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如今住的就是当初杜绾在家时的闺阁,按照杜桢夫妇的话说,横竖这里闲着也是闲着,她以前跟着杜绾也不是没住过,也不用空关一处屋子整理别的住处。因此,这屋子里和杜绾出嫁的时候相比,大体家具都没动过,也就是添了几样小摆设。比如说小药箱,比如说一尊用于确认穴位的铜人,再比如说是几本厚厚的医术,还有些则是二老额外送来的玩意。

眼下这间东屋靠墙摆着一张榆木架子床,上头垂着水墨花绫帐子,旁边的小几上摆着一只青瓷花瓶,上头用浅墨寥寥几笔勾出了一个赏花美人,落款却是一个杜字。此时此刻,她便托着腮坐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花瓶,脸上红扑扑的。

这花瓶不过是寻常货色,顶多也就值个几贯钞,但那上头的书画却是爹爹的手笔。爹爹喜爱书画,但除了几个朋友之外,墨宝却从来不曾流传在外,就是这一只还是之前出了大牢之后,一天晚上多喝了几杯,她痴缠了好一阵子,这才得了这么一件了不得的宝贝。端详着上头那个憨态可掬的少女,她忍不住嘴角一勾笑了笑,又皱了皱鼻子。

爹娘对她自然是没话说,可是……可是这种话却是不能去问的。都是岳大叔不好,要不是他胡说八道,她也不至于被撩拨得心里这么七上八下。还有姐姐和姐夫,他们真是太可恶了,她只是抱怨几声,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分明不是那个意思!

轻轻叹了一口气,小五便站起身来,却是到了床边,支起了窗户。外头一阵凉风吹进来,她只觉得脸上的热度稍稍降了一些,但看着桌案上的那面小铜镜,她却还是看到了自己发烧的脸,不禁没好气地跺了跺脚。

“小五,你怎么吃过午饭就躲在屋子里不出去?你姐姐难得回来一趟,以前你没事情就往张家跑,今天人回来了,怎么你变了个人似的?我特意亲手做了你最爱吃的枣泥甜糕,还有甜羹,你赶紧出来,省得回头又闹着想吃甜的。”

听到外头裘氏那声音,小五吓了一大跳。她摸了摸自己那发烫的脸,连忙出声掩饰道:“娘,您和姐姐一块吃吧。我……我肚子有些疼!”

一时情急,小五只能搬出了这么一个唯一能想到的理由。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就在下一刻,房门竟然被人推开了。看到裘氏快步走进门来,脸上满是焦虑,她一下子愣在了那儿,直到母亲上前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她方才赶紧往后退了两步,讪讪地说道:“娘,我自个就是大夫,不过是一丁点小病,不碍事的!”

“这额头也就罢了,两边脸上怎么会这么烫?”裘氏却不理会小五的解释,没好气地摇了摇头,“都是大人了,而且还学了医,你难道就不知道这秋日天干物燥,内火重,需得多用些去火的饮食?我看你这肚子疼也是自己不注意闹的,别呆在屋子里,出去喝点热的就好了。平日你和绾儿有说不完的话,今儿个吃完午饭却溜的这么快。难道是吵架了?”

“没……没有!”

听到裘氏连这样的猜测都出来了,小五赶紧否认。只是这一回她再也没有逃避的借口,只好垂头丧气地跟着裘氏出了屋子。待到了院子里头,她眯起眼睛瞧了瞧天上的太阳,便搀扶起了裘氏的胳膊:“娘,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从前都是您亲手做月饼,今年我来做好不好?我都跟厨房的吴妈妈还有春盈学了好一阵子厨艺了,这次绝不添乱!”

“你来做月饼?”裘氏吃了一惊,见小五满脸认真的模样,她实在是不好败了小丫头的兴致,心想要是这馅料配好了,总不至于出什么纰漏,于是便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轻轻在小五的鼻子上刮了一下,“也罢,今年我就放手一回,看看你手艺能否有进步。别小看这些,姑娘家嫁了人,不管婆家是否挑剔,这厨房总得管几天。”

“娘!”好端端的又提起嫁人这两个字,小五顿时撅起了嘴,“我都说过多少遍了,我不嫁!我不要拣上一个恶婆婆,也不要像姐姐那样成天面对那么多长辈那么多妯娌。我只一心一意伺候您和爹爹,我要替姐姐守着你们一辈子!”

这种话裘氏也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就是耳朵根也起了老茧。最初还会恼火地训斥几句,可听得多了,她再也不当一回事。小五的身世她听杜绾提过,知道她明面上什么都不露,心里未必就真的不知道,所以也不想一味在后头逼着,此时也就哂然一笑随口教训了几句。等到母女俩出了院门,就有一个小丫头从拐角那边冲了出来,近前来屈膝行了礼。

“太太,二小姐,姑爷和万公子一道来了!”

听到张越和万世节一道来了,小五顿时有些慌乱,连忙开口说道:“娘,既然有客人,那我先回房去……”

“说什么傻话,一个是你的姐夫,你也不知道见了多少回;一个是你爹的后辈,之前还帮过咱家里老大忙的,也不是没见过!”

裘氏说了这么一句,见小五神态越发不对,心中哪里还会不明白。当初有心把女儿许配给张越,她想的是难得有一个丈夫能认可的人,品行学问必定是好的;如今小五虽不是亲生,但有这么一个可爱活泼的姑娘承欢膝下,她更是希望能再挑一个合心意的女婿。万世节人品才貌样样都好,更难得的是仿佛对小五有心,来回宣府那一趟,照顾得妥当不说,而且不曾越礼,绝对是正人君子。虽说他父母双亡家境贫寒,但这些都不打紧。

想到这里,她便不由分说地抓起了小五的手:“再说了,你姐夫和万公子就算来了,那也是去见你爹爹,我和你自去和你姐姐说话,又没什么关联,你紧张什么?”

紧张……她什么时候紧张了!小五见那报信的小丫头偷偷瞧着她,仿佛在那里窃笑,不由得更是气苦。她要挣脱裘氏的手自然容易,可那实在是不成规矩,因此哪怕此时恨不得跑回屋里去直接把头埋在床上,她也只好不情不愿地跟着母亲走。这一路上遇着了好些人,她看着谁都觉得那目光别有一番意味,于是越走脸越红,最后连手心都发起了热。

而另一边的某人也没好到哪里去。自打进了杜桢的书房,一向闲适潇洒的万世节就渐渐紧张了起来,这秋高气爽的季节,他的脑门上却是泛起了一层铮亮的油光。这会儿和张越一左一右站在杜桢身后,观赏准岳父笔走龙蛇在横卷上写字,他却是越发心不在焉。

“因为皇上赏识沈氏兄弟的字,再加上元节你当初得了皇上垂青也有那手字的缘故,所以如今的士人之中,越来越多的人都开始临摹他们的字帖。去年的会试殿试中,我就听说至少有六七成的考生答卷都是用的沈体。只是,之所以称作是书法,只有书无法却是落了下乘。元节,你之前跟着大沈学士也学了好一阵子,如今应该知道侧重。读书人虽然不能一味读死书,要学以致用经世治国,但本行不能丢了,由一手字就能看出学问来。”

