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这位科场和都察院的老前辈唾沫星子乱飞越说越起劲,于谦几次要打断都没找到机会,不由得皱了皱眉。倘若外头传言是真,那么指斥弹劾张越越权专断就是应该的,无论基于什么出发点考虑,制度就是制度,总不能自恃宠眷不放在眼里。但是,从这个延升到张家,甚至说张越骄狂,这未免就有些过分了。
柳子胥却丝毫没注意到于谦的表情,脚下步子越来越快,面色亦是越来越怒:“天下士子寒窗苦读数十载,科场沉浮又是数十载,这才能得一个进士功名,但张越钦赐举人出身,越过了最难的一道坎不说,继而竟是会试殿试一蹴而就,这置天下寒门士子于何地?这还不算,身为文官,竟然和一个阉宦勾勾搭搭,他哪有文人的风骨?”
说到这里,他一个旋身转了过来,看着于谦面带狂热地说:“廷益,这些天来你我促膝相谈,我觉得你这个人性子刚直一身正气,恰是天生的御史。怎么样,这次你我一同上书弹劾,也为朝中正一正风气,如何?”
于谦略一沉吟便坦然答道:“柳前辈,事关重大,我明日须得出去仔细询问一下那些民夫。若事情属实,我自当如实上奏,决不会稍有迟疑;若事情不虚不实,以传言风闻上奏平白污人清明,这却不是君子所为。”
要是换成别人,听到这话必定是勃然大怒,但柳子胥因着这几天和于谦同住的交情,深感其人人品,此时反而是连连点头:“是我孟浪了,偏听偏信确实非御史该为,廷益你明日就去仔细打听好了。我是已经问过了,今夜就连夜草拟奏章,明日直接拜发,不等你了!只盼皇上能够体谅臣子一片苦心,到时候就是打发我去交阯我也甘心情愿。”
自从皇帝晚年以来,动辄贬斥大臣已经成了习惯,因此柳子胥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不由得想到了三月三大殿火灾时被黜落的几个同僚,脸色就有些唏嘘,但紧跟着就振奋了精神。和于谦打了个招呼,嘱咐晚饭独个用不用等他,他就犹如年轻人似的意气风发出了屋子。
这一夜,柳宅那间小屋子的灯亮了整整一晚上,而于谦也是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第五百三十四章 年关亦是团圆日,苦尽甘来终有时
腊月二十七乃是寻常百姓家宰鸡赶大集的日子,而往日忙忙碌碌的朝廷官员们如今也休假了。尽管太祖爷朱元璋在世的时候,这一年到头只有万寿节、冬至和过年三天假期,但如今去开国已经有五十余年,历来的规矩多少有那么一丝松动,除了内阁和六部官员都察院,其他衙门都早早地封印放假,就连各家私塾学馆的孩子们也都放了学年,家家户户热闹团圆,京师那大街小巷里,人们连走路都是喜洋洋的。
这天恰是一个大晴天,武安侯府西角门前一片静寂。因自家老爷人在宣府,这节下的赏赐也颁过了,这时节也不是各家里走动的时候,因此门房上乐得偷懒,一老一少两个人便站在那里闲磕牙。说着说着,那话头便转到了隔壁的阳武伯府。
“隔壁那家虽说不如咱家老爷的爵位,但这一趟交阯打下来,那位阳武伯的爵位后头,少不得要加上世袭两个字。还有那位三少爷,小小年纪就巡抚宣府和老爷一文一武搭班子,真真是好大的恩宠。前几日颁赏的时候你见着了没有,东西不比咱家少!”
“再大的恩典也越不过前头那位英国公,除非小张大人能够像建下英国公当初平定安南那样的功劳,否则也就是那样了。再说,昨儿个夫人带着几位奶奶去了那边府里探望,难道你没听到风声么?那位犹如定海神针一般的老太太,恐怕熬不过多久了。”
“不会吧?那位老太太身子一向硬朗,过了年就要过七十大寿了……哎,若真是身子不行了,恐怕也是盼儿子给盼的,不过那位大老爷也该回来了。说是如此,但真要是老太太倒了,其余人和英国公毕竟隔了一层,要想再如从前那般亲厚也是难能。”
“他们家又不是凭着靖难起来的,能有今天已经算是机遇难得,总不能一辈子沾人家的光。他们家嫡庶长幼如今是荣衰不一,这老太太若有万一,恐怕还有的是麻烦……咦,那边有人来了!”
说话间,年纪大的老门房便看见巷口十几骑人飞驰而来,连忙眯着眼睛仔细端详了一番。认出并非是自家人的服色,他正要缩回脑袋,却发现打头那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瞧着却有几分眼熟,在心里头一思量,他立时想到了这是何人,再探头时一行人却已经过去了。
阳武伯府前些天大开中门的次数不少,这几天总算是消停了一些,因年前田庄上的钱粮都已经解送上来了,眼下门上的差事就清闲了许多。眼下看见有人来,两个中年门房连忙迎了上去,才预备问人的来历,其中一个就猛地惊呼了一声。
“大老爷,您……您终于回来了!”
这一声嚷嚷一下子惊动了这门上的管事,急急忙忙跑出来看了一眼,又惊又喜的他甚至连行礼问安都给完全忘了,一溜烟飞也似地朝里头奔去。瞧见其他人纷纷上前来,有的问安行礼,有的忙着牵马执镫,已经五年不曾见过家人的张信只觉得心头酸涩,好容易才定神下马,向众人问了几句。然而,往前走了几步,快到西角门前时,他忽然朝那正门瞥了一眼。
正午的阳光下,那三间五架金漆兽面锡环大门显得熠熠生辉,门楼上的阳武伯府四个字显得遒劲有力,那四个字竟是能晃得人眼睛发花。门上的兽面图案威势十足,只是眼下大门紧闭,连一丝缝儿也没有。
驻足片刻,张信便歇下了心里头的这些心思,径直进了西角门。对于这座他贬谪之后方才归了张家的宅第,他心里陌生得很,只是一路往里头走,他却渐渐觉得草木院落都显得有几分亲近。此时在前头带路的高泉觑着那脸色,便赔笑解释道:“都是老太太说,即便搬出了开封,也不能忘了本,所以特意按照老宅布置陈设,就是那些花花草草的也尽量都是选取从前那些品种……”
“爹!”
张信还不及点头,就听到迎面传来了这么一声。看到一个身量极高的少年飞快地冲了过来,他不禁怔了一怔,直到看见人在面前扑通一声跪倒,连着磕了三个头,他才猛然惊醒过来。此时,他无论如何也维持不住当年那种严父姿态,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把人扶起了身。
五年不见,他几乎已经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不但人高了壮实了,而且那长相也是越发酷肖自己年轻的时候,只是他自幼严肃,而张赳的圆脸瞧着却显得很温和——他几乎难以想象,当初那个骄傲冲动的儿子要经历怎样的变化才会变成眼下这个样子——上上下下端详了许久,他好容易克制住了伸手去摸张赳脑袋的冲动,欣然点了点头。
“终于长大了!”
