是窥边境武备松弛真的入寇,到头来又如何?”

听到李庆和赵羾又争执说去年钱粮消耗巨大,再调兵马则必将疲民诸如此类云云,朱高炽只觉得说不出的头痛。他尽管在当世子的时候曾经在北京一呆就是将近二十年,但对于这里却没有什么好感。一是因为成天面对的就是层出不穷的军报,蒙元若有风吹草动,这里就一定要迅速做出应对,简直是风声鹤唳;二是这里的一切都严严实实操控在朱棣手中,就好比刚刚两边争执不休,张口闭口却都是皇帝陛下如何如何。

若是皇帝在,十有八九会怒发冲冠喝令他们住嘴,然后拍案而起再次出兵!他那位父亲已经打仗打上瘾了,古往今来,有哪位天子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御驾亲征?

在肚子里冷哼了一声,朱高炽就看向了一旁仿佛在坐山观虎斗的两位勋贵,因问道:“阳武侯,安远侯,你们觉着此事何如?”

阳武侯薛禄一直在旁边努力琢磨着文臣们的那些言语,心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这么文绉绉的,也好让朱棣环喜欢喜,冷不丁听到朱高炽发问,他不由得愣了一愣,随即才上前一步躬身说:“太子殿下,阿鲁台如果真的是四月大败于瓦剌脱欢,那么如今肯定是实力不足,就是要南下,也顶多是零碎杂鱼骚扰边境,大军下来的可能性不大;只不过,这贼厮最是狡猾,天知道是不是耍什么别的诡计!”

薛禄既然头一个说了,柳升看见朱高炽又看向了自己,便哂然一笑道:“臣觉得阿鲁台已经给打怕了,未必有再来骚扰的胆量,这边镇整饬兵马严加防范也就行了,增兵未免小题大做。再说了,如今有英国公张辅坐镇大宁,兀良哈人就不敢动了。从兴和到开平再到大宁连成一线,阿鲁台决不敢越雷池一步,那个降人必定是道听途说,不足为信!”

朱高炽虽说不曾领兵在外,却曾有过战时留守北京的经历,因此这会儿犹豫了一阵,便打算稳妥起见下令边境严加备御。正当他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外间忽有宦官通传说杨士奇偕张越求见。虽觉得意外,但他素来习惯了听杨士奇的建议,略一思忖便示意宣进。

随杨士奇入殿的张越看到薛禄和柳升尚在一旁,不禁想起了往日朱棣议决军国大事的情形。皇帝在出兵不出兵上头往往是乾纲独断,别人怎么说不过是参考——召六部议粮饷,召五府都督议行军路线及转运事宜,召内阁学士则是被军情咨议。但一般而言,朱棣鲜有把所有人都叫到一块。只是这会儿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参礼之后,朱高炽就问起了降者之事。

虽说很是怀疑古纳台此行的居心,但张越在奏报的时候仍是只叙事情不叙其他,毕竟,这会儿文武大臣济济一堂,还不到他贸然评述的时候。事情说完退到一边,他听朱高炽向杨士奇等人询问,便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里思量了开来。

杨士奇老成持重,此次却是赞同杨荣金幼孜不能掉以轻心的看法,认为应当调派勋贵数人领兵巡戈塞上,以备不测。见两边又是旗鼓相当,朱高炽再次踌躇了起来。一面寻思自己若是处置不合朱棣心意,难免又是麻烦;一面寻思若是做足了准备阿鲁台不来却又如何……犹豫了好一会儿,他忽地看见了张越,于是眉头一皱就想到了主意。

“张越,你既然去盘问过古纳台,觉得此人可是真心归降?”