和后世不同,如今的政治家几乎都兼任着文坛领袖,一面当着朝廷高官,一面不断著书立说,若是没有真才实学,朝廷开经筵的时候,四方应召而来的文人可不会给你留面子。所以,面对这样的提醒,张越当然连连点头。可瞥见万世节这个一向自来熟的点头的时候却偏偏僵着脑袋,他不由得从悄悄伸出手肘去,重重给了某人一下。

吃这一肘,万世节立刻回过了神。张越发现杜桢没注意到自己的小动作,继刚才停笔之后,又继续往下写,他忍不住默念了几句,等看了大半,发现这是一篇祭文,之后不由得吃了一惊,遂和万世节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脸上的惊诧。

“梁世家江西泰和。公天资敦厚温文,饱读经史,为人谦和。洪武末,举乡试。授四川苍溪训导,以荐除知四会县,改阳江、阳春,皆以廉正平和著称……”

尽管这祭文如今只写了一半,但张越和万世节既然已经明白了这乃是为何人所作,自然都是暗自吃惊。当初也就是因为太子宽纵了一个陈千户,结果皇帝震怒之下便让锦衣卫解拿梁潜周冕入京。若不是杜桢设法求情,梁潜几乎逃不过这一劫,势必要和周冕同死。只是,眼下看这篇祭文的内容,莫非是梁潜故去了?

“士奇兄和梁泊庵乃是同乡,所以我才知道了他去世的消息。他当初还曾经代总裁《永乐大典》,如今却是死得无声无息。我这一篇祭文也只能写了在这里烧给他,日后回乡的时候才能顺路祭拜。虽说我和他几乎没有什么交情,却也佩服他的学问。只听说他遗下了老妻幼子,日后便是这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想来实在是悲怆。”

杜桢此时落下了最后一个字,旋即方才将笔搁在笔架上,直起了腰来。端详着那一整张墨迹淋漓的字纸,他便头也不回地说:“那时候我能做的,也只是保下粱泊庵一命。但是,异日若是有机会,我若是还有能力,当替他雪了当初那冤屈。这不是出于什么交情公义,而是一个人做事情得有始有终!”

这话虽说得淡淡的,万世节不禁肃然起敬,张越更是想起了永乐年间那些消失掉的名字。解缙当初下锦衣卫狱,由于朱高煦和纪纲的谗言,受他牵连先后活活庾死在狱中的就有陈寿、马京、许思温,此后牵连而死的还有徐善述王汝玉,再加上梁潜周冕,以及前头迎驾迟缓而下狱的黄淮杨溥等人,东宫属官已经是凋零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只剩杨士奇屹立不倒。

等到纸上字迹渐干,张越就去取了烧字纸的铜盆来,万世节也不肯闲着,也忙着去向门外的墨玉和鸣镝讨要了纸媒和火石。眼看着那一卷纸逐渐被火光吞噬,屋子中的三人都没有说话,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万贤侄,士奇兄对你向来很是称许,说是你看似为人散漫不拘小节,其实却是心思缜密,并非鲁莽之辈。我下狱那些时日,你对家里颇多照顾,我一直都很感激。”杜桢缓缓转过身,看见万世节脸上涨得通红,更开口想要说话,他便摆了摆手,“你是元节的挚友,我自然知道,但真的是仅仅如此?”

当着那双平静清澈的眼睛,万世节只觉那心思被人看得清清楚楚。这会儿要是再不承认,那就是明摆着欺瞒别人,因此他看到张越那鼓励的眼神,索性把心一横,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去:“杜伯父,晚辈……晚辈不才,想要求娶令千金!”

好容易把这心里头憋着许久的话给说了出来,他自是觉得心头畅快了许多,也就恢复了平日的本色:“晚辈孑然一身家境贫寒,虽三年庶吉士之后超迁兵部主事,但异日前程如何也不敢打什么保票。可是晚辈能承诺若是娶得令千金,定当倍加珍惜!您说做事情得有始有终,我必定会做到的。”

尽管这是早已预料到的态度,但是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杜桢不禁露出了几分笑意。小五的性子在他看来自然是极好的,可世上有的是有眼无珠的人,若是只为了门当户对或是其他考量娶了她回去,对于她未必就是好事。她随性惯了,只怕嫁了人也受不得太多约束,只有真正喜欢她这么一个人,方才能包容她的所有,亏得如今竟然有这么一个人。

“你这个人我信得过,不过……”

此时此刻,别说万世节心提到了嗓子眼,就是张越也瞪大了眼睛,心中异常担心。在他印象中,杜桢可从来不是个欲擒故纵卖关子的人,这“不过”两个字算怎么回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固然不错,但我素来不喜欢强迫儿女的婚事。只要小五能答应嫁给你,我自然乐意多你这么一个女婿,想必元节也乐意多你这么个连襟。”

看到杜桢面上那越来越浓的笑意,张越只觉得一贯冷面的岳父大人如今也变得狡猾了。对于这一对来说,这条件还真是必不可少的。

第五百六十七章 黑吃黑?

虽说朱棣曾经敕建了祭祀南唐人徐知证和徐知谔兄弟俩的灵济宫,甚至仿效当初宋朝的那一套,把贬谪的官员直接打发去提举此宫,又按照一贯的规矩册封了正一教大真人,但京师中最盛行的仍是佛教,尤其是藏传佛教,统共册封了十几位法王佛子。于是,京师中的番僧足足有数百人,大部分都是住在庆寿寺、崇国寺、大能仁寺、大护国保安寺。

这其中,庆寿寺虽说是京师第一寺,但在番僧人数上仍不及西城崇国寺。这里本就是贵人聚居之地,达官显贵之家常有礼请。而东城区的几座小寺则是住着一些名头不显的番僧,朝廷供奉不菲,富庶热闹的东城自然很合他们的口味。由于番僧多,侍者自然更多,因此平日里这些底下人就免不了争斗,于是,地方官对于这块地盘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番僧虽说地位尊崇,却毕竟各有等级,除了法王佛子国师这样的人物,这里所住的次一等番僧出行就不会有锦衣卫开道官府派车,而寻常侍者则是只能靠一双脚走路。可冲着朝廷礼敬的名头,尽管番僧们收侍者的规矩极严,每天的拜师之人仍是络绎不绝。于是,车马的租赁红红火火,顺便还带动了其他营生。

京师东北隅的修德寺住着十几位黄教番僧,这佛寺周围就很是聚居了一些人,开办了各种店铺。既然人多,周围的宅院胡同又是一圈圈一层层异常复杂,外人到这地方很难找到路。渐渐的,这些车马行之外,三教九流的人物也有不少聚居在此。借着修德寺的名头,不少人给番僧收下的侍者们送些供奉,官府从来不到这里清查,这里竟是成了灯下黑的去处。

修德寺东边的明镜胡同并不起眼,从东到西不过四百来步,却是密密麻麻建着一长排各式各样高矮不一的屋子。由于大多数房子都是当初朱棣还是燕王的时候就造好的,年代久远,所以斑驳调漆的院门,破破烂烂的围墙,以及那经过无数次修补的屋顶瓦片,所有的一切都告诉外人,这里住的都是些生活极其不如意的贫民。

然而,倘若有人进了这些破破烂烂的屋子里头,眼前的一切立刻就会让他们目瞪口呆。只要过了外头的第一进院子,那股穷酸破败的气息立刻就会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则是迎面扑来的那种铜臭味。从赌场到私娼馆到南院,这里各式享受纵欲的地方应有尽有,只是朝廷律令如今还严格,来往这儿的多半是单纯有钱却又想找乐子的人,倒没有朝廷官员。

下午未时时分,明镜胡同西头的一间赌场恰是生意兴隆。毕竟,晚上有宵禁,上午懒汉们起不来,这会儿正是找乐子的时候。荷官吆五喝六的嚷嚷声、骰子的转动声、牌九的碰击声、赌徒的抱怨声……无数乱七八糟的声音集合在一块,就是后院几间屋子里歇着的人也不得安宁。当一局结束,前头好些人失望地大叫大嚷的时候,终于有人受不住了。

“咱们为什么要呆在这种鬼地方,回府难道不行么?难道有谁敢上王府搜查?”