得到父亲的这句赞许,张赳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住了张信的胳膊。到了垂花门前,张倬便带着几个侄儿迎了出来,行礼说话自然又是好一番热闹。而张信看到自己离开之时还只是在襁褓中的次子眼下已经是虎头虎脑的孩子,忍不住又是一阵唏嘘。一路行来,待过了北院那三间穿堂时,他忽然之间有些犹豫,竟是不知道该打叠什么样的心情去见母亲。
“大老爷来了!”
随着那天青色夹絮帘子被人高高挑起,被人杜绾和李芸一左一右搀扶起身的顾氏终于认出了抢进门来的张信。瞧见那个已近知天命之年的儿子一进门便双膝跪倒膝行上前,重重磕了好几个响头,她只觉得喉头哽咽,那早就想好的话竟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伸出手来压了压那双肩膀,心里盈满了喜悦。那一瞬间,她只觉得一直死死压在心里的那块石头猛然之间松开了,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随手用袖子擦了擦被泪水糊住的眼睛,她就把张信拉了起来。上上下下看了一番,觉着人比当初瘦了一大圈,但精神却还好,她便觉更安心了些,只是攥着儿子那双手总不想放开。直到玲珑上来禀报说该用午饭了,她这才顺势松开了手掌,笑着摇了摇头。
“咱们家是到了过年每每聚不齐,年年都要少这么几个人,今年你和老三回来了,老二和越哥儿却不在,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全家都团团圆圆坐一桌的那天。”
顾氏这么一感伤,众人自然是慌忙岔转话题,就连张信也是只字不提自己在任上有什么艰险,尽挑一些开心逗趣的事情说。等屋子里摆好了桌椅,几个晚辈都上来行了礼,一家人方才按照长幼辈分坐了下来,三个孙媳妇自是立在旁边布让。
张信人虽在外,也就是了解家书上写的那些家事,却也知道三个侄儿媳妇的家世。他自幼读书,又是从解元步入官场,因此相比出自勋贵之家的李芸赵芬,他倒是觉得出自的杜绾瞧着更大方些,于是一面用饭,一面便在心中琢磨着儿子的婚事。
等到一顿饭吃完,漱口之后丫头捧上茶来,见顾氏把其他人都打发了出去,只留下他和张赳,他便更是心里有数。陪着母亲说了一会话,他就笑道:“一晃五年,如今母亲膝下竟是连重孙辈都有了,咱们家也算得上是人丁兴旺的大家了。”
“别说咱们家,英国公府还不是一样?他们夫妻俩苦苦盼了那么多年,如今赫然是儿女双全,而且惜玉也有了身子。那样顶尖的富贵人家,自当开枝散叶枝繁叶茂才好。”
好容易在年前盼着儿子归来,顾氏自是心情极好,又伸手招了张赳上前:“这回国子监放假,那位陈司业给你的考评是上等,足可见你用功争气。明年乡试你便在顺天府考,借着你爹回来的喜气,一定能金榜题名!我一直苦苦拖着你的婚事,一来是想等到你爹回来主持,让他看着你成亲;二来也是想让你有个出身,不至于结亲时让人看轻了,你可明白?”
张信只以为母亲是想选门当户对的婚事,这才一直拖着,张赳却是因惦记着父亲,对自己的婚事丝毫不急。此时听顾氏这么说,父子俩都是悚然动容,张信是没想到母亲竟然有如斯信心,而张赳则是因那殷切希望而感到心头沉甸甸的。
轻轻地拉起父子俩的手合在一块,顾氏便语重心长地说:“如今最难的时候都挺过来了,整个家里就更该拧在一起,不能闹了生分。老大,重新当了京官便要谨言慎行,你骨子里那股傲气得改改;至于小四儿,我看着你这些年逐渐懂事,心里很是欣慰,但年轻人该拼的时候就得拼,我虽是女人,却也知道科场上头气势同样要紧……”
“老太太,老太太!大喜事,又是一桩喜事!”
随着这声音,白芳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来不及喘一口气就喜上眉梢地说:“刚刚英国公打发人来说,因为少爷在宣府第二次开中又收获了十几万石军粮,皇上大喜之下在早朝上褒奖张氏满门文武双全,堪为百官楷模!这会儿……这会儿听说已经有旨放了杜大人!”
第五百三十五章 有婿如此,吾之大幸
“阿嚏……我这身子一向硬朗得很,这一次偏偏这么不争气。如今倒好,人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张家是招什么邪了,二太太三太太全都病得连门都出不了。绾儿,放心,你公公打包票说过年之前你爹一准放出来,到时候你们团聚了之后我立马让人送你去宣府……阿嚏阿嚏……对了,你见过大老爷了,他如今精神怎么样?大太太因着家里有事正好归宁,想不到恰是错过了这大喜的时候……”
刚刚离了北院大上房,杜绾回到屋里和孙氏一同用的午饭,此时听婆婆一面打喷嚏一面在那里唠唠叨叨,她那嘴角不由挂上了一丝笑容。此时,琥珀端着茶盏送上了两盅红枣桂圆茶,她亲自捧了一盅给孙氏,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外头门帘却一下子被人撞了开来。瞧见是一向稳重可靠的灵犀,她不禁大为奇怪。
“太太,少奶奶,刚接到的消息,杜大人被放出来了!”
“杜大人被放出来了?老天爷,这可真是年底前最好的消息!”孙氏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手中的红枣桂圆茶险些翻在炕上。手忙脚乱地将茶盅往炕桌上一搁,她便对着灵犀追问了一番,待发现灵犀得了消息便跑来报信,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她便使劲推了推震懵了的杜绾,“我这里不要紧,你赶紧回一趟家看看。越儿是不在,要是在必定是赶忙过去的。灵犀,赶紧去让人备车……这一年都是乱七八糟的事情,总算是熬到年关苦尽甘来了!”
许久的等待许久的盼望,如今终于等来了好消息,尽管被婆婆重重推搡了一把,杜绾却不得不用指甲狠狠掐了掐手心,这才终于确定此时此刻不是在做梦。惊醒过来的她忙擦了擦微微发红的眼睛,下了炕便郑重其事地拜了一拜,而炕上的孙氏来不及扶,只得板起了脸。
“你这是做什么!”
杜绾抬了抬头,见孙氏冲着她瞪眼,她便定了定神说:“相公是爹爹的学生,爹爹的女婿,如今在外拼死拼活建功立业,一心只想着换了爹爹能出来。夫妻之间不说一个谢字,但您的体谅和公公的助益,我实在是无以为报。您一到京师就病了,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还在喊他的名字,甚至抱怨过我两句,可醒过来之后却什么重话都没对我说……”
孙氏面色微微一红。她虽说并不是小肚鸡肠的女人,可她明白张越绝不是铆足了劲要往上爬的人,得知儿子在宣府拼死拼活,她心里自然心疼。暗自不痛快过,在丈夫面前也抱怨过,只想到当初没有杜桢,张越如今还不知道如何,张倬又是千般开导万般劝慰,再加上最险的关头也已经过来了,她好歹没在杜绾面前给过脸色,只没想到病中还是露过馅。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也变得婆婆妈妈了。你是越儿亲自选的媳妇,要真是我给你脸色瞧,回头他嘴上不说心里也得埋怨我!好了,说什么无以为报,多生几个就行了!赶紧回家一趟,晚上要是不能回来就打发人回来说一声。快走,再不走我可就改主意了!”