文华殿的鼎炉中焚的恰是百合香,只是如今天干物燥,张越这几天还在忙着职方司谍者的勾当,原本就是焦躁得嘴角生了一溜水泡,此时更觉得口中干涩,那水泡燎得生疼。他低头数着地上的青砖,但只见这些青砖平滑可鉴,用的却仿佛不是三大殿和乾清宫中的御制大金砖,想来也不会那么死硬,也幸好如今的皇帝还不那么爱磕头虫……

于是,乍听得朱高炽的问题,原本心不在焉的他自是回过了神,略一思忖就答道:“回禀太子殿下,此人一口咬定阿鲁台必定犯边,却闭口不谈瓦剌今夏曾经大败阿鲁台之事,足可见居心不善。臣与他交谈期间,他甚至还以名利相诱,甚至一再许诺愿为前锋。臣觉得此人不像是单纯道听途说以此邀功,更像是想借朝廷的刀除去阿鲁台。倘若真是如此,那么他不是瓦剌的人,就是瓦剌和鞑靼之间小有实力的其他部落,想要借机扩充实力。”

听得此言,文华殿上的众人便是各自表情不同。借刀杀人的戏码他们自然心中有数——当初瓦剌马哈木用过,那一位和鞑靼阿鲁台争斗不休,屡次上表说阿鲁台逆谋,再加上丘福大败,于是有了第一次北征;鞑靼阿鲁台之后也用过,这一位把自己和部众弄得十万分凄惨的模样,于是第二次北征就变成了对付羽翼丰满的马哈木……如今难不成又换了一个?

皱了皱眉之后,朱高炽忽然觉得胸口有些疼痛,不露痕迹地用右手轻轻揉了揉,又深深吸了几口气,那种难言的刺痛感渐渐缓解了下去。就在他打算开口下定论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跟着,张谦就急匆匆地跨过门槛。

“太子殿下,皇上自觉精神稍好,宣召兵部赵尚书李尚书,还有刘总宪大人!皇上还吩咐,请内阁诸位学士速回值房,以免耽误了其他要紧政务!安远侯阳武侯,皇上说府务繁忙,两位赶紧回去整饬操练兵马,勿要耽误了。”

这番话无疑打破了刚刚文华殿上彼此互不相让的气氛,一时间,众官纷纷向太子朱高炽告退,最后一个退出的张越眼看朱高炽孤零零站在那高高的太子宝座前,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然而,他才刚下了台阶,就看见陆丰正站在下头,眼睛却在看着另一个方向。

“陆公公?”

“嘿,小张大人。正好咱家也要出宫,和你一块走吧。”

陆丰示意张越上前和自己并肩而行,这才笑眯眯地说:“你的事情咱家听说了,这无论是奉旨出使西洋还是西域抑或是朝鲜,都是好差事,可瓦剌却是头等危险地方。上回咱家被人排挤了出去,多亏了你帮忙,所以这回咱家也给你使了几分力气。想必你知道了,这瓦剌你是不用去了。”

张越早从岳父杜桢那里得知过此事的隐情,因此明知道陆丰这是有意把功劳往身上揽,他也不去捅破,只含笑道了谢。果然,紧跟着,那要紧的戏肉也就随之而来。

“咱家也是刚从乾清宫出来,皇上让咱家去查军中沸沸扬扬的谣言。话说回来,你可有什么仇家么?要是有的话,咱家直接借着这事情除了他,是哪位唯恐天下不乱的尚书,还是哪位贪恣成性的总宪,抑或是内阁哪位家境豪富的学士?”

说这话的时候,陆丰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要想富先抄家,朝中几位大佬的家产他已经眼红很久了。然而,旁边的张越却没有任何喜意。他自然很乐意借刀杀人,问题是也要那把刀足够快足够聪明。刘观不比永乐初年那位不够聪明的都御史陈瑛,最善于左右逢源,要不是担心陆丰火候不到反而连累了自己,他还会等到今天?

“这事情连皇上都知道了?”

“那是自然,袁方瞧着精明,竟然连这件事也一直没发觉,真是人老了马虎了!要不是咱家底下还养着几个人物,恐怕事情闹大的时候就来不及了!”见张越打算改道走右顺门,陆丰便一把拦住了他说,“走午门干什么,咱们一块走东华门!嘿,当初多亏了你教咱家的那一手,咱家总算是像皇太孙殿下交了心,以前的那些事就都算是过去了,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拿着把柄要挟。所以,你别以为咱家只是还你人情,人情之外还有公事!”