“你少发牢骚!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的王府不比从前,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要是咱们带着这个家伙回去,恐怕早被人逮住了!”一个身形壮硕的汉子没好气地打断了同伴的抱怨,“寿光王可是和咱们那位千岁爷一样,都是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嫡亲的皇孙,可皇上一怒之下又是打又是关,哪有半分容情?就是赵王千岁,如今这禁令还没完全解开呢!”

坐在板凳上的正是先头和翠墨打过照面,想把人弄回去的王府护卫孔叶。由于安阳王早就吩咐过不许招惹孟家,他只好另寻了两个绝色回去交差,可寿光王一倒,这功劳也就变成了罪过。此时,闷闷不乐的他瞅了一眼那个被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着一团破布的家伙,脸色渐渐缓和了下来。情知身边的贾老大比自己更得信赖,他便搬着凳子挪了过去。

“贾老大,你和咱交个底,这次的事情究竟能不能成?还有,老千岁毕竟是之前才刚刚倒过霉的,会不会被东边那个……被那个占了便宜去?”

“要是皇上真的认为事情是老千岁干的,那处置会如此之轻?东边那一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满天下谁都知道他要的就是东宫储位,要学的就是当今皇上,可既然谁都能看出来,这事情反而成不了!他要能占便宜,你抠了我这两颗眼珠子去!”

听到那贾老大如此信誓旦旦,孔叶顿时信了八分。只是,这一次干的事情要是成了固然是天大的功劳,若是不成,结果却比先头那回更糟糕。因此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压低了声音问道:“可是,皇上终究是册封了皇太孙的。即便皇上厌弃了东宫,若是像太祖爷那样,咱们这一场忙活岂不是白费?”

“那也得太子是太子,太孙才是太孙!”贾老大胸有成竹地哼了一声,继而就语重心长地说,“太子和东边那位以及老千岁都是前头皇后嫡出,不过是占了长幼之别。这长的若真的废了,那个小的名份上头就差了!再说了,东宫的毛病都能挑出来,那小的还有什么好怕的?玩物丧志擅出宫闱私会朝臣,这一条条平日不起眼,到了那节骨眼上都管用!”

说到这里,两个人相对看了一眼,全都嘿嘿笑了起来。而地上那个五花大绑又口不能言的人却是暗自叫苦,奈何他使尽了力气却连挪动一下也难能,更不用说有什么反抗。想到一到开平就一头撞进了人家的口袋里,他不但把事情办砸了,还连自己都搭了进去,他简直连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如此,他就不该以为这趟任务容易,好歹也做些最坏的准备!

咚咚咚——

听到这一阵突兀的敲门声,屋子里的两个人顿时紧张了起来,等听清楚那有规律的长短敲门声,他们这才舒了一口气。贾老大努了努嘴,孔叶连忙站起身来趋前开门,几乎是大门敞开的一刹那,一个敏捷的黑影就窜了进来。

“外头如今风声太紧,我好容易确定没有人跟在后头,这才能跑这一趟。这里虽说看上去安全,但毕竟是先前老千岁就藩北京的时候扎下的根基,别人容易顺藤摸瓜查到这里,所以不能再多呆。马车我已经准备好了,赶紧挪窝,免得到时候人赃俱获。”

贾老大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会这个专管联络的小个子,却是直截了当地问道:“是因为皇上班师,所以东宫那边得到风声急了?”

“不但是因为皇上班师,还因为锦衣卫的那个袁方回来了,从上到下都给梳理了一遍,咱们的人给弄掉了不少。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而且,东宫那边已经下了严令查先头鸡鸣驿的那件事,怕只怕到时候牵扯到那位金枝玉叶。那一位还真会坏事,要杀人也不知道派些好手,三下五除二就被人屠得干干净净,根本就都是废物!陆丰虽说还在病着,但渐渐开始管事,东厂那边已经顶不住了,这些天没法再掩护你们。”

“也就是说咱们这些天恐怕要东躲西藏?”

贾老大皱了皱眉,见那小个子点了点头,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虽说只要捱到皇帝回来,把东西通过东厂交上去便是万事大吉,甚至连责任都不用担,可先头那谣言实在是不该传。

心中恨恨的他瞅了一眼地上那个扭来扭去的俘虏,忍不住吐了一口唾沫。带着这么个累赘,还要成天东躲西藏,这简直是蠢得不能再蠢的做法!都是那个枚青出的馊主意,说什么就是要让东宫知道消息后自乱阵脚,露出更多的破绽,这样才能搜集到足够的证据一举成功……呸,照眼下的情形看来,自乱阵脚的是他们自个才对!放出是锦衣卫截了人和东西的消息,到头来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锦衣卫,这样就能让他们躲藏得更容易。那家伙怎么没想到,一旦惹火了那要命的衙门,他们必定举步维艰。

孔叶一向只管听命行事,对于大局情势之类的不如贾老大研究得透彻,因此听到外头风声紧,他不禁急了,少不得催促着赶紧走。然而,还没下定决心的贾老大怎会轻易丢下这个一向平安的窝点去冒险,却是不管不顾只是坐在那里沉吟。就当来报信的小个子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

“怎么回事?”

霍地站起身来,贾老大却没有理会一惊一乍的孔叶,刚刚还颇为沉着的脸一下子变得无比狰狞。他疾退几步,一把挟起了地上那个家伙,动作异常迅捷。而小个子也一个箭步冲到了门边,轻轻把门张开了一条缝,一面细看,一面竖起了耳朵。须臾,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便从那边的穿堂门口一溜小跑到了院子里。

“顺天府来查赌场了!”

听到这一声,屋子中三个站着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而那个被人挟住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汉子却更是绝望。要知道,京师虽说严禁赌场,但暗地里的赌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哪里禁得住。这顺天府虚应故事来这么一趟,他仍是别想脱身。而且,就算被人撞破了此事,难道他就敢说自己是给东宫送信的?这种事情要是嚷嚷开,他更是完了!

“就算是顺天府,这里也难保不会遭了池鱼之殃,走!”

贾老大既然发了话,孔叶立时如释重负,慌忙疾步走到后墙,移开了那柜子,却原来是一扇活门。这本就是此地设计时就留下的后路,因此小个子在前,孔叶居中,挟着人的贾老大反而负责断后。最后一个出去的他一头钻出来,又扳动了墙上的消息锁死了那扇活门,这才返身疾步追上了前头两人。

这里乃是一间堆杂物的屋子,看上去平平无奇,小个子到门口张望了片刻,然后就说出去把马车弄过来接应。尽管如此,心里不放心的贾老大仍是吩咐孔叶一道跟着去,等到人走了,他便关了大门,随即把手中人重重一扔,又蹲下身抽出刀子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你放心,若真是遇到了什么要紧的关头,我一定先杀了你!”贾老大阴恻恻地笑了笑,刀锋轻轻靠前了一些,看见那个汉子狠狠瞪着自己,他又重重哼了一声,“反正信已经不在这儿,我到时候杀了你,只要随便编一套谎言,顶多就是个杂犯死罪,到时候王府把我捞出来易如反掌。你自己也应该清楚,你跟在刘公公身边,认识你的人不少,就算是死了,这尸体也是证据。要还指望翻盘,你就老实一点,别找死!”

