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石亨把头点得犹如小鸡啄米似的,又说身上带着茶钱,他便不再多话,转身进了詹事府大门。等到了院子里,他招手唤来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皂隶,问明其下午并无杂事要做,就递了几贯新钞过去,这才低声吩咐说:“给我看着刚刚那个来找我的少年郎,记下他都去过什么地方干过什么事情,一会事无巨细都来报我!”
那皂隶知道张越一向性子和善,这回出手又给赏钱,哪里还有不答应的道理,当下自是连连点头,很快便溜出了门去。而张越则是回到了自己的那间屋子,见同在一间屋的两个同僚都在奋笔疾书写着什么,他也就不去打扰他们,自顾自地在桌前坐了看书。
未时三刻不到,张越就收拾好东西出了屋子。从那皂隶处得知这一个多时辰中石亨竟是耐着性子一直呆在茶馆中,只是实在闲不住的时候起身走了几步,他不禁很是意外。等出了大门,他看见彭十三已经牵着马等在了那里,知道让牛敢捎带的口信带到了,就上前与其分说了几句,然后就到茶馆中把石亨带了出来,三人一起上马往府军前卫校场赶去。
四人才刚刚到了地头下马,另一边的方向便是一阵烟尘滚滚,不多时,就只见几十个人簇拥着朱瞻基疾驰了过来。为首的朱瞻基一跃跳下了马,见张越带着人上前施礼,他便随便摇了摇马鞭子:“好了好了,这又不是宫里,没人挑你的礼数。元节,你到开封一去就是一个多月,让我看看你之前的骑射功夫可有荒废!”
听到这话,张越不禁笑了起来。自从随朱瞻基常常到府军前卫操练骑射,也不知道是被朱瞻基娴熟的弓马技巧给刺激的,还是之前战场经历大大锻炼了他的身体,抑或是那赌斗着实太磨人,他的骑射功夫如今竟是很有了些长进。只不过,回开封安葬祖母期间,他总不好练习这些,因此,接过朱瞻基递过来的柘木弓,他登时觉得有些手生了。
拉了拉弓弦试了试手,他瞥了瞥身后跃跃欲试的石亨,还有满脸无所谓的彭十三,略一思忖便策马向朱瞻基靠近了些,随即说道:“殿下,这次还是照先前那样三人比斗如何?老彭自然是带了家伙的,那个小的却没带弓箭。”
虽说制式弓箭乃是管制之物,但朱瞻基自然信得过张越带来的人,大手一挥便府军前卫军官又拿上来一副弓箭。他倒是见过彭十三,上下一打量就笑了起来。
“上一回你带来的四个人力气固然是大,准头却是不行,结果惨败了给我,这回干脆就把英国公最亲信的部曲都给拉来充数了?另一个是谁?看着虎背熊腰,只希望别像那四个。这一次端午节御前也会有击毬射柳的比试,咱们正好提前操练。今天规矩还是和从前一样,谁若是输了便负责洗刷所有马匹!完事之后,咱们就去城外府军前卫营地看铳兵营演练!”
这已经是张越极其熟悉的老规矩了,他自然不会提出异议。瞧了瞧满面堆笑的陈芜等人,他不禁想起朱瞻基万一输了,恐怕就是这几个太监顶缸,嘴角便露出了一丝笑容。一夹马腹和彭十三石亨会合,他将弓箭递给了石亨,把规则一一说了,看到彭十三浑然没事人似的,石亨却很有些紧张,他少不得就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后者的腿。
“把你平日的本事都拿出来,要是能在皇太孙殿下面前好好表现,别说承袭父职,就是再上一步也未必可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自己好好把握!”
话虽这么说,他自己却也嘀咕了起来。虽说这骑马射箭从来不是他的擅长,但想当初他能够碰大运射中了鞑靼军旗,如今二三十回了,他也总该赢一次吧?至于石亨……所谓野心都是在执掌大权的时候慢慢助长的,就算此石亨真是彼石亨,他也有把握能用好。
畏名而不敢用,未免无胆;敢用而不能制,未免无谋。石亨如今还年轻,大有可塑性,错过了浪费了就可惜了。毕竟,无论眼下那些勋贵还是未来那些勋贵都是不好节制的。
石亨被这简简单单两句话激得背心发热,看见张越和彭十三伏在马背上疾驰了出去,那位身穿大红织锦袍子的皇太孙也带着两个卫士追了上前,他忍不住使劲咬了咬舌头。好容易才恢复了心中冷静,他立刻一甩缰绳奋起直追。
不就是射柳吗?要是他能够大显身手,看那些兵部的人还敢为难他!
就在校场中呐喊助威阵阵的时候,一队浩浩荡荡的车驾正好经过这里。居中的那辆马车上一声令下,车速便放慢了许多。马车上的一个人挑起车帘,召来一个随从命其打探究竟,等听说了内中情形,她立刻摔下了帘子,沉声喝道:“走!”
尽管没有看到自己想找的那个人,但一想到还囚在西苑中受苦的李茂芳,永平公主就感到心里那火一阵赛一阵地旺盛。她已经都筹划好了,这一次一定会把儿子捞出来!
第五百九十四章 等,兵
丰城侯李彬病故于从交址回来的路上,而永平公主又因为儿子涉嫌大逆而受了斥责,于是,住着这两家的丰城胡同就渐渐变得冷清寥落了起来。年前李彬之子承继了丰城侯爵位,于前军都督府任都督佥事,走动的勋贵多了些,丰城侯府总算是恢复了几分昔日荣光。然而,公主府却仍是一日复一日地静寂,倒是供仆役下人出入的后门常有人进出。
既然门可罗雀,公主府五间七架绿油铜环大门紧闭,看守大门的仆役自然也是懒洋洋的。须知凭着永平公主的尊位,除非有中使降临,否则等闲宾客根本不够资格走这正门。这会儿两个门房正聊天聊得高兴,其中一个眼尖的猛地瞧见东边有车驾过来,慌忙用胳膊肘撞了撞同伴,随即垂手肃立,连大气都不敢出。须臾,就只见车驾过去后在西角门前停下了,两人偷眼望去,见永平公主下车后对着那边的门房就是一番厉声痛骂,更是缩了缩脖子。
想起路过校场时看到的情形,永平公主只觉心头无名火一阵阵往上窜,瞧见两个门房瑟缩着跪在那里,她冷哼一声就坐上了早就备好的小轿。放下车帘时,她便对旁边低头哈腰的总管吩咐道:“这两个狗东西一点眼色都没有,打他们二十板子长长记性!”
听到这话,那中年总管哪里敢违逆,慌忙应了一声,等到几个妈妈护送着那乘小轿进了西角门,他方才叹了一口气。公主从前也就是刻薄些,可自打侯爷被夺爵禁锢西内,那脾气就一下子变得暴躁了起来,下人稍有不如意便动辄打骂,家里的大竹板都打折了一双。唤来四个精壮小厮把那两个告饶连连的门房架下去,他正要走,忽地想起今天又有人来。
以前李茂芳还在时,虽交往的都是狐朋狗友,但至少也是勋贵子弟,搬来北京后,正门前的丰城胡同赫然是车水马龙,如今倒好,到家里来的人全都神神鬼鬼地走后门!