直到杜绾深深施礼后出了屋子,孙氏方才懊恼了起来。她当初进门的时候婆婆异常严厉,再加上丈夫又是那么个样子,一言一行都得小心了再小心,好容易媳妇熬成了婆婆,丈夫儿子都争气,她便寻思着为了儿子得当个好婆婆,结果真出了事情,她那颗心却还是完全偏向儿子。当然,丈夫儿子女儿之外,那还得数儿媳,就是她的娘家哥哥也得靠边。
借口要歇午觉打发了其他人,她躺在那儿渐渐发起了呆。之前派人去宣府,老太太为什么派了秋痕而不是灵犀琥珀?那丫头虽是她打小就放在张越身边服侍的,知根知底没什么其他缺点,可就是死心眼,伺候张越心里就只有他一个,在分寸拿捏上头就比不上其他两个……按年纪张越身边这三个早该放出去了,可一来老太太那里明确发过话,二来这三个她都还看得顺眼,三来张越对她们确实都亲厚,于是便一拖再拖拖到了现在。
可媳妇究竟怎么想的?
想得头都痛了,孙氏索性一拉被子翻了个身,想起了自个儿的事。原本还想着张倬借这次回来侍奉顾氏的机会留在京师谋个京官,结果如今张信回来了,一家人总没个占满了京师的道理,如今看来竟还得回南京。既然如此,她就干脆把红鸾留下,就连借口也是现成的。
张赴好歹也是张家的孙子,如今虽然还小,但也应该留在老宅这里好生教养读书。既然如此,留下红鸾照管便是天经地义,人家还得说她这个主母大度,就是老太太也挑不出理!
孙氏那满肚子的小九九杜绾虽然不知道,但坐在马车上,想起孙氏那时候微红的脸,她仍是忍不住莞尔。她明知道那话是不该说的,可那会儿之所以忍不住,却是因为在经历了此番的大变故之外,她是真心把婆婆当成了自己的娘待。她不是木头人,表面上的亲厚和心底里的实诚,那是完全不一样的。
“没有先生就没有我,所以我如今做什么都是甘心情愿的。”
她情不自禁地展开了张越刚刚捎回来的那封家书,再次读了一遍那最后一句话,随即把那张信笺贴在了心头。她不是不会心疼不会伤心不会绝望的铁人,能够熬过这段最难的时光,不但因为她已经有了一个儿子,还因为她心中有一份无可动摇的信赖。
“少奶奶,已经到了!”
车外的这个声音猛地打断了杜绾的思绪。斜靠在厢壁上打瞌睡的崔妈妈一下子惊醒了过来,随即敏捷地跳下马车,又伸出手来扶了她一把。她稳稳下了马车,随即快步上了台阶,正巧里头门房岳山出来,两厢一打照面,她就看到对方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
“大小姐您回来得真快,老爷才刚到没多久呢!”
“爹爹已经回来了?”
杜绾原以为从皇帝下令到放人总有一段时间,此时听说父亲已经是回了家,她不禁极其欢喜,竟是一下子把那些规矩礼仪都给丢到了一边,提起裙子一阵风似的冲进了门。后头的崔妈妈哪曾见过素来稳重的少奶奶竟然会这样一路跑进去,愣了一愣方才赶紧跟上,心里头却也着实欢喜。而看到这么两位一前一后进去,岳山连忙上前招呼了张家的马夫和随从,恨不得把所有喜悦都表露在脸上。
腊月二十七二十八原本就是民间洗浴除晦气的时候,因此裘氏好容易盼到了丈夫归来,立刻便吩咐人去烧水预备沐浴。她和杜桢婚后便是聚少离多,眼下瞧着丈夫精神虽还好,脸上却苍白消瘦,自是说不出的难受,只看见小五在那儿拉着他的手高兴成什么似的,她方才按下了那些心疼惦记,悄悄转身擦了擦眼睛。就在这时候,她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喧哗,正诧异间,她就看到帘子被人一把撩得老高,门外赫然是女儿。
“爹!”
杜桢正安慰小五,听到这声音不禁抬头,见是杜绾又惊又喜地冲进了屋子,竟是一下子扑进了自己的怀里,忍不住一阵怔忡。
他在外人面前是冷性子,在家人面前虽并不严厉,但也罕有情绪极其外露的时候。杜绾这个女儿在这一点上完全像他,哪怕当初父女分别十余年再次相见相认,哪怕上一次他从锦衣卫大牢里头出来,杜绾当着他的面也一直强自按捺着。可这一次,女儿伏在他的肩头,他能够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低低的抽泣声。
“苦了你了,一头要惦记我这个爹爹,一头还要惦记张越!”
杜桢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后背,旋即微微笑道:“我之前被转押内官监,这次出来走的是午门,无数人都看到了,他们大约都在羡慕我。就是带我出来的那个太监,口中也忍不住说我杜桢好福气,收了一个好弟子不说,而且还把这好弟子直接变成了好女婿!我一向不对阉宦多罗嗦,这一回却破天荒地对他说,我的女婿确实当得起顶天立地四个字,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没看错他!”
纵使裘氏常听杜桢说起张越,但这样毫不保留的称赞却还是第一次。她和杜桢结发夫妻多年,自是了解他这番话乃是发自肺腑,于是更觉心中欢喜。这时候,旁边的小五就使劲点头道:“是啊是啊,姐夫真了不起,为了弄爹爹出来,他竟然那么拼命!”
“有婿如此,吾之大幸!”
杜桢见小五也腻在身边不肯离,索性伸出左手将她和杜绾一并揽在了怀里,心里却在想着远在宣府的张越。他教过张越经史子集,但读书之外更多的却是教他明理。他要的不是那种听闻他下狱便到午门前跪死求情,只知道卯足了劲和皇帝硬顶的学生;要的不是一个东奔西走,希望借助别人之力为他脱难的学生;他希望看到的是一个善于策略,同时也精于实干的弟子。
张越,你好,你很好!你这踏踏实实的每一步每一个脚印,对于你的将来都是无上助益!
第十二卷 阴阳河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泼天的富贵却填补不了阴阳之间的天堑。遭遇巨变的家族,疑忌重重的朝堂,是迎难而上还是急流勇退?
第五百三十六章 喜形于色为哪般
“平安无事,小心火烛!”
入夜的宣府城又想起了更夫打更的吆喝声,只是,即便没有这样的提醒,寻常人家也会更加小心翼翼地查看门户。原因很简单,自从那天小张大人前往张家口堡巡视却中途折返,城中传言无数,紧跟着便是宣府左卫大肆出动满城大索。一时间,宣府地面上的地痞流氓全都躲得干干净净,整座城池风气为之一肃,而被官府查封的铺子和抓走的人却是不计其数。
就连这些时日占了镇守太监府,吃喝玩乐享清福的陆丰也被惊动了,这大晚上亲自来到了总兵府。民间如何不关他的事,他更关心的是眼下闹腾得这么凶,他能够得到什么样的好处。待到张越拿出已经拟好的奏章,程九捧着诵念了一遍,他这才露出了喜色。
“咱家就说嘛,小张大人你一向办事妥贴,绝对不会没个由头便闹得整个宣府鸡飞狗跳。那些又吃鞑子又吃朝廷的家伙实在是可恶,该杀该查封!”他瞥了一眼郑亨,见其不动声色,于是便用商量的口气说,“这宣府三卫毕竟是用来打仗的,那些锦衣卫如今正好闲得没事干,咱家操练一下他们如何?”