他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外头终于响起了一阵叩门声,随即就是孔叶那熟悉的呼唤。心中一松的他随手把匕首往靴子中一插,然后就挟起人走到了门口,谨慎地从门缝里观望了片刻,发现只有孔叶和小个子,此外就是一辆马车和一个车夫,他这才真正放下了心,遂伸手拉开了大门。然而,就在大门敞开,他一脚迈出门的一刹那,屋顶上忽然砸下了无数砖瓦。

反应极快的贾老大几乎是下意识地提起手上那汉子作为挡箭牌,可就在这个时候,一股强力一下子贯穿了他的双腿,站立不稳的他一下子扑倒在地,不由自主地松了手。看到屋顶上跳下来的两个汉子动作迅速地抢过他手上的人退到了一旁,他不禁心凉了半截。

饶是如此,他仍是低头瞅了一眼小腿上的那两支箭,这才再次抬起了头,终于看清了那个放下弩弓的车夫。尽管腿上剧痛钻心,但更让他心情挫败的却是人家只出动了三个人。他用喷火的目光死死盯着哄了自己出来的小个子和孔叶,恨不得把他们吞下去。

这两个吃里爬外的家伙,竟然勾结外人……等等,追查此事的究竟是何方神圣,锦衣卫还是东厂,抑或根本是汉王黑吃黑?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冷淡的声音。

“信呢?”

贾老大眼睛一亮,随即狞笑道:“那样重要的东西,怎么会在我手上!”

“既然不在你手上,那么你可以死了!”

当贾老大醒悟到这话含义的时候,同样的剧痛再次贯穿了他的胸口。看到小个子和孔叶吓得一动不动,两眼都被血糊住的他不禁心中大恨。硬撑着最后一口气,他终于看清了那车夫斗篷下的脸,那是一张年轻清秀的面孔,瞧上去甚至有些女人气,仿佛是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仿佛是……

然而,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最终仍是堵在了他的喉咙口。

第五百六十八章 以不变应万变,唯愿长命百岁

宦官二十四衙门中,司礼监掌皇城之内一切刑名仪礼,地位最高;内官监掌营造,御用监管御用玩器,油水丰厚;御马监掌侍卫亲军兵符,军权赫赫……就连排行最末的都知监因为掌管宫内关防勘合,权力也是不小。因此,宦官三六九等上下分明,只要有朝一日能升到头,也能算得上光宗耀祖了。

除了看服色识人之外,这识别宦官还有另一大要诀。精瘦干枯的多半便是下等杂役,肥头大耳的却一般只是中层,真正顶层的人物由于每日逢迎上头殚精竭虑,反而没法胖得起来,只是脸色往往红润,精神奕奕自不必说。因此,这会儿面对兵仗局这个有着圆滚滚水桶腰的胖太监,张越忍不住扫了扫那肚子,又看了看那明显凹陷下去的眼窝。

那胖太监索连舟先头和张越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这位办公事的时候顶认真,平时说话却不会拿捏架子,顶和气不过,因此心里少不得有些盘算。

他是刘永诚的干儿子,但那一位年纪一大把,嫡亲侄儿就有好几个,干儿子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平日哪里看顾得过来。他能够谋到兵仗局大使的位子,靠的是削尖脑袋外加耳目清明,给干爹递了不少消息。尽管此地油水寻常,但至少也是二十四衙门首脑。

“小张大人,你这纸包火药的法子好是好,但用在神机营倒是不错的,可要是天下所有卫所的铳手都用这种法子,恐怕这儿的工匠决计忙不过来,就是学徒也不够使唤。”

口里抱怨着,他却斜眼留心张越的脸色,见其皱起了眉头,他便把张越往旁边引,等到四周没有闲杂人等的时候,他便低声解释道:“我知道小张大人您这提议乃是出于公心,但要知道,这天底下卫所的铳兵加在一块少说也有十几万,别看这回都给换上了新制的永乐手铳,可到底能有多少效用,那就只有天知道了。纸包火药不易受潮,装药点火也容易,可在那些边远的省份,铳手其实也都是拎着大刀片子,不可能靠火铳杀敌。”

“这个我知道,火铳只有如神机营这般集中使用方才能显现威力,倘若按照从前每百户配置弓手刀牌手铳手长枪手的法子,这就是再好的兵器也是浪费。你倒是提醒了我,我得向尚书大人提一提,将铳手从军中独立出来,各都司都该有独立的火铳营。”

听到张越这么说,索连舟顿时感到心中一松,暗想和这么一位通情达理的打交道还真是轻松愉快。只是,他不过是借此做一个引子,这会儿轻轻咳嗽了一声,便想往另一个更要紧的话题上引。要知道,皇帝未必记得他这么个人,所以他的靠山决不能倒了。

然而,如今皇帝就要归来,张越虽说也惦记着东宫那件事,但他该做的既然已经做了,因此眼下更注意的反而是班师之后。比起前头两次北征,这一回瓦剌作壁上观,鞑靼主力全部北逃,虽说彻底削弱了兀良哈朵颜三卫,但战略上其实算不得太大成功,倒是炫耀军力的感觉居多。而且,如今夏原吉辛苦打理的国库搬空了一半,若再有下一次亲征就苦了。

既然朱棣重申不许兀良哈人入大宁故城,那么,是否代表皇帝确实考虑过大宁三卫迁回?想到这里,他完全没注意索连舟的咳嗽,转过头就直截了当地问道:“索公公,我想问一问,先头我和陆公公从你这里带走的那几箱子东西,如今已经在战场上试验过了,可以算得上是神兵利器。这些可已经大量生产?若是已经生产了,可曾定下如何配装?”

神兵利器?索连舟闻言一愣,随即变了脸色。他怎么忘了这一桩,当初刘永诚具体询问了一番此中细节,而且在陆丰从宣府回来的时候,还在天子面前很是告了一状,结果他夹在当中,在皇帝一怒之下的时候给当了替罪羊,竟是挨了十板子。想到这里,他心里既痛恨刘永诚一点都不顾及自己,又暗骂陆丰仗势欺人害得他背黑锅,屁股忍不住哆嗦了两下。

虽说那板子不算重,但他却整整半个月没法坐下!当然事后张谦来瞧过他,代皇帝赏了他几样东西,若不是有那体面,他以后哪里还有脸震慑这兵仗局的上上下下?