那小轿进了二门,立时便有粗使婆子上来抬轿,一路将轿子抬到了七间七架的后堂,此时方有内侍上前打起轿帘。永平公主一下轿,早就等候在此的乳母赵妈妈便扶着她进了里屋。等到帘子放下,她又低声报说道:“公主,汉王府的枚青来了,眼下人在外书房等候。”
“都什么时候了还拘泥那些规矩,如今茂芳不在,外书房那地方我瞧着便心烦,眼下也懒得走!”永平公主没好气地冷笑一声,随即说道,“我守寡多年,唯一的儿子也不在身边,若是还有人要编排是非,那也没什么可说的。你带两个心腹妈妈过去,沿路的闲杂人等都让她们回避,把枚青带到这儿来,听听他还有什么话说!”
永乐朝这一位位公主配的都是功臣勋贵,陪嫁的妈妈们自然没一个敢在主人面前摆架子的。赵妈妈虽是乳母,一旦永平公主发话,她也不过唯唯而已,此时忙答应了。约摸一刻钟,她便陪着一个青衣小帽的中年男子回转了来,眼见永平公主丢了眼色,她便打帘出去,亲自在门口守着。耳听得里头飘出来隐约话语,她哪敢多听,连忙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外头。
“二哥究竟是怎么想的?”
“公主,皇上如今那情形您又不是不知道,眼看也就是这两三年的光景。殿下先头操之过急,如今算是想明白了,不过是一个等字。眼下掌兵的那些勋贵都是殿下当年的袍泽,纵使没个香火情,却都知道当初殿下勇猛无敌的厉害,到时候只要乐安发兵,那么天下必定无人敢撄其锋!皇上是这么得天下的,殿下自然也能!再说,京师不是还有公主么?”
尽管听了这一句奉承颇觉有脸面,但想起自己如今处境维艰,永平公主立刻把那一丝自矜丢开了去,又紧赶着问道:“瞻圻当初带了那么些人入京,如今他一坏事,那些人留着太扎眼,也该遣回去几个。倒是那个方锐算是有些见识……”
枚青四十出头,跟着汉王朱高煦已经二十余年,乃是真正的心腹,此时便冷不丁打断了永平公主的话:“那些不成气候的家伙公主就不用担心了,他们大多是已故懿庄世子送给瞻圻殿下的人,那个方锐也不过自诩有些智计罢了,可这些殿下却根本看不上。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那些小聪明根本不够看,公主应该看到了,这些计谋可曾动摇过皇上?”
一想到自己那个难预测的父皇,原本对枚青反驳还有些不快的永平公主顿时闭上了嘴。先头汉王几次三番动摇东宫,眼看已经颇有成效,但朱棣只是一转念,夺嫡不成的汉王就被赶到了青州,继而更是贬谪乐安。在皇帝绝对的力量面前,那些小聪明确实无谓得很。
话虽如此,永平公主想起英年早逝的朱瞻坦,仍是有几分唏嘘:“可惜了,要说前头瞻坦的谋划也是周全的很,那个锦衣卫指挥使袁方油盐不进拿不下来,之前好容易利用人在皇上面前告了一状,结果却被他轻轻巧巧搪塞了过去!只要皇上有一丁点怀疑他和张家有勾连,他这锦衣卫指挥使也就当不下去了!”
朱瞻坦毕竟曾经是枚青的少主,因此他即便瞧不起方锐,对朱瞻坦的设计却不敢轻易否决。再加上先头确实是一个大好良机,他便叹了一口气。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懿庄世子临去前谋划了不少事情,这一桩没成功也是天意。袁方不比纪纲,此人小心谨慎到了极点,况且他在开封时只是一个千户,交接大户也是正常,若不是拿到实证,根本制不死他。而且就算没了他也有别人,咱们如今拿不下锦衣卫,懿庄世子当初拿住陆丰的把柄,只怕如今也没多少用。总而言之,如今要紧的是兵,只要勋贵能够有大半倒向汉王,大事可成!兵部虽说掌兵符,可没有带兵的,他们就只能干着急!”
“我眼下哪有工夫顾得上这个,万寿节之前,我得先把茂芳弄出来!”
情知枚青这个汉王心腹在京师活动不便,必定还是要靠自己往外走动,永平公主便顺势摆出了脸色来。她冷冷站起身,一字一句地说:“当初三哥造的孽,他自个舒舒服服活得好好的,因为三嫂去世,甚至还可能解除禁锢,我家茂芳却直到现在还关在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虽说我和二哥自小要好,但也不想替人做事,到头来反遭连累!”
“那怎么可能,殿下生性豪爽,怎会像赵王那样凉薄?”枚青连忙也跟着站起身,脸上堆满了殷勤的笑容,“已故景国公在靖难起事的时候,曾和殿下一同率府兵拿谢贵等人,之后取大宁、战白河沟都有功,和勋贵都是袍泽,甚至还连累了老大人和家族,这些皇上都知道。两年多了,皇上气恼劲早就过了,此次万寿节只要再添上最后一把力气,必定是会放了公主爱子。再说不过一个侯爵,等到翌日事成,别说封公,就是裂土封王也不是不可能。”
丈夫早逝,永平公主的所有心思都放在儿子身上,此时枚青之言无疑正中她下怀。虽说眼下口说无凭,但当枚青拿出汉王亲笔信,随即又奉上了一箩筐好话,继而更低声说奉上黄金千两作为活动的费用,她这才半推半就答应了。等到人一走,她就立刻吩咐乳母赵妈妈把派在外头办事的中使韩太监叫了进来。
“那个房陵你亲自去瞧过了,觉着如何?”
“公主,这人确实绝顶聪明,又有野心。可他毕竟得罪了东宫,要扶持起来……”
“要的就是他得罪东宫,否则我用他做什么!”永平公主没好气地打断了韩太监的话,又吩咐道,“他只是被太子妃怀疑和宫女有私,又不是什么大事,设法撸平就好办了。他曾经是张越的好友,重新回东宫不难。人都有野心,他的出身比张越还高些,祖父还曾经封了富昌伯,如今看着好友飞黄腾达,他必定早就心存嫉妒,只要我这里出得起价钱,何愁不为我所用?东宫动静尽入我手,翌日若有事就可随机应变,你可明白?”
“是,老奴明白了!”
韩太监明白永平公主决定的事情,就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遂也不再多罗嗦,心里却另有打算。这汉唐以后,就没听说过哪位掌权的公主,如今汉王也不过是利用已故景国公李让的人脉而已。既然这房陵真是一步好棋,那么他还是寻个机会和那枚青搭上线。公主做事私念太多,恐怕成不了大气候,他备一步后路总没错。
“对了,前天打发人送信给茂芳时我忘了,如今让人给他再带一个口信。我让他准备的万寿节节礼不准有半点马虎,要知道,这可是他是否能重见天日的关键。皇上一向信奉道佛,这西域番僧册封了左一个右一个,在这上头用心比其他什么都强!如今吃些苦头不要紧,只要出来,要享什么福没有?熬过这一关,以后就是六月艳阳天!”
第五百九十五章 射柳之戏,兵事之旨
射柳击球素来是明军大阅之中的传统比试项目,不同于比武较量,这两种比试很少会伤着人,前者旨在比试箭术和马术,后者则是重在马术和控制力,朱棣就常常用这两项来考核勋贵。对于从小就带着府军前卫射箭骑马的朱瞻基来说,射柳简直是犹如家常便饭,这会儿风驰电掣地疾驰了出去,须臾便射出了三箭。
“好!”