都已经在奏章上为其筹划了如此大功,他还要横插一脚?
孟俊侍立在郑亨身后,心里自是极其不快。生在将门世家,对于皇帝登基后重用这么一批阉人,他也不知道听多少叔叔伯伯暗地里抱怨过,因此一直对宦官存有几分敌视。见陆丰这会儿还想要在这次的战果中分一杯羹,而且是最大的那份,他更是觉得此人贪婪至极。待见张越面色如常,他不禁悄悄觑了一眼郑亨。
“陆公公这话倒是说得晚了,那个吴焰也算是骨头硬,水火棍也不知道吃了多少,双腿尽断,这才算是逼问出了他的来历。傍晚我已经行文太原府,拿下王家主事者王炎,就地审问!”看到陆丰面色不那么自然,郑亨却并不在意,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并不是我不领陆公公好意,北征在即,宣府重在安稳,抓过这一拨杀鸡儆猴之后,也就能消停一下,闹得太大,恐怕连大同镇和山西通省都要不稳。即使如此,此次我等也算是立了一功。”
陆丰眉头一挑,心中虽不那么满意,但转念一想自己这一趟来的时候凄凄惨惨戚戚异常失意,没想到最后捞得盆满钵满还顺带少不了功劳,也就勉强气平了。略坐了一会,他便站起身告辞离去。而眼见时候不早,郑亨又留了孟俊说话,张越也索性一道告辞。两人一路同行,出了总兵府大门时,陆丰见张越预备上马,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小张大人,咱家刚刚赶过来之前,得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刚刚在里头来不及说,眼下正好告诉你一声。这坏消息么,是都察院派在宣府的巡按御史柳子胥弹劾你不报朝廷,擅自处置鞑靼使节,而且这回跟咱们一同下来的那个于谦也跟着起哄,真不是个玩意!”
由于向龙和刘豹还在外头不曾回来,因此张越此时方才得知自己又“荣幸”地被都察院给盯上了。按照陆丰这说法,弹劾的人当中竟然还有于谦!心里郁闷的他暗自叹了一口气,旋即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于御史弹劾我什么?”
“他?他也不知道是奉了谁的命,悄悄回到了宣府,要不是我得到消息,还不知道这家伙已经回来了!我上门警告了他两句,结果他就躲到那个柳子胥那里去了,这一回又是跟着柳子胥上书,说什么你此次开中筹集军粮乃是夺庶民之利以资军给,不可作为长制……咳,反正我不明白那些文绉绉的玩意,总之他是说你这么开中小民百姓会吃亏就是了!”
不耐烦地撇了撇嘴,见张越竟是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陆丰不由觉得他实在是小题大做,便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胳膊:“甭管他们,都察院的狗吠权当没听见就完了!不过,咱家保准那个好消息你听了高兴!你听着,你那位老岳父昨儿个刚刚被放出来!”
张越正想着于谦没有弹劾他私自接待鞑靼使节,大约是猜到了其中关键,对于盐利的说法倒算是有些见识,结果这时候偏偏听到了陆丰这最后一句话,一兴奋险些咬到了舌头。一时忘形的他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袖子,又确认了一遍之后,他顿时感到高兴得无以复加,竟是忘形地使劲跳了跳,使劲挥了挥拳头,只觉得心中郁积多时的忧虑一扫而空。
尽管和张越打过无数次交道,可看到眼前这幅情形,陆丰差点连下巴都掉了。这个……这个是号称年轻一代中最识大体最知进退最最稳重的张越?好容易接受眼前这个现实,他就看到周围的一圈随从全都是面上发呆,于是就把到了嘴边的取笑吞了回去,提着马鞭上前喝斥了一声。
“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把咱家的马牵过来?今天的事情谁都不许出去乱说,否则咱家饶不了你们!”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却想着张越从来都是天塌下来仿佛都能有办法顶着,想不到归根结底还是个会激动会失态的人。既然有重情义这么个弱点,又多上眼前这么一条,以后交往起来那就更加可以放心了,有情有义的人总比当面言笑盈盈背后捅你一刀子的家伙强。
这会儿张越怎么也不会去考虑自己的举动有什么不妥,那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几乎让他恨不得当街翻两个筋斗。比起杜桢上一回下狱,这一次中间经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那一次皇帝尽管发火训斥过他,但态度却异常明朗,而此番的状况却是每每让人应接不暇。
他甚至曾经夜半惊醒时梦到自己的恩师身首异处,即便在清醒的时候,他也生出过某种糟糕设想。难道杜桢也要像黄淮杨溥那样把牢底坐穿,等到太子登基才能重见天日?
待他清醒过来时,陆丰早已经带着人走了,他四下望了望,发现孟俊还没出来,张布等三个随从压根不认识他的老岳父,明显不是可以分享这种喜悦的人,当下只得疾步上前翻身上马,扬起马鞭往住处赶。须臾到了家门口,他一跃跳下了马,三两步便冲进了大门。
“少爷,杜大人……”
彭十三赶回京师给英国公张辅贺佳节了,刚刚从锦衣卫得到消息赶回来的向龙眼见张越回来,连忙笑吟吟地上前想要报喜讯,谁知道话才说了一小截,他就看到张越狠狠一拳头砸了过来,顿时愣了一愣。等感到肩头被重重擂了两下,他又听到了张越爽朗的笑声。
“别说了,我都知道了!这过年之前,总算是等到了一个最好的消息!辛苦你们了,我既然回不去,明天是小除夕,摆一桌咱们好好庆祝庆祝,我也得谢谢你们一直尽心尽力!”
“少爷知道了?”
向龙没料到张越耳报神竟然这么快,待要再问个仔细的时候,却只见张越已经是径直进了二门。揉着被砸得生疼的肩窝,他仿佛也体味到了张越的那种由衷喜悦,没多久就情不自禁地咧开嘴角笑了起来。跟着这么一位主儿做事情,感觉真是不坏,怪不得袁大人当初那会儿就说过,他们永远不会为了这选择后悔!
此时已经是晚上亥时,正房中虽亮着灯,但秋痕已经是伏在炕桌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朦胧间,她依稀梦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张越手把手一笔一划地教自己写字的情形。就在这时候,她的耳朵捕捉到了一阵奇怪的响动,旋即一下子惊醒了过来,东张西望了片刻,瞧见屋子里并没有人,她不禁为一个好梦的破灭而懊恼,可下一刻,她就见到自己盼望已久的那个人进了屋子。此时此刻,她刚刚的懊恼顿时烟消云散,慌忙下了炕迎上前去。
“少爷,今天都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衙门里怎么还那么忙!”
“忙些好,有事情可忙,至少证明我还是有用处的人,否则皇上怎么会把人放出来?”张越笑呵呵地解下身上厚厚的披风扔给秋痕,随即就在炕上坐了下来,“到厨房去看看,烫一壶酒来,看看有什么佐酒的小菜,我今天高兴,要喝几杯庆祝庆祝!”