“这个……小张大人,神枪和神机箭今年底就能给神机营换上一千具,量产自然没问题。只不过,若只是用宝钞赏赐工匠,要想他们更卖力地干活实在是不太容易。您也知道,咱们兵仗局要的都是一等一的熟手,可有些分明能做更多的,他们不做,咱家也没办法。”

好容易压住了心头那股邪火,索连舟不想再被张越岔开话题,索性上前了两步:“小张大人,据说皇上大军已经回开平了,而其余两万大军已经过了大宁,这两日就从喜峰口入关了。咱家听说皇上先后给太子行文三道,一道措辞比一道严厉……”

“索公公,这些事情不是你我可以惦记的。”张越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那话,看到这个水桶腰的家伙脸上尽是失望,他寻思自己极可能还要在兵部继续呆下去,和此人免不了打交道,便和缓了口气说,“与其揣测上头的心意,不如以不变应万变。我听说索公公掌管兵仗局已经有四五年了,能够四五年不出差错,我想必然是勤勤恳恳,绝不可能是运气使然。”

带着满肚子的不安,索连舟亲自把张越送出了北安门,等到看着人上马走远了,他摩挲着光溜溜的下巴往回走,一面琢磨着张越的话。这是让自己闷头办事不管其他?开什么玩笑,这宫中有的是落井下石的人,到时候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热他的位子……等等,张越的言外之意,应该是说自己差事办得好,别人就夺不走?

这天恰是八月十五,张越单挑了这一天前往兵仗局商议火药的事,自然是瞅准了中秋节下午散衙早。果然,等他回到兵部,由于兼管三部事的吕震早赶去了开平迎驾,各司郎中员外郎主事几乎走了个干净,只剩下小狗小猫两三只。于是,他回到空荡荡的司房记录下了今日到兵仗局的一应经过,随即也施施然出了衙门。

翻身上马之后,他却没有扬鞭就走,而是看了一眼一大早就跟着自己出来的牛敢和张布:“对了,今天是你们俩从北边回来之后第一回过中秋,可有什么打算?”

牛敢和张布被掳到北边七八年,对于中原风情早就没什么印象了。先头在宣府的时候领教了一番第一边城的雄浑壮阔,已经觉得自己见了世面,可来到京师跟着张越东奔西跑,目不暇接的他们方才头一次知道什么是天子脚下。这时候听见中秋两个字,两人对视一眼,却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当初的村子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亲人不是化作尘土,就是彻底没了消息,他们几个如今虽说吃得饱穿得暖不再抬头是青天低头是泥地,可每日到了晚上,也就是睡觉而已。牛敢毕竟大胆些,挠了挠头就笑呵呵地说:“哪有什么安排,吃饱了喝足了就上床睡呗!”

“没出息!”

张越笑骂了一句,又打量了两人一番。因他特意嘱咐过高泉多多照应的缘故,两人身上都穿着簇新的莲青色绢布袍子,脚下俱蹬一双白底黑面千层底布鞋,收拾得利落精神。可是,比起奔三十的年纪,两人都显得有几分老相,却是塞外苦寒劳作留下的痕迹。

略一思忖,他便笑道:“今天晚上京师难得解除宵禁,你们回头和他们俩会合了,出去好好逛一圈。这些天外头东奔西跑,京里的路途你们应该熟了,只要赶在子时前头回来就行。从宣府到开平,然后又随着北征,忙活了大半年,今晚好好放假休息!”

看到张越一挥马鞭飞快地疾驰了出去,两人慌忙追上,心中却仍然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们先头只是很有一把力气的庄稼汉,到了北边则是卖苦力的奴隶,一路逃亡途中形同马贼,就是跟了张越,脑子里的一根弦也被彭十三的那一番揉搓之下给绷得紧紧的,哪有一天的休闲。在他们看来,如今已经是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还用得着放假休息?

尽管清明端午中秋重阳都算得上大节,但在朝廷定例中,一年的三大假却只有元旦元宵冬至,因此百姓们从八月十三开始过中秋,官员们却只能在中秋节这一天早些回家。这还得是没轮到中秋当值的情形,若是轮到了就只能自叹倒霉。不过,大户人家的下人们也同样是得等到这天晚上方才能有一晚上的空闲,放完赏钱之后就可合家团圆,或出去逛或是三五喝酒打牌,也是一年到头难得的消遣。

由于晚上没有宵禁,因此路上的摊贩比白天不减反增,大多数是卖各色果子蜜饯的。沙果、白梨、水梨、苹果、海棠、欧李、鲜枣、葡萄……恰是应有尽有。一个个滚圆可爱的鲜亮果子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摊位上,过往路人往往会捎带几个回家。

尽管知道家里必定都准备了,但是在路过一个小摊的时候,张越看到那晚桃水灵可爱,便掏钱买了一包,又买了几包葡萄。等一路回到家里的时候,他随手拿了一包葡萄给了西角门上伺候的几个门房,给了张布牛敢一包,然后又是一路分发,自是引来了好一番欢声笑语。到了自己的院子时,他手上只剩了一包桃子。

张信这个应天府丞看似悠闲,其实却因为是天子脚下,事情极多,张越反而不是最后赶回来的一个。脱下外头官服,又洗脸收拾好了,他就一手扶着杜绾,一手牵着跌跌撞撞刚会走路的静官往北院大上房行去。跟在后头的秋痕和琥珀看到张越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忍不住莞尔,却都知情识趣地没有上前,最后还是崔妈妈上去把碍事的小静官给抱了起来。

一拨人赶到地头,这堂屋已经满满当当都是人,五颜六色的绫罗绸缎和珠光辉耀的金银首饰在烛光灯火之下熠熠生辉,就连居中榻上独坐的顾氏也是神采奕奕。

看到本该在家准备出嫁的灵犀这会儿也在,张越不由得愣了一愣,随即便醒悟到祖母是真心舍不得这个在身边伺候了多年的贴心人,所以才叫上她过最后一个中秋。顾氏旁边则是六岁的张菁,小丫头正半跪在香木榻的垫子上,像模像样地给顾氏捏肩。张越看到她的时候,她还笑嘻嘻地眨了眨眼睛,小脸上露出了可爱的小酒窝。

张越和杜绾行过礼,张菁就一骨碌从榻上爬了下来,笑嘻嘻地牵了杜绾的手,小大人似的把她领到了一边座上。顾氏见状不禁笑了,随即就看到张越从琥珀那儿接过了茶盘,笑嘻嘻地捧了上来。

揭开上头的绸布,瞧见是六个圆润可爱的晚桃,她顿时领会了孙子的这番心意。都说桃子象征长寿,她又何尝不想长命百岁,看膝下子孙满堂?旁边的灵犀忙拿到一边削皮切片,她少不得尝了一块,又问了几句衙门的情形。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一个丫头的声音。

“大老爷回来了!”

随着这一声,穿着一身官袍的张信匆匆进了门。瞧见满屋子晚辈上来行礼,他忙摆摆手,又上前给顾氏问安,等起身之后就笑道:“今天晚上既然没有宵禁,衙门里头的差役少不得要都派出去,这天干物燥,防火防盗等等都是要紧的,所以回来得晚了,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想不到还是落在了最后。”

瞥了一眼灵犀捧着的那一盘桃子,他不禁一笑,随即便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绸布包,双手呈递了上去:“母亲,这是我请数次西去的智光国师开光的一尊玉观音,贴身佩戴可百邪不侵。母亲信佛,还请随身带着,定能延年益寿。”

顾氏还不及赞长子这一片孝心,外头又传来了一阵嚷嚷。很快,一个年轻媳妇就撞开帘子进了屋,屈膝行礼便嚷嚷道:“老太太,二老爷差人送礼回来了!”