府军前卫中的幼军有些跟随朱瞻基上过北征战场,有些跟随这位皇太孙陪练多年,有些则是新挑进来的。但此时此刻瞧见三箭尽皆中的无一落空,不管是谁都高声叫起了好。震天的喝彩声中,一袭红袍的朱瞻基很快便掉转马头奔了回来,看见张越已是手握弓箭做准备,他便笑呵呵地勒马站在了一旁。直到看见张越已然纵马上阵,他方才靠近了彭十三。
“彭十三,听说元节当年跟你学习过武艺?”
彭十三虽看见朱瞻基过来,于是低头往旁边退开了些,却没料到这位皇太孙会和自己说话。瞧见张越已经是连发三箭,依稀能看出七十步远的柳条全都应箭而断,他不禁惊叹地挑了挑眉,随即连忙对朱瞻基欠了欠身。
“回禀皇太孙殿下,不单单是当年,如今只要我随着少爷,他在早上总会有半个时辰是用来练武。少爷小的时候根骨不好,练剑打拳勉强还马马虎虎,但手臂上力气不足就没法拉弓,所以咱们还想过不少方法练力气,后来总算是能拉得开弓了。不过十岁学骑射终究是晚了一些,所以他要当武将是绝对不成,如今那点本事自保倒是还使得。”
“照你这么说,他小时候除了跟着杜宜山学习四书五经那些学问,在练武上头也吃了不少苦?”
朱瞻基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些,好奇之下便多问了几句。听到彭十三说起了当初张越最开始练武时的孱弱身板,他不禁想起了自己从小被朱棣带在身边严格管教时那排得满满当当的日子,于是忍不住有些心有戚戚然。等到张越神采飞扬地纵马奔回,他也就把这么一丁点感慨丢到了九霄云外,又下令自己那两个随从上前驰射。
尽管皇太孙妃胡氏的哥哥胡安乃是府军前卫指挥佥事,但朱瞻基既然不甚宠爱胡氏,对于那个大舅子也就不愿多搭理,此次来校场也是将其赶得远远的。和平常一样,他和张越射的乃是八十步之外的柳条,而其他人则是百步开外张弓射柳。眼看自己挑选出来的两人都是三箭失其一,他不禁很不满意,当彭十三干净利落射断三根柳条返回的时候,他更是恼怒。
莫非这次竟然要输不成?
就在朱瞻基患得患失的时候,石亨犹如利箭似的策马狂奔了出去。张越今天特意把人带来,本就想看看这小子会有怎样的表现,忽听得一声炸雷似的暴喝,紧跟着又是一个尖锐的破空声。不过倏忽间的功夫,那破空声就紧挨着响了三次,不过片刻工夫,那个人影已经回转了来。原本石亨就长得粗壮,这会儿那张脸涨得通红,竟赫然有些枣红脸关公的神采。
“三柳全断!”
听到这声扯开嗓门的嚷嚷,朱瞻基不禁忘了恼怒,好奇地打量了一番上得前来的石亨。尽管他自己也是箭无虚发,但八十步和百步之间的差别却是不小,这少年小小年纪能够有这样的箭法,已经很是难得了。向张越问了其人名姓,他便唤了石亨上前,待得知其用的是刀,便又命下马舞一套刀法来看。及至见人刀舞银光水泼不入,他不由自主地脱口赞了一个好字。
一旁观看的张越本就想借此给石亨一个机会,见他如此善于把握,心中不由微微一动。善于把握机会,为人吃得起苦,这本是武者的优点,但若是太善于顺竿往上爬,却也不得不防。见朱瞻基看得满面红光,浑然没注意几个小校双手捧了柳条快步上前,他便没有出声打扰,自顾自地走了过去。
“张大人,这是今天射柳所得的断柳。”
为了防止作弊,射柳所得断柳向来都要呈交上来验看。张越依次查看了一番,见所有中的都是从露白处全断,他便摆了摆手吩咐那小校暂时退开。等回到朱瞻基身旁的时候,就只见场中的石亨已经是舞毕,正垂手站在那儿,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好人才,元节你果真是眼法独到,带来了好一个妙人!”
这一兴奋,朱瞻基便把当初送给张越的称呼转赠了他人。只不过,他终究是当了十几年皇太孙,深知不能滥赏,不过是嘉勉了几句,吩咐把人留在府军前卫,随即又留下陈芜等几个太监洗刷马匹。几个太监虽说都是阉宦,但平日在宫中也都是没干过这种粗活,从前看张越亲自动手还觉得有趣,如今就轮着他们自个傻眼,只能眼睁睁看着朱瞻基带着张越等人出了城。
大明朝注重火器,朱棣更是因为昔日在战场上吃过盛庸的大亏,在火器研发上亦是相当重视,之后为了北征,更建立了专用火器的神机营。明军的各大卫所中也都配有铳兵,只是向来根据每百户按数配给,并不是独立成一军。府军前卫足足有两万余人,和其他的亲王护卫一样,他们作为朱瞻基的护卫,自是也配了铳手。然而,由于内府火药局的产量有限,铳兵不比神机营,平日实弹训练并不多。
可这一天乃是皇太孙亲自来检视,自然和平时不一样。各卫所中精心挑选出来的精壮铳兵三百人齐集专供铳兵演练的校场,个个穿戴整齐精神奕奕。众人叩拜之后,就是正式演练,由于一色都是使用的新式神枪神机箭,靶子除了蒙牛皮的木靶之外,还有罩着铁甲的生铁靶,一声令下三段射击时,就只见硝烟四起,只听枪声震天。
由于生怕有人图谋不轨,朱瞻基被一群卫士牢牢护在当中,任凭如何举目也看不见这演练的情形。等到硝烟散尽时,他方才叫上张越一道上前,仔仔细细查看了那些一百步远处被打得不成样子的靶子。
“这些火器确实犀利,但倘若是对上蒙古,仍然得先保证两翼骑兵有足够的战力阻截敌人,然后还得要矛兵能够紧随其后。否则即便是再熟练的铳兵,一轮齐射后被敌军突至身前,那么就必死无疑。相比弓箭,这火铳毕竟是造价不菲,要想不断地改进不断地配备,只怕是一个极其可怕的数字。元节,上次北征你也跟着,应该知道真实情形。虽说虏获战马不少,但军马粮草储备丢了更多,至于报到兵部的伤亡数字,更是大大打了折扣的。”
朱瞻基并不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天潢贵胄,可对于朱棣一味北征的穷兵黩武他并不赞同。他知道张越不同于那些凡事往上禀报的讲读官,趁着周围人都散开了远远地防护,就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背着手走了两步,见张越不曾跟上来,他不禁转过了头。
“殿下所言确实是至理,神机营在北征时能够无往不利,确实是倚仗三千营和五军营的策应。就算神机营火器犀利训练精良,能够在面对马队冲锋时打出几轮的齐射,但毕竟百步以外精度有限,百步之内则是危险太大。而且,三千营的主力是当初的蒙元降军,这些人使用的好就是大利,使用的不好就是大害,就和兀良哈人一样。朝廷要施恩分化蒙人自然是好的,但降者之中很多都是朝秦暮楚之辈,安置在边境实在不牢靠。”
当张越快步跟上来说了这么一番话时,朱瞻基这才放下了心,更满意张越并非单纯想立战功封爵,也不是一味布施仁义。他和杨士奇等东宫官虽然亲近,却厌恶他们的管束;他和勋贵们虽一同征战过,却讨厌他们怂恿朱棣一次次北征。只是,以他的身份,身边很少能有同龄人,纵使有也往往被繁文缛节束缚得不敢说话,因此,他才会觉得张越异常合脾胃。
“所以,一味打阿鲁台实在是没必要,还不如送给瓦剌良机。可夏尚书他们几个都劝不了皇爷爷,我就更劝不了。如今既然有了你,就可以一块想想办法。你可知道,皇爷爷听说阿鲁台仍不死心,之前曾经在我面前流露过要继续北征的意思。”
“还要北征?”张越此时吓了一大跳,更倒吸一口凉气,“去年才刚刚回来,撇开北征的军粮消耗和马匹人力不提,皇上毕竟年纪大了,这样一趟趟出塞怎么吃得消?”