因向龙回来之后压根没踏入过内院,秋痕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这会儿听着张越的口气,她一下子恍然大悟,连忙又惊又喜地问道:“少爷是说杜大人被放出来了?天哪,这真是年前最大的好消息!奴婢这就去,您等着!”
平日这时辰本是厨房准备夜宵的时节,那厨娘是秋痕从家里一起带过来的一个媳妇,来之前说好了月例加倍,她对此自是心满意足。这会儿她刚刚做好了糖麻叶儿,预备送进去的时候,秋痕却进来说是要烫酒,她不由得呆了一呆,待明白原委之后就忙活了起来。
将烫好的酒和一应下酒菜和点心装了食盒交给秋痕,她就在围裙上抹了抹双手,随即笑道:“这下可好,说不定少奶奶真能赶过来一起过年!只不过,冷酒伤肝热酒伤胃,秋痕姑娘记得提醒少爷少喝一些,眼下可已经不早了,明天就是小除夕了!”
第五百三十七章 所谓乐极生悲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张越在饮酒上头都很有节制,对于这杯中之物也没有多大爱好。然而,这会儿秋痕打开食盒在炕桌上摆酒菜,他却抢过了那酒壶,斟满一杯之后便一饮而尽,继而又是第二杯第三杯,这才停住了手。此时此刻,那股绵纯的后劲一股股上涌,他不由感到脸上一热,旋即就长长嘘了一口气。
要不是圣命不可违,他这会儿就直接日夜兼程赶回京师去了,犯得着在这里自斟自饮自个儿高兴想到这里,他便抬头看了一眼秋痕,见她正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就用右手轻轻拍了拍炕桌:“秋痕,坐下陪我喝一杯!”
“啊,少爷,奴婢不会喝酒……”秋痕嗫嚅着解释了一句,但见张越那眼睛亮晶晶的,她忽然觉得心里头涌上了一股说不出的欢喜,不由自主地斜签着身子在张越对面坐下,却是眨了眨眼睛说,“有句话叫……唔,舍命陪君子,少爷既然这么高兴,奴婢就陪您喝三杯!”
“什么三杯,要喝就痛痛快快地喝!明日起不用上衙门点卯理事,也不用操心什么有的没的,就是一觉直接睡到晚上也无妨,醉了也就醉了!”
见秋痕面前没有酒杯,张越索性把自己的酒杯重重搁在了她的面前,紧跟着就随手取了一个先前用来罩点心的小盖碗,竟是一下子倒了大半碗。这时候,秋痕已经是完全呆了,直到张越捧着碗示意,她方才举起了酒杯,可看到张越一把端起碗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她仍是忍不住吓了一跳,最后一发狠索性也一口喝干了。虽说汾酒清香绵软,但对于从未喝过酒的她来说,这一口下去仍是辣得嗓子一阵阵难受,忍不住咳了两声。
大半壶酒顷刻间下肚,这会儿张越只觉得五脏六腑犹如火烧似的,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眯着眼睛瞧了瞧秋痕,发现她双颊泛红娇艳得很,他忽地笑了起来:“打小就是你跟着我,后来虽说来了琥珀,可你事事抢在前头的习惯一直就没改。秋痕,我问你,你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秋痕头一回喝酒,这时候正感到身上发热,一颗心噗嗵噗嗵跳地厉害,乍听到张越说自己,她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烫,可最后一个问题却煞是难为人。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她就欢欢喜喜地说:“少爷当然是希望步步高升,官做到一品,爵位做到国公,以后光宗耀祖,也好让老爷太太还有少奶奶和小少爷一辈子过得安安乐乐的!”
“前头错了,后头说对了一半!”
张越三两口吃下了一个糖麻叶儿,随即便头也不抬地说:“加官进爵是好的,但有福也得有别人一同享受,这才是真正的欢喜!我尝够了只有一个人的苦头,所以就希望身边的人多一些,更多一些,希望对我好的人都能平安喜乐,能够一辈子幸福……当然,好容易拣到了第二条命,我希望这一生能够精彩一些。眼下看来,这白莲教我平过,倭寇我打过,就连鞑子也亲手杀过,如今能够顺顺当当让岳父出了大狱,我高兴,很高兴!”
服侍了张越这么多年,秋痕几乎没有什么不曾经历过。拜了杜先生为师之后在屋子里高兴地直跳脚;在族学和府学中遇上了趣事回来一点点说给自己听;考中秀才在人前装成小大人,人后抱着自己打转;后来难得有一回感染风寒病了,却是躺在床上还在说胡话……然而,张越如今说的这些她却还是第一次听到。
什么尝够了只有一个人的苦头,什么好容易拣到了第二条命,这都是说的什么和什么?惊疑不定的她见张越又提着酒壶倒酒,这才回过神,慌忙上前要劝,结果还没站起身,就只见张越往她面前那酒杯中又满满倒了一杯。
“你都说了至少要陪我喝三杯,这是第二杯!”
不由分说地放下了酒壶,张越又摇了摇,见还有酒,索性就把自己面前那个碗又倒满了。眼见张越双手捧起碗一口气又喝了大半,秋痕陪着又喝了一杯,终于忍不住了,低声开口劝道:“少爷,就是高兴你也得少喝些,这宿醉头痛最是难受了,难道您忘了?再说了,您先前还病过一场,身子总是不如从前的,就是您不疼惜,奴婢也……”
张越忽然抬起了头,见秋痕面上有些慌乱,他忍不住想起了那天晚上她说的话。她那番赤裸裸的表明心迹之后,他只是回了一句傻丫头,可她却欢喜成了那个样子,就算他真是不解情意的人,那时候也该明白,更何况他本就明白得很。自小的耳鬓厮磨,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他当然知道她的眼里一直都只有他一个,而他自己,也早就分不清楚那是亲情,还是喜欢,抑或是别的什么感情。
“就是您不疼惜,奴婢也疼惜!”那天晚上那样的话都说了,如今更没有什么好怕,因此秋痕终于咬咬牙把那句话说了出来,旋即抬头看着张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少爷,今天晚上不要再喝了。您嘴上说高兴,可高兴也不能这么可劲地折腾。可您当初教奴婢念过书,说什么适可而止。就算是真想喝,等少奶奶来了,大伙儿一同陪你喝个够好么?”
“适可而止……我一向就是太过适可而止了,如今既然是高兴,难道高兴还得死死压着,把那股欢喜都憋在心里?我又不是小老头,来,喝!”