当两个健壮仆妇小心翼翼搬着那礼物进了屋时,满屋子顿时一片惊叹。原来,这竟是在一枚巨大的象牙上雕成的龟鹤庆寿图。东西放定之后,外头便进来了一个壮硕汉子,跪下磕头之后就解释道:“二老爷说,之前老太太七十大寿,因为正在激战,再加上之前刚找到合适的象牙,所以竟是来不及送回来,只能赶中秋了。”

看到这象牙雕刻,张越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从前大伯父二伯父同时回开封,自己家里一收就是一箱子象牙琥珀玳瑁的往事。只是,当初那是别苗头,如今却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家里这位老祖母能够长命百岁。其实,这家里所有人内心深处的愿望何尝不也是如此?

第五百六十九章 弯弓射大雁,野味众人尝

彭十三虽是英国公府的家将,平素都住在府里,但当初和他一样随着张辅出生入死的三个同伴都已经脱籍正式授了武官,因此张辅拗不过他的执意,便只好在其他方面着意补偿,宅子田地一一置办齐全,逢年过节的表里尺头也是积攒了一堆。

如今要办喜事,他少不得要收拾自己在英国公府西边的那座小四合院,同时把家里那些箱子都翻了个底朝天。结果,忙得四脚朝天的结局却是他愕然发现由于少人打理,那些搁在樟木箱子里的价值不菲的绸缎虽说不曾虫蛀发霉,可却没了当初的鲜亮,这趟喜事是万万用不上的。好在王夫人知道他这家里长年没个女主人,从家里挑选了好几个年长妈妈帮忙,又送来了好些东西。于是,他这个主人只要当木偶似的给人量尺寸,其他的什么力都不用使。

“彭老哥,就是年轻人也没你这么健壮的身板,可你自己在穿着打扮上头也太不上心了。这行头不是深棕色就是深褐色深青色,岂不是显得老相?如今既然要当新郎倌,这自然就要选一些鲜艳的颜色,管保谁看见了都说一个好字!”

“就是就是,之前中秋节夫人打发我去送节礼,我特意瞧了一眼那位灵犀姑娘,模样气派都是千里挑一,彭老哥你真是好福气!要娶这么一位美人,自然得好好打扮!”

“夫人特意让人去卜算了日子,这迎娶定在了九月十八,到时候老爷也应该回来了,知道这么一桩喜事必定欢喜……咳,我倒是忘了,你之前和老爷同在北征军中,老爷肯定知道了!对了,夫人还特意让咱们转告一声,这裁新衣裳再加上其他准备功夫,大半个月总是不止的,你赶紧把奠雁礼的大雁备齐了,这别人都是买,你这勇士总应该亲自去射吧?”

饶是彭十三铁打的汉子,被这些碎碎念也折腾得头昏脑胀,好容易才借着最后一句话,拿着弓箭带了两个家丁就溜了出去。虽然如今的大雁愈发稀罕,但眼下正是大雁南飞的季节,他又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很快便得了两只。

只是,他实在不敢回家去面对那些罗罗嗦嗦的三姑六婆,索性在城外溜达了两天,除了一对大雁之外,野兔野鸡之类的猎物也收获了无数。因实在是太多,回城之后,他将两只大雁和一半野味送去了英国公府,又将另一半亲自送去张府,结果一到门口便发现自己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虽然这几天在英国公府已经见多了这种待遇,但他还是很不习惯,于是赶忙扯着管家高泉,打听到了牛敢他们几个的住处便立马落荒而逃。一进那小院子,他就看到一个光着膀子的大汉在那里练习提石锁,便索性抱着胳膊站在门口看着,等到最后方才脱口赞了一声。

满身大汗的牛敢才放下石锁就听到这个声音,连忙抬起了头,一见是彭十三,他连忙拿起旁边的布巾擦了擦汗津津的身子,随即快步走上前去,满脸憨笑:“师傅,您不是要成亲了么,怎么今天有空过来?他们三个跟着少爷出去办事了,今天我留着看家。”

得,连这么一头倔牛都知道自己要成亲了!

彭十三心里叹了一口气,又想起外头那些人扎眼的目光,于是没好气地在那厚实的肩膀上拍了拍,因说道:“要成亲了就不能来看看你们几个?他们三个是跟着去了衙门?”

见牛敢点头,他便端详了一番对方身上那一块块结实的肌肉,还有那无数横七竖八的伤疤,这才提醒道:“你们几个虽说如今看着身体好,但当初吃苦太多亏虚太大,所以如今别一味节省钱,多花些功夫调理。武者要紧的就是气血,气血亏多了老得快!”

“师傅,我打小就没经过这样的好日子,北边那会儿成天放牧牛羊卖苦力,一年到头吃的却和狗差不多。眼下一日三餐都有肉,就连点心也是肉包子。”牛敢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悄悄打听了,这家里其他人都没有咱们几个这么好的伙食,是少爷特意吩咐给咱们多做好吃的。能够过上眼下这日子,我真是觉着没白活这一辈子,只要少爷没嫌咱们光吃饭不干活就好。”

“傻小子!”虽说牛敢已经是将近三十的年纪,但彭十三还是随手一巴掌拍在他后脑上,随即便没好气地说,“别小看自个,你上次不是还帮他挡刀子来着?虽说武艺得自小习练,年纪大了再练未必能大成,但按照我教你的法子好好练习,饮食上头多经心,你们一个人对付寻常人三个五个绝对不在话下。什么没白活,到时候说一房媳妇,那才叫没白活!”

“好你个老彭,从我那里拐了一个灵犀,这会儿又挑唆上了别人?”

张越一回府就听说彭十三来了,便顺路寻到了这里。见这个往日脸皮最厚的家伙不自然地笑了笑,他便快步走进院门,摆摆手吩咐牛敢不用多礼,然后上上下下端详了一番彭十三的打扮。见他一身酱紫色的紧身长衣,下头打着绑腿,脚蹬一双薄底快靴,恰是和从前没一般两样,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怪不得我一路进来,就听到人议论你,都快要当新郎倌的人了,也不知道好好打扮。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不是人人都像灵犀那么有眼力的。”见彭十三满不在乎,他也就懒得罗嗦这个,郑重其事地说,“英国公在前头的两万前锋之中,大约四五天后就能到了。而按照御驾的行程,大约能在九月初抵达京师。此次迎驾,武官是永康侯徐安领衔,文官是礼部尚书吕震,这两拨已经先行在武平镇等候。我这两日估计也少不了走一趟,你忙活婚事,就留在这里好好张罗吧!”

“这迎驾一拨一拨的,少不得忙活,少爷既这么说,我索性就偷个懒!”

彭十三爽快地点了点头,随即笑道:“皇上当初打发咱们回来的时候怒气勃发,这一回少爷你过去恐怕要使出浑身解数应对,若真有什么万一,别忘了捎带个口信回来,到时候我找英国公搬救兵。对了,这两天我在城郊打猎,发现缇骑四出,难道是已经开始了?”