“一定要劝下皇爷爷,不论用什么办法,这仗要是再打下去,不过是徒耗物力人力而已。”朱瞻基几乎是想都不想就迸出了这么一句话,旋即把手上的牛皮马鞭紧紧捏成了一团,转头盯着张越说,“四月十七就是皇爷爷的万寿节,此前一天我请了他在西苑内教场校阅府军前卫。你一向足智多谋,在那天之前好好想想办法。”
四月十六西苑内校场?想到这里,张越顿时心中一动,二话不说地答应了下来。既然要设法,那么就两件事一起来好了。
第五百九十六章 万寿节贺礼
一年之中节日无算,既有正旦元宵冬至这三大节,也有端午清明中秋之类的小节。大节于民间来说是难得的喜庆休憩时光,于官员来说也是难得放假休息的日子,而小节顶多就只是热热闹闹吃一顿团圆饭罢了。至于孤身在京的穷京官们则是连吃一顿团圆饭也是难能,毕竟,凭借他们那一丁点俸禄,就是在京城安家也是紧紧巴巴,更不用说接家人团圆了。
然而,万寿节却不同于那些林林总总的节日。虽然自从迁都北京之后,朱棣就没有正正经经好生过一次生日,但这毕竟才是大明一年到头最重要的大节。万寿节前几天,百官就已经事先被拉到灵济宫习礼仪。毕竟,万一在四夷使节云集的朝贺大典中出了问题,那可是比平日朝会失仪严重得多的大罪过。而从万寿节前三日起,平日俱着公服朝会坐衙的百官就必须换上一年到头只会穿几次的吉服。
所谓吉服,也就是大朝服,一整套衣裳穿在身上,比平常的公服何止繁复一倍。这天一大早,张越就在丫头们的张罗下开始穿戴那套行头。
平日的乌纱帽换成了三梁冠,身上则是上衣下裳。内穿白纱中单,外罩青饰领缘赤罗衣,下头则是青缘赤罗裳,赤罗蔽膝,赤白两色绢制大带,银鈒花革带,黄绿赤紫四色盘雕花锦佩绶,银镀金绶环,底下则是白袜黑履。尽管先头灵济宫习礼仪的时候已经穿过好几次,从前也不是没穿过,但他出屋子的时候还是觉得束手束脚。
“哥哥这身衣服真好看!”
听到张菁这欢喜的嚷嚷,张越忍不住弯下腰来,轻轻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又嘱咐她在英国公府时乖巧一些。眼见张菁乖乖点头,他方才站起身,一回头看见杜绾抱着三三站在门口,看见儿子这会儿安安静静站在那儿眨巴眼睛看着他,他便笑着挥了挥手。
这一身吉服得穿七天,从今天开始直到万寿节之后三日才算完。而为了筹备万寿节,通政司从今天开始就不再奏事,朝会也从今天开始停止,一应事务皆由各自衙门主官自行处置,如有急务则直接呈报乾清宫。所以,除了万寿节当日要累上一整天,只要不是礼部或鸿胪寺官员,这前后几天便是难得的休息,他自然也不例外。
穿了一身这样的吉服,自然是只能坐车。好在他回京之后马车使用的次数比从前多得多,那辆官制青幔云头车早就洗刷干净了。坐在车上,他忍不住盘算起了这一次的贺礼。
如今去洪武建国年间已经过去了五十余年,虽说朝廷几次三番下诏勤俭,但民间风气比之当初仍是大不相同,寿礼比起从前也就丰盛了许多,甚至还有不少人煞费苦心从年初就开始预备,连武将勋贵也不例外。成国公朱勇准备的是百枚精制红瓷寿桃,安远侯柳升准备的是一幅姑苏万寿绣图,而如今领兵在外的张辅则是骏马两匹挽具两套,最省事不过。当然,这几位都是和张家沾亲带故的,所以他了解,至于那些对贺礼讳莫如深的就不知道了。
至于他自己,最初就准备了一整套紫砂壶作为寿礼,可十天前南京的刘达派人送了一批各色小玩艺上京,其中甚至有一对他从前写信过去时提到的铜胎掐丝珐琅花瓶——也就是后世名为景泰蓝的珍品。如今还没有景泰蓝这样的名字,市面上很少有这样的货色出卖,但据他所知,宫中御用监却有专制珐琅小物件的工匠,所以他不敢贸然换成这个作寿礼。
只不过,有这么个能工巧匠作后盾,实在是再省事不过。他虽然不知道各种各样的配方,但至少见过后世各种各样的东西,知道大概原料是什么,便索性都一一提出,丢给了刘达去动脑筋。在这次捎回南京的信上,他又嘱咐刘达通过那些来往海外的各家商船,仔细打听各国如今都有了那些技术,顺便看看能否从海外雇一些懂行的工匠回来。
外臣出入皇宫原本是走午门的左右掖门,但东宫官和奉有特召的官员却可以走东安门东华门,张越尽管如今还是兵部官,并不在这两者之列,但谁也不会和他较这个真。熟门熟路来到了皇太孙宫,立刻就有宦官通报了进去,因此他只等了片刻就被引到了明德斋。刚到了门外,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朱瞻基熟悉的声音。
“三天之后就是万寿节,捅出这样没法弥补的漏子,你们究竟在干什么……”
引路的内侍乃是先头和张越见过好几次的陈芜,此时不禁疑惑了起来。他刚刚离开的时候朱瞻基还心情很不错,这会儿怎么忽然就大发雷霆?瞧了一眼身后的张越,他便决定还是把人带进去再说,毕竟有张越在,兴许可以劝一劝。想着这个道理,他就小心翼翼在外头报了一声,旋即打起了帘子。
张越一进这明德斋就看到这儿跪着一地的人,其中有他见过的由头有脸的大太监,更多的是诚惶诚恐俯伏在后的小宦官,甚至还有不少人身上直打哆嗦。看见朱瞻基面色铁青地站在书桌后头,桌子上还有一个盒子,他不禁心中一动,连忙走上前去行礼。
“元节不用多礼”朱瞻基看了一眼那盒子,心头更是恼火得很,又冲着这些太监厉喝了一声:“滚,不要在这儿碍眼,全都滚出去到廊下跪着!”
等到他们垂头丧气退下,他方才对张越说:“元节,你来看看。这是我之前特意画好花样让御用监烧制的一对花瓶,拿回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可现在竟然成了这个样子!”
见朱瞻基气得脸色通红,张越便上了前去,见其中一只花瓶的下部赫然有一道缺口,不禁皱紧了眉头。那花瓶上的书画赫然是朱瞻基的亲笔,看上去明显是花了不少功夫,如今功亏一篑也就罢了,重要的是万寿节就在三日之后,倘若没有补救的法子就得另寻寿礼,也难怪这位平日很少发火的皇太孙忽然变成这个样子。
“要不是眼下皇爷爷寿辰在即,而且把他们统统打杀了也换不回东西,我非得好好整治他们不可!”朱瞻基重重一拳捶在书桌上,白皙的脸上满是森然怒色,“又或者是烧制此物的工匠不尽心,所以才出了这种瑕疵……该死,连礼物都备办不好,这岂不是丢了大脸!”