没好气地答了一句,张越便端起酒碗闭着眼睛完完全全喝干了。确认酒壶中一滴酒不剩,他方才摇摇晃晃往后靠了靠,谁知却是将炕椅靠背直接撞在了那板壁上。眼见秋痕急急忙忙下了炕过来扶,他却支撑着身子挪了挪,望着那屋顶发了一会愣,随即才抓住了秋痕伸过来的手,好容易坐起了身。
“少爷,您等一等,奴婢去打一盆洗脸水。”
昏昏沉沉的张越迷迷糊糊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就感到脸上多了一条冰凉冰凉的冷毛巾。这会儿他原本觉得四肢百骸都是热的,被这条冰寒刺骨的毛巾一敷,那种燥热难耐的感觉总算是消停了一些。良久,脑袋清醒了许多的他一把扯下那条毛巾,发现秋痕双颊赤红,分明是有了些醺意,便随手把毛巾丢了过去。
“你也好好擦擦,今晚上要不是你苦苦相劝,恐怕再来一坛子酒我也能喝下去。嗯,高兴是一回事,乐极生悲又是另外一回事。秋痕,你果然很好。”
冷敷不过只能稍稍解些酒意,可张越喝得着实不少,用热水烫过脚之后,秋痕很快便安置着他睡了下去。眼见他沉沉入了梦乡,她却觉得双颊愈发烫得难受,忍不住将那条已经被双手捂热的毛巾贴在脸上。那简简单单的五个字给了她莫大的支持,但亦是让她没法入睡。靠着那板壁坐了许久,一直盯着张越的她终于忍不住倦意,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比起小年夜,在除夕夜前头的小除夕原本算不得什么大节,只是张越之前几乎都在忙忙碌碌,这一天的空闲时间自然便显得极其珍贵了。因此,一大清早,院子里的下人们便早早起了床,洒扫的洒扫采买的采买。只等到辰时三刻内院还没动静,众人忍不住纳闷。向龙刘豹忖度了一番不敢进去打扰,便撺掇着连生连虎进去看看动静,结果平日心眼不多的两兄弟这会儿谁也不肯,到最后连虎嘴里还振振有词的迸出了煞风景三个字来。
为之气结的向龙狠狠瞪了连生连虎一眼,在二门那里张望了一下,瞧见小厨房那边里有人影晃动,他连忙叫了一声。不多时,一身蓝布大袄的厨娘李嫂就走了出来,见这边门口围着四个大男人,她不由得大是奇怪:“你们这是……”
连生向来嘴快,此时忙低声问道:“李嫂子,里头怎么还没起?”
“昨晚上少爷那么晚回来,还欢天喜地地说是要喝酒,烫了老大一壶汾酒。那汾酒可是后劲老大,一个人若真是喝了一壶,恐怕这会儿还醉着呢!”说到这里,李嫂忽地恍然大悟,一下子明白面前这几个人那种古怪的表情从何而来,不禁笑骂了一声,“我说呢,你们几个在这里鬼头鬼脑是做什么!不过是早晚罢了,否则老太太打发了秋痕姑娘来做什么?”
连虎嘿嘿一笑,正要说话,外头忽然传来了一个嚷嚷声,赫然是先头随秋痕李嫂一同过来的一个长随。他一溜烟地跑过屏门出去,见到外头那两辆马车时,顿时呆了一呆,等瞧见有人下车时,他立刻撒丫子往回跑。
“不好了,少奶奶……少奶奶来了……”
话没说完,他的头上就被人狠狠拍了一巴掌。拍完这下,刘豹没好气地训斥道:“什么不好了,要是你在家里说出这没规矩的话,不定被高管家训斥成什么样!少奶奶来了,你们两兄弟的媳妇不是也一道跟来了?还愣在这儿干什么,赶紧出去迎侯,刚才你居然还见了鬼似的跑回来……李嫂子,你赶紧到里头屋子里去催一催,否则到时候不好看!”
“什么不好看?”
正说话的刘豹一转头,看见杜绾和灵犀琥珀已经过了屏门,正朝这边走过来,发话的恰是灵犀。他不禁抓了抓后脑勺,旋即往二门里头的正屋瞧了一眼——得,这回是报信收拾都来不及了,只希望少爷不要乐极生悲就好。
第五百三十八章 不听岳父言,误事在眼前?
在外间闻到那酒气熏天,听到那震耳欲聋的呼噜声,灵犀和琥珀就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色。这路上一天两夜急着赶路,即使是那车造得再结实再牢靠,她们这会儿也已经觉得浑身颠散了架子,就连走路也是晃的。只是,相比这点子还能忍受的苦楚,两人更担心里头的情形。只可惜她们都跟在杜绾身后,看不清主母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
须臾,那一层帘子终于被轻轻揭了开来,跨进门去,满心忐忑的她们俩终于看清了那炕上的情形,一时间竟是哭笑不得。怪道外头呼噜声那么响,此时此刻出声的竟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卷着被子的张越压根没有醒过来的意思,仿佛是因为身下暖炕太热,两只手全都搁在了外头。而秋痕则是一头扑在张越脚边的被子上,身上衣裳好好的,只盖了一件披风。
“老天爷,打发这丫头过来就是为了伺候少爷,可她这会儿竟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灵犀嗔怪了一句,连忙上去轻轻推搡了两下。而站在那里的杜绾只觉得心里抽搐,竟是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恼火——刚刚进来的一路上,李嫂在旁边可劲儿地说张越昨晚回来得知岳父获释,一口气喝了一壶汾酒,而那几个在外头探头探脑的家伙则仿佛更是在提醒她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要知道,父亲好容易出狱,她原本是打算在家里住一晚上的,谁知道父亲知道皇帝默许了宣府将校可以接了家人去团聚,立刻就赶了她出来,害得她连要紧话都来不及说。要是紧赶慢赶的结果看到的却是那一幕,她就是装也装不出贤惠模样!老太太那会儿指派人她就明白意思了,可明白归明白,看到归看到!
虽说这一晚上和衣而睡,但秋痕却睡得前所未有的香甜。迷迷糊糊感到有人在推,她却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含含糊糊地说:“唔,我不会喝酒,万一醉了可不好……趁着酒醉……呸,我可做不出来……”
琥珀原本还是在旁边看着,听到这两句顿时吓了一跳,连忙也上前帮忙,总算是把人弄醒了。眼看秋痕揉着眼睛满脸茫然,她少不得在旁边低声提醒了一句,结果,刚刚还睡意朦胧的秋痕一下子蹦了起来,待要下地的时候却发现脚完全麻了,费了老大的劲才屈了屈膝。
看到秋痕讪讪地行礼,又说昨晚上陪张越喝了两杯,杜绾便没说什么别的话,点点头吩咐她先去梳洗。眼见灵犀和琥珀竟是跟着一块避了,她只觉得心里异常纠结,便在炕上坐了下来。见张越抱着被子依旧睡得人事不知,她更是又气又恼。这个死冤家真是害人!
张越冷不丁在这时候翻了个身,随手拉了拉被子,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感到身上一空,立刻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他就瞥见了面前的一个人影,只当是做梦的他正要闭上眼睛再睡,一个念头猛地冒了出来。
不对啊,这仿佛不像是做梦?
再次睁开眼睛的他仔仔细细看了看,又眨了眨眼睛,待确定面前虎着脸的绝对是杜绾无疑,他方才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这一坐不打紧,他立刻感到脑袋一阵阵胀痛,陡然间回忆起了昨晚上的勾当。然而,比起这么一丁点宿醉之后的不适,他更关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绾妹,你什么时候到的?”见杜绾不答话,却是拿眼睛瞪他,他忍不住晃了晃脑袋,只觉得整个人还有些糊涂,“我昨天晚上刚刚得到消息,说是岳父已经开释了,所以高兴过头,多喝了两杯。你怎么不在家陪他两日,等过了年再过来?”