看到牛敢四个已经是静悄悄地退开了,张越便微微笑道:“风水轮流转,毕竟,没有人会束手待毙,更没有人会甘心被人算计。不要说城外,听说跟着咱们回来的那些御马监亲兵在皇城中也活跃得很。毕竟,希望重演永乐十二年那一幕的终究是少数人,大多数人绝对不希望再受那么一回惊吓。”

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彭十三便压低了声音问道:“这京师毕竟是处处权贵,目标太大,少爷做完了该做的事情然后就不动了,你还真是狡猾。不过也是,除了东宫之外,都是那些阉宦的勾当,他们要狗咬狗随他们去,横竖这些家伙也知道不可伤着根本。”

张越知道彭十三说的是刘永诚和陆丰的那点龃龉,自是赞同地点了点头。抛开私人恩怨,那就是司礼监和御马监之间的争斗。御马监这些年地位越来越高,几乎独掌侍卫亲军,于是和朝中文武分庭抗礼一样,有了和司礼监叫板的本钱。再加上司礼监从黄俨倒台之后,那个太监的缺就一直空着,也难怪陆丰对上刘永诚反而还落了下风。

这一回也是一样,刘永诚是一时失算出了大纰漏,陆丰则是被人算计担了恶名,谁想把谁彻底拉下马都不可能。

两人又聊了几句,张越便走了,而彭十三却没有立刻进屋子去,而是站在原地抱着手发呆。胡七那四个和他向来并不是一条线的,就是在宣府的时候,向龙刘豹也常常神神秘秘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这次回来那四个更是干脆消失得干干净净,要是换一个主子,他恐怕得怀疑人都给灭口了。眼下想想,张越的秘密恐怕不在少数。良久,他才耸了耸肩。

可这和他有什么相干,跟着有主意的人,总比跟着没主意的人轻松!

由于杜绾身怀六甲,顾氏便吩咐跟去宣府的李嫂在西院专设小厨房,照料一切饮食,又添了两个打下手的媳妇,再加上崔妈妈照料,自然是万无一失。这天彭十三既然送了十几只各式各样的野味,便分了两只野鸡两只野鸭子过来,上上下下的大小丫头们听了这话自然高兴得无可不可。毕竟,上头吃得有限,依照张越杜绾的脾气,多余的必定就分了。

“这野鸡和野鸭子拆了骨架熬汤,那是最难得的,正好给少奶奶滋补。白天大厨房还让人送了两条鲜活的鲫鱼过来,你们之前既然收拾干净了,索性一并煮了。少奶奶如今虽说不怎么呕吐,但还是喜欢炖得烂烂的面条,其他的汤吃得多了,正好用这汤换换口味。”

厨娘李嫂一面说一面麻利地从锅中捞出了那野鸡野鸭子,眼见那两个年轻媳妇开始拔毛整治,她便在围裙上抹了抹手,转过身来对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水晶瞪了一眼:“少爷少奶奶还没发话,你们就惦记上了,只知道吃!除去做菜之外,剩下的肉多半也用不了,少爷少奶奶肯定得纵容了你们。要我看,你们不如用铁签子串来烤了吃,也省得我这里麻烦!”

听了这话,水晶顿时高兴得蹦了起来,连声谢过李嫂,然后三两步出了小厨房。和外头等着的那几个小丫头一会合,她少不得把李嫂答应自己的事情说道了出来,结果顿时引来了一阵欢呼。都是十三四的年纪,虽说顿顿有肉,可总是禁不住嘴馋尝鲜的念头,更何况这次还是串烤?食指大动的她们叽叽喳喳讨论了一番,最后忽然有人冒出了一句话。

“这要是烤来吃,难道还在屋子里?到时候折腾得都是油烟怎么办,再说家里对用火的规矩可大得很?再说了,万一给两位姐姐知道了,琥珀姐姐不会说什么,秋痕姐姐必定要埋怨咱们不叫上她。还有,今天小五姑娘来探望少奶奶,她一向便是喜欢玩闹的,说不定到时候也不乐意……”

“照你这么说,咱们还得把少爷和少奶奶一块拉上,大伙儿一块闹腾一回?别说少奶奶如今是双身子,就说这传出去,老太太必定骂咱们没规矩,少爷也得落个不是!”

“我怎么得落得不是?”

踏进院子的张越正好听到最后一句,扬声一问就看到一群小丫头们犹如受惊的小兔子似的齐刷刷转过了身子。这时候,为首的水晶便只好硬着头皮挪上前来,期期艾艾了好一阵子,这才吞吞吐吐说了她们的打算。

听到串烤,张越顿时愣住了。前世今生活了三十多岁,嘴馋倒是其次,只是那种围炉烧烤的热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想到杜绾如今身怀六甲,虽说还不至于成天闷在屋子里,但身子毕竟是重了,况且自从怀孕,崔妈妈就念叨着颇多忌讳,恐怕顶多是看看罢了,他不禁暗自叹息了一声。可回忆起以前和同事在森林公园大吃串烤,他不禁笑了起来。

“既如此,隔壁院子正好空着,今天下午天气好,把桌子凳子搬过去玩闹一阵子就是了。记着声音别太大,铁炉子铁签都看好,否则惹来了那些妈妈,少不得挨一顿说。”

“多谢少爷!”此时此刻,所有小丫头都是喜上眉梢个个欢腾。水晶还惦记着前头那句话,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小五姑娘也来了,还有秋痕姐姐和琥珀姐姐……”

“只要叫得动,能叫上谁都是你们的本事。回头要是你们少奶奶有精神,少不得也过去看看你们热闹。”

看着几个小丫头欢呼着一哄而散,张越不禁摇头失笑,随即便快走几步打起门帘进了屋子。恰好小五听见动静从里屋探出了脑袋,问外头那吵闹怎么回事,他便笑着解释了一番,结果就只见这小丫头眼睛大亮,一溜烟奔出了门去。进了屋子的张越瞧见杜绾正斜倚在板壁上,静官正在炕上四处乱爬,他便上前一把抱起儿子,随即在妻子的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等到这孩子生下来,寻个空闲,咱们带上他们,也一块去郊游烧烤野餐,嗯,还有野营!怎么样,今天身子可还好,要是没事,咱们待会也去看热闹!”

杜绾给张越的突然袭击吓了一跳,等听到他嘴里迸出来的这一连串从未说过的新鲜名词,再想想刚刚他在外头对小五说的那些话,她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别又忙忘了,单说咱们的儿子,你抱过几回?至于瞧热闹……都是你不好,正好崔妈妈不在,我倒是给你勾引出馋虫了。吹风的地方我不去,罚你在院子里给我烤肉,我今儿个不管了,一定也要吃两串!”

第五百七十章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外头稚嫩的童音透过薄薄的帘子清清楚楚地传了进来,顾氏斜倚在炕椅靠背上认认真真地听着,面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良久,回过神的她看了看对面的灵犀,见其仍是一丝不苟地伏在炕桌上书写着,她便开口说道:“你一个待嫁的新娘,原本该是好好在家里准备的,我偏把你拉了来。好在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以后也不用让你受累了。”

灵犀闻言不由一怔,手一颤抖,险些把一滴浓墨滴落在纸上。她慌忙放下了笔,抬起头笑道:“老太太先头不是对英国公夫人说,以后还要常常让奴婢过来帮忙的,怎么这会儿还说什么受累不受累的?您送给我的那些东西堆了足足半间屋子,就是这家里,上上下下谁不说您偏心?再说了,我两个出嫁的堂姐都来帮忙了,反正不缺我一个。”

“一点东西算什么,我是真喜欢你这大方能干的心性,只可惜,你这骨子里比男人还倔,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要不是我知道留下你的人也留不下你的心,哪里会放你走!”顾氏轻轻摇了摇头,随即便支撑着坐直了身子,“怎么样,你忙了这么几天,如今还剩下多少?”