“殿下息怒!”张越想到自己原本难以取舍的那件东西,忙上前婉转劝说道,“事已至此,殿下再追究,三天之内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不如暂且放一放。说起贺礼,我前几天正好得了一件东西,原本想当成贺礼的,如今兴许能给您应急。”
尽管知道张越素来不是打诳语的人,但如今正是十万火急的时候,朱瞻基不得不慎重起事,当下便连忙使他回去取。好在这几天他亦是不用讲读官上课,有的是时间。等到东西送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他眼巴巴看着张越打开那盒子,认清里头的东西就愣住了。
那通体湛蓝如蓝宝石一般的色泽他曾经在御用监上呈的器具中看到过,可是,那只是酒盏酒杯之类的小玩艺,何尝有这么大的?更重要的是,那种颜色比从前见过的漂亮太多,很是符合万寿节的喜庆。拿出来把玩了一阵子,他觉得做工雍容大方,面色渐渐霁和了下来。
“这个是……唔,上次御用监的人提过,仿佛是曾经称作鬼国嵌。”
张越见朱瞻基怒气全消,便知道这件东西多半合了对方的意。只不过,他可不想因为这么件东西就把刘达搭进御用监去,因此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这是南边的能工巧匠做出来的,听说这蓝色釉料是新配出来的,所以比从前那些更漂亮。正好我爹手下的管事看到,想着皇上万寿节到了,所以他就重金买下急急忙忙送了上来。既然今天出了那样的意外,殿下不如就送这个给皇上作为万寿节贺礼。”
“此物倒是还合适,那你家的贺礼呢?”
“殿下,我家那个管事虽好心,可此物我送本来就不合适,再说我的贺礼早就备好了。”
所谓的不合适是什么意思,朱瞻基自然明白得很,而且他还隐约听说过张越的父亲张倬和一些勋贵有过合股的买卖,因此此时也就不再推辞,爽快地收了下来。既然寿礼有了着落,他也就打算暂时放过此事,差了陈芜出去把众人叫了进来,他呵斥了一顿底下的小宦官,旋即屏退了他们,却留下了为首的几个太监。
“今天的事情要不是元节,我就只能去请锦衣卫和东厂来追查了。事情还不算完,你们回头仔细追查,我要一个说法,别想就这么糊弄过去!”
刚刚朱瞻基雷霆大怒的时候,这些大太监甚至以为这位皇太孙会动用板子打人,此时听得这话自是如蒙大赦,心里都暗自感激起了替他们解决了大难题的张越。
而张越自己也很满意,须知景泰蓝这种东西成本太高,原本就不适合用作民间普及使用,就是他这次送上去出了彩也没意思,反而会成了众矢之的。用这种迟早会成为御用禁品的东西换来别人的感激,自然是再划算不过了。
解决了这么一件烦心事,朱瞻基自是轻松了许多。吩咐其他人退下,只留了一个陈芜,他就对张越说道:“年初赵王妃去世。赵王妃是黔国公沐晟的嫡亲女儿,为了安抚镇云南的黔国公,所以这次万寿节,赵王多半会放出来。虽说如此,但你放心,你当初除奸的功劳皇爷爷未曾正经赏过,我却一直记着。当初不追究不是永远不追究,只不过时候未到罢了!”
看到朱瞻基那幅杀气腾腾的模样,张越心里不禁一突,想起了那时候保定侯孟瑛的托付。看来,孟瑛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当初朱棣是看在初代保定侯孟善的份上放过了孟家上下,可朱瞻基却毕竟不会惦记着那情分,一个不好连保定侯府也会一齐赔进去。要保全孟家,如今便得要未雨绸缪了。
第五百九十七章 共患难易,共富贵难?
自打三月初一的开漕节之后,通州码头就越发繁忙了起来。由于如今已经是春暖花开,南方的商人亦是带着一船船货物北上,抵达通州之后便改换陆路运送进京,再加上各家勋贵田庄上往城里送四月头一茬菜蔬瓜果的各色大车,越发堵塞了这条通往京师的要紧大道,因此通州到京师的官道上车马不绝热闹非常。
尽管勋贵的公田都是有定数的,朱棣又素来在请赐上头极其严格,但迁都北京之后,各家勋贵还是争相在北直隶置产,其中通州附近因为土壤肥沃一马平川,河渠灌溉便利,自然成了置产的首选。通州东南的西集镇有保定侯府、英国公府、安远侯府的十几个田庄,内中佃户家仆加在一块,少说也有七八百人。
西集镇潮白村得名于潮白河,原本有三五十户人家,不少都是自有几亩地的。因投献田地给赵王府就能免租子免徭役,便有不少人动了心,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好些田地就渐渐都挂靠在了邻近这儿的保定侯府田庄名下。离着潮白村不远就是保定侯府的三个庄子,总共有两百顷田,其中最南边的那个庄子名唤白沙庄,住的正是孟敏一家人。
历来都是三年斩衰二十五月大祥,因此孟家男男女女都是三月初除服,只是仍然穿着素淡衣裳。服丧期间,一家人几乎都没跨出过家门一步,就是逢年过节也都是打发人去保定侯府请安问好也就罢了。尽管白沙庄的田地并不多,但一家人如今不需要太多的人情往来,一年到头还能省下不少来,总算是在家产败尽之后有了些积蓄。
这天一大早,孟敏照例早早起了,分派好了家务之后便到了厨房检视。等到早饭做好,两个媳妇提着食盒送去了,她方才从蒸气腾腾的屋子里出来。因这庄上只是普通的四进院子,不像京中的孟府那样繁复,她还没到院门就听到了熟悉的叱喝声。快步进门的她看见孟韬孟繁在院子中央你来我往互相比拼,上身的衣衫都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不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两个弟弟如今都已经长大了,虽说没了世袭的前程,但却知道上进争气,这比什么都强。
站在原地怔怔看了一会,她便感到有人在肩头盖了一件衣裳,忙转过头来,见是翠墨,她便笑着说道:“你也太仔细了,我哪里那么金贵,一早上在厨房早就忙出了一身大汗!”
“就是出了汗才更要提防着凉,小姐要是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这家里岂不是乱了套?”翠墨又上前替孟敏系好了那件青色绸面白色袷纱里子的披风,随即才说道,“小姐可别忘了,今天上午红袖姐姐会来,这还是她出嫁之后头一回上门,若是知道我侍候得不周到,必定会狠狠埋怨我一顿。您就顾惜顾惜我吧!”
见翠墨如今笑容多了些,眉眼间也不似从前那般郁结,孟敏心里也觉得安慰。想起今天要过来瞧她的红袖,她自是更加欢喜。当初那般决绝地将其嫁人,她心里又何尝舍得,可如今想想,幸好她狠下了心,否则若是家里遭遇那样的大变,红袖的终身便要耽误了。更何况红袖是那样倔强的脾气,若是看到家里查抄的光景,不知道会有什么激烈举动。
“四姐!”