“我倒是想在家陪爹爹两天,可你是奉旨在外巡抚,不是在外头游山玩水,过了年我还拿什么名义过来?他前日下午刚刚出了大牢,结果赶在城门下锁前愣是打发了我上路,说是……说是……”
一口气说到这里,杜绾忍不住想起当时从父亲口中听到那句话时的惊讶。别说是她,就是母亲和小五,那当口也都呆成了什么似的,根本没想到一向冷冰冰的杜桢会突然说出那种吓死人的言语。可是,刚刚还在给张越脸色瞧,这会儿要是再说出这话,她那脸色岂不是白给了?
张越倒是没想到杜绾竟是被杜桢给赶过来的,莞尔一笑的同时自是觉得心头一阵温暖。可听到最后,发觉杜绾忽然吞吞吐吐了起来,他就觉得奇怪了,忙追问道:“岳父可是有什么口信让你带给我?哎呀,绾妹,你别卖关子了,别到头来耽误事情!”
“耽误……”
刚刚是心里抽搐,这会儿杜绾却是脸上抽搐,须臾便是双颊通红。她咬咬牙不理会张越,倏地站了起来,没好气地说:“没什么耽误事情,父亲不过是坐牢时间长了,生出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看你这一身酒气的,我去叫她们三个来服侍你洗漱,待会索性让外头多多烧水,正好大家都好好洗个澡!”
说完这话,她也不理会张越那表情有多古怪,径直撞开帘子出去了。此时此刻,外间恰好没人,松了一口气的她连忙按了按双颊,提醒自己如今已经嫁为人妇,父亲的话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一想到杜桢说那话时理所当然的语气,她只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看错了人。
“老没正经!”
轻轻啐了一口,觉着脸上的热度退下去了许多,杜绾这才出了屋子。看到那边水井旁灵犀和琥珀正揪着秋痕说些什么,她便出口唤了一声,吩咐三个人进屋去服侍洗漱,随即就自己洗漱了一遭,紧跟着匆匆避进了厨房。摆摆手示意李嫂继续忙自己的,她便看着灶上那蒸腾的热气出神。只一会儿,李嫂却捧着一碗面向她走了过来。
“少奶奶,少爷吩咐过早上只要简单下一碗鸡蛋面,所以这儿也没备办多少东西,您且将就些。”
李嫂原本是在张家北院帮着料理老太太伙食的,虽然对杜绾并不陌生,却也不十分清楚这位少奶奶究竟什么脾气。见杜绾笑着接过,她心里松了一口气,于是又笑道:“小的没来之前,听说少爷这饭菜都是在外头解决,后来即便自己做,他也都是吩咐一应简单,昨儿个还是因为今天明天后天就是过大年,这才去多买了些鸡鸭鱼肉,准备今儿个好好做两桌菜,里头外头热闹热闹。连生连虎好容易盼到了媳妇,这会儿都在屋子里闹腾呢!”
这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杜绾一时半会也不想出去,于是一面听李嫂唠唠叨叨说话,一面让其收拾了一个地方。坐下喝了一口热面汤,她被酸得倒抽一口凉气,但酸过之后,她被那马车颠得空空如也的胃总算是有了些许暖意,便一根一根挑了面条吃。她虽是南方人,但却并不挑食,此时山西老陈醋和花椒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再加上那切碎的京葱,胃口大开的她须臾便风卷残云吃下了一整碗,这才意犹未尽地看了看忙忙碌碌的李嫂。
“怪不得老太太让嫂子过来,这手艺确实是一绝,平常我在老太太那儿用饭的时候,怎么没吃过嫂子做的东西?”
“我那只是打打下手,哪里谈得上什么手艺!”嘴里谦虚着,李嫂的脸上却高兴得很,又将蒸好的一碟子水晶糕端到了杜绾面前,说了一句少奶奶尝尝这个之后,又解释道,“小的也就是会那些开胃的法子,老太太平日吃不下东西的时候方才用得着,这回琢磨着少爷在外吃多了油腻,这才打发了小的来。外头山珍海味再好,也及不上家常菜暖胃暖心不是?咱们张家好几个厨子,家常菜拿手的少说也有十道八道,但少爷最爱的还是那道红烧肉。”
听着这话,杜绾不禁眉头一挑。要不是李嫂照旧笑呵呵地在那里忙着和面,她几乎以为这话是冲着自己的提醒。只是她在外人面前向来不动声色惯了,此时随口应了一句,又慢吞吞地吃了一块糕,眼见李嫂已经收拾出了一食盒的早饭,她这才与其一前一后出了厨房,一抬眼就看到装束整齐的张越正在院子中打太极拳。
站在原地看了片刻,她就忍不住哂然一笑。这与其说是太极拳,还不如说是醉拳来得准确,因为张越根本就是心不在焉的,一面打一面偷偷地瞧她。到了最后,实在忍不住的她只得走上前去,没好气地嗔道:“有你这么打拳的么?”
张越顺势收招,点点头吩咐李嫂把食盒拿到屋子里去,看到灵犀她们也跟着走了,他方才一把拽住杜绾的手问道:“绾儿,别闹别扭了,岳父究竟让你捎带什么话给我?哎,昨晚我确实多喝了两杯酒,可那都是因为高兴的。岳父教导了我那么多年,他的脾气我清楚得很,说话从来都不会无的放矢,你赶紧告诉我,否则也许真要误事!”
面对一本正经的张越,杜绾沉默了许久,终于吃他催促不过,索性直截了当地说:“爹爹说让咱们抓紧时间给他再生一个外孙,这下你满意了吧?”
第五百三十九章 如火一般的激情
这是杜桢那个冷面人会说出来的话么?他的恩师兼岳父大人什么时候改性子了?
看着杜绾那张涨得犹如红苹果一般的脸,张越很明白他的娇妻哪怕是喝了山西老陈醋,也绝对不会胡乱借着杜桢的势泰山压顶。于是,即便他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绕着地球转,也不得不相信这就是老岳父的原话。呆呆站了一会,他忽然听到耳畔传来了一股奇特的声音,仔仔细细一听,这才发现是自己的肚子在咕咕直叫。
他倒是很想拉着妻子去房中努力完成岳父造人的愿望,可这会儿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拉着杜绾的手快步回到了屋子里。瞧见正房的小桌子上已经摆满了好几个碗碟,比平日丰盛了许多,而灵犀她们三个站在那里预备伺候,他眼珠子一转便摆了摆手道:“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规矩,你们三个把这三个盘子撤下去,再去让李嫂下三碗面,到西屋里头慢慢吃,我有这碗哨子面、鸡蛋饼和粥就够了。吃完了赶紧补觉,有精神了到时候才好过节!”
杜绾原还想吩咐两句,可张越紧攥着自己的手根本不肯放,她顿时有几分着恼。等到张越一手端着那木头条盘,一手拉着她往东屋走,她实在没法,只得在前头帮忙打起了帘子,眼看张越把满满当当一大盘东西往炕桌上一搁,她方才没好气地说:“她们要补觉,我也一样困了。我刚刚在厨房已经吃过了早饭,这会儿吃不下,你偏拉着我做什么!”