“奴婢算了算,应该已经都写好了。”灵犀忙吹了吹那张墨迹未干的纸,又将其和炕桌上那一叠放在一起,随即双手呈了过去,口中说道,“除却老太太原本替公中保管的那些,您在南北直隶和河南总共有五百四十顷地,金银锞子首饰摆设以及各色玩意儿折合银子大约在六万两左右,至于房产则是总共七处,从小四合院到四进的大宅子不等,店铺加在一块有十二家四十间,其中四家是租给的别人,八家是自家管事经营的。多亏了以前帮着整理了一回,所以这次奴婢跟着高管家在外跑腿,大体数字很快便出来了。只是,您真要那么分?”

“几十年藏下来的体己,确实是不少了。”

顾氏却没有答灵犀的话,轻轻叹息了一声,想起了自己当初嫁进张家时那流水一般的嫁妆。那时候娘家还是名门大户,家底厚,所以一应陪嫁极其丰厚,丝毫没有亏待自己,就是如今几个孙妇进门,大约也就只有未来的四孙媳可以和她当年相当。只是那时候皇朝初立,因担心树大招风,不少东西都是严严实实装在箱子里抬过去的,别人知道是多少抬,却不知道其中的东西。算下来,这些嫁妆已经积攒了足足五十多年,金银首饰之类的还存在箱子里,而田地店铺之类的,这价值翻了多少倍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她很快便抛开了那些回忆和念想,对灵犀微微颔首道:“就照我之前和你说的这么分。房产全都留给长房,金银锞子和首饰摆设以及各色玩意儿按照长房四分,二房三房各三分,至于田产店铺则是分成相等的三分,各房一份。”

知道顾氏心意已决,灵犀便不再多言,于是迅速分拣出相应的东西,随即又在纸上奋笔疾书。写好了给顾氏过目,她不禁揉着酸痛的手腕,心中极其钦佩老太太的决断。按照规矩,这娘家的陪嫁自然可以都留给长房,有了这些财产,哪怕张信张赳父子仕途坎坷,也能安安稳稳做一辈子的富家翁。可是有的时候,吃亏未必就不是福。

钱未必能买来情分,但也许却能维系住情分。

“祖母,祖母!”

就在这一对相处了足有十八年的主仆全都陷入沉思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却打断了她们的思绪。恍过神的顾氏看见一前一后两个小人儿跑进了屋子里,前头的张菁一面叫嚷一面笑着,旋即竟是一下子爬上了炕,她忍不住呆了一呆,见小丫头手上捧着一大堆花生,一股脑儿全都塞给了自己,她更是哑然失笑。

人老了,心也变了,换作是十年前看到这没规矩的一幕,只怕她立刻就训斥上去了。

“祖母,五哥把他的花生都让给了我,我看到您这几天吃饭都是喝粥就小菜,肯定饿了,所以这些都留给您,算是咱们俩的一片孝心!”

张菁一面说,一面还昂首挺胸作小大人状,压根没注意下头地上站着的张赹吓得脸都白了。自打她被父母留在了京师这阳武伯府,上上下下很快就混熟了,再加上顾氏对她有时候虽严厉,但慈爱的时候毕竟居多,于是她一点不觉得祖母有什么可怕的。见顾氏眉眼间尽是笑意,她又凑上前去说:“祖母,赶明儿六弟和静官长大了,我让他们也孝敬您!”

“好孩子!”顾氏摩挲着小丫头的头,忍不住又轻轻掐了掐那粉嫩的面颊,“这家里就数你嘴上心里都会疼人,你娘那么一个老实人,居然养了你这么个锦心绣口的。”

张家素来是男丁多女孩少,撇开张信张攸张倬三个不提,重孙辈尽管已经有了两个姑娘,但毕竟还未养成张越他们兄弟那一辈也只有三个女孩,而且张晴并非在顾氏膝下长大,张怡个性腼腆懦弱又是庶出,因此顾氏看性子活泼灵动的张菁自是不同。揽着她抚摸了好一阵子,她便点头示意张赹过来,问了几句功课,听他答得不错,不禁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

“好生读书争气,这才是咱们张家的好儿郎!”

张赹在父亲面前不过寻常,祖母平常也是淡淡的,这会儿听到这样的一句勉励,他不禁异常高兴,赶紧连连点头。这时候,腻在顾氏身边的张菁想起刚刚听说的消息,便凑上去说道:“祖母,三哥那儿下午正烤肉呢,不如咱们也去凑个热闹吧!听说三哥还要给嫂嫂烤呢,肯定是好玩得很。您天天呆在屋子里难道不闷么,趁着天气好,索性出去走走!”

听到张菁这么撺掇,灵犀不禁吓了一跳,待要阻止时,顾氏却抢在前头仔细问了两句。在旁边的她听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顿时暗自埋怨张越胡闹。等看到老太太闻言只是若有所思,而没有露出多少恼色,她连忙下炕把张菁拉到了一边。

“赶紧回去告诉三少爷和三少奶奶,要吃烧烤以后有的是机会,少奶奶正有孕,吃出个头疼脑热肚子不舒服不是玩的!”看到张菁瞪大了眼睛,她少不得连哄带骗,好容易支使了张赹把人带出去了,她这才走到顾氏身边,低声说,“老太太,那边也是难得松乏一下……”

“他在外头就是不分大小齐齐上桌吃饭,我还不知道么?”顾氏没好气地打断了灵犀的话,却是怎么都想象不出那边院子的闹腾模样。心中一动,她就开口笑道,“就像三丫头说的那样,趁着天气好,出去走走吧。你让那几个婆子去预备滑竿,千万别惊动了那边,咱们悄悄过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个热闹光景!”

张菁和张赹还没到张越那座院子就闻到了一股烤肉的香气。两人毕竟都是小孩子,即使是因为出身而生性谨慎的张赹,这时候也忍不住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更不用说喜动不喜静的张菁了。她使劲抽动了两下鼻子,随即便拉着张赹一溜烟往前跑。在院门望风的那个年轻媳妇看见是她和张赹,又没有人跟着,也就放了人进去。

看到院子的正中是一个铁炉,后头的张越正在专心致志地翻动着铁签子,张菁更是眼睛大亮:“三哥,你太坏了,有好东西吃居然不叫上我!”

君子远庖厨,张越这辈子循规蹈矩惯了,因此这回与其说是杜绾难得使性子,还不如说是他自己有些心痒了。所以,看到张菁三步并两步冲了进来,他一时也没顾得上那铁签子,目瞪口呆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三哥还以为人家不知道,崔妈妈跑去祖母那里告状了,幸好给我死死拦着!”得意洋洋的她馋涎欲滴地盯着那几块烤肉,旋即便拽着张越的胳膊说,“三哥赶紧烤两块分给我和五哥,咱们就负责帮你瞒下来。灵犀姐姐可说了,让你别胡闹,到时候吃坏了肚子不是玩的!”

“还说拦着,你这一嚷嚷,这下祖母岂不是都知道了?”

张越没好气地冲小丫头瞪了一眼,终究还是没舍得放下那几块新鲜的烤肉,寻思这两个小的跑得快,他只要赶紧,总能在其他人跑来之前炮制好几块,那也就够了。想到隔壁那院子恐怕叽叽喳喳更加热闹,他不禁微微一笑,赶紧加紧了翻烤刷调料。旁边的秋痕则是一个个罐子地负责递酱料,脸上被那炭火烤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