张越心想皇帝这大动干戈,效果更可能是适得其反,心里不禁直叹气。好在他原本就没打算一举扳转那种不利局面,要知道,有时候坏了声名未必是坏事,只要关键人物心里有数就成,因此他只是小小郁闷了一阵子。毕竟,他这个勋贵之家出身的文官已经够显眼了。

虽说和陆丰只是盟友,但此时此刻见对方踌躇满志的模样,他仍是出言提醒道:“陆公公,朝中没什么人和我有那等深仇大恨,仇家更算不上。这是在京师,无论尚书总宪抑或是学士,都是皇上信赖有加的大臣,轻视不得。”

这要是别人敢这么说,陆丰顶多回一句冷哼,可既然是张越,他就少不得费神多思量思量。这身在宫中自然得记性好,他没费多大功夫就想起了朱高炽哑巴吃黄连的那件往事,立刻心中一凛:“唔……你说得倒是有道理,咱家省得了。大的吃不下就吃小的。哼,咱家非得啃几块硬骨头下来不可,都察院的御史竟然比咱们东厂锦衣卫的人还有钱,没天理……”

张越早习惯了这一位的嘟囔,也没往心里去。毕竟,陆丰这贪财已经到了骨子里,费神多劝不过是徒劳。被强拉着走东华门东安门出宫后,他总算是和这位东厂厂公分道扬镳。眼看人走了,他想起兵部衙门就在大明门外,如今却要绕着皇城根儿再靠两条腿走回去,他不得不苦笑陆丰这完全是帮倒忙。

这种小事上头帮倒忙也就算了,怕就怕这家伙在大事上头也失了手!

第六百三十章 危墙之下亦见君子

无论鞑靼还是瓦剌,都曾有过扣留明使的往事,因此代表朝廷出使草原从来就不是好差事。毕竟,谁也不想冒着杀身之祸去和鞑子打交道。只是,这些事却由不得你愿意与否,因此当前去瓦剌的使节一定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如释重负,可张越却是大为震惊。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总算不用去那种地方冒险,可从兵部转调礼部没多久的万世节却摊上了这件一等一的苦差事。太子朱高炽主持的朝会上传下讯息之后,这天中午时分,他上了礼部衙门,使人通报后就等在了门口。由于这会儿恰好是用午饭的时候,从里头出来的几个年轻官员一看见门口杵着这么一位,脸色都有些微妙,个个脚底抹油走得飞快。

“我就知道消息一出,元节你肯定按捺不住,果然你还是来了!”

万世节一看到张越那表情就知道他想说什么,连忙做了个手势让他稍耐片刻,随即就拖着人出了巷子。等到出了这条六部胡同,四周围的官员少了些,他东张西望了一会方才放开了张越,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等到耳边传来张越没好气的质问,他才侧过了头。

“你可别告诉我说是你自告奋勇提出要去的!”

“我是那种甘冒杀身之祸也要求鹏程万里的人么?我正新婚燕尔,当然不想上鞑子做主的地方去!再说了,那位顺宁王脱欢的名声可不怎么好,他老子马哈木在的时候就扣过大明使节,他这家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听说和其余两部的首领正在争权,那一头还紧盯着鞑靼阿鲁台。要我说,阿鲁台当初就不该放了此人,一刀杀了就没有眼下的麻烦了。”

听万世节这平静的语气,张越不禁叹了一口气:“早朝宣布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么一回事,之前竟是一点风声都没有。当初李尚书让我预备,我还以为必定是兵部挑人,谁知道最后竟是这么一茬。想必那位吕尚书如意算盘打得精响,你从前在兵部,眼下是礼部主客司员外郎,这名份资历都是刚刚好,皇上那边自然不会有二话。可他礼部那么多人,难道就找不出其他合适的?”

“礼部上上下下就好似铁桶似的,全都是吕尚书一手提拔的,但使稍有违逆的不是黜落就是外调,他也用不着和我这个员外郎玩什么手段。我要是能够平安完成任务回来,那么我有功他更有功;要是不能,那么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司官,皇上如今正恼火没有开战的由头,届时说不定正好兴兵打仗,只不过打的不是阿鲁台而是瓦剌……我和你开玩笑呢,谁不知道吕尚书先头就是反对北征,如今消息混淆不能决断,他自然希望打消皇上的主意,所以才看上我这个能言善辩的。咳,不是我去也有别人去,这事情总得有人去冒险。再说了,瓦剌三部这些年一直入贡,不会像当初马哈木那么莽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