“困了待会我陪你睡觉就完了。”张越语带双关地说了一句,见杜绾再也维持不住那淡淡的面孔,顿时笑出了声,自然而然放开了手,“好了好了,谁让你拿岳父的话来吓我一跳!不过既然是岳父赶了你来的,你就勉为其难提提精神陪我吃顿饭吧。我出来这几个月里头,能坐下好好吃顿饭的机会都少之又少,最艰难的那会儿,面粉下锅炒得半生不熟,或者是硬得咬不动的饼子,扔在嘴里也就吃了。”
坐在温暖的炕上,杜绾不由得打量着这间小小的屋子。虽说四壁别无装饰,但几样简单的家具都擦拭得干干净净,暖炕旁边放置衣物的几个藤箱子亦是码放得整整齐齐。角落的高几上摆着一只简单的白瓷花瓶,里头插一支黄艳艳的腊梅,还能嗅到一丝清香。猛地听到张越开口说话,她那心思立刻回归了原处。即便知道最后一句话他是在扮可怜,她仍是立刻就心软了。
她在京师担惊受怕的时候,他却货真价实地在面对真正的惊险!
“你在兴和围城那大半个月里,大哥他们几个一直都死死瞒着那消息,是郡主悄悄告诉我的。”见张越狼吞虎咽地吃着碗中的面条,那样子和从前大相径庭,她忍不住往炕桌靠了靠,“你回信的时候都是轻描淡写,军报上头也没说你有没有受伤,小五回来的时候说是她不会看外伤,你也不给他瞧。我问你,你的病和身上的伤真的都好了?”
在兴和的时候讲究的是用最快的速度填饱了肚子,眼下即便是到了宣府,那生死之间养成的习惯张越仍是没能改过来。不过是一会儿工夫,他就三下五除二吃下了一碗面和一个鸡蛋饼,这会儿又一口气灌下了大半碗粥,直到发现面前那张脸凑了过来,眼神中满是嗔怒,他连忙放下碗抬起了头。
“在那种冰天雪地的地方被困了十几天,好容易一放松,这寒气入侵病了一场,早就不碍事了。倒是那些皮肉伤好得慢,都已经这么久了,我身上还留着好些疤和瘀青呢!”
夫妻好几年,杜绾哪里不知道张越就喜欢凡事自己扛,因此前头那不碍事三个字她压根就不相信,可听到张越说什么疤,什么瘀青,她顿时心中一紧。几乎不曾细想,她一把抓过张越的右手,随即轻轻往上撸起了袖管,结果一眼就看到了胳膊肘那儿有一道淡红色的伤疤,还有下臂上几条不太显眼的红印子。
面对这样的举动,原本是想开玩笑的张越慌忙解释道:“咳,毕竟是鞑子攻城那么多天,一点皮肉之伤正常得很,向龙和刘豹为着我还中过箭,我这丁点伤势比起别人来真不算什么。都是在城头上躲避的时候擦着碰着的,那时候刀牌手多,免不了有碰撞的时候。再加上我还亲自用过神枪和手铳,这后坐力太大,肩膀那里磕着一些也正常。”
说到这里,见杜绾恼怒地瞪着自己,张越便轻轻松开了杜绾的手,使劲把炕桌挪到了最边上,随即方才紧贴着妻子坐了下来,笑嘻嘻地说:“我知道贤妻心疼。上次爹爹让秋痕带来的伤药我还没机会用,不知道是哪里弄到的好货色。你既然来了,就帮我敷一敷好么?”
要不是亲眼看到张越身上确实有伤,这时候杜绾早就一口啐了回去,此时却只好闷闷地点了点头,回身去了那几个藤箱中翻找。当初这些东西都是她亲自帮着整理的,金创药更是她放进去的,因此三两下就找到了那两个小瓶子。猛一回头,她却看到张越已经脱了外头的衣裳,此时正在解内衣的扣子。面对他这么快的动作,她本能地觉着这家伙在耍诈,可当瞥见张越那精赤的上身时,她不由得沉默了。
婚后两年,肌肤相亲也不知道多少回,张越身上每一块地方她都清楚得很。可现如今那右肩上却多了一大块淡紫色的瘀斑,其余地方也都有些不少横七竖八的痕迹。
拿着两个小药瓶子上前,她先是狠狠剜了张越一眼,随即便倒了些药酒在手心里,低头在瘀斑上一点点揉了开来。几个月的分别,她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手下碰触到的肌肉更结实了,一揉一按的时候,那种硬梆梆的感觉不得不让她咬牙使劲。而越是如此,她就忍不住用上了越大的力气,直到听到张越忍不住哎哟了一声,她才丢下了左手的瓶子,一下子抱住了那坚实的颈项。
“都是你害人!你知道我那时候有多害怕吗?爹爹在大牢里头吉凶未卜,老太太的病一阵好一阵坏,家里头又是一阵阵地出事,可你偏偏被困在兴和生死不知!我每天晚上都是数着数睡觉,就怕一觉醒来会传来坏消息。那天赵虎满脸黯然地告诉我说廷议的结果是没法立刻派援兵,我差点儿就撑不住了!我不想没有爹爹,可我也不想没有你!那时候我甚至在想,要是那时候我自私一些,让你干脆装病或是装成受伤,是不是就不用担惊受怕了……”
张越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情绪外露的杜绾。听着那一声声一句句,他忍不住伸出双手去紧紧抱住了她,任凭她宣泄着心里头那些郁积已久的情绪。良久,觉察到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他便轻轻取下了她那几根束发的簪子,旋即摩挲着那顺滑的长发。
“人这一生总会碰到那些艰险的时候,可付出之后总有回报,就比如我这次一样。我是第一次看到千军万马的战场,第一次在战场上看到那些鞑子。他们和使臣不一样,完全不一样,那时候我甚至想过,要是时光往后二三十年,在战场上面对他们的是不是我们的子孙,那时候是输还是赢……但能够想这些的时候很少,大多数时候,我都想得很简单,只是回去见你和小静官,回去见爹娘祖母,还有其他家人。可等到这场仗真正打完,我首先想到的,却是先生应该能放出来了。所以,拼死拼活至少是值得的。”
感到怀中的人儿轻轻颤抖了一下,张越便放开了手轻轻挪开了身子。正对着杜绾那张不复往日平静的脸,他自然而然地凑了上去,重重吻住了那双红唇。尽管吻过无数次,但只有这一次,他方才真正感受到了那香舌间传来的如火热情。他不自觉地伸手去解那衣裳,须臾,一件件衣服就散乱地丢在了地上,很快,他的手中便只剩下了一具滚烫的娇躯。
彼此结合的一瞬间,他只觉得一双手死死扣住了他的后背,那动人的娇吟声陡然之间高亢了几分。亲吻着那红唇那双颊那额头那颈项,他只是不想放开她,几个月积攒下来的情欲在此时此刻完全爆发了出来,须臾就让人攀上了最高峰。和从前的浅尝辄止不同,这会儿的杜绾一直在极力索取着,到最后没法动弹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刚刚究竟交战了多少回合。
“张越……”
称过相公娘子,但更多的时候都是直接用你我相称,在记忆中,张越几乎没怎么听杜绾叫过自己的名字。仿佛从最初的张公子到后来的师兄,紧跟着就变成了要相濡以沫一辈子的夫妻。因此,听到杜绾无意识的轻唤,他忍不住怔忡了片刻,随即一下子拥紧了她。