正胡思乱想的她听到这叫唤,忙转过身子,结果正看见孟韬孟繁收拾好兵器走了过来,两人全都是满脑门子亮晶晶的油汗。打量着他们如今那满身结实的肌肉,比从前窜高了一个头的个子,瞧上去都已经是高高大大的大小伙子,她不禁微微一笑,这才吩咐翠墨把两条大毛巾递了上去。
等到他们擦了汗,她就赶了他们回屋去用早饭,又去看了两个年幼的弟弟妹妹,见都在安安分分晨读,她方才放了心。除却被吕夫人接到身边,如今年方十七却尚未许配人家的六妹孟攸,这两年家里好歹没再出什么乱子,没子女的姨娘有几个拿着银子走了,有子女的两位也都没再闹腾过,毕竟,家里后头还有保定侯府。
由于之前守孝都不能进肉食,如今除服之后,孟敏就让两个厨娘变着法子多做一些肉食羹汤,以免骤然大鱼大肉坏了肠胃,早饭不过是菜肉馒头就粥而已。上午巳时刚过,她正在核对上个月的账目,翠墨就进来说红袖到了。放下笔的她等了一小会,屋子前头的翠蓝色门帘就被人揭了起来,进门的恰是一个身穿蓝布对襟小袄的妇人,右手还跨着老大的包袱。
几年不曾见,此时乍一见红袖,孟敏几乎都不敢认了。那一头乌云似的头发着还算鲜亮,但却泛着光,仿佛是抹过头油的。曾经很爱翻花样的鬓发耳垂却是光溜溜的,瞧不见半点配饰。那眉眼也比从前有了很大变化,那嘴角只是在见着她时方才露出了笑容。
“小姐!”
最初的一愣神之后,红袖连忙快步走上前去,双膝跪下就要磕头,可还没伏下身子,就被人硬是托住了胳膊。她抬起头还要再说什么,见孟敏只是摇头,眼眶里头满是泪水,顿时感到心里一酸,于是便顺着她站起身来。寒暄了两句之后,她在下首不自然地坐了,偷眼打量了旧主一会,目光又在翠墨的身上打了个转。
瞧见这个顶了自己职司的丫头只是戴着通草绒花,亦是布衣布裙,她不禁愣了一愣,随即心中苦笑了起来。这一走神,她就没听见孟敏问自己的话,直到翠墨提醒了一声方才回过了神来。孟家被查抄的时候她已经嫁了,躲过了一劫,当初嫁人那会儿的怨尤不满早就随着时光消失殆尽,余下的便都是往日那星星点点的回忆。
“红袖,听说你年前得了一个男孩,日子还好么?”
“没什么好不好的,比起寻常庄户人家妇人强多了,好歹他还是店铺里头的管事,不愁吃穿。”红袖仍是一如从前的直爽脾气,见孟敏仿佛有些不信,她又笑道,“别看我穿这样,那都是因为我家那口子脾气古怪,常说在外招摇让人惦记,就是有家底也不能显露出来。小姐当初亲自为我择选的人,还不知道他的底细么?我家那口子是绸缎庄的管事,年纪大了几岁,终究本份老实。您就放一万个心好了,我过得还如意。”
她心里却还有一句话压着没说——比起孟敏,她若是还说不如意,岂不是太贪心了?
只是她如今毕竟不似早年那般莽撞了,一面说一面把那包袱递了过去,又说道:“我知道就是带什么贵重礼物来,小姐也必定不肯收,这里头是我亲手做的几套衣裳。年前他新得了几匹松江细棉布,说是做成中单,穿上比绸缎还贴身,所以我就上了手。如今除服,我想少爷小姐们穿这个正合适。”
如今孟家都住在乡间,米粮菜蔬固然是应有尽有,但因为此前服孝,四时衣裳却都是从前的,顶多便是将大人的衣裳改小了给孩子穿,已经是整整三年多没有裁过新衣裳。前几天孟敏才刚和翠墨商量过此事,却不想红袖竟是先想到了这个。笑着谢了,她便当着人的面打开了那个蓝布大包袱,里头果然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几套衣裳。
“我都好几年没来了,所以之前趁着三少爷五少爷去保定侯府的时候,我让我家那口子打听了一下大伙儿的尺寸,兴许还有些出入,小姐多包涵一些吧。”
“想当初三弟五弟就老爱穿你做的衣裳,这回知道了必然高兴。”
主仆俩许久不见,自然有不少话要说,翠墨早就得了悄悄退了下去。等到了外头,因孟韬孟繁闻讯都赶了过来,她便劝他们慢些进去,由得里头两人多聊一会。因她如今就好似半个姐姐,兄弟俩自是都听她的,而小一些的孟繁更是笑嘻嘻地看着翠墨。
“这两年多亏了翠墨姐姐帮着四姐操持家务,三哥都唠叨好多回了,赶明儿等我和他真有了前程,得了进项后一定好好谢谢你!”
“两位少爷只要上进争气,那就比怎么谢我都强!”翠墨虽比孟韬小个半岁,可跟着孟敏,她便一样把两人看成了弟弟一般,这口吻中便带出了平日的做派,“三少爷五少爷若是真有心,那也该好好谢谢小姐!”
“四姐为了家里所做的这一切,我和五弟自然不会忘记。”孟韬重重点了点头,随即便展颜笑道,“翠墨你在咱家最困难的这些日子里帮的忙,我们也同样不会忘了。咱们没了爹娘,你也是一样,以后大伙儿就是一家人,不分什么彼此!人说共患难易,共富贵难,我却不信这个理,有什么比此前的沟坎更难过么?”
这一家人三个字听得翠墨鼻子发酸,险些掉下眼泪来,好容易才忍住那冲动,板着脸嗔道:“好端端的又来惹我,在你们面前落泪很好看么?这既然除了服,家里便得有当家人,以后三少爷五少爷就该升格成了老爷,我不过是奴婢……”
“翠墨姐姐,三哥可没把你当成是奴婢!”孟繁一时口快,话一出口便看见自家兄长狠狠瞪了过来,于是便改口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四姐和红袖也该唠叨得差不多了,咱们进去瞧一瞧……”
被他这么一打岔,翠墨便没在意先前的那句话,正要接口的时候,她就看见外头有人匆匆过来,便舍下兄弟俩走上前去。和那媳妇低声交谈了两句,她顿时眉头一挑,心中异常纳罕。
今儿个先是红袖过来,这会儿小五也来了,怎生就那么巧?
第五百九十八章 春怀,关切
自从孟家居丧不见外客之外,张越杜绾但凡有事都是差遣小五帮忙跑腿,因此,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小五也不知道来过白沙庄多少回,孟家上上下下的婢仆几乎全都认得。再加上白沙庄虽靠近西集镇和通州,可延请大夫却是不甚方便,她既然和冯远茗学医,若是来这里碰着谁有个头疼脑热,往往便自告奋勇把脉开方子,久而久之自然结下了极好的人缘。
这会儿翠墨接着她一进门,她就拉着人低声嘀咕说:“姐夫让我告诉你,你上次透露的那消息很有用,人家已经用上了。不过,外头的事情还没个消停,他让你尽量少往外头走,等到一切风平浪静了再说。他还说留着有用之身最重要,不要急在一时……”
因小五不知道个中详情,此时便顿了一顿,皱着眉头打量了翠墨一眼,看见她正咬着嘴唇,原本想问个究竟的她便住了嘴。杜绾没事的时候也常常敲打她,这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该问的时候就不问。只是看到翠墨难受,她也感到心里过意不去,遂干咳了一声。
“对了,姐夫还让我捎带两句话给孟韬孟繁,他们两个人呢?”
翠墨原还在琢磨张越让小五转告的那番言语,此时听到这话,她便心中一凛,暗想只要自己能够活下去,总能看到大仇得报的一天,便不再星星念念惦记着。笑说今天红袖来探望,她便索性拉着小五的手将其往里头带,一路上少不得说些闲话。当她玩笑着说小五如今年纪已经很不小,该当嫁人的时候,她却发现这个从来大大咧咧的姑娘竟是脸上红了一红。
只不过,刚刚小五没有好奇地追究替张越捎带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这会儿她也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觉得很是纳罕。小五并不是什么容光绝艳的美人,那开朗得有些过头的性格也不是寻常人都能体会欣赏的,究竟是哪个男人这般好运?
闻听小五今天特地赶了过来,孟敏自然很高兴,而红袖也还记得当初在青州包饺子时的情景,站起身的时候倒是有些好奇。然而,等到门帘被人一下子撞开,再次见到那个风风火火跑进来的明艳姑娘,她只觉得心里生出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整整四年了,可时光却好似在小五身上完全停滞了一般。她已为人妇已为人母,纵使不用照镜子,也能感觉到容光青春不再,就是孟敏,就是翠墨,也都能看出这四年留下的痕迹,可是,偏偏小五没有,她仍是一如当年那般天真烂漫,就连说话也是。
“孟姐姐,我又来看你了,顺便蹭一顿饺子吃!”
孟韬孟繁听翠墨悄悄说这次是张越有话带给他们,心里还都有些不那么自然,等看到小五笑吟吟地上前拉着孟敏的手,竟是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兄弟俩不禁是满头大汗。要知道,小五这两年间也不知道来过多少回,每次都离不开一个吃字,要是不知道的人,指不定还得认为是杜家或是张家亏待了她。
孟敏听了这话也不禁啼笑皆非,思忖如今开春,正好地里送了不少韭黄上来,还有庄户送来了不少潮白河中捕来的大鱼,她便笑道:“要吃饺子还不简单,今天换个花样,做韭黄鱼肉馅,好好喂喂你这只小馋猫!不过只有一条,厨房不许去,否则你一帮倒忙,到时候又弄得满脸面粉,更像一只小花猫了!”
“我去年中秋节还亲手做过月饼呢,哪有弄得满脸面粉!”
小五气咻咻地反驳了一句,可想起自己那可怕的月饼,终究还是有些心虚。紧跟着,她又认出了红袖,当下就把这一丁点郁闷给丢开了,拉着红袖问东问西,等知道对方已经有了个儿子,便又立刻紧抓不放说是要寻个机会去看看。被她这么一闹,屋子里原本有些伤感的气氛顿时无影无踪。孟敏让翠墨下厨去吩咐一声厨娘,红袖却也跟了上去。孟韬孟繁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到孟敏径直把小五拉到了里屋,这到了嘴边的问题又吞了回去。
小五素来是这种性子也就罢了,四姐什么时候也不管正事先顾其他了?
“害什么羞,都到这个份上了,你喜不喜欢他,难道心里还没数么?”
“什么数目……他人是不错,可也就是不错而已,要让我喜欢他,那早着呢!”
“不错而已?要真是不错,你脸红干什么?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一向都是爽爽利利的人,什么时候扭捏了起来?上次你不是对我说,他人品不错,性子也好,最重要的是没有那些世家公子的纨绔,没有读书士人的酸劲,怎么如今就改口了?”
“哼,谁让他先斩后奏,他居然……他居然已经向我爹爹开口求过亲了,我现在才知道!那个该死的家伙居然瞒着我,气死我了!”
孟敏被先斩后奏四个字吓了一跳,等听明白却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看见小五气鼓鼓地坐在那里,她好容易忍住了笑,又拉着手低声说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他向你爹爹求过亲,可他和你爹爹都没开口向你提过这事,正说明你爹和他都想要你自己点头答应,那分明是他体贴你喜欢你,否则直接让媒人提亲就好,哪用得着这么麻烦?”
小五这几天想得脑袋都疼了,原本想去找杜绾拿主意,可偏偏万世节那厮和姐夫张越交情最好,要是她说了,说不定还会被那个家伙知道。至于母亲裘氏则一准是笑眯眯地说她是该嫁了,指不定还会提出嫁妆的勾当,因此她已经憋了好久。此时此刻,孟敏这么细细掰开来一说,她就渐渐觉得有些道理,可还是不肯轻易松口。
“可是他居然都不对我说一声,而且那还是去年的事!要不是偶尔从鸣镝那家伙嘴里套出了话,我还被蒙在鼓里!他又是进士,又已经是六品官,以后前途好得很,我脾气不好容貌不好家世……以后他指不定要嫌弃我……我不要像……那样,那时候后悔就晚了……”
发觉小五说着说着便浑身颤抖了起来,面上更是露出了恐惧的表情,孟敏连忙上前揽住了她的肩膀,轻声慢气地哄起了她。好容易等到怀里的人平静了下来,她便不再提这话,有意转到了其他话题,直到小五擦干了眼泪,她这才重新缓缓相劝了一番。
“他要是嫌弃你,当初就不会和你亲近,更不会对你说那些话。正是因为他看到了你的好处,真心地喜欢你,这才会向你爹求亲。小五,别说什么一辈子不嫁的傻话,你爹和你娘那么谨慎认真的人,倘若不是因为看准了,会随随便便允许人上你家里来?世上像你爹娘那么开通明事理的人可不多,像他那样有眼光的人更不多!”
听孟敏称赞自己的爹娘,又称赞了万世节,小五不禁破涕为笑。她并不是一味纠结的人,歪着头想了一会,又拉着孟敏嘀咕了一番,这才重重点了点头:“谢谢孟姐姐,我想通了。明儿个我就去问他。他要是真心一辈子待我好,那我就让他上门正式提亲!哼,便宜他了,我可不是弱质女流,要是他对我不好,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他!”
即便想到小五这直来直去的脾气,只要自己劝得到点子,必定渐渐地就能扭转心意,可听到后头这两句,孟敏还是觉得脑袋一阵发晕。这刚刚还在闹脾气,一转眼就说到婚嫁了?想想某人明天听到这话时的表情,她忍不住笑开了,遂拿起帕子又替小五擦了擦脸,随即便拿出了妆盒,让其往脸上少许扑了一些粉,这才把人带了出去。
孟韬孟繁一直都呆在外屋,虽然听不清里头究竟在说什么,但说话声啜泣声轻笑声却都隐约能听见,两人谁也闹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到姐姐和小五满脸笑容地出来,总归不像是吵闹或是不高兴的样子,他们也就没去理会那么多。
看到他们俩眼巴巴等着,小五方才一板一眼地复述了张越的话:“姐夫让我和你们说,府军前卫毕竟是皇太孙殿下的幼军,在那里头最要紧的是能合殿下的眼缘,先头孟家的事情皇上乃是从轻发落,那是因为他念已故滕国公的功劳,但太子殿下和太孙殿下到底隔了一层。如今英国公正带兵进驻大宁故地,那里虽然危险,其实却是真正立功劳保家族的地方。”
见孟敏闻言色变,小五便不禁讪讪地住了口,旋即便低声说:“我当时听了也吓了一大跳,就索性缠着姐夫问了个仔细。他说,两年多前的事情,皇太孙殿下一直耿耿于怀,若是时时刻刻在府军前卫看见孟家人,恐怕反而会更生反感。相反,大宁故城乃是险地,可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更能够让人看见孟家人的志气,立了功劳更不怕人抹煞。反正我不太懂,但我知道,姐夫绝对不是因为记挂先前的事情,所以不肯照顾你们俩。”
低着头仔仔细细琢磨着这番话,孟韬脸色数变,心里终于是明白了过来。使劲捏了捏拳头,他就抬头来:“小五姑娘,劳烦你回去告诉张三哥,他是真心关切咱们才提醒这些,这份好意咱们会永远铭记在心。但这毕竟是大事,我们一家人还得商量商量。至于先头的事……就是爹爹还在也不会怪他,咱们这些为人子女的就更不会不分黑白了!”
第五百九十九章 拦驾者何人
自从去岁九月北征归来,朱棣就再也没有上过朝,一应国事几乎都是东宫太子决断。除了杨士奇杨荣等内阁阁臣,除了吕震赵羾等六部尚书,他很少接见外臣,有精神的时候甚至宁可去西苑骑马射猎,也不愿意再理会那些繁琐的国事。而当他看到那些精致的亭台楼阁,奇妙的飞禽走兽时,却每每会想到天高地阔的塞外风光,那种再上沙场的冲动反而越来越甚。
“皇上,明日便是万寿节了,臣妾还没瞧过那样的热闹呢。”
尽管背后梳头的宫嫔是他直至昨晚仍旧很是宠幸的一个朝鲜美人,但当他听到这句话时,却是忽地怒不可遏。他还是年富力强的皇帝,还是龙马精神的天子,不需要一个人时时刻刻提醒他老了!猛地睁开眼睛的他看到铜镜中照出来的那个鬓发乌黑的女人,看到那个女人前头两鬓苍苍的自己,他忽然随手抓起一样东西冲着镜子狠狠砸了过去。
砰——
这突兀的举动吓着了房中的所有人,倏忽间,地上矮了一片人,就连正在梳头的韩丽妃也一个哆嗦跪了下来。盛怒之下的朱棣霍地站起身来,一把将那铜镜扫落在地,随即便气咻咻地出了屋子。这天确实是万寿节前一日,朱瞻基请他前去校阅府军前卫,因此这会儿御马监太监刘永诚和海寿早就等在了外头,眼下却个个都装成了泥雕木塑一般。
“时候不早了,该出发了!”
正好进屋的张谦看见皇帝居然连帽子都没戴就打算出发,不禁吓了一跳。只不过,他没法像刘永诚海寿那样装聋作哑,遂快步走上前去,先是岔开话题说了些外头的准备。瞧见朱棣脸色好转了些,他这才笑说道:“今天皇太孙殿下请皇上在西苑内教场大阅府军前卫,以前可还从来没有过。殿下是皇上亲自调教出来的,在校场上必定也是大将风范。皇上去岁北征之后,将士们就不曾见过御容,今天是常服,还是穿甲胄?”
被张谦这三两句话说动,朱棣就忘了里头那一番情景,只想着今天无论如何也要精神抖擞,万不能让孙子给比下去了,只沉吟片刻就吩咐服甲胄。朱棣早年上阵,前后三次亲征,御马监早就收着十几套甲胄,从皮甲到铁甲应有尽有。然而,皇帝一把年纪,谁也不敢拿着那沉甸甸的精铁甲来,于是刘永诚便从海寿那里接过了早就预备好的皮甲奉上。张谦亲自给朱棣梳好了头,又伺候着穿上了皮甲皮靴,随即就有两个宫女上来搀扶着朱棣出门。
跟在后头的三个大太监却是有意慢了半步。张谦刚刚冒险解了围,此时便懒得管里头的事,遂径直冲着刘永诚海寿点了点头:“我去跟着皇上,里头的事情随便你们哪个料理。”
他这一走,刘永诚不禁恼怒地瞪了一眼内室,嘴里轻蔑地嘟囔了一声:“到底是番邦女子,分寸进退都不明白,偏把皇上惹恼了!海寿,那是你从朝鲜带回来的人,你进去看看动静。别耽误太久,今儿个御马监亲军随侍,少不得你!”
海寿一向唯刘永诚之命是从,此时虽不情愿,却只有点头。等到这屋子里的人全都跟着皇帝走了,他方才掀起帘子进了里间,看到一屋子的人还都是维持着俯伏下跪的模样,便一脚一个踹了两人起来,劈头盖脸怒骂了一通之后,方才上前扶起了郭丽妃。
“我说娘娘,您也不是头一回伺候皇上了,怎么也不知道小心一些!不说和您一块从朝鲜过来的,就是这本国千挑万选出来的女子,难道还在少数?若您一个不好惹怒了皇上,不但自己失宠,恐怕还会牵连到千里之外的家人!好了好了,皇上走了,好歹也没发落您,您赶紧回宫去吧,若是皇上回来;另有话吩咐,我一定让人去告诉您一声!”
连哄带吓弄走了郭丽妃,海寿少不得对那些太监盘问了几句,待得知郭丽妃只说了万寿节三个字就招来了这么一顿无名火,他顿时也有些心悸了起来。
这皇帝老了谁都能看得出来,却谁也不敢表露半分,就好比他奉命去朝鲜讨要处女,每次都是精挑细选,就是因为国内采选容易激起朝官进谏的缘故。如今倒好,皇帝这会儿去校场还要宫女搀扶,在外头人看来,必然觉得皇帝竟然在女色上头沉迷成这个模样。难道是在沙场上一逞雄风的机会少了,于是便要在女人身上一泻雄风?这可一点不像从前的天子!
朱棣却不管别人怎么想,气喘吁吁在那两个宫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背,他立刻找到了驰骋疆场纵横不败的感觉,眉宇间的衰老之色一扫而空。出西华门,沿西上北门向北直行,这就到了太液池边上的乾明门,绕过门边上的承光殿,过玉河桥、灵星门,就是西宫之地。这里乃是他之前在北京常住的地方,此刻他又看到那一座座熟悉的宫殿,不禁勒马停住了。他这一停不要紧,前前后后的人不得不纷纷停下步子等待。
早已奉命在司礼监经厂边上等候的张越远远望着御驾一行在那里停住,当即看了看旁边日晷上的时辰。他当初也是常常出入西宫的人,自然知道皇帝对这里颇有感情。算着时间,此时此刻,很早就得到消息的李茂芳差不多应该出来了吧?朱棣已经很久没有踏入过西宫了,这样大好的机会,又有永平公主的“提醒”,李茂芳怎么会错过?
于是,当他看见那一抹忽然冲出来的赤红身影时,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西宫乃是宫闱重地,闲人不得闯入,再加上朱棣前后皆有御马监侍卫亲军随扈,因此乍然看到有人忽然冲撞御驾,立刻就有两员亲兵提刀上前挡驾,其余人亦是训练有素地呈扇形将皇帝牢牢保护了起来。正在回忆昔日过往的朱棣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打断了思绪,不禁有些恼怒。等旁边随侍的宫女轻声报说有人拦驾时,他更是心头火起。
“拦驾者何人?”
前头的亲兵问出了拦驾者的身分,正在那儿为难着,乍听皇帝发问,立刻就一层层报了上来。得到讯息的刘永诚在心里把那个冒冒失失的家伙骂了个半死,随即便是心中一动。要知道,当初害得他险些落马的不是汉王就是赵王,这永平公主只怕也有份!当即他眼珠一转,不慌不忙地上得前来:“回禀皇上,那是富阳侯……不,是庶人李